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鬼-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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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水草勒伤的痕迹一道深过一道,在原本就显得细弱的手臂上纵横交错。空华拉开桑陌的衣襟,帮他将早已破碎的外袍脱掉,布料擦过正在冒血的臂膀,桑陌蹙起眉头发出一阵抽气声。

    “都疼成这样了,还嘴硬什么?”南风还昏迷着,空华坚持先为桑陌疗伤。自从回到晋王府,冥府之主的脸色一直是阴沉的。

    桑陌被他强硬地按在椅上制住双手,虚弱得动弹不得。半晌,待疼痛过去了,才长舒一口气,道:“疼不在你身上,别来假好心。”

    空华闻言,抬起头来看他,桑陌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双眼瞪起,眉毛倒竖,亮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好似一旦空华再说什么就要扑上来咬他一口。

    空华却不招惹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药瓶,将白色的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上。牢牢握紧在掌中的手腕止不住颤抖着要挣脱,动作再轻柔,还是疼到他了:“疼你就说一声。”

    却再没听到声响,只是手腕颤抖得更剧烈,但自始至终不再往后退缩。这又是桑陌在强迫自己忍耐。

    无声地叹一口气,抚上他紧紧握起的拳头,本就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背上,能轻易地摸到根根暴起的青筋。空华觉得自己的心被揪住了,从听到一身血红的艳鬼说出那句“我疼习惯了”开始。一手钻进他的拳头里让他和自己两手相握,另一手小心地为他将药粉抹开。桑陌闷哼一声,尖利的指甲毫不留情地扎进他的手背里。空华握着他的手,交握的掌心中湿漉漉的,亦不知是谁的汗水。夜已深,风渐小,屋里一时间静得只能听到南风平稳的呼吸声。空华有种感觉,这样的情形从前也曾遇到过,却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时候。

    伤得太多,一整瓶药粉转眼就要倒空,这时才听桑陌道:“你才带了一瓶药?这么小气!我身上还有伤呢。”听语气比方才精神了些,也有气力来给人添堵了。

    “那你就别咬嘴唇,再弄伤就真的没药了。”想也知道,他强忍着不出声必定是咬住了嘴唇。可是话已经说晚了,桑陌唇边正晕开一抹红,仿佛在嘲笑他迟来的关切。空华垂下眼,在他臂上用力一按,才施下三分力,便满意地听到艳鬼的吸气声。抬手用袖子替他擦去额上的冷汗,桑陌往里缩了缩,眼睛闪了闪,松开了扎进空华手背里的指甲,低声咕哝了一句:“做这副样子给谁看?”

    空华没有做声,为他将手臂上的伤口包扎齐整。目光落到他赤裸的上身,虽然也是伤痕累累,较之手臂,伤势更轻一些,只是此刻艳鬼元气正弱,原先刻意隐下的旧伤疤痕也露了出来,还有些尚未退去的剐刑痕迹,新伤叠着旧伤,乍一看,同样惨不忍睹。于是眉头便蹙得更紧,脸色越发阴沉。

    “我以为做艳鬼不用与人厮杀。”口气不自觉变得严厉,下手却加倍小心。

    识时务的艳鬼不再咬唇隐忍,“嘶——”地吸了口气,道:“就不能是摔倒蹭伤的?”明显是不愿作答。

    高高在上的冥府之主从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般的好涵养,一夜之间几次三番对这只刻薄嘴利的艳鬼忍气吞声。此时也只能假装没发现他的敷衍,弯下腰仔细替他上药。旧伤新痕加到一起,瓶里的药粉顷刻间用尽。这是先前天宫中好炼丹药的大太子玄苍送来的疗伤圣品,较之一般药物见效更快,只是施用时需仔细涂抹,以便有更好的效用。薄薄一层药粉隔在指腹与皮肤之间,几乎细滑如无物。不禁想到,上一回破庙之中,艳鬼引着男人的手,也曾这样在身体上抚摸而过,自脖颈到下体,身躯随着呼吸一起起伏。

    手指停留在桑陌的胸前,避开左乳慢慢向右滑,再往前半分就是右乳。乳粒小巧坚挺,烛火下显得娇嫩而鲜红。破庙中疯狂纠缠的身体、艳鬼放荡的举止和布满情欲的面孔变得越来越清晰。小小的乳粒安静地立在那里诱惑着,视线就再也离不开,而手指却蠢蠢欲动。

    喉咙一下子变得有些干渴,小腹中些许发热,空华猛地拉回视线,慢慢抬头,看到桑陌灰色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

    “你要做也可以,只要给我噬心的解药。不是暂时的那种,我要能永久根除的。”

    他口气平常得像是个以物易物的商人,空华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里,而后,俯身将他拥进怀里:“你并不想。”

    怀抱被填满的时刻,黄泉彼岸无爱无欲的冥主殿下在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情潮,满腔酸涩,好似无限怀念,又好似……失而复得。

    “别在我面前做什么好人,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在冥府里也好,看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的脾气从来没变过。”说这话时,桑陌背对着空华,他正坐在南风床边查看着南风的情形。

