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鬼-艳鬼 特典和番外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艳鬼 特典 潮起潮落

    午后,微雨迷蒙,院中的月季开的窈窕,嫣红鹅黄淡粉红,娉娉婷婷地从绿叶瓣里探出来,热闹好似群芳斗艳。在屋前的长廊底下摆一张卧榻,榻边附上一张矮几,几上再置几样新鲜零嘴,这静享安宁的闲暇时光便过得不知不觉,只觉得才刚闭眼睡了一小会儿,却已消磨了大半光阴。

    「醒了?」一睁眼就撞进他一双深重仿佛含水的墨瞳里,坐在矮几另一边的男人微笑着递来一瓣核桃。

    意识半是迷糊半是清醒,桑陌懒懒散散地抬起手要揉眼睛,男人的手指就已经送到嘴边,核桃特有的坚果香味在嘴里涟漪似地蔓延开来:

    「小猫呢?」触碰到嘴唇的指腹是温温的,于是话语也变得含糊,就像廊外被细雨模糊了的天与地。

    「在念书。」空华的笑容却俊朗,清明得好似被雨水洗过的湛蓝天空,一袭黑衣压也压不住他脸上的笑意。

    「哦。」桑陌应声点了点头,人依旧卧在榻上,蹭了枕靠抬起眼,恰能看见男人线条硬挺的侧脸,飞眉入鬓,高鼻薄唇,英俊不减当年。

    他垂着眼仔细将核桃碎壳从果肉里剔去,手边的小碟子里,被剥的干干净净的核桃堆的高高的好似一座小山。

    艳鬼低低笑出了声:「这得吃到什么时候?」

    空华也跟着笑:「到你再也吃不了,到我再也剥不动。」

    这话比连日的潮湿天气更腻人,桑陌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扭开头不再看他,手指头无意识的抠着枕靠上绣着的一多并蒂莲。空华追着他的视线往边上看去,细如针尖的雨丝密密麻麻交织到一起,仿佛要将天地相连。

    静得能听到雨声的沉寂里,只有手中的核桃「啪啪」地碎着,空华扯开话题说:「这雨到晚间怕也停不了,我留了先生吃饭。」

    自从与他住到一起,里里外外的大小琐事便不知不觉都让他一个人担去了,大到下一回要搬家到何处,小到一日三餐,俱是空华一人来张罗。等到桑陌察觉的时候,这个叫做空华的男人已经将身影遍布到了所能见到的所有角落所有时间,再想抗拒就已经太晚了。

    只是他做惯了高高在上的冥府之主,十指不沾阳春水,凡间的寻常家务终是太难为他了,桑陌每每想起他在灶台前手忙脚乱频频出错,无奈只能施发召唤鬼魅救急的情景就忍不住要笑。

    可是无论如何,他很努力,努力地每过一段日子就要为容颜不改的三人寻找新的住处,努力地去考虑所有自己和小猫都考虑不到的事,努力地照顾着这个稍显奇异的「家」。

    见桑陌只是点头不说话,空华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打算:「前几日在鬼市得了套文房四宝,算不得是什么好东西,就是样子精巧了些,小猫才刚学写字,还用不了……」

    桑陌明白了他的意思,接口道:「那就送给先生吧。」这才重新抬起了头,拈着碟里的核桃,同空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两个人的话题总是不着边际的,海阔天空,随性之至。偶尔说起从前,街口遇见了先前的哪位故人,他原来已经轮回三生三世,脸上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摸样。曾经那么刻骨铭心的事和那么不愿忘怀的人,在两人口中就这样淡淡地浮光掠影般地带了过去。

    说的最多的还是小猫,要给小猫添置些什么,把小猫带去鬼市交些朋友吧,同凡人结交也好,将来是不是还要操心给他讨房媳妇……絮絮叨叨的。桑陌偷偷在心里想,这些对话什么怪异得象是凡间父母枕边闲话?心里悄悄生出了几分异样,小心翼翼地从榻上仰起头去看空华的脸他却没事人一般,脸上一迳微微笑着,黑色的眼睛一迳温柔地闪烁。

    雨丝逾见细密,打湿了月季含包待放的花蕾,房檐上的积水水帘子一样挂了下来,滴到石板上就叮叮咚咚的响,西厢房里传出年轻男子琅琅地读书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长。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桑陌歪过头去看,雨幕之中,百花丛后,黑色的木质格窗微微敞开的缝隙里,那人执着书卷认认真真地地着头逐字逐句地念,身形清瘦,简简单单罩了一件长衫,雨后新竹般的苍翠颜色。书卷遮住了他大半面孔,只露出一双低垂的眼眸,眉色稍有些浓重,越发显出几分认真与憨

