汉书-司马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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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传叙述司马迁其人其事及其撰述。司马迁,字子长,司马谈之子,生于景帝中元五年。早年师从孔安国、董仲舒,游历各地,了解风俗,博采传闻。初任郎中,出使西南。元封三年担任太史令,继承父业,著述历史。天汉年问,因替李陵辩解,遭受腐刑。不久担任中书令,发愤著述,完成《太史公书》后称《史记》。这是一部不朽的史学著作。

    【原文】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当宣王时,官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适晋。晋中军随会奔魏,而司马氏入少梁。

    【译文】

    早在颛顼统治时期,令南正重掌管天文,令火正黎掌管地理。唐尧、虞舜统治时期,仍然命重和黎的后代管理天文和地理,直到夏朝和商朝,还是重氏和黎氏世代掌管天文地理。西周时,封为程伯的休甫是他们的后代。周宣王当政的时候,他们丢失了主管天文地理的官职,被司马氏替代。司马氏代代主管周朝的历史。在周惠王和周襄王之际,司马氏到了晋国。晋国的中军元帅随会逃到魏国,司马氏也随后来到了少梁。

    【原文】

    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其在卫者,相中山。在赵者,以传剑论显,蒯聩其后也。在秦者错,与张仪争论,于是惠王使错将兵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错孙蕲,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夏阳。蕲与武安君坑赵长平军,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葬于华池。蕲孙昌,为秦王铁官。昌生毋怿,毋怿为汉市长。毋怿生喜,喜为五大夫,卒,皆葬高门。喜生谈,谈为太史公。

    【译文】

    自从司马氏家族到晋国后,他们就分离开了,有的在卫国,有的在赵国,有的在秦国。在卫国的,后来有人傲了中山国的相。在赵国的,由于传授有关击剑的方法而声名显赫,蒯聩就是他们的后代。在秦国的司马错,曾与张仪争论伐蜀的事,最终秦惠王采纳了他的建议,让他带兵伐蜀,最终取得胜利并被任命为蜀郡守。他的孙子司马蕲是武安君白起的部下。这时少梁改名为夏阳。司马蕲与武安君白起在长平活埋掉赵国的军队,回到秦国后,他与白起反被秦王赐死于杜邮,安葬在华池。司马蕲的孙子司马昌,在秦国任铁官。司马昌生司马毋怿,司马毋怿当过汉朝的市长。司马毋怿生司马喜,司马喜曾为五大夫,他们死后,都安葬在高门。司马喜生司马谈,司马谈曾任太史公。

    【原文】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日迁。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夫子遗风,乡射邹峄;厄困蕃、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榨、昆明,还报命。

    【译文】

    太史公掌管天文工作,不管政事。他有个儿子叫司马迂。司马迁生在龙门,在山南麓过着农耕生活。十岁时已能读古文著作。他二十岁南游江淮,登上会稽山,探访禹穴,到九疑山,考察舜的遗迹,泛舟沅、湘水间。北渡汶水、泗水,在齐、鲁之都探讨学业,观察孔子教化的遗风,还在邹峄学习乡射礼节;在游历蕃、薛、彭城等地的时候,一度遭受困厄,经过梁、楚之地后回到长安。于是司马迁做了郎中,奉朝廷之命西征巴蜀以南的地区,平定了邛、筰、昆明之后,回到长安复命。

    【原文】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发愤且卒。而子迁适反,见父于河、雒之间。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予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予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予死,尔必为太史;为太史,毋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也。夫天下称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召之风,达大王、王季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脩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馀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壹统,明主贤君,忠臣义士,予为太史而不论载,废天下之文,予甚惧焉,尔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不敢阙。”

    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史记石室金镄之书。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历始改,建于明堂,诸神受记。

