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姝-番外一:一生一代一双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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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平躺了一会,因徐善然而宁静下来的思绪又因徐善然而上下浮动。他想起了徐善然刚才所说的“秘密”,虽然他肯定自己不管对方说出什么秘密,两人之间的感情都不会发生真正的变化,但不管怎么说——

    什么鬼的秘密,就是抓心挠肺地想要知道啊!善善明明不打算说为什么要提了这个话头来撩拨我,她究竟什么时候变坏了!QAQ!

    徐善然再一次出现在了那个黑暗而寂静的空间。

    流水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的脚旁再次出现了那条蜿蜒流长、看不见尽头的河流。

    而相较于之前的那一次,这一次的她甚至无法走动。

    她似乎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在了原地,周身上下,只剩下意识和目光还属于自己。

    这样无力的情景让徐善然不禁想起了上一世生病的时候。

    除去那仿佛无时无刻不消停的痛苦之外,现在的情景与当时的情景几乎并无二致。

    但十分奇妙的,连徐善然本身都意想不到的,她一点儿也不惊慌、不感觉到压力,她就只是静静地呆着,就有一股暖流似的气体环绕着她,包裹着她,从她体表的肌肤一直渗入到心田的最深处。

    她从来没有像这样,在梦境中,毫无挂碍地悠闲和享受。

    于是那些存在于脚底的、浮在黑暗的河床上的星星点点如同暗水反射出的水光,忽然就向着同一个方向奔流汇聚。

    万千微光如同星河倒垂,当汇聚到一起时,就如同璀璨星云般耀眼,而当耀眼到了一个程度,它们似在无数的碰撞中融合又炸裂,乍然升腾起来,如同火树银花般绽放,飞旋着,游走着,在徐善然眼前沿着无形的阶梯向上攀升,又顺着无穷的枝干四下分散——

    ——一直一直,一直到徐善然眼前,出现了一株由星光长成、盛放的苍天大树。

    在最黑暗的梦里,也见到了最夺目的盛景。

    她身周,所有的黑暗,都已经被那一个人在不曾刻意的情况下,轻轻吹去了。

    此生此世,再无憾恨。

    时光如流水一般。

    在徐善然怀孕的第五个月,别都伪朝廷的伪帝在何默的护送下抵达京师,对新帝行三跪九叩之礼,自称罪人。

    邵劲接受其上表。

    一个月后,昔日跟随伪帝前往别都的诸位罪人,纷纷将家产进献给朝廷,以期在获得良民身份之后,举家离京。

    有了这一笔额外的钱款,之前计划的许多改革总算上了正轨,邵劲算是从全国里扒拉出来了一个合格的户部总管,见天的和他埋首在一起敲着算盘算怎么把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这埋头钱串子里计算得久了,当大臣们集体询问邵劲登基的第一次圣寿是否要大办的时候,邵劲想都不想,直接驳回,并批示生日不需朝臣操心,他自会与皇后度过一个美丽的夜晚。

    众臣:“……”

    妈蛋,明明不大办圣寿乃是皇帝体恤百姓,克勤克俭,一心为公的可青史留名的事情,怎么摊到这皇帝身上,就这么让人赞扬不出来呢?

    除了这些小插曲之外,也不知是不是之前诚心拜佛的缘故,邵劲登基的第一年总算是天公作美,并无大涝大旱,百姓们也算在天下初初平定之后抢出了第一波的收成,虽因为土地长时间荒废而产量不尽如人意,但至少相比有今朝没明日的过去,已经是幸福许多了。

    日历很快翻到了下一个年份。

    在这一年一个日头特别好的日子里,怀孕九个月,已经显得颇为笨重的徐善然在御花园散步的时候突然发动。

    好在当时何氏正陪在徐善然身旁,发现动静之后就立刻指挥着宫女将徐善然扶进产房之中,早前接到消息的各色人等已经等候在此了,一见主人进来,便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

    邵劲接到消息的时候还在上朝。

    他怔了两秒钟,突然将手中的奏本一丢,提起龙袍的下摆就匆匆往后边赶,还因为走得太急而差点被没及时提起来的袍子脚绊倒,总算他还记得除了后宫中等他的那一位之外,眼前还站着超过三十个人。

    于是在人都跑出了大殿的时候,还有属于皇帝的声音高高地传进来:“今日早朝先退!我去看善善,朕去看皇后——”

    众大臣面面相觑,然后开始聊很无聊地话题。

    大臣甲说:“呵呵,皇帝陛下中气十足,可见其内力又有精进,果然是当之无愧的武皇帝。”

    大臣乙家中有待嫁闺女,不是没有肖想过皇帝女婿,酸溜溜表示:“东西贵的少,东西少得贵。”

    这话说得有点含蓄,但在场还有哪个不是人精?把话放心里一琢磨,纷纷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贵的少说的岂非是他们的天统帝?天底下只有一个,可不是最贵又最少?而少的贵说的难道不是天统帝的皇后?难道不是正因为少,少到只有了一个,而在天统帝那边越发地显得弥足珍贵了?

