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姝-骤雨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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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本来以为这一次徐丹青或者徐善然肯定会将他之前的所有算计都揭开,揭开给徐佩东看,那样徐佩东一定会像厌弃徐丹青一样彻底厌弃他,他也会被逐出国公府——

    可是这就是他所奇怪的地方了……

    徐善然并没有说什么,徐丹青也没有。

    怯弱又神智不清的徐丹青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可是徐善然,他这个蛇蝎心肠的妹妹一定是在酝酿更可怕更残酷的诡计!……

    但对方想做什么呢?

    徐丹瑜茫然无措。

    而我自己又能够做什么呢?

    徐丹瑜还是茫然无措。

    他觉得自己被逼进了角落,悬在天空上的屠刀好像下一刻就要砸下来了——有时候他甚至宁愿这一把屠刀早一点砸下来,也好过这样如凌迟一般的拖延着。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进了一家路边的酒家。

    许多壶酒已经进了他的肚子里。

    他很快就迷迷糊糊起来。

    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就在同一家店里,有另外一批人,已经跟了他许久了。

    那些人正在飞快地私下交流。

    “他与家里有许多矛盾。”

    “设计他。”

    “为我们所用。”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徐佩东与徐善然也已经从山上走到山脚,正准备登车回别院暂歇一晚了。

    年年来年年见的齐明山还是好风好景,马车与服侍的下人也都在一旁静候着徐佩东与徐善然。徐善然先上了车坐定,徐佩东则左右环顾一下,微微皱眉:“丹瑜呢?”

    那些等候在这里的人面面相觑,管事说:“四老爷,我们并没有看见丹瑜少爷……”

    徐佩东一愣:“刚才送亲队伍没有从你们面前走过?”

    大道就这一条,送亲队伍当然不可能没有从这里走过,等候在这边的人自然纷纷否认。

    “那——”徐丹瑜怎么可能不往这里走?徐佩东险险收住了自己的声音,他眉头皱得紧紧的,登时便回想起自己长子今日的异样:看上去神智恍惚,一整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在山上的时候也不敢看自己的姐姐妹妹……

    “父亲,说不定是哥哥触景伤情,所以只悄悄跟在后头不露面?”徐善然的声音突然从车厢内传来。

    这么一说倒也有些可能。徐佩东眉头稍微松了松,只道:“便是这样也不该一声不说就走,这么大的孩子了,做事怎么还是如此毛躁?”

    徐善然说:“女儿听说双胞胎间总有些特别的感应,此去山高水远也不知何时能够再见,哥哥有些失态也是情所自然,这不正是父亲倡导的心学中的理念吗?”

    徐佩东听罢便笑了:“倒叫你给我上了一课。”这几句话下来,他又豁然开朗,只觉得刚才那些不对劲之处都只是自己胡思乱想,便如肩上柳絮一般惹人闲恼,就着牵到自己面前的坐骑翻身上马,笑道,“既然那小子情所自然,我们就在院子里等他一等吧,我看他的情所自然也不会超过一个晚上去——”

    “父亲既然到了此地,不若出去游玩一番。今日是喜日,自然该诗酒相伴……”徐善然又说,话才到一半,前头就传来徐佩东爽朗的笑声,她也听见徐佩东说,“好女儿,你若再小个两岁,权且充作为父的书童,也一并去游山玩水一番正好——”

    徐善然的嗓音里也透出微微的笑意来。

    但徐佩东没有转头,更没有一双能够直接看透帘子的眼睛,所以他当然也不知道,马车内的气氛正一派肃然,正襟危坐在马车中的徐善然脸上也是一径的冷淡,她在与徐佩东说话的同时也正在与含笑说话。

    “跟上了吗?”

    “跟上了,”含笑说得飞快,声音又小,但一字字咬的很清楚,“何大叔的人回来说了,那些一直跟着徐丹瑜的人终于开始行动了,他们已经将徐丹瑜引入一间暗巷,那里应该是临时布置起来的,虽然那些人彼此装作互不相识,但行动都有默契……之后我们的人就没有再凑上去看,不过何大叔的人在之前倒是听到有人在徐丹瑜面前说赌博的事情。”

    徐善然轻轻阖了一下眼。

    对于谢惠梅那一拨人而言,周姨娘死了,但周姨娘还有两个孩子。

    如果能盘活这其中的一个子,就是在湛国公府中新插了一个更深更不可能的探子,何如丢车保帅?简直没有理由不这么干。

    ……想来这么久以来,她对徐丹瑜做的这许多事,已经是时候收网了。

    “照计划。”

    “是!”

    只是等父女两人回到别院,徐丹瑜那边的事情还没有具体情况,另一个从没有人预料到的枝节却横生了出来。

    前段时间不过偶感风寒的老夫人这两天竟已经有些不好了!

