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书生又遗憾道:“一个好子,竟折在这样的小事上!”
老大人端起茶喝了一口,腔调有些缓慢,正是一个老人所特有的状态:“一个女人有了孩子,不管之前教会多少灌输多少,生命总会分出去一半的,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啊。”
中年书生谦恭说:“老大人所言甚是!否则这天下何以是男人的天下?我们往后只怕还是得多多在意那些夜枭。”这说的便是那些暗地里的探子,男者叫夜枭,女者叫夜莺。
老大人说:“都是小道。”
中年书生就笑道:“虽是小道,缺它也不可。”
老大人笑了一声。
中年书生见老大人心情尚可,便趁机问:“周媚传回来的消息中提到了湛国公府春日宴中五孙女的去向,湛国公自来就与老大人不是一系,宁王那边最近又很是头疼这个,老大人,您看……”
老大人说:“素极还是不懂啊。”
素极忙道:“还请大人赐教。”
老大人说:“大石是与我们不是一系的,但圣上现尚且信任重用他,在开海禁上头,他又与我们持同样的态度,此刻叫宁王把视线转到湛国公府去,对宁王有什么好处?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是素来看好你的,以后还需你做那一方牧守,与我一起撑起这擎天大厦,且勿被私怨遮蔽了耳目才是。”
湛国公府老公爷姓徐名力,字大石。
素极说:“大人所虑极是,学生险些就犯了糊涂!那依大人所见,这湛国公府暂且不能动……”
“沐阳侯府也去掉。”老大人慢慢说,“那些名单里头,我已圈出两家,你布置一下,通过候毓将宁王的视线转过去吧。”
素极自恭恭敬敬应下,又笑道:“那湛国公府现在也在紧锣密鼓查周媚的事情,候毓之前在春日宴后就动上了一动,现在大人要吩咐候毓,候毓就赶着这时候又动了动,他还是宁王那边的人,大人只怕是想……”
“想什么?”老大人问。
“将徐国公的视线全吸引到宁王身上,这样有心算无心,宁王措手不及之下只怕会跌得厉害,这样我们才可雪中送炭,不知学生可说得对了?”素极说。
老大人感叹说:“知我者,素极也!”
京中私下里发生的事情不可能直传到徐善然的耳朵里。
而周姨娘消失的事情,并没有在徐善然周围引出太大的动荡——至少表面上并没有。
那一日也不知道徐佩东是如何与何氏说的,总之何氏最后还欲盖弥彰地在徐善然跟前说周姨娘染了风寒,看着严重,所以连夜送到下乡田庄去将养着,等什么时候好了,再接回府里。
自然周姨娘是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该做的那些事都做了,徐善然一时也闲下来,除了等外头的消息之外就是翻翻书籍。
现在这阖府里头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对她是完全封闭的,她大多数时候是在内书房与广泽阁之间呆着,时间久到何氏都翻嘀咕,私下还与徐佩东说了两次。
但对徐佩东而言,女儿多读点书有什么不好?他当然不指望自家女儿去考个功名回来,可是书读多了能和他坐而论道,岂不也是一桩世上少有的美谈?故此对于这个问题他向来是敷衍自家太太的,有时候还有给女儿打打掩护,一下子父女感情都亲近了许多。
邵劲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他在将调查的事情拜托给徐善然之后,就专注于和徐佩东学文,去何家学武,他很清楚的知道,对于自己而言,现在最切实最有用的就是好好学习了——学什么都好。他多学一分,以后就更容易在这个时代好好的生活下去;他早学一点,就更能够早一天摆脱怀恩伯家。
他根本没想要怀恩伯一分一厘的财产,他只希望自己能够尽可能早的对这一家人眼不见为净。
而剩下的那点有限的空闲里,他还在琢磨着一样别的事物:他想看看能不能把眼镜给搞出来。
跟着徐佩东学习的几个月里,他已经注意到徐佩东的视线不是特别好,距离远的事物看起来已经有点模糊了,一幅字画常常要拿到近前才能细细观摩。
他心忖着自己暂时还没有能力处理那些调查啊什么的事情,但总有能够处理的——比如搞出一个眼镜来,不止徐佩东能够用,这里近视的读书人也都能够用,以后自己眼睛要是不好了也可以用,这样看来这事情实在很值得投入精力。
不管怎么说,也总比……玻璃珠子串成手链戴在手上更值得期待一下吧?
