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姝-白幡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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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邵劲理论上的大舅也不客气,一见邵劲醒来,就皮笑肉不笑的问了句:“怎么样?身体可还撑得住?”

    姜氏出身伯爵府,是府中的庶出女儿,从后来邵劲经历的事情就知道了,这个女人很有几分心计。当日在家中也是十分奉承嫡母的,不过这都二十年过去了,姜氏现在本身也是伯爵府夫人,虽还和娘家联络得紧密,近年来却已经不特别给昔日的嫡母面子,现在嫡母的嫡子过来,想来也不会为了一个不对付的庶妹去认真探查不对劲之处。

    邵劲微微低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他待会还得见谢惠梅,此刻也懒得做出一副戚容,便只不叫对方看见自己的表情,唤了声:“姜大人。”

    姜大人看上去很满意这个称呼。

    邵劲也跟着满意了,他很简略的用颇为干巴巴的句子表达了自己的悲痛之情,就见姜大人微微不耐的皱了下眉。

    “昨夜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妹妹真是个苦命人。”姜大人的声音居然比邵劲还干巴巴,“家母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在家里哭晕过几回,还挣扎着要出来看她苦命的女儿,被我们好说歹说劝足了时间才肯在家里等着……我也不多说,你们邵家的事情还是你们自己处理。我来不过是为了带一些妹妹出阁时候的东西回去,给母亲看看,宽慰母亲一二。”

    邵家一开始还没有转过弯来,他心里疑道这难道是想借着这借口搜怀恩伯府?虽说昨天他已经抓紧时间梳理了一遍,但难免有些错漏,再加上又不知道对方真是打算抓抓怀恩伯的把柄还是有其他什么想法——也或许刚才自己想错了?姜家对姜氏还是挺在意的?

    种种念头还没有真正从脑海中转过,邵劲就看见姜大人转头招来了个管家模样的人,从那管家手中拿过了一个本子摊开来。

    邵劲看着木了一会。

    因为那上面的一长串文字只明明白白的显示着,这是一本名副其实的‘嫁妆单子’。

    如果说刚才姜大人说的话还有点云遮雾绕的话,那他此刻拿出这个本子,其中的含义也就昭然若揭了。饶是以其能在怀恩伯府一家三口刚死每一天的时间里上门要钱的脸皮,此刻面对着邵劲直勾勾盯着他手中本子的目光,也微微咳嗽了一下,旋即才若无其事说:“东西都在这里了……”他看了邵劲一眼,试探着问,“你要不要拿出你母亲的那份来对对?”

    这话里有话的……看这火势也知道那什么嫁妆单子都被烧没了吧,再说他一个庶子怎么可能知道嫡母的嫁妆单子放在哪里。

    邵劲心头嘀咕着想,他低声问道:“姜大人可否让学生看看那个?”

    姜大人欲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对方,忽又收手,问道:“你母亲的那份呢?你不对着如何看得懂?”

    邵劲淡定说:“母亲并未告诉孩儿这个单子的放置位置,加之昨晚那场大火,只怕纵使收着,也已经葬身火海了,再有母亲的那些头面首饰,桌椅家具,四季衣衫,怕也俱都不能幸免,唯有那分布在京郊的良田庄子什么的,不受影响了。”

    姜大人心头一个咯噔,不由凝神看了邵劲一眼,却见那因身体虚弱而没有下榻的青年一脸懵懂,似刚才所说不过随口而言。

    他便在心头暗笑,心想不过个还没有成婚的毛头小子,懂得什么东西?就算懂得,现在他一门孤苦,也没有任何本事将东西守住,硬要犟着便是自己想不开要平白吃苦头!

    这样想罢,姜大人便老神在在的将手中的单子递给邵劲了。

    邵劲这头知道了姜大人心中想法,本来想直接翻到最后的田产房屋这样的大头去看,但未免节外生枝,他还是耐着性子一页页翻过去,直翻到最后,看着上面写道:

    “田地三千亩,庄子五间。铺子两间。三进的屋子一套,五进的屋子一套。”

    背后还有其详细的地址附上,那田虽不连着,但也是上等的良田;铺子和其后的房子就更不用说了,路段都是非常好的,虽然这时候房价不贵,但毕竟是京都,有时候拿钱也买不到这地段拿不到这铺子。

    邵劲:“……”

    他心情简直略略复杂,这种猪都知道不可能的嫁妆单子——哪家的伯爵府嫁庶女这样豪气?如果真的这样豪气,又哪里会庶女一死就急巴巴的跑过来要回嫁妆——都拿到他面前来,是真的觉得他什么都不懂,还是有恃无恐的想要逼他就范?

    邵劲动了动喉咙,刚才那一通话下来,他的脖子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他心想要是对方早两天过来,他说不定真的能当一回猪,叫对方把怀恩伯府搬空都无所谓,反正邵文忠和姜氏的钱财,他用着都嫌脏——但是现在嘛,做梦!

    他一个一个往水里丢去,听着那响声玩,也不给和姜氏有一星半点关系的人!