    厚。叫人想起从前的一位故人……

    空华见状,附过来在耳边低声道:「这位先生还真是个认真的性子。」

    桑陌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直直地往西厢房里看,不自觉已半坐而起。

    「他过的很好。」空华伸手来揽他的肩,无限温柔。

    「我知道。」有些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桑陌依着他宽厚的肩膀,不禁一声长叹「真巧……」

    这世间,无巧不成书。一时兴起想给小猫找个教书先生,写写字,念念书,将来或许便有用得着的时候。托了巷口走东窜西的热心大婶去打听打听,是知三天后她就将这位年轻先生领进了门。穿的也是这一身翠绿长衫,袖口上有皓白的滚边,白皙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额上一头因紧张而生出的薄汗。

    学问如何,人品如何,家住何方,报酬几何……就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放一见到这个清瘦的身影,艳鬼就再说不出话。都过了多少个百年了?这憨厚腼腆的笑脸,这手足无措的的慌张神情,这一说话就脸红的呆劲,除了那个许久许久以前总是「表哥、表哥」地缠着自己的傻书生还有谁?

    南风啊,当年喜宴上一场变故,只有懵懵懂懂,几乎全然不知内情。至此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空华说,他醒来以后就忘记了一切,最后寿终正寝。桑摸也曾想过去寻找再度转世的他,几番踯躅,最后还是作罢。却没想到,再度重逢竟是此番情景,当真是冥冥之中万物自有因果轮回。

    南风还是同从前一样的憨厚老实,书念得字正腔圆,字写得横平竖直。平素说话就不多,见了桑陌就更失措,结结巴巴地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桑陌也不恼,好笑地看着他涨的通红的脸。他如今的姓名艳鬼没去记,只称呼他「先生」,口气是客套的,有带着些说不出味道的笑意,一双眼角上挑的灰色眼瞳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

    于是薄脸皮的书生就更不知如何是好,慌乱得一口咬上自己的舌头,疼得「咝咝」地吸气。桑陌心情大好,背过身,对着躲在身后一脸疑惑的小猫郑重地做出一个不许泄露秘密的手势。

    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在想什么?」空华看着他脸上狡黠的笑意,出声问道。

    「没什么。」桑陌守着心里的秘密继续偷笑着,两眼再次望向西厢房,道:「等等送碟杨梅进去吧,他爱吃这个。」

    黑衣的男人便小心眼地皱起了眉:「你待他比待我好。」

    闻言,艳鬼转过眼,一双灰眸斜斜地睨着他:「你这儿是白吃白住的。」

    空华不分辨,一低头,把脸埋到了他的颈窝里,一口咬上他细细的脖子,用舌头色情地舔。察觉到桑陌猛然一僵,方才贴着他的耳廓,暗哑着嗓音笑:「我也没吃到几回呀。」

    自小巧的耳垂一路吻上他的嘴角,两臂倏然收紧,却只在桑陌唇上印了一个轻吻便又放开。艳鬼没有推拒,闭着眼睛呼吸浅浅的,眉头有些僵,看不不愿意,也看不出愿意。空华把他拥进怀里,下巴搁着他的肩,脸颊蹭着脸颊:「桑陌呀……」

    桑陌轻轻地「嗯」了一声。

    空华说:「我喜欢你。」声调柔得能被雨水化开。

    「……」一如既往地,桑陌没有回答。

    空华闭上眼静静地听,雨声混合着先生的读书声,甚至能听到书斋里湿润的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雨,渐大,「叮咚叮咚」地敲着头顶的瓦片,湿了一院姹紫嫣红的月季。

    新来的先生生性害羞得很,死死不肯留下吃饭,桑陌在心里叹气:怎么呆傻的个性没有变,连这身执拗有变扭的脾气也不肯改?

    转头瞧见那个出了馊主意的空华正抱着小猫在一边咧着嘴发笑,这是在笑话他先前的嘴硬心软,装的一副不关心的模样,到头来好心没好报。艳鬼一扭头,拉着小先生的袖子就跨出了门:「那我送送先生。」

    雨下了一整天也不见要休止的意思,合打着一把油纸,昏昏黄黄的伞面下,人也被映得昏昏黄黄的。桑陌同他并肩走,暗地里撇过头偷眼看,长高了,从前他俩一般高低,现下先生高了他小半个头,越发显得单薄,肩膀瘦瘦弱弱的,想来这一世他的家境也不见得好。