邵劲想到自己之前送给徐善然那一匣子珠子,最后全变成了贵妇人的头面就觉接受不了。
别人也就算了,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他有一天还在给何氏请安的时候看见何氏手上也戴着这么一串,他当时都反射性地去看坐在旁边的徐善然了,等快速找过一圈后,总算庆幸地发现徐善然身上没有出现这玩意。
……总之他现在都有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那些玻璃珠了,总觉得他给这玻璃珠子点出了一个很歪的技能点= =。
这样悠闲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半个多月。
等到了时间临近金秋吃蟹的时候,徐善然终于接到了她想要的两个消息。
一个是有关周姨娘的,一个是有关邵劲的。
她先看了关于周姨娘的,只将密信展开扫过一眼,她就呆坐在位置上。
旁边的绿鹦一开始没有发现,直到久不见徐善然动弹,才略微担心的上前问:“姑娘,怎么了?”
徐善然许久没有说话。
半晌后,她将这信全投入一旁的火盆中,又展开了有关邵劲的那一封。
而这个时候,邵劲也正在国公府中见一个人。
他一开始还有些奇怪,心想自己有什么需要见的人,到了地头一看那是一个头发花白面相陌生的老人就更纳闷了,直到那带人进来的汉子对他说:“这是从吉安带回来的,邵少爷可以单独和他说说话……”
所以他到底是谁?
这句话邵劲还没来得及问出来,那些人就全部都走了开去,还顺便带上了院子的门,真让邵劲和那个老人“单独聊聊”。
邵劲愕然,心道什么事值得这样神秘,又去看那个老人,只见对方灰白参杂的头发虽被仔细的梳起来、身上的衣衫也还算干净,但目光呆滞,口角有诞水,怎么看都有点……
他试探地问了声:“老人家?您贵姓?”
老人:“呵,呵。”
邵劲又问:“您是吉安来到吧?不知道见我有什么事?”
“呵,呵。”
……这是得了精神疾病啊。
邵劲真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甚至还不知道国公府里的——徐善然身边的——人把这个老人带到他面前干什么。他就这样站着,呆呆地看着面前歪歪斜斜的坐在椅子上的老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得久了,他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
老人自进来之后就一直在张着口呼吸发声。
他看着那一张一合的嘴唇,似乎看到了里头的舌头,可是那舌头……
他慢慢地凑近老人,让自己的眼神能够看清楚对方口中的情况,他说:“老人家,你的舌头怎么……”
老人涣散的瞳孔照映出邵劲的模样。
仿佛是被什么给刺激到了,他突然激动起来,抬起胳膊指着邵劲发出一连串的“呜呜呜呜——”声。
邵劲这一下立刻确认了:老人口腔里的舌头并不是他看差了,而是真的被人剪断只剩下半截,因为老人现在伸起来指着他的手掌上的五根指头,也早就被人齐齐砍断,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手掌!
他电光石火之间也说不出自己心头到底伸出了什么样奇怪的念头,只下意识地去搀扶自椅子上站起来,激动的老人。
可他的双手刚刚伸出去,这老人就抄着双手劈头盖脸地朝他打来!
“哎?哎??怎么了?先别打,先好好说话——”邵劲呆过一瞬就叫了起来。
松弛的皮肤、虚浮的脚步,看上去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老人的拳头打在身上竟然出人意料的疼痛。
就好像是面前这位老人的每一下挥舞都花上了全身的力气。
邵劲还想搞清楚事情,一开始上蹿下跳地躲了两下,可是很快的,在老人追打的过程中,他也听见那些急促的、含含糊糊的叫声。
那样由只剩半截舌头发出来的、听上去含糊一片的声音里,邵劲渐渐分辨出来了:
挺之,挺之——
邵挺之,邵文忠。
邵文忠,你不得好死!!!!
锦湖园的水碧粼粼的。
红红白白的锦鲤在靠近山石与水草之间摇曳着长长的尾巴穿来穿去,那长在岸上的鸢尾叶子垂到水面下,被风轻轻一吹,就带出一串冰凉入骨的水珠。
徐善然来到这里的时候,邵劲正蹲在岸边。
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水和鱼,从背影看去就像一块石头那样沉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这一次没有带丫头,就自己走到邵劲身边。
许是垂着头的邵劲看见了她衣衫下摆,一直不动的人突然闪电伸手,徐善然还没有怎么看清,邵劲就从水里捞出了一条鱼来。
这是一条尺长的红色锦鲤,一出水的时候在邵劲手头上挣扎得十分剧烈,几乎将身上的水甩了邵劲一脸,好几次都差点仗着自己身上滑溜的鱼鳞从邵劲手中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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