    【译文】

    这一年,天子首倡汉朝的封禅典礼,而太史公被留在周南,不能参与其事,心中愤懑,将要死去。他的儿子司马迁刚好在这时出使回来,在黄河与洛水之间见到了父亲。太史公抓着儿子的手含着泪说:“我们的祖先是周朝的太史。远在上古虞舜夏禹时就取得过显赫的功名,主管天文工作。后来衰落了,难道要断送在我这里吗?你继为太史,就可以接续先祖的事业了。如今天子继承汉朝一统千年的大业,到泰山封禅,而我不能随行,这是我的命啊!我的命啊!我死以后,你一定会做太史;做了太史,你千万不要忘记我要编写的论著啊。孝,是从侍奉父母亲开始的,中间经历效忠君主,最后能够在社会上立足,显名于后世,光耀父母,这是最大的孝道。天下称颂周公,是因为他能够歌颂周文王、武王的功德,宣扬周公、召公的遗风,使人明白周太王、王季的思想以及公刘的功业,让始祖后稷受到尊崇。幽王、厉王之后,王道衰落,礼乐败坏,孔子研究、收集旧有的文献典籍,重振被废弃了的王道和礼乐。整理《诗》、《书》,著作《春秋》,直到今天,人们仍以此为准则。从鲁哀公获麟到现在四百多年了,中间因为诸侯兼并混战,史书丢散、记载中断。如今汉朝兴起,海内统一,贤明的君主、忠义的臣子的事迹,我作为太史而不能给予评论记载,中断了国家的历史文献,对此我感到心中不安,你可要记在心里啊!”司马迂低下头流着泪说:“小子虽然不聪明,但一定把父亲编纂史书的计划全部完成,不敢有丝毫的缺漏。”

    太史公死后三年,司马迁做了太史令,他阅览和摘录了石室金柜收藏的图书档案,又过了五年,正当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初一凌晨冬至,开始改用太初历,新的历法在明堂上公布,诸神受到祭祀。

    【原文】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而明之,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攘焉!”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为何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之董生:‘周道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时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经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与,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纲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日‘差以豪厘,谬以千里’。故‘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渐久矣’。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者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诛死之罪。其实皆以善为之,而不知其义,被之空言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指,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大过予之,受而不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译文】

    太史公说:“父亲曾说过:‘在周公死后五百年出现了孔子,从孔子到现在又过去五百年了,是继承并光大孔子的事业的时候了,修正《易传》,续作《春秋》,根据《诗》、《书》、《礼》、《乐》衡量一切。’大意就在于此吧!大意就在于此吧!我怎么能推辞呢!”

    上大夫壶遂问道:“当初孔子为什么作《春秋》呢?”太史公答道:“我听董仲舒说:‘周朝的王道衰落了,孔子作为鲁国的司寇,想振兴王道,但是诸侯诬陷他,大夫阻挠他。孔子明白自己的主张在当时不会被采纳,王道不能推行,于是便把自己的是非褒贬涵于《春秋》所记的二百四十二年的历史之中,以此为天下的准则。书中他贬斥僭礼的诸侯,声讨犯上的大夫,只不过是为了实行王道罢了。’孔子说:‘与其用空洞的说教去教育别人,还不如记载具体的历史事件,这样更为深切明显。’《春秋》一书,上能说明三王之道,下能分辨人伦纲常,判别嫌疑,明辨是非,裁定犹豫难决之事,表彰善良,贬斥丑恶,尊重贤能者,轻视不肖之徒,保存灭亡国家的史迹,续接已断绝了的世系,弥补残缺,振兴衰废,这些都是王道中的要点。《易》专讲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所以长于变化;《礼》是规范人际关系的,所以长于行事;《书》是记载先王事迹的,所以精于政事;《诗》是记载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的,所以长于风土人情;《乐》是论述音乐经典的,所以长于和谐;《春秋》明辨是非,所以长于治人。由此可见,《礼》用来节制人欲,《乐》用以发扬和气,《书》用以指导政事,《诗》用以表达思想感情,《易》用以说明事物的变化,《春秋》用以指导人们遵循道义。治理乱世,使其走向繁荣,没有比《春秋》更合适的了。《春秋》文字数万,旨意数千,万物的离散聚合都集中在《春秋》里面。在《春秋》中,记载着三十六起弑君事件和五十二个亡国事件,诸侯奔走逃亡不能保其国的,不计其数。究其所以如此,都是由于丢掉了礼义这个根本。所以《易》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因此‘臣弑君、子弑父,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渐渐发展而来的’。当国君的不能不通晓《春秋》,否则朝上有进谗言的则看不见,后面有奸贼作乱也不知道。做臣子的不能不通晓《春秋》,否则就不知道日常事务怎么处理才适当,遭到突变就不能灵活去应对。做人君、人父的,不能通晓《春秋》大义的,一定会被蒙上罪大恶极的罪名。做人臣、人子的,不通晓《春秋》大义,一定会陷于篡弑的罪名而被杀头。实际上他们都以为是在做好事,却因为不知其道义所在,反而被加上了空洞的罪名也无法推卸。不通晓礼义的宗旨,就会落成君主不像君主、臣子不像臣子、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的地步。君主不像君主,就会受到臣下的冒犯,臣子不像臣子就会被诛杀,父亲不像父亲,就没有人伦之道,儿子不像儿子就是忤逆不孝:这四种行为是天下最大的罪过。把天下最大的罪名加在他们头上,他们也只能接受没法推辞。因此说,《春秋》一书是礼义的根本。礼义的作用是杜绝坏事的发生,法律的作用是在坏事发生之后进行惩罚;法律起的作用显而易见,而礼义所起的防微杜渐的作用却不易被人了解。”

