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鬼-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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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寒,鸡始乳,鸷鸟厉疾,水泽腹坚。一惯温暖如春的江南小城也开始飘起了雪花,艳鬼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件新棉袍,把南风裹得足足胖了一圈,看他摇摇摆摆地踏着薄冰前行的样子,街旁人家的窗户缝里逃逸出白色的热气,缭绕在他身旁,活像一只大粽子。

    桑陌自己却还穿得单薄,照旧是那件缭绫织就的素白长袍,襟口上绣着卷云纹,宽大的袖子一直拖曳到地上,宽松地罩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越发显得飘渺。

    连自己都还没怎么顾好的南风忧心得眼圈都红了,几次三番要脱下自己的新衣给表哥穿,桑陌为他将衣领扣紧,一手重重戳上他的心口,像是个严父但是又忍不住露出几分宠溺:“等你的伤好了再来闹。”

    南风皱着脸,立时痛得说不出话来。

    夜晚,北风大得好似能把人刮走,在墙头房檐上飞闪腾挪的艳鬼轻飘得像是一片被卷在风里的叶子。

    空华说:“快月末了,小心噬心发作,疼得你回不了家。”

    桑陌无谓地答道:“你不是跟着我么?”

    脚不停歇,一路跃出城门,穿过道道树影,终于在城郊的一个小村庄前停住了脚。

    “又是我的故人?”一袭黑衣的冥主像是要整个融进夜色里,半挑起眉梢,饶有兴致地发问。

    村里的人家都已安眠,寥寥几声犬吠在这三面环山的小村子上空回荡,显得冷清而寂静。“咿呀”几声怪叫,几道扭曲的黑影在二人进村后迅速跳开,依稀还能看见他们模糊的轮廓,长着尖尖的三角状的耳朵和粗长的尾巴。

    艳鬼的视线在一扇又一扇门前停留:仿佛在寻找什么:“去看看你的皇嫂。”

    自村口起,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在每户人家的窗纸上掠过,最后停在了村尾一间残破的草屋前。围在屋外的篱笆已经倒了大半,形同虚设,再防不住任何侵袭。草屋的屋顶也塌了一角,让人不禁忧心,来年早春时分,这破败不堪的茅舍能否禁得住那连绵几日几夜的细雨。

    屋里的人还没睡,站在门外就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咳嗽声,一阵挨着一阵,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到后来,微弱得只听见喉头粗重的喘息。

    桑陌上前一步推开房门,简陋得几乎只剩下四面墙壁的屋里,一个农妇正气息奄奄地卧在草垫上,身上只盖着一条破棉絮,紧紧按住胸口的手瘦得仿佛只剩一副骨架。随着胸膛的起伏,悬在她腕上的金色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铃音入耳却如百鬼夜哭,催心裂肺。

    “是她?”空华想起冬至日见过的那个新寡女子。

    桑陌点了点头,单膝跪地将女人揽进了怀里。空华这才发现,她小腹微隆,是有孕在身,不禁再度皱起眉头,这个女人……

    艳鬼无暇顾及他的表情,沉着脸在草垫旁升起一堆柴火,冰冻如寒窖的草屋里顿时生出几分光明。许是感到了暖意,农妇不再咳嗽,朝桑陌怀里缩了缩,捂着肚子静静地睡去。红彤彤的火光映照到她的脸上,让苍白憔悴的面孔晕染开几分生气。其实她应该还年轻,鬓角的发都还是黑的,从她轻蹙的眉头便可见她的温婉,若是生养在富贵人家必定受千般宠爱,万般疼惜,而不像现下,不失粉黛的面容上早早被刻上沧桑痕迹

    一手搂着她,一手从怀里掏出几个药包上,手指几番点画,桑陌身前便又多出了一个小药炉。空华见他单手做事不便,便从地上捡起药包,坐到他对面,就着小药炉煎起了药。熟地、山茱萸、黄芩、麦冬、阿胶、五味子……是安胎的方子。显然艳鬼是有备而来:“你关心她?”

    桑陌看了他一眼,空华对他笑了笑:“你说的,她是我皇嫂。”桑陌复又低下了头。

    火堆“劈啪”作响,两人之后再无对话,药罐里的袅袅烟雾隔在了中间,谁也看不清谁,只闻到一鼻子的苦涩味道。

    桑陌在鸡鸣之前离开,临走不忘替苦命的女人将栽倒的篱笆扶起。往后,桑陌每夜都要去看望她,带去药材、食物还有几道符咒。

    空华拿着那些鬼画符似的玩意说:“她命中注定无子,这不管用的。”

    桑陌只是沉默地抱着熟睡的女人,从枕下取出一把断了齿的梳子为她将一头乱发梳理通顺。

    空华摇了摇头,把符咒贴到了房梁上,回身看了看面容沉静的艳鬼,再施三分力,以指代笔在梁柱上画下一个万世如意的铭文。

    许久,药汁在罐子里“咕咕”冒泡,女人不再咳嗽,身后静得怪异,空华慢慢回首,看到了桑陌那双灰色的眼瞳,灰蒙蒙的,望不见任何情绪。视线落到他怀里的农妇身上,草垫已被鲜血染成一片触目的艳红,醒目得扎眼。