    消息是老国公身旁的徐大管事亲自带来的,这位大管事显然日夜兼程,一刻也没有休息,见到徐佩东的时候眉头皱得死紧,一身蓝衫都快变成灰色的了,他拱手说:“四爷五姑娘,请两位立刻启程回府,现下大家都在府中,老夫人的神智已经有些昏冥了,太医说可能……”

    徐佩东一只手都剧烈的抖了好几下:“母亲——我们马上启程!”话音才落下,却又想起徐丹瑜来,焦虑不安问,“徐丹瑜呢?让他马上回来,他现在在哪里?”

    本来面色肃穆的徐大管事眼神一闪,不露声色的避开有些六神无主的徐佩东,将自己的视线投向站在徐佩东身后的徐善然。

    徐善然对徐大管事微微点头。

    徐大管事立刻说:“丹瑜少爷不在吗?这件事丹瑜少爷如何也不能缺席,不过老夫人那边也十分危急,还请四老爷先行上马往京中赶去,五小姐坐车稍后,我这带人在这里找丹瑜少爷!”

    这个时候再对徐丹瑜心生怒气已经于事无补,徐佩东的全副心神都记挂到了远在京中的母亲身上。他对于自己父亲身旁的老爷也没有什么好不信任的,匆匆对徐善然叮嘱几句之后就将大多数的下人留给徐善然,自己先骑马走了!

    徐大管事当即又将那些跟着徐佩东来的人收拢成一拨,只吩咐他们快快收拾,不过半日就装作似得到了徐丹瑜在哪的消息,又把这一拨人给整齐带走,只留下徐善然能掌控的人还留守在这边。

    而这一整批人,包括徐善然自己,都显得并不着急,只由那骄阳转暗,玉兔升空。

    夜晚又到了。

    徐丹瑜一整日都有些不在状态。

    如果过一段时间,不说再过几年几个月,只翻过一天,叫他回忆自己今天的行为,他都只能用一个‘鬼上身’来形容自己。

    可是绝大多数的人都不可能先知先觉。

    所以这一天的徐丹瑜浑浑噩噩的,在路边的酒馆喝酒,喝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听见有人说“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说完之后又有人笑,“解忧解忧,何赖杜康?解忧解忧,牌九色子!”

    ……是赌馆啊。

    徐丹瑜迷迷糊糊的想,作为国公府出身的男孩子,他对这种东西并不陌生,只是平日里也就是和他一样身份的男孩子赌赌斗斗而已,他在这上头没有瘾头,大多数时候只是随大流。

    但现在这个时候,要发泄,要放松,除了喝酒、赌博、上院子之外,还能干什么呢?

    酒他已经喝了,这里不可能有女人,他也没有时间去找女人,剩下的也好像没有什么选择了。

    所以他站起来,跟着那两个人踉踉跄跄的往前走。

    他的时间很少,他想着早点去早点回,还要花时间醒醒酒……

    所以徐丹瑜根本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本来只打算随手玩两把,将怀中那个该给徐丹青却最终没能送出去,只换来徐丹青一口唾沫的匣子输出去的自己,会像是着魔了一般在周围的呐喊助威中不断的玩,不断的玩,不止将那整匣子输了出去,还大亏特亏的再输了三万两银子!

    ……可其实再输了三万两银子又怎么样呢?被人嘲笑两句,被人推搡一下又怎么样呢?

    他虽然无法和家里解释自己怎么会这副烂泥样子,但也总好过像家里解释自己怎么会突然杀了人啊!

    ……可他怎么会突然杀了人呢?

    徐丹瑜愣愣地坐在地上。

    鲜血从他甩手捅进人体的匕首中涌出来,很快就将那人自己的衣服、他的衣服,乃至周围的地砖全都染红了。

    他的第一刀刺中的是对方的腹部。

    对方本来还生龙活虎的挣扎着,大骂着要他偿命朝他直冲过来!

    他不可能杀人的……

    他当然更不可能偿命的……

    他手足无措的将匕首再拔了出来……然后……然后一刀又一刀……直到……直到——

    对方一动不动……

    徐丹瑜哆嗦着想要站起来。

    他的神魂精气仿佛一瞬间都自超然于躯壳外的状态回到了躯壳内。

    他清醒过来了,他觉得今天一整天的自己简直可笑极了——还没有降临还没有露出苗头的危险就让他这样失魂落魄手足无措,而现在真正的危险已经来了,他……

    他当然逃不了。

    他也不可能杀出去。

    所以他被人请了起来,带到桌旁安顿好,在还有一具尸体倒伏在旁边的情况下被人好言好语的安抚着,好言好语的商量着。

    只要他日后能将湛国公府的消息源源不断的传递出来,今日的事情就注定不会被揭穿。

    他还是湛国公府的公子。

    他还有荣华富贵,还有前程似锦。

    他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才貌人品,怎么可能为区区一个贱民偿命呢?