    【原文】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成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虑戏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已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矣,而不用,有国者耻也;主上明圣,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谬矣。”

    于是论次其文。十年而遭李陵之祸,幽於纍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夫!身亏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译文】

    壶遂说道:“孔子那时候,上面没有贤明的君主,下面的人臣不被重用,所以才作《春秋》,留下论述,以裁断礼义,作为统一的王法。如今您遇到圣明的君主,当官任职,万事俱备,各得其所,您所论述的,准备阐明什么呢?”太史公答道:“啊,不不,不是这样。我听父亲说:‘伏羲性情纯厚,他作了《易》八卦。尧、舜道德高尚,《尚书》予以记载,礼乐由此而兴。商汤、周武王功绩兴隆,受到诗人的歌颂。《春秋》扬善贬恶,推崇夏、商、周三代的盛德,褒扬周王室,不仅仅只是讽刺而已。’从汉朝建立到当今圣明天子,这段期间获得了吉祥的符瑞,举行了封禅大典,改革了历法,替换了衣物的颜色,天子的恩泽浩浩荡荡,海外异俗之地的国家也多经辗转叩关入境,请求献礼、谨见,这样的事情不可胜数。臣下百官极力颂扬天子的恩德,还不能完全表达自己的心意。何况,天下有贤能的人得不到重用,是国君的耻辱;主上英明,可其恩德不能传扬天下,这是主管官员的过错。我担任史官的工作,如果撇开天子的圣明功德不去记载,埋没了功臣、贤臣的功业不去论述,背弃了我祖辈的嘱咐,这是多么大的罪过啊。我所写的不过是记述历史故事,整理、归纳世代相传的史料,不是人们所说的著作,而您把它比作《春秋》就不对了。”

    于是他按次序论述和编写其书。写作的第十年,遭受李陵之祸,被投进了监狱。在狱中哀叹道:“这是我的罪过啊!身体残废没有用了。”事后仔细思量道:“《诗》、《书》的文义之所以含蓄隐约,是由于作者想借以更好地表现自己的深沉思想。”他终于着手记述从黄帝开始,直到武帝获麟为止的历史。

    【原文】

    惟汉继五帝末流,接三代绝业。周道既废,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镄、玉版图籍散乱。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问出。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谊、朝错明申、韩,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问,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仍父子相继餐其职,曰:“於戏!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于唐,虞;至于周,复典之。故司马氏世主天宫,至于余乎,钦念哉!”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弼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言,协《六经》异传,齐百家杂语,臧之名山,副在京师,以埃后圣君子。第七十,迁之自叙云尔。而十篇缺,有录无书。