    这边的与邵劲没有姻亲关系的大臣们一边闲聊一边离开,那一边,和邵劲有姻亲关系的,在朝的几个人已经随着太监的带领一路向后宫走去了。

    遥想当日,林世宣自由行走于后宫之中,虽是因为得了明德帝的信任,却也不知道被朝臣明里暗里地讽刺了多少次,最后还正因为这些的不谨慎而被徐善然窥中机会,自取其死。

    再看看现在——满后皇宫除了侍卫宫女太监,真正的主子也只有帝后一对,而何家的双胞胎,任成林,宁舞鹤,这四个人就像在走着自己家的后花园一样,一边聊天一边往前,还特别不爱在现在这种时候早早地凑上去,因此走得拖拖拉拉地,半天也没有走完一小段路。

    假使林世宣此时有灵,只怕也要将那一口心血给呕出来。

    闲言不赘,再长的路肯定也有走完的时候,等这四个人到达坤宁宫前,就将早前赶来的邵劲正团团地转着圈,已经将花园的青石地砖都要磨平掉一层了。

    他们先向坐在一旁的何氏行礼,何默仗着自己最得何氏的喜爱,凑上前讨巧地小声问:“姑姑,多久了?”

    说多久的时候,他的一只手夹在肋下,悄悄地指了一下邵劲。

    何默的促狭惹得何氏没好气地嗔了对方一下,不过她还是以同样的小声回答:“从刚来就这样了……”

    这时转圆圈的邵劲猛地停下来,用力握住站在一旁没来得及闪躲的宁舞鹤的双手,抖着声音问:“如果,如果——”

    宁舞鹤只觉得自己双手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他强忍着疼痛,掠过中途大家都知道的“如果善善出事了怎么办”“我问我我哪知道,我又不是稳婆”这类没有营养的话,只干干地笑上一声:

    “呵呵。”

    然后他冷高地提醒说:

    “殿中皇后都还没叫呢。”

    你究竟在这里抖个什么劲啊!

    “皇后娘娘,先不要叫,保持体力!”

    “来,吸气,呼气,用力……吸气,呼气,用力——”

    “娘娘的胎位很正,一定会顺产的!”

    剧痛折磨得徐善然有些虚弱,旁边传来的声音也隐隐绰绰地听不太清。

    但与此相对的,是越见清醒的神智。

    在这样子身体中传来的仿佛要将人撕裂成两半的剧痛中,徐善然有些轻微的好笑。

    大抵这天下间所有的下人在面对有关伺候之人的事情时,都是这样的反应:先报喜,再报忧;先百般伶俐争先恐后地报喜,再万般无奈你推我让我地报忧。

    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度搜好是徐善然没有体会过的东西了。

    她很清楚自己此刻的情况是什么。

    如果胎位还正的话——料想哪怕是在这个时候,哪怕这些宫人报喜不报忧,也不敢在她还有神智的时候随口杜撰、颠倒黑白——那就是胎儿太大,有些出不来了。

    她这样想着,费力地睁开眼睛,又因为额头上的汗珠滚进眼睛里而刺疼地重新眯起来,清晰了一瞬的视线便再告于模糊。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实中鼓励她用劲的声音与虚幻里担忧她身体的声音重合起来。

    女官稳婆说:“娘娘用力,孩子已经看到脑袋了——”

    玉琵玉琶说:“老夫人用些东西吧,身体是自己的,万万不可亏待了去……”

    现实与虚幻交织在一起,过去与现在混淆为一谈,徐善然在无可名状的河流中沉浮着,无数的记忆化作片段,如同潮汐一样争先恐后地向她涌来。

    她被这些记忆所淹没。

    那些组成了她这个人的,痛苦,快乐,遗憾,憎恨……所有的所有,都像是鼓足了最后的力气,要将她吞没。

    不止是声音,连疼痛在这一时刻似乎都变得遥远了。

    似乎有一种自心底而生的、迥异于声音的念头开始浮出水面。

    它冲着徐善然发出几乎无法抗拒的蛊惑,它在叫徐善然休息,闭上眼睛,放松身体,休息,休息,这才能获得亘久的平静。

    徐善然不予理会。

    她挣扎着,努力向前着,剧痛和声音都变得时断时续,相较于最开头的连绵不绝,却又更挑拨人的神经,叫人没有心里准备,不知道下一次的疼痛会是什么时间。

    身体的承受似乎也到了极限。

    但她还是坚定不移地往前走。

    继续,继续,继续。

    哪怕在望不见尽头的黑暗里,也知道有人正等待在黑暗的彼端,也知道黑暗彼端那一次能够照亮所有事物的盛大光明。

    可还走在半途,还走在黑夜里的时候,她忽然就清醒了一瞬。

    就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感觉。

    她睁开眼睛,就看见惶急的何氏正坐在身旁,拉着她的手,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说些什么。

    徐善然一时没有听清楚,这时候她也并未去深究。

    她骤然收紧了自己的手!