    「先生家中几口人?」尴尬的沉默里,桑陌开口问。

    「一……一人。」他轻声地答,脸又红了,一双清澈的藏不住任何事的眼睛躲闪着桑陌的目光,又不知该往哪里看。

    伞也跟着歪了,全都偏向了桑陌那一边,他自己的肩头却被雨水淋得湿透。

    「歪了。」桑陌笑着把伞柄推向他。

    「哦、哦……我……」小书生的脸顿时熟了,手忙脚乱地要把伞扶正,用力过猛,又把桑陌晾在了雨里,赶紧再扶,一番折腾,伞下的两人都湿了。

    桑陌暗地里笑他的窘迫模样,口中却无事人般接着问话:「就先生一人?二位高堂呢?」

    「故去了。」他见桑陌不在意,这才稍稍镇定了些,「父亲走的早,母亲前两年得了病,今年过年后才……」

    桑陌默默地点头,还好,孤儿寡母虽是不易,但是总不从前他独自一人孤苦伶丁强,又问道:「那少夫人呢?」

    小书生就又害羞了,闷着声答:「在下……在下还未娶妻。」

    「那可有定亲?」

    桑陌随口追问,他不答话,垂着头,一路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看着模样,便是定过了。

    艳鬼顿时起了好奇心:「是哪家小姐?」

    他耿着脖子不肯说,艳鬼贴着他的耳朵偏偏不肯放过:「她长得美吗?」

    「你可喜欢她?」

    「她可喜欢你?」

    问题一个接一个,小书生应接不暇,手指紧紧攥着伞柄,小小声地告饶:「我……我……东家饶了我吧。」

    「哈哈哈哈哈……」眯起眼睛,艳鬼放声大笑。旋即站住了脚,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拍他被雨淋得湿透的肩膀,「一个人过总不好,既然喜欢,就早早把他娶过门,来年生个胖娃娃。这样……这样……这样才真的叫过的好。」

    见桑陌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年轻的小书生咬着唇用力地点头。艳鬼这才高高地勾起嘴角,笑得欣慰:「若是不嫌弃,就在我的宅子里把婚事办了吧。我们家还从来没真正办过喜事呢。」

    料到他会拒绝,急急再补一句:「你若不肯,明天就休来我府中!…」

    话还未出口就被堵住,伞下的小先生有一双异常晶亮的眼睛:「东家对我太好……」

    伞不知不觉又往这边偏,桑陌劈手抢过伞重重推他一把:「那是因为你好欺负。」

    小巷两边是雪白雪白的院墙,刚抽了新芽的细长枝条彷若逃家的顽童般悄悄伸出了两三根。一朵小红花正开在墙头,招招摇摇地在风雨里诱惑路人的目光。墙下的小先生一副狼狈样,路出一口白牙对桑陌笑:「东家是好人,另一位东家也是。」

    桑陌执着伞,一旋身,大步往前走:「傻子!」

    大宅里,摆了满满一桌的饭菜都凉了,黑衣的男人抱着黑衣的孩子耐心地守侯着:「怎么办?你爹更喜欢你先生呢。」

    不会说话的孩子抬头白了他一眼,男人低头一笑,一手掐上他胖嘟嘟的小脸:「你呢?喜欢我,还是喜欢先生?」

    「是我吧?你爹也更喜欢我吧?」

    「是吧?一定是的……」

    疼,小猫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他的双眼却一直一直看着门外:「总有一天,他会告诉我的。」

    连绵的阴雨终于停止的时候,三人居住的宅院里挂起了鲜艳的红绸。是小先生要讨媳妇了。

    原是被原主人嫌弃的旧房,房梁立柱都斑斑驳驳地掉了漆,厅堂也是狭小,半点不能跟先前的晋王府相比。空华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小厮在屋子里搭起高高的架子攀上爬下地忙碌,桑陌仰起头看梁上挂下的红绸:「不如从前那群干得仔细。」

    这是在说上一回晋王府办事时空华手下的鬼卒们。空华站在他身侧也跟着仰起头看:「可惜我现在不过一介孤魂野鬼,只得花钱从街边雇人来打理。」

    他自从割了额前的独角便失了大半法力,再无法胜任冥主之职,更失了往昔执掌万千鬼众的赫赫威风。

    空华本人却不在意,里里外外指挥着众人将家具摆设等等布置妥当。桑陌牵着小猫远远看着,再不曾开口挑剔。

    客人来得也不多,小先生家丁单薄,女方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都不过寥寥几房亲戚和远远近近一些相熟的街坊邻居。扎了红绸的小院子里说不上如何热闹,但也不怎么冷清。红色的双喜字贴花,虽然微薄但是用红色包裹得精巧的贺礼,加上众人诚心诚意的笑脸,少了富贵排场却凭空多了诸多寻常人家的质朴情意。桑陌带着小猫站在角落里,不自觉脸上也跟着柔和了许多。