    【译文】

    汉朝继承了五帝的遗业,接续被中断了的上三代事业。周朝王道渐渐衰微,秦朝毁弃了古代文化的典籍,焚毁了《诗》、《书》,造成明堂、石室金柜中的玉版图籍丢失散乱了。汉朝建立后,萧何颁布了律令,韩信整顿了军法,张苍制定了章程,叔孙通制定了礼仪,于是品学兼优的文人学者逐渐被启用,《诗》、《书》之类的典籍在各地不断被发现。自从曹参荐用盖公,提倡黄老学说,贾谊、晁错精通申不害、韩非的法家学说,公孙弘因儒学而显达,一百年来,天下的遗文旧事无不汇集于太史公处。太史公父子相继担任这一职务,太史公说:“唉!我的先祖曾担任这一官职,扬名于唐尧、虞舜之际;到了周朝再次主管这一工作。所以司马氏世世代代主管文史星历,直到我啊,这一传统我一直恭敬不忘啊!”搜集天下散失的历史故事和传说,对帝王兴起的业绩追本溯源,探究始终,观察朝代兴衰的原因,根据事实进行论述考证,简述三代,详细记录了秦汉,从黄帝写起,直到当朝皇帝,写了十二篇本纪;列出大纲后,对同一时代或不同时代的复杂历史事件,年代交叉难以明辨的,作了十表;对礼乐增减,律历改革,兵法权谋、山川形势、鬼神问题、天人之间的关系,经济的变通,作了八书。辅佐得力的大臣和帝王相配合,忠诚行道,奉卫皇上,他们像二十八宿围绕着北斗、三十根辐条共聚一毂而运行无穷一样,因此为他们作了三十世家;扶持正义,慷慨超群之士,他们抓住时机,立功于天下,为他们作了七十列传:全书总共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这就是《太史公书》。本篇《自序》概括地阐明著作宗旨,就是拾取遗佚的史事以补充六艺之缺,成为一家之言。它协调了有关《六经》的各种不同解释,融汇了百家杂说;把正本藏在名山,副本留在京师,等待后世的圣人君子观览。列传的第七十篇,是司马迁的自传。在一百三十篇中少了十篇文章的内容,只有目录。

    【原文】

    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予迂书,责以古贤臣之义。迁报之曰: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用,而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若仆大质已亏缺,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

    【译文】

    司马迁受刑以后,做了中书令,职高位尊。他的故友益州刺史任安写信给他,用古代贤臣的标准要求他。司马迁回信说:

    少卿足下:早些时候承蒙您写信给我,教我谨慎地待人接物,并担负起向皇帝推荐人才的应尽义务。信中情真意切,好像责备我没遵从您的意见行事,而听从了世俗流言。我是绝对不敢这样的。我虽然才智平庸,但也聆听过德高望重的长者的教诲。只是自己认为身体已经残废,而又处于卑贱的地位,稍有举动就会受到责难,主观上想有所作为,客观上反而会招致损害,因此情绪烦闷而又找不到知心的朋友去诉说。像我这样身体残废的人,即使怀有随侯珠、和氏璧那样的可贵之才,有许由、伯夷那样的高尚品德,终究也不能引以为荣,反恰好遭人耻笑而使自己更加难堪。

    【原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僭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刑馀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夫中材之人,事关于宦竖,莫不伤气,况慷慨之士乎!如今朝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馀荐天下豪隽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馀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埽除之隶,在闯茸之中,乃欲印首信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译文】

    我听说:加强自身修养是智慧的象征;乐于施舍是仁慈的开端;取舍得当是道义的表现;正确对待耻辱是判断勇敢的标准;树立好的名声是品行的最高标准。士人只有具备了这五条,才能在社会上立足,从而进入君子的队伍。所以最惨的灾祸,奠过于贪棼私利;最痛苦的悲哀,莫过于伤人自尊心;最丑恶的行为,莫过于羞辱租先;最大的耻辱,莫过于遭受宫刑。受过宫刑的人,没有人愿意和他在一起,这不是一朝一代的习俗,由来已久了。就是一般的人,涉及有关宦官的事,没有不垂头丧气的,何况那些慷慨激昂的士人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才,怎么会让一个受过宫刑的人去举荐天下的英雄豪杰呢!我靠着祖上的恩业,得以在京师任职,已有二十多年了。平常自己常想:对上,我没能竭尽忠诚,取得奇策高才的美誉,以博得君主的赏识;其次,我又没能帮皇帝拾遗补缺、招贤进能,以发现那些隐士的才干;对外,我也没能参加军队去攻城野战,取得斩将拔旗的功绩;对下,我也没能用积年的劳苦换来高官厚禄,来为宗族朋友争光得宠。这四者,没有一样成功的,只不过是得过且过,受到皇帝的收容而已,由此可见我没有一点可称道的长处。过去,我也曾位于下大夫的行列,事奉于朝堂之上,发表些微不足道的议论。可我没有在那个时候捍卫国家的法度,为国竭思尽虑,如今身残体废了,成了一个扫除的奴仆,处于这样卑贱的地位,却要扬眉吐气、议论是非,这不是蔑视朝廷、羞辱当今的士人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可说呢?

