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鬼-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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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华见他不答,衣袖轻拂,房门自动开启,灌进团团细雪狂风。院门外,安静地站着一个佝偻老妇,却是霞帔革带,凤簪翟冠,一色诰命打扮:“我儿说,会来此间接我。”

    “您来了。”桑陌顾不得地上的碎片,急忙站起身去迎她进门,口气甚是熟稔。

    那老妇执着桑陌的手缓步而来。只见她虽腰弓背驼,行动间却颇显矍铄,深色织金云霞外衫衬得一头银丝如霜似雪,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更是神清气爽,双目炯炯有神:“我儿今年总该来了吧?”

    “去年的雪停得早了些,等他来的时候,您老已经走了。看今年这大雪的势头,靳将军必定能如约赶到。等您回府的时候,府上的紫玉兰刚好开花。”桑陌一边将她领往东厢,一边恭谨答道,“您惯常住的那间暖阁已经收拾妥当了,器具摆设还是原来的样子……”

    空华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幕,眼中若有所思。待桑陌送走老妇,重新归座后,方淡淡问道:“靳将军?”

    “骁骑将军靳烈。”桑陌径自拿过空华跟前的酒盅,满满倒了一杯饮下,“靳氏以武传家,子弟泰半镇守边疆,一门英烈无数,功勋卓著,若论及天子跟前第一大保驾臣,靳家不说话,谁也不敢开口。”

    空华看了看空荡荡的身前,食指虚空划过,地上的碎瓷片凭空消失,桌上却多了个一模一样的小酒盅,杯沿上还亮晶晶地留着些微酒渍。桑陌眼见他以磨人的速度徐徐转过酒盅,故意叠着自己先前的唇印将酒饮下,末了,不忘伸出舌尖在杯口处舔了一遭。这一下仿佛是舔在了他自己的唇上,心中一跳,口中不由顿了下来,待空华状似不知情地抬眼向自己望来时,方才呐呐续道:“靳家……这位靳老夫人一生育有三子,靳烈排行最末。靳老将军与长子、次子都相继为国捐躯,只留下一对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空华只直直盯着他的脸,手中还擎着那只瓷酒盅,食指与中指分扣后侧两旁,拇指正落在杯口外的酒渍之下,一双黑眸亮得妖异,仿佛手中捏的不是酒盅,而是桑陌的下巴:“这位靳将军从未来过?”

    “是。”桑陌强迫自己别开眼,不再将视线纠缠于他手中的事物上,定神答道,“每年一下雪她就会来,雪停了就走。”

    三百年,她从未失约,年年满怀希望而来,可她口中的“我儿靳烈”却从未出现过。

    “这样……”空华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酒盅,慢条斯理地看着桑陌镇定的脸,像是要从这张以画皮之术细细描绘的精致假面上找出些许蛛丝马迹,“她为什么会来这儿?”

    “我请她来的。”在对方锐利的目光里,艳鬼吃着核桃肉,答得轻松自在。

    空华只仔细研究着他的笑脸,眸光沉沉如深渊之水:“她可是我的故人?”

    “若朝堂上的惊鸿一瞥也是相识的话,算是故人。”桑陌任由他的目光将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个遍,这一回,艳鬼分外坦诚,“靳家满门忠烈,大小传说逸事不计其数,你要是闲得慌,找个街边的茶馆,评书先生能给你说上大半天。”

    酒壶里的酒终于喝完了,小暖炉里红彤彤的火焰也不再如刚才那般旺盛,门帘后传来老妇低微的咳嗽声,桑陌自椅上站起,留下一桌残羹冷炙。

    “三百年……尘世中的誓言最长不过三百年,三百年后尘归尘,土归土,往昔烟消云散。”只听空华慢慢说道,“如果这一次,她儿子还是不来,你将会如何?”

    他又不知施了什么法术,明明空空如也的酒壶里倾倒出满满两杯佳酿,一杯置于桑陌的空座上,一杯却被他擎在手中。借着朦胧的烛灯来看,小酒盅薄胎白瓷,通透澄净,甚至能透过杯壁看到里头的清液层层漾开的涟漪。

    桑陌闻言,止住了离去的步伐,却始终不肯回头:“不会如何。”

    身后,空华再度叹息:“要如何你才肯真正信我?”

    桑陌道:“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分别?”

    闲来无事,抓过一把核桃,剥壳、剔肉,再细细研碎,掺进大半碗黑芝麻里,拌上几勺白绵糖,加进了薏米、淮山等等五谷杂粮,放在炉上慢慢熬煮,不多时就闻得香甜扑鼻,齿颊生津。

    桑陌一边守着炉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靳家老夫人说着那些陈年往事。

    靳家三公子靳烈,跟所有靳家男人一样在人前不善言辞,到了战场之上却奋勇直前,每每第一个冲入敌阵。他惯穿一身白衣银甲,那承袭于他的祖父。趁手的兵器是一柄红缨长枪,这是源于家学。年轻的将军第一次上阵时才不过十四岁,却已经具备了所有靳家男子的气质,沉稳、刚毅却又英勇无畏。他不似一般武将那般粗狂无拘,亦有其细致的一面。每年冬天总要为年迈的母亲熬煮上一碗芝麻糊,直到来年早春,院中开遍紫玉兰。