    连绵的细雨从下午一直下到了晚上。

    等到黑夜彻底降临的时候,惊雷轰隆一声在天边炸响,积蓄了整整一下午的瓢泼大雨倾泻而下,直如滔滔天水决堤而落,伴随着骤然刮起的江风,让齐明山脚下整个小镇家家户户都紧闭上门扉,就是做生意的商家,也都将门板牢牢地拴起来了。

    这样安静的、被大雨反复冲刷的狭长街道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就有一道影子自黑暗中走出来。

    那应该是个人影。

    但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夜里,在所有灯火都被狂风覆灭、连天上的月色也被乌云遮蔽的夜里,那自黑暗中走出的、慢吞吞行走的影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大团黑暗中分割出来的一小部分,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阴影鬼怪。

    他没有打伞,衣服被暴雨全浇湿了紧紧地黏在身上,合该有的脚步声也被哗啦啦的雨声完全遮盖。

    他独自走在一点都不熟悉的街道上,自天上落下来的水波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他的身体。身体的冰冷和双手的灼热恰恰好成为最鲜明的对比。

    身体在雨水的浸没下越来越冷,一直冷到灵魂里头,而沾满鲜血的双手——刚才沾满鲜血的双手——则越来越热,越来越有一种烧灼骨头与鲜血的热度。

    他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走了多久,明明脑袋中什么都不知道,但脚步像是自己能行动似的带着他匆匆穿过各种街道暗巷、走过许多转角,再停在一扇熟悉的大门之前。

    这户人家和这条街的其他人家都不太相同。

    它的大门并没有紧闭,挂在门前的灯笼也没有全部熄灭,甚至还正有一个小厮缩在角落里头看着大门,似乎在等什么人,也终于为这死寂的小镇带来了一丝生气。

    徐丹瑜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先被这里唯一的人所吸引。

    他还是不懂自己的脑海里在转着什么古里古怪的念头,但他踏上台阶的脚步,说话的声音,乃至自己看不见的面容,应该都和平常一模一样。

    他应该没有露出半点不对劲。

    他皱眉问:“你怎么在这里?”

    那小厮本来正一径的呆在角落哆嗦,此刻骤然听见自己少爷的声音,连忙抬起头来,激动之下直朝外头连跑了好几步,差点叫自己的半个身子都露出在屋檐外:“少爷,少爷!你去哪里了?你怎么回来了?你知不知道——”

    徐丹瑜觉得自己僵滞的脑袋好像终于恢复了它本来该有的作用。

    第一句‘去了哪里’没有问题,他没有告诉对方自己要去哪里,现在对方问了正是理所当然之事。

    但第二个‘怎么回来’就奇怪了。他这样晚回来,一般来说,不应该是问‘怎么才回来’吗?中间少了一个‘才’字,这整句话就仿佛颠倒了个意思。

    还有最后一句。最后一句话只说了半截。‘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什么了?是不是在这半天里发生了什么对我不利的事情了?

    再说,他的贴身小厮就算要找他,要等他,怎么会被人赶出到门外来等?

    这样看来,是不是刚才发生的事情已经败露……

    徐丹瑜觉得浑身的血都往自己的脑袋上冲!

    ——不不,不会的,怎么可能——是我自己在胡思乱想,他们那么精密地——先骗我去赌,接着又让我直接杀了一个人——他们有这样的力量,怎么会让事情随意败露?

    我还有用,我对他们还有很大的用处!……

    他们不可能花这么大工夫就是为了和我讲一个笑话……!

    但再多的理智也没有办法抹平杀人之后的恐惧。

    徐丹瑜的脸色煞白,双手俱都神经质地抖动着,但此刻的狂风暴雨以及他湿透了的身体都很好的帮他将这点失态遮掩过去,因此他还能像平常那样,冷静又沉着地问自己的小厮:

    “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小厮欲言又止:“老夫人病重,很可能、可能——四爷已经先一步回京了!”

    徐丹瑜愣了一下。但他也只是愣了一下,愣过之后,他才想着此刻应该要表现出悲痛的模样。只是他还在工作的脑袋很快就意识到小厮另一句话透露出来的信息:四爷已经先一步回京了……

    他的父亲先走了,必然带走一批下仆,那徐善然呢?是不是也跟着走了?如果这两个人都不在这里,重要的是如果徐善然并不在这里……

    他的心脏鼓噪起来,跳动之间一丝一缕的窃喜已经慢慢如藤般自心房攀沿而上,只是还没有等这根藤蔓生根发芽,那小厮又说:“五姑娘留在里头等少爷,也是五姑娘吩咐我在这里等少爷的……”

    急转直下的落差让徐丹瑜如见一盆最干净的清水出现在面前、立刻就能洗去他身上所有脏污却又立刻被人拿走般失态地吼叫道:“她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到底是谁的人!?”

    但更大的雷声与雨声掩盖了他的失态,只有一闪而过的电光在这一刻照亮徐丹瑜的脸,但这电光走得太快,并不敢时时盯着徐丹瑜的小厮也并没有发现自己主人这一瞬狰狞如恶鬼的表情。

    他只战战兢兢地说:“五少爷,我……我不答应不行……”

    徐丹瑜立刻就静默下来。

    他在这一瞬间就明白了小厮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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