    【原文】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赵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馀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成震怖,乃悉征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沫血饮泣,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攻亦足以暴于天下。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壹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诉者!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陨其家声,而仆又茸以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

    【译文】

    况且,事情的真相是很难说清楚的。我少年的时候,自以为才华横溢,长大成人后却不能够博得乡里的称赞,幸好皇帝因为我父亲的关系,让我得以贡献微薄的才能,出入戒备森严的宫禁之中。我以为头顶着盆子是看不到天空的,所以我就断绝了与朋友的交往,把家庭的私事抛在一边,日夜想着竭尽我微薄的才能,专心致力干本职工作,以博得皇帝的宠爱信任。然而意料不到的是竟会出现与此完全相反的情况。我和李陵同在宫中任职,平时并不十分要好,思想志趣也不一样,更没在一起饮酒把欢过。可是我观察他的为人,觉得是一个能自守节操的出众人物。他侍奉父母很孝顺,结交士人讲信用,对待财货廉洁奉公,取舍之间重德义,能尊老爱幼而有礼让,谦恭自约,礼贤下士,又常常想着为国家的危难而献身。从他平时的修养品德来看,有国家栋梁的风度。作为臣子,出于宁肯万死,不求一生的考虑,奔赴国家的危难,这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如今他因为一件事情做得不对,那些贪生怕死,只顾保全自己身家性命的臣子,就随意诬陷,夸大他的罪名,对此我感到十分痛心。况且,李陵只率领不到五千的步兵,就长驱直入战地,足迹到达匈奴的王庭。这支诱虎之师,能主动出击,四处挑战,猛攻强敌,与单于的军队连战十几天,所杀的敌人大大超过了自己军队的损失。杀得敌人连救死扶伤都顾不上,匈奴的君长都震惊了,于是征调了左、右贤王的所属部队,动员了全部能拉弓打仗的人,举全国的力量来围攻他们。李陵率军转战千里,箭矢已尽,无路可走,而救兵又赶不到,死伤的士卒堆积如山。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李陵一声令下,疲惫的士卒都无不奋起,他们噙着泪,血流满面,举起空弓,冒着敌人的兵刃,向北争着与敌人决一死战。李陵军未覆灭时,使者来报战况,朝廷上的公卿王侯都向皇帝举杯祝贺。可是过了几天,李陵兵败的消息传来,皇帝吃饭不香,上朝不悦,大臣们就担忧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我不自知地位的卑下,看到主上极度悲伤的心境,实在想对皇帝竭忠尽智。我认为李陵一向对将士们绝甘分少,因而能得到部下的拼死力搏,就是古代名将也赶不上他。李陵虽然失败被俘,我看他的心意,是想在匈奴立功报汉,以抵当他败降之罪。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已无法挽回,但他们深入敌阵、摧败敌人的功劳,也足以光耀天下了。我怀着这些想法想向主上陈说,可没有时机。恰好主上召见,我就本着上述意思陈说李陵的功绩,想借此宽慰主上,堵塞那些陷害李陵的谗言。可是由于没说清楚,圣明的君主又没详细推究,认为我是在诋毁贰师将军而替李陵开脱罪名,于是就把我交给大理治罪。我的诚恳忠心始终没有机会表白,结果落了个欺君罔上的罪名。我家庭贫穷,没钱赎罪,朋友们也没有谁来营救,主上身边的亲信也不向我说一句好话。我的身体不是草木石头做成的,独自和法吏打交道,被关进阴深的监狱里,能向谁诉说我的苦处呢!这些都是你亲眼看到的,我的遭遇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李陵投降了匈奴,败坏了家族的名声,而我却被处以宫刑住在蚕室中蒙受羞辱,着实被所有人所耻笑。可悲呀!可悲呀!

    【原文】

    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鬄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日“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牖里;李斯,相也,具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乡称孤,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财。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早自财绳墨之外,已稍陵夷至于鞭棰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耎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译文】