    空华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背后,看他艰难地探下身为南风掖被子。已经在冥府深处端坐了千年,世间惨烈之事不知听过了多少,孝顺儿手刃亲父母、糟糠妻毒杀负心郎、子弑父、母食子、烈女悬梁……宫闱朝堂之上的杀伐诡计更是不计其数。人间本就弱肉强食,所谓因果公义不过一个借口。论悲惨,论凄楚,论无奈,艳鬼的故事不过是件平常事,可是偏偏就看不去听不下去了。

    明明是自己给他下的药,看他疼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还故作嘴硬就觉得不忍;明明与自己无关,看他悄悄地给自己烧纸钱还当作笑谈就觉得凄惨;明明打定主意作壁上观,看他呕血自残还故作轻松就觉得揪心。看不得他张狂轻慢,又看不得他忍气服低。来到凡间的、第一天,他用那么卑微的姿态屈服在自己脚下,许久波澜不惊的心中就有些许异样,原先只当是厌恶不愿深究,现在方知却是不愿。听他的叙述,三百年前自己与他纠缠甚深,君臣之谊、情爱纠葛、权势名利,必定还有伤害。

    空华不知该如何开口,却听桑陌道:“他也是被你害的。”这个他说的是南风,亦是从前的怀帝则昕。

    “九世乞丐换一世帝王。你把皇位让给他,其实是害了他。呵,关心则乱。”桑陌始终看着沉睡中的南风,缭乱为他换上的帝冕龙袍就放在一边。真是有心的女人,当年南风登基时穿的就是这样一身。

    三皇子则昕,夺嫡之争中自始至终不曾露过脸的人物。当二皇子则明倒台时,四皇子则昀一夜崛起,声势如日中天。这位安静的、文雅的、好像有些软弱的三皇子就被人们遗忘在了角落里。直到庆帝驾崩时,晋王则昀说,先帝有遗诏,皇位是传给则昕的,众人这才大梦初醒一般又把他想了起来。每个人都是满腹疑惑,遗诏又怎么着?满朝文武里,哪个不是跟着晋王府的?烧了就是了,怎么还真巴巴地把他给抬了出来?

    “这就是你给他的礼物呀。”桑陌的手指划过南风的脸,空华听到他的轻笑,“还有什么比天下更贵重?连皇位都是你给的,他能回报你什么呢?这个计划你很早就开始盘算了,连我都是他登基那天才知道。”

    细细想来,其实也不奇怪。则昕或许不是最出色的皇子,可他是庆帝最喜爱的儿子。同样为龙子,光凭这一点,彼此的处境就是天差地别。那边是富丽堂皇的宫室,这边是寒风萧萧的冷宫;那边是万千宠爱,这边是无人问津。可则昕不娇纵不高傲不盛气凌人,生就一副好性子。众兄弟都不理你,他笑吟吟叫你一声皇弟;只有他肯在太傅责罚时替你开脱;只有他会记得出游时叫上你,替你在庆帝面前讨一份应有的赏赐……则昕亲和,则昕温柔,则昕善良,更重要的是,则昕仁慈。他不争权不夺利,不拉拢朝臣不结朋营党。藏污纳垢的官场里,谁都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只有毫无心计的则昕皎洁干净,好似佛祖跟前的一朵白莲花。而这些恰恰前是你四皇子则昀从来都没有的。

    起初想要父皇对他的宠爱,后来是他的好脾气,再后来就是他的人、他的心。欲望总是这样步步升级,直至完全将人吞噬。对于毫无准备的则昕而言,朝堂之上除了将他一手扶植的你,他还能依靠谁?楚则昀,你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得意。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毫无预兆地,桑陌忽然回过头,空华看到他凌乱的妆容下不断抽动的嘴角,“你一直说你要天下,我帮你。可你呢?你要的从来就不是天下!”

    梓曦死了,刚直不阿的周大人也死了。还有很多人,或被牺牲或被丢弃。到头来,我抛却良知抛却生死换来的天下,于你而言不过是件转手就要送人的礼物。怎能不怨恨?

    “因为我跟其他人一样都是两面三刀的小人啊。”屋里的烛灯已经烧到了最后,烛光不再明亮,暗沉沉的光线里,桑陌呆呆地坐在床边。他朝着空华的方向抬起头,眼中看的却不是空华。

    心口很疼,不喜欢他用自嘲来表露伤心的方式。手里的药瓶是空的,他被咬破的唇边还淌着血,空华想用拇指替他抹去,桑陌偏过头躲开了。他敷在脸上的白粉经过方才一阵混乱已经卸去了大半,依稀露出原本的容貌。确实是一张俊秀的脸,没有了刻意描画出的妩媚和明丽,更多了几分英气。

    空华想努力回忆起是否记忆中有这样一张面孔,桑陌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扭头躲进了阴影里:“反正你不记得。”

    烛灯终于燃烧殆尽,几抹微光投射到屋子里,天色已经发亮。空华跨前一步,想要说什么,桑陌截住了他的话头:“你放心吧,再过一阵,刑天就会现世。我不敢诓你的。”口气依旧疏离,带着刻意的讨好。

    不知道从前是怎样的心态,空华只知道现在的自己很无奈,千百年来第一次想为一个人做什么却屡遭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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