    “贤侄?”姜大人久不见邵劲开口收回,不由拿捏着腔调提醒了一声。

    邵劲一副虚弱的模样,他将东西还给了姜大人,慢慢开腔,又说:“姜大人所言甚是,这些东西正该还给你们……只是……”

    “只是什么?”

    “昨夜里掌管太太东西的妈妈,又及府中外院总管,都在火中丧身,只怕短时间内不能交割清楚。”邵劲一脸为难。

    “哪里需要他们!”姜大人呵斥一声,“现在你父母兄长都死了,这偌大的伯爵府还不是由你做主?”

    邵劲惊讶道:“可我什么都不懂啊!”

    姜大人不耐烦说:“你只需要签字画押就好了。”

    邵劲继续惊讶:“可先父平日深得圣上青眼,圣上现下只怕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官府也还没有下定论,我怎好擅自作出什么行动?再者说堂中棺椁尚未发送,有道人死为大,侄儿现下怎好分神再理旁的事物?”

    姜大人脸色都发青了,他此刻急急赶来诳着邵劲签字画押,就是为了在一切变得复杂之前将事情给落定,再迟一些,要是皇帝记起这个小崽子,真正关照了一下,他哪里能从怀恩伯府里拔出这些事物来?——至于此刻和邵劲结个好,他是想都没有想过。姜氏所做之事别人家不知道,他们母家就不可能一点风声也听不见,他知道姜氏对这个庶子不好,此时当然懒得与这庶子拉关系,故此只来‘银货两讫’。

    他说:“这哪里是旁的事物!这分明是你母亲的孝道所在,要是你母亲天上有灵,知道老母亲为了自己悲伤几不能行,肯定——”

    “所以舅舅找着了那寄托的事物了没有?”邵劲笑道。

    姜大人一愣。

    邵劲又特意解释:“这些田啊地啊庄子店铺啊的,总不好叫老夫人这把年纪还四处走动吧?这么大的东西,也不能日日呆在身边啊,如此又怎么起慰藉之情,莫非……”他试探性问,“是拿着地契在身旁日日看着?”

    这小兔崽子!姜大人险险翻脸,恰是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混乱,还没等姜大人遣人出去查探,就有人飞奔进来说:“谢阁老来了!老爷,谢阁老的轿子已经来到巷子之中了!”

    姜大人一虚,立刻又是一肃,也不再管邵劲,急匆匆就带着所有人往外去迎谢阁老去了!

    就在这一行人倾流直泄般挤出院子的时候,邵劲这头的窗扉一动,一个人影自外翻了起来,正是昨晚连见到邵劲的宁舞鹤。

    他说:“你还行吧?”

    “我哪里不行了?”邵劲一挺身坐好,脸上再不露出半点轻浮。

    “刚才那个直接打发掉就好了,你跟他说这么多干什么。”宁舞鹤压低了声音指责,有了昨晚那回,他也和邵劲一样,一个不小心就要有大麻烦上身,此时难免谨慎许多。

    邵劲说:“压力太大了,又有不长眼的人送上门来,难免想喷上一喷。”说罢他不再多说这个话题,只问宁舞鹤,“你东西带来了没有?”

    “哪能忘记。”宁舞鹤说罢,一翻手,那东西就出现在邵劲眼睛,翠绿的细柄,狭长微弯的身体,正是一只不大不小的辣椒。

    邵劲拿过那东西双手一掰,将内里照着自己双眼的眼皮一抹,不过两三秒时间,眼泪刷地就直落了下来。

    宁舞鹤嘴角扯了扯,看惯了楼里姑娘的玉珠徐落粉泪半垂,此刻再看邵劲掉眼泪,怎么说呢,实在是,杀伤力太大了……

    倒是邵劲自己不以为意,他此刻双眼被辣椒辣的根本止不住泪水,连眼前的事物都是模糊的,他朝着自己胸口指了指,对宁舞鹤说:“打准点啊,给我留个半刻钟的时间。”

    宁舞鹤长叹一口气:“你别把自己给玩进去了。”

    说罢闪电出手,一掌重重印在邵劲胸口正中之位!

    高挂正堂的匾额被大火烧去了半截,四根黑漆大柱的表面坑坑洼洼似乎随时都能倾倒。

    放在堂中的三具棺椁都以装订好,道士和和尚赶来了,正在远处布置水陆道场,各家的下人在怀恩伯府中忙碌的穿梭着,和怀恩伯府曾遗留下来的那些人一起接待宾客安排各种事宜。

    谢惠梅刚刚下朝就过来了,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换下身上的大红官服及七梁冠。

    在他身后,一批同时朝中重臣的官员一同进内,随着谢惠梅的动作,一齐取了旁边的香,在灵堂之上鞠了一躬。

    接着,不等他们将手中的敬香插进香炉之中,灵堂后边左侧的布幔一阵抖动,邵劲已经自后院冲了出来,直跑到谢惠梅跟前!

    “等等!”

    “大胆!”