    “叮铃、叮铃……”系在女子手腕上的怨铃轻轻作响,艳鬼费尽心机换来的鬼界法器也终究不能保这对母子安康。

    早在冬至那天,看她为亡夫送葬时便看出了她这一生的悲惨,幼时丧父,青年丧夫,孤苦无依,命薄寿短。生死簿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便是天帝也救她不得。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就算是你欠她,你也算尽力了。”空华自己都觉得这说辞徒劳得可笑,可是此时此刻却再说不出其他,只得将一碗清水递到他嘴边。

    今夜,无月,噬心再度在体内发作,额上的汗水小溪般蜿蜒而下,顷刻便浸湿了发鬓。桑陌却偏开了头,楞楞地看着面前黑衣的男子,神情从未像此刻这般哀伤:“她是我妹妹。”

    犹记得当年入宫之时,年纪尚小,不过七岁,同父同母的嫡亲妹妹更是年幼,方才刚满五岁,闺名唤作小柔。目似点漆,楚楚可人,父亲说她生得像极了母亲。桑陌对母亲的记忆只停留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和一副乌黑的棺木上,对小柔却不同。小柔爱闹、爱笑、爱滚进他怀里娇滴滴地讨一朵枝头的红花。

    后来,随着后母进门,父亲懦弱得越发不像是个一家之主,小柔一夜间自云端跌落。因为面容像极了死去的母亲,父亲甚至不敢同她亲近。在后母扭曲的嫉恨之下,小柔害怕得夜间躲在他怀中偷偷地哭。他为她将枝头所有的红花采尽,插进她的发间,别上她的衣领,系上她的手腕……一身红衣妆扮的小小女娃却只将一双乌目睁得更大,粉嫩的脸上堪堪挤出一个畏缩的笑。若说当年曾有什么牵挂,那便是小柔,将她疼惜入骨的兄长诚心想许她一个安稳的归宿,可那时,却连他自己的未来都不知在哪里。

    是谁的掌心贴上了他的脸庞,为他将颊边的湿润一一拭去。桑陌说:“是汗水,你别多心。”

    那人就把脸更凑近一点,贴着他的发脚,胸膛上灼热的气息包裹起弥漫他全身的冰冷疼痛。怀里的女人安详地闭着眼睛,仿佛是睡着了。桑陌抚摸着她的脸颊,手指因疼痛而颤抖:“我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她还是那么楚楚可人,好似风中一株含苞待放的芍药,眉目间的哀怨轻愁被描绘成西子之美,京中盛传她的贤淑温婉。那时候,她也正是这样憧憬烂漫的待嫁时节,比现下多一分羞涩,少几许困窘。

    桑陌让死去的女子平躺在草垫上,指尖便成了最得心应手的画笔,咬着牙颤巍巍为她画上一双远山眉。浓红的颜色在青白的唇瓣上晕开,女子的嘴角边就有了一丝娇笑的模样。似乎还少了什么,桑陌楞楞地看着她,一时无措。空华见状,自袖中化出一朵彼岸花插入女子的发间。一瞬间,似有魔力一般,黯淡的遗容顿时生出了光彩,依稀可见当年名满京都的风姿。

    将一手死死撑在膝头,桑陌怔怔地看着去世的妹妹,半晌方道:“后来,她嫁给了太子则昭。”

    太子缠绵病榻多年,时日不多。不知是谁进的谗言,说要用民间冲喜的法子,保不齐还能留下一滴血脉。也只有父亲和后母那般利欲熏心的人才会奢望这样飘渺的希望,竟然千方百计将小柔推到了那个几年来未曾下床走过一步路的则昭身边。

    太子大婚,举国同欢。京都绵延数里的迎亲队伍里,太子妃的凤辇金光熠熠,华丽不可一世。纱帘轻动,挤在人群中的兄长只看见喜帕底下那一张红艳艳的嘴唇半弯半翘,皓如白玉的腕上还缀着一朵红花。

    “再想想,嫁给则昭也挺好,至少不会有人再欺负她,也算是个安稳的归宿。”桑陌终于回过头,对空华淡淡说道。他额上青筋暴起,裸露在衣领外的脖颈上再度绽开血痕。

    离天明还有很久,越来越剧烈的痛苦会将气息微弱的艳鬼完全摧毁。空华揽着他紧紧绷住的身体,低头要将解药哺入他口中。

    桑陌没有像往常那样顺从地接受,而是挣扎着扭头躲避:“是我的错。”

    他固执地紧闭双目,噬心的疼痛让他完全陷入对往昔的自责之中:“则昭死了以后,她落发出家,再也戴不得红花。她原本可以母仪天下的!我却帮你毒死了则昭……是我让她三百年来世世无依无靠,今生今世还不得幸福……是我毁了她……我毁了我的亲生妹妹,我唯一的至亲!”

    心被狠狠揪起,不是因为命途多舛的女子,而是眼前这个哀恸不绝的艳鬼。空华将他不停挣动的身体牢牢按进怀里,肩头一阵锐痛,是艳鬼在咬他:“不是你的错,则昭注定做不了皇帝。”

    不知道他是否在听,只觉得他的牙嵌得更深,疼得钻心裂骨。紧紧地抱着受尽疼痛煎熬的桑陌,地府中无爱无欲的冥主鼻腔酸涩,第一次有了落泪的冲动:“是我亏欠了你。”

    “抱我。”桑陌说。语气飘忽得似是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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