    待客人差不多都被招待周全了,空华才挤过人群回到两人身边,见了桑陌的笑脸,先在一怔,而后突然将他按进了怀里:「桑陌啊……」

    「嗯?」桑陌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发觉男人的怀抱很暖很暖。

    门外「劈哩啪啦」的鞭炮声响得震耳欲聋,周遭的人们不得不提高了嗓门喊话。新娘子进门了,人群浪潮般涌动,喝彩的,道喜的,起哄的……闹声越发嘈杂。桑陌站在原地被空华紧紧地抱着,男人附在他耳边像是说了什么,却怎么也听不清,只感受到男人落在唇边的吻,湿润的,轻柔而深情。

    再度住在一起之后,他就变得这么温柔,俊秀的眉宇间再也找不到从前的阴狠霸道。像个天底下最好的情人,任劳任怨,体贴周到。桑陌发现自己都快要不认识他了。

    隔着人头耸动的人群,一脸紧张的先生在牵着红绸引着新娘子穿过两侧站满亲友的小院。同心结的这一端,他战战兢兢,低着头生怕踩到衣摆当众出丑,一边又忍不住频频回头,嘴角克制不住地往上翘。

    另一端,盖着红头巾的新娘看不见面目,只依稀瞧见滚着金线的袖口边羞羞怯怯地伸出一双涂着红色蔻丹的手,牢牢抓着殷红的绸带,虽然身边有兴高采烈的媒婆搀扶着,脚下却依旧步步小心,似是羞怯的想躲,一身喜气洋洋的红又带出几分女儿家对今后生活的烂漫憧憬。

    人们自发止住了闹声等着看新人拜堂,院中又恢复了安静。桑陌道:「你变了。」

    空华低下头快速地在他眼角边印上一吻:「你也变了。」话里带着笑,又带着些说不出口的复杂心思。

    就这样背脊贴着胸膛,身体迭着身体,重重人群背后的角落里,他们相依相偎着看旁人的山盟海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然后,新郎挑起新娘的喜帕,喝彩声轰然而起,这是个年华正好的女子,有一副秀美讨喜的美丽容貌,脸上施了脂粉,却盖不住盈盈一双秋水墨瞳里的焕然神采。新娘子貌美,却美得不张扬不艳丽不刺人双眼,如同深山幽谷里云雾背后的一池碧水,安静娴雅,见之则沁人心脾。

    桑陌说:「我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只匆匆见过几次却听了无数遍叙述的人:「我也有个妹妹,和我是一母同胞呢……她比我乖巧多了,女红也做得比我好,还会作诗、画画,跳舞更是跳的好看,连京中最好的乐师都夸她……爹娘常说,可惜投胎投了我们这么小户人家,若是托生到那些财阀世族家里,保不齐是能做皇后的……」

    妆妃,诗篇中与懦弱的傀儡帝王生死相许的美丽妃子。

    「因果这种事,有因便有果。」男人看着新人的神情自始自终都是淡然的,眼中清澈的几乎能倒映出新郎官羞涩又喜悦的笑脸,如同全天下所有对家中西席心存一分善意的东家。

    若是放到从前,那个烙着「楚」字年号的从前,真是……无法想象。

    前世的情深意重终于在爱恨烟消云散的来生补全了缺憾,这便是因果。哪怕早已遗忘了彼此的容颜,哪怕当年那篇辞藻华丽的诗赋早被时光冲刷得不剩只字片语,哪怕昔日九重宫阙中的帝王与爱妃都成了茫茫尘世中最普通的男女,几番风雨,几度光阴,可还记得那个传说?

    城中明湖之上有三座白石拱桥,平安桥边求平安,如意桥上寻如意,长生桥畔歇一歇,百年不过回头间。若是有情人,手挽手在桥上过三遭,自此便情意绵长,缘定三生三世。当年就是如此一步一步郑重小心地携手在桥上足足过了三遭,心里默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此番,誓要共你白首。

    真好……转念却又另想起一个人,也有这般的倾城貌,也有这般的秋水瞳,也有这一腔柔情百转,却已成滚滚红尘中的一缕轻风,再没有未来,桑陌蓦然觉得有些恍惚,脸上露了半个笑,就再笑不起来。

    空华将他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收紧了拢在他腰间的双臂,道:「新娘子的闺名唤作晚照。」