    正就爱过你徐善然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的何氏露出吃疼的表情,但几乎顷刻,她的脸上就露出狂喜之色,何氏倾身往徐善然的方向探去,叫道:“善姐儿——”

    “母亲,”徐善然打断了对方的话。她的声音很轻,很低微,却透着和以往一样的不容抗拒,“如果事有不协,不要听风节的,让他们保孩子。”

    何氏脸上立刻露出惊骇之色。

    但徐善然不容对方开口,再说道:“母亲,听我的。”

    这一句话到了尾声,声音就已经歇下去了,但徐善然脸上露出痛苦与疲惫之色,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下掉了一下,却又立刻睁开,紧盯着何氏,似乎不得到何氏的答复不肯罢休。

    何氏被徐善然紧握着的手已然抖动起来了。

    徐善然此刻的力道再不像刚才那样大,不过是虚虚搭在她的手上罢了,轻轻一挣就能把对方的手挣脱掉。

    但何氏如何舍得这么做?

    她含着泪,嘴里咕哝着说了一句自己都没太听清的话。

    这句话徐善然听清了。

    她布满汗珠、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她低低说:“母亲,我永远记得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啊。现在我成为了一个母亲,我也想为我自己的孩子做一点……”

    以前没有做的。

    没来得及做的……没法做的。

    我不想再有属于我的孩子,连这个世界的第一眼都看不见,就要含着恨离开……

    何氏的手突然不抖了。

    她连眼睛里的泪水都收了回去。

    她趁着徐善然还清醒说话的时候,非常快地俯下身在徐善然耳边说:“我知道的,你放心吧,没事,母亲会做好的。”

    母亲会……为你做好一切的!

    徐善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突然闭上眼睛,面孔都因为压抑不住的痛苦而发生了轻微的扭曲。

    站在何氏身后,时时刻刻关注着徐善然模样的人立刻上前,将一片切得薄薄的参片塞进徐善然的舌苔底下,又去看孩子的情况。

    何氏直着背脊僵站了一会,见徐善然又陷入了轻微的昏迷之中,突然语气有些虚浮地对一屋子里忙碌的人说:“如果皇后有了三长两短,你们都得死……自己掂量着吧。”

    说着,她又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皇宫,坤宁宫前。

    日头已经从东边推移到了西边,灿金的光芒变成橘红色,暖暖的色调铺在石板上,却不能带给正在宫殿之前的众人一丝一毫的暖意。

    一整个白天的等待,邵劲已经从一开始无头苍蝇似的焦虑变成了此刻真正发自内心的焦躁和不安。

    他自何氏进去之后就开始在坤宁宫紧闭的大门前来回走动,一边走一边轻微地晃着脑袋。

    宫中的太医早在一旁静候了。

    旁边坐着的几个人已经将聊天的声音压得最低了。

    他们刻意不去说与徐善然和邵劲有关的事情,只泛泛聊一些其实谁也不关注的内容,大半的注意力也和邵劲一样,始终停留在紧闭的宫门之上……

    自何氏进去之后就一直闭着的宫门突然自内打开。

    何氏走了出来,那门便又立刻合上,将仅差一步就能进去的邵劲给结实地关在了门外。

    邵劲刚才不过是情不自禁,他看着闭上的朱漆大门和门上铜环,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退开,在退开的途中,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了何氏身上,眼中闪动的期待的光芒尤为明显。

    何氏的脸微垂了一瞬。

    在抬起头来,她已经换了悲恸的神色:“陛下,娘娘的情形不太好!”

    邵劲此刻的表情就像是被人迎面狠狠揍了一拳那样不知所措。

    宁舞鹤几人也是在何氏刚刚出来的时候就迎上去的。宁舞鹤站在距离邵劲最近的位置。

    他的手被邵劲抓住了,刚刚听到何氏带来消息的邵劲就像是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抬起来胡乱抓了几下,才抓住了宁舞鹤及时抬起来的胳膊。

    这只按在他胳膊上的手……宁舞鹤顿了一下,才克制住自己抬起另一只手去扶邵劲的冲动。

    邵劲此时已经颤声开口:“皇后,善善……”

    “可能难产。”何氏将这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一点不像是在说可能,而像是在说“就是”,她说完之后,又道,“娘娘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要保孩子……”

    何氏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想起了徐善然刚才对她的请求。

    她的心头微微绞痛。

    徐善然现在成为别人的妻子,也将成为另一个孩子的母亲。

    可徐善然不管长到了多大,角色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也都还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是被她抱着一点点长大,依偎在她膝下撒娇的孩子。

    如果看不见无法决定也就算了。但她看见了,能够决定,她女儿的性命就在她一念之间,一言之间,她怎么、怎么可能……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女儿,在这样年纪轻轻的时候,在这样幸福美满的时候,就丢了性命呢?

    何氏看着邵劲。

    邵劲在懵过一瞬间之后,突然反应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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