    有些事情是很难对庸俗的人一一说明白的。我的祖先没有立下受赐剖符、丹书那样的恩功,而是掌管文史、星历的官,与卜官、祝官的地位差不多啊,本来就是供皇上使唤的,就如同豢养的优伶一样,是被世人所轻视的官职。假如我伏法去死,微不足道,和一只蝼蚁被踩死有什么区别?而舆论也不会把我视为是为气节正义而死的,反会认为我智虑穷尽,罪大恶极,不能够自我解救,终于自杀而已。为什么呢?因为自己所从事的行业必然使人有这种看法。人总是要死的,有的人死得重于泰山,有的人死得轻于鸿毛,这是因为他们在为什么死的作用上有所不同。一个人,最好是不使祖先受辱,其次是自己不受辱,再次是脸面不受辱,又其次是不因讲话而受辱,更次的是不受捆绑之辱,更要次之的是不受穿上赭衣的耻辱,比这还要次的是不遭受戴刑具、被拷打、剃头发、戴铁锁的耻辱,还有比这更次一等的是遭受毁坏肌体的耻辱,最下等的是遭受腐刑的耻辱,腐刑是一个人最大的耻辱。书上说“对大夫以上的人不加刑法”,也就是说士人不能不严历地保持操守。现在,我被绑了手脚,戴上了刑具,剥掉衣服鞭打,关在四面高墙的监狱之中,这时候见到狱吏就只知道叩头,碰上狱卒就害怕心惊。为什么呢?因为逐渐产生了对狱吏的威吓迫使的恐惧。已到了这种地步,却还说自己没有受辱,难道不是厚着脸皮吗,哪还有什么尊严可说啊!况且西伯作为一方诸侯,也曾被拘留在牖里;李斯曾是丞相,也惨遭五类刑罚;淮阴侯本为王,却在陈地被拘捕;彭越、张敖曾南向称王,同样因罪被关在监狱;绛侯周勃灭掉吕氏宗族,权势超过春秋五霸,结果还是被关请室之中;魏其侯是员大将,也曾穿上赭衣、戴上刑具;季布自受钳刑给朱家做奴隶;灌夫也被下狱受辱。这些人都曾是王侯将相,声名远播,及至犯罪落入法网,不能够及早自杀。落入尘世之中的人,从古到今都一样,哪会不受辱的呢?由此说来,勇怯强弱都是由形势决定的。明白了这个道理,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况且一个人不在法律制裁之前自绝,稍一犹豫,等情况恶化、鞭子落到自己头上以后,才想为气节而死,不是太晚了吗?古人难于对大夫上刑的原因大概就是于这个缘故吧。说到人之常情,没有不贫生怕死,怀恋父母兄弟、妻子儿女的,只有那些被理想所激发的人们除外,然而他们也有不得已的情况。我现在很不幸,父母早已死了,又没有兄弟,独自一人。少卿你看我对妻子儿女怎样呢?勇敢的人不一定为名节而死,怯懦的人如果仰慕正义,也会处处勉励自己的!我虽软弱,也想苟且偷生,但也十分清楚舍生就义的意义。为何要遭受坐牢的耻辱呢!况且奴仆婢妾尚能慷慨就死,更何况像我这种处于迫不得已环境中的人呢!我之所以忍辱苟活下去,即使陷入粪土之中也不轻易去死,是遗憾自己的志向还没有表达出来,如果无声地死去,我的文章著述就不能流传于后世了。

    【原文】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髌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译文】

    古代有许多富足显贵而堙没无闻的人,只有那些卓越非凡的人物才能流芳后世。周文王被囚,推演出《周易》;孔子受困穷,著作了《春秋》;屈原被放逐,写出了《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写出了《国语》;孙子受髌刑,论著了《兵法》;吕不韦被放逐到蜀地,所写《吕览》流传于后世;韩非在秦国被逮捕入狱,写出《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圣贤抒发激愤的作品。这些人都是因为心里有所郁结,抱负又得不到实现,所以才论述往事,以寄希望于未来的人。就如左丘明双目失明,孙子被废去双足,终生再也不能为世所用了,于是隐退著书,以抒发内心的遗憾期望文章能流传后世,使自己的才华得到实现。近年来,我不自量力,也把自己的思想表现在浅薄的文章中,搜罗天下散失的遗闻旧事,考证历史事实,研究事业成败的原因,探索朝代兴衰的道理,共一百三十篇,也渴望用它来反映自然和社会的关系,通晓从古到今的变化,形成一家学说。初稿还没有完成,就惨遭这场灾祸。我痛惜全书没有完成,因此遭受极刑而没有怨恨消沉的表现。我决定完成这部书的写作,把它藏在名山之中,传给通都大邑中志气相投的人,这样就可以偿还以前我所受耻辱的债了,即使万一被杀,我也绝不后悔!然而这些只能对有学识的人讲,很难为浅薄的俗人了解。