    这是……桑陌蓦然睁大了眼睛,急忙转身看他。他却笑得奸诈,眨着眼睛从袖中掏出张红纸在艳鬼面前晃:「生辰八字上都写着,方才要拿给你看,你偏说不要。」

    桑陌不同他斗嘴,急急抢过他手中的红纸,新娘子的八字旁一笔一画写的清晰——向氏之女晚照。

    脸上一时竟楞住了,嘴角徒劳地想要扯起,一双飞扬的眉眼却弯了下来。最后,脸上不见笑也不见泪,只是用牙齿将嘴唇狠狠地咬住,好似一开口就有什么要宣泄而出。

    「谁叫你不上心?」无奈的冥主大人故意重重叹了一口气,上前半步重新把这只变扭的艳鬼抱进怀里,轻拍他的背安抚,「这样不是很好,她必定也是高兴的。」

    怎么能不高兴呢?晚照……过了那么久,我差点就要忘记了你的闺名,我的华妃娘娘。

    新郎官正被众人团团围在中央,人们闹着要他背着新娘入洞房,好凑热闹的孩子叫着喊着,笑得嘻嘻哈哈。薄脸皮的先生把脸涨得的通红一闭眼,一咬牙,拦腰就要把新娘抱起,满堂的喝彩快掀翻了屋顶。新娘勾着夫婿的脖子垂着眼睛不敢看,趁人不注意又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两个人的视线撞个正着。斯文的教书先生就这样咧开嘴笑了,抱着他的新娘,傻乎乎的,一脸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幸福。

    幸福得能感染角落里的旁观者:

    「他真的过得很好。」

    「我也想让你过得好。」

    男人说话说得很慢,是打定了主意想要把每个字都刻进他的心底。桑陌努力让自己的视线对上他那双深渊般的墨瞳:「现在就很好。」

    空华说:「我想让你更好。」_

    桑陌习惯性地撇开了眼,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了,却听到男人也扯开了话题:「过两天我们去看潮,你答应我的。」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艳鬼转过头瞪起眼睛要质问。老神在在的黑衣男人似乎早料到他有这般反应,笑得从容自得:「就在刚才。」

    见桑陌仍是不解,他缓缓俯下身,将吻印在艳鬼的唇上:「记起来了?」灿烂的笑容里竟有些顽童坏事得逞时的恶劣。

    刚才,新娘子进门的时候,被他抱着,好象听到他说什么,然后被他亲吻,轻柔而深情……

    不改算计本性的冥府之主看着艳鬼脸上如梦初醒般的神情,高兴地咧开嘴:「我说,我们去看潮吧,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你可没说不答应。」

    「小猫要念书,功课不能落下。」

    艳鬼一把把被忽略许久的小猫拖过来,小孩儿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还眼睛抬头望了望桑陌又望了望空华,心里偷偷嘀咕,最委屈的是我吧是吧?

    「我跟先生说了,麻烦先生照顾他两人,先生答应了。」

    「先生才刚成亲。」

    「新娘子也答应了。」

    「还有府里……」

    「先生说,府里的一切他都会帮忙照看着。」摊开手,空华无辜地对气急败坏的艳鬼笑,「先生向来是个好心人。」

    「我不去。」

    「你答应的。」

    「我从未说过我答应。」

    方才还差点就要落泪,一翻脸就已经挺直了背脊,放在身侧的两手紧握成拳,艳鬼像是一只将浑身尖刺全竖起的刺猬,微微吊起的眼角显示着不容轻犯的骄傲。

    空华深深地看进那双灰色的眼睛里,像是要看进他内心的最深处:「好吧,我们不去。」握住桑陌臂膀的手也跟着一起滑落了下去。

    看过来的这双眼睛幽深如墨,每每撞上,呼吸就忍不住一滞,像是整个人就已经站到了深渊的边上,再往前一小步就要掉进去再出不来。

    在这双眼睛里,看到过野草般疯长的野心,看到过冰一般寒冷的残酷,看到过火一般燃烧的痴狂,却从未见过这般黯淡的失落。

    桑陌怔怔地看着这双眼睛,半张开嘴想说什么,男人却转声要离开:「我去看看宴席的安排。」

    失却了森森阴寒鬼气的黑色背影在重重着了斑斓新衣的的人群中莫名地透露出几分孤单的意味,人们的笑脸因酒气上涌而泛出了几许红晕桑陌极目张望想要去找空华的脸,却只看到他一头披泄而下的发……

    「好好的,去看什么潮呢?」艳鬼蹲下身对着小猫嘟嚷。

    小猫乖乖地扑进他的怀里,任由他把自己肉嘟嘟的脸翻来覆去的揉捏。其实最委屈的真的是我,是