    接二连三的呵斥声自四周响起,但这相较于邵劲的速度,却都显得迟了一些,当然也更不能阻止邵劲接下去的动作。

    他跪倒在谢惠梅跟前,眼睛红肿不住流泪,什么废话也没有,哑着嗓音刚刚说了一句:“求谢大人一定找出凶手,叫我父我母在天之灵——”

    话尚且未曾说话,鲜血已经冲口而出!

    这一口血喷出,不止以谢惠梅为首的一行大人升起些许慌乱骚动,就是邵劲本身,也眼前一黑,开始在心中骂道:

    妈的宁舞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公报私仇呢,这一掌打得这么重!满打满算他跑出来也不超过一分钟,说好的一刻钟时间呢!被狗吃了吗!!

    不过心头骂得再厉害,此刻的邵劲也只能强提精神,继续下去——这一百步都走了九十九步,总不能在最后那一步上功亏一篑吧?

    这样想着,邵劲喘得跟破风箱一样,费力地抬起头来,正好对上谢惠梅关切地看过来的眼睛。

    双目相对,邵劲周身的肌肉反射性地轻轻抖了一下。

    那双映在邵劲眼睛里的目光,又凌厉又洞彻,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之下,就像是身上的所有遮掩都被剥去,他正赤身裸体的被人检视着。

    这是邵劲迄今为止见过的最让人心悸的眼神,哪怕昨夜面对昭誉帝与宁王,还曾有生死一线的经历之时,他都不曾有这样的每一个细胞都不自觉警惕起来的感觉。

    他脸上做戏似的悲伤险些绷不住了,但好在刚刚擦上去的辣椒汁还在起着作用,再加上刚刚喷出的一口鲜血,他此刻脸上几乎一塌糊涂,哪怕谢惠梅再厉害,他此刻也不能透过透视眼看见被掩藏在这些之下的极细微的肌肉动作。

    此刻邵劲也不由得在心里赞宁舞鹤做得好了,在这人面前做戏,当然是做得时间越短越好!

    一不做二不休,他索性再逆转气脉,激荡伤势,再朝旁吐出一口血来——这就跟吐水一样嘛……等等都这个时候了我到底想到了什么——总之他这回真的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勉力撑着说道:“昨夜学生从宫中回来,正休息之间,不想家中就起了火,再等我出去一看……”

    邵劲当然不可能说他看见了多少个黑影什么闯入者,这种时候说得越多,显然给其的线索就越多:“也不见什么人,只是到处都是火,也有人的呼喊声,但是……”

    他这时还面对着谢惠梅。

    八年的准备,近三千个日子的等待,他终于能在咫尺之间认真注视着这个掌控帝国半壁江山的老人。

    他的头发还梳得一丝不苟的,但已然花白。

    他的背脊还能停止,但手上早长出老人斑。

    他这些年来还将自己的权利掌握得牢牢的,更叫昭誉帝与宁王直到此刻都还信任于他;他的手腕心计简直惊世骇俗;但那些爬在他脸上的一道一道皱纹,正清晰而明白地诉说着一些什么。

    邵劲甚至在想,也许哪怕他和善善什么都不做,等过一个十年,或者过一个二十年,谢惠梅总会耳聋眼花,总会垂垂老矣,等到那个时候,他们是不是什么仇都报了?

    但仅仅是一闪念间,邵劲已经在心底咧嘴一笑。

    他突然有了些振奋,还有了些迫不及待!

    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历史中,每一位首辅都是权极一时的人。

    但最后呢?三朝元老在乡间老去,儿子发配边关;深得皇帝喜爱被保驾护航度过无数次危机的,在九十高龄贫病如乞丐而死;乃至连皇帝都能辖制住的,自己急流勇退的,也被后来者逼得连夜逃出故乡。

    只不知道谢惠梅的结局是什么。

    但与其踟蹰等待,何如直接帮对方做出一个再适合其不过的结局呢?

    这时谢惠梅已经听完了邵劲的话。

    他微微沉吟,便直接问:“风节这是没有看见昨晚闯入这里的人?”

    连吐了两口血,邵劲确实难受,再加上他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不再硬撑,最后挤出一个“是”字,就脑袋一歪,真晕过去了。

    此后事情邵劲自然不知。

    谢惠梅并没有停留太久,只将刚才被打断的事情做完,又吩咐怀恩伯府原来的下人好好照顾邵劲,就与其他官员离开了。

    之前赶来的姜氏兄长倒是想再留下来,但谢惠梅刚刚来过,十分重视的模样,正是周围人都要巴结邵劲的时候,他心头着实忐忑,最后也不敢强捊虎须,只跟着人群静悄悄的走了。

    自从昨夜到今天,晕过去的这两个时辰倒是邵劲休息得最舒服的时间。

    等他突然就自睡梦中清醒的时候,耳边已经听到细细的说话声。

    什么人在外头?

    他还有点茫然,迎着自窗户射到脸上上的阳光想了一会,也没想明白什么,只下意识地侧侧头竖起耳朵,就听见那声音突然大了一些,跟着他辨认出来了,说话的是三个人,这三个人还都是他的好朋友。

    宁舞鹤,何鸣,何默。

    嘿,都到齐了。

    邵劲的笑容才刚露了个头,就又僵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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