    “三百年前也是这个味道。”桑陌盛了一碗刚煮开的芝麻糊端到靳家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满脸皱纹菊花般舒展开,历经沧桑的脸上露出几许慈祥,“桑大人是个有心人,我儿的手艺叫你学了个十成十。”

    “那是老夫人您教得好。”桑陌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却不急着尝,用勺子绕着碗底一圈一圈地画着,“靳将军的芝麻糊里多了一味孝子心,下官不过依样画葫芦,还差得远着呢。这是照着白睛吊额虎画只偷懒瞌睡猫,能让您老舒舒气,顺顺心也就满足了。”

    “桑大人还是一样会说话。”老夫人听罢,连连摇头,笑得眯起了眼,“我儿若能有你三分的好口才,处事再像你这般周到些,不知能省下我多少牵肠挂肚。”

    也是将门出身的女子,一生舞刀弄剑,出生入死,上得过战场,杀得过贼寇,可算刚毅。一旦提起幼子,即便他早已不是呱呱啼哭的孩童,还是免不了柔肠百结,满腔平凡慈母的忧虑,事事不能放心。

    桑陌为她将暖炉拉得更近一些,又体贴地把烧热的手炉放进她怀中:“我哪里能同靳将军相比?他是刚直不阿的忠臣。大丈夫喜怒不动,性如璞玉,坚若磐石,方是本色。我不过是个谗臣,空长了根舌头搬弄是非罢了。”

    “话不能这么说。”老夫人尝过一勺芝麻糊,淡淡说道,“起初我也这么看你……”

    “您若不这么看我才怪呢。”桑陌笑着截断她的话头,在老人淡然如水的目光里,艳鬼不自觉地垂下了眼。

    “后来住进了这晋王府,我才发觉,从前是错看了你。”她两眼望着窗外的飞雪,脸上一片慈蔼,仿佛是在教训自家顽皮的孙辈,“奸诈宵小之徒我见得多了,就没看过你这样的。说是为名,不过得个恶名;说是为利,桑大人是出了名的一无所好,从没听人说起过你喜欢什么,倒是旁人的嗜好,被你打听得一清二楚。”

    桑陌将碗里的芝麻糊舀起又倒下,讪讪说道:“我好权势呀。”

    “呵呵呵呵……”老夫人却哈哈笑开,震得窗外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不是我自夸,我儿刚入朝时的官衔,都比你高上一级呢!”

    怪道当年她能以一介女子之身于军中立威,战场上排兵布阵杀伐决断,众战将无一不俯首听命,丝毫不敢违逆。除了一身过人的胆识更是因为这一双体察入微的眼睛,一点一滴的掩饰都在她眼前无所遁形。

    “桑大人,你到底是图什么呢?”她还是闲淡宁和的语气,连眼角都不曾瞥过身边的桑陌一眼。

    桑陌低头看着勺中浓黑黏稠的糊状物缓缓地落进碗里,熬得太浓,荡不开半点涟漪:“不为名,不为利,不为权势,除开这些,我还能为什么呢?”

    身畔的老妇了然地不再开口。窗外的雪还是不停不歇地下着,把天地间的万物都埋进了那片单调的白色里,完全没有半点会停下的样子,反而越发下得大,越发弥漫开沉沉的死气。

    “若是哪天不图那个了,就到靳家来吧。做错了总要受点惩戒,这是逃不过的。不过有我靳家出面相保,想必也不至于把你为难得太过。”手中的碗里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她转过脸来,隔着迷迷蒙蒙的烟雾,一张已经布满皱纹的脸微微地笑着,眸光严厉却不失慈爱,“老婆子我年纪大了,想找个人说说话。”

    桑陌死死地抿住了唇,却怎么也不能克制住向上翘起的嘴角:“这话,三百年前您也说过。”

    事隔三百年,每一次听到她这么说,已然波澜不惊的心底还是能升起滔天巨浪,冲得浑身颤抖,眼眶酸涩得不得不深深低下头,把脸埋到胸前才能掩饰自己的失态。从未想过何处会收留这样的自己,一身骂名,两手罪孽。古来奸臣总是不得好结局,凌迟、腰斩、车裂……他早已做好准备。不落得这般下场,又怎么对得起晋王府密室里的那些铮铮铁骨?可是,眼前的老妇人居然说要庇护他,那是靳家,一门忠烈的靳家,天子跟前第一大保驾臣!

    雪还在簌簌的下着,被风吹得在半空“呼呼”地打着圈。透过打开成一线的窗户缝向外望去,院中的树木俱都掉光了叶子,只剩下黑乎乎的树杈,交叠在一起弄成了个嶙峋怪异的模样。上头盖着厚厚的积雪,黑和白便成了鲜明的对比,泾渭分明得让人觉得不真实。枯木虬枝之后就是紧闭的院门,三九严寒之天,想来门外的街上也是行人寥寥。

    桑陌收回视线,起身想把窗户关上,却见老妇忽然一颤,险些就要捧不住手中的碗筷。

    紧闭的院门开了,门边有人银甲白衣如神兵天降,手中一柄红缨长枪在皑皑白雪中分外夺目:“母亲,孩儿不孝,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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