    【原文】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阎之臣,宁得自引深臧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湛,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今虽欲自雕瑑,曼辞以自解,无益,于俗不信,祗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

    【译文】

    而且,背着坏的名声,在社会上是很难立足的,自己卑贱的地位也常常遭到毁谤。我因为发表议论而遭受这场灾祸,着实被同乡人所讥笑,污辱了自己的祖先,还有什么脸面到父母坟上去祭奠呢?即使经过百代,耻辱仍会越来越深重!因此,我整天心绪不宁,待在家里恍恍惚惚像丢失了魂一样;走到外边,又不知要往哪儿去。每当想到这一耻辱,冷汗就湿透,衣裳。我是宫中的臣仆,哪能隐居在深山呢!所以只好暂且随波逐流,得过且过,来抒发自己内心的郁结。现在少卿请我推荐贤士,这恐怕和我个人的想法相违背吧?如今即使我想装饰自己,用美好的言辞来自我解脱,也没有用,没有人会相信我的,相反还会招来耻辱。总之,到了死的那一天,是非才会有定论。这封信不能详尽地表达我的心意,只是浅略地说说我肤浅的见解。

    【原文】

    迁既死后,其书稍出。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至王莽时,求封迁后,为史通子。

    赞曰:自古书契之作而有史官,其载籍博矣。至孔氏籑之,上断唐尧,下讫秦缪。唐,虞以前,虽有遗文,其语不经,故言黄帝、颛顼之事未可明也。及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论辑其本事以为之传,又籑异同为《国语》。又有《世本》,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春秋之后,七国并争,秦兼诸侯,有《战国策》。汉兴伐秦定天下,有《楚汉春秋》。故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其言秦、汉,详矣。至于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亦其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乌呼!以迁之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极刑,幽而发愤,书亦信矣。迹其所以自伤悼,《小雅》巷伯之伦。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难矣哉!

    【译文】

    司马迁死后,他的书渐渐流行开来。宣帝时,司马迁的外孙平通侯杨恽最先陈述司马迁的著作,于是得以传播开来。到了王莽的时候,有人请求册封司马迁的后人,于是封其后人为史通子。

    人们称赞道:从有文字开始就有了史官,并留下了许多史书。孔子整理史书,上自唐尧时期,下到秦穆公时期。唐尧、虞舜以前的情况虽然有留下来的传说,但那些模糊不清,所以说关于黄帝、颛项的事迹就不那么清楚。到孔子依据鲁国的史书著作《春秋》,左丘明整理有关史实来给《春秋》作传,又编撰了与此相异同的史料而作为《国语》。又有《世本》,记录了黄帝以来至春秋时期帝王、公侯、卿大夫的祖宗、世系的由来。春秋之后,七国争雄,最后秦国兼并了各诸侯国,这段历史有《战国策》记载。汉朝起来推翻秦朝,平定天下,记载这段历史的是《楚汉春秋》。所以司马迂根据《左氏春秋》、《国语》,采用《世本》、《战国策》的一些史料,陈述《楚汉春秋》的史实,接续记载其后的史事,到天汉年间。所讲的秦、汉时期的历史十分详尽。至于采录、摘取经传,分别记述几家的史事,有许多地方粗疏简略,有的甚至互相矛盾。但他涉猎的知识广博,贯通经传,驰骋于古今上下几千年之间,这是他刻苦努力的结果。再有他的是非观和圣人观与常人不同,论说大道以黄老学说为主,而以六经为辅;叙述游侠,则贬低隐士而推举奸雄;论述经济活动,则崇尚权势财利,而羞辱贫贱,这些是他的不足之处。然而,从刘向到扬雄,这些人博览群书后,他们都称赞司马迁是良史之才,佩服他擅长述说事物的道理,明辨而不华丽,质朴而不鄙俗,他的文章秉笔直书,所记述的史事真实,少有虚假的赞美,不掩饰丑恶的东西,可称作实录。唉!凭司马迁的博学广闻,还不能靠智慧保全自己,遭到极刑仍在狱中发愤写作,他给任安的信中所陈述的也是可信的。究其所以对自己哀叹,是属于《诗经·小雅》中巷伯一类的人。像《诗经·大雅》所说的“既明辨又聪明,还能保全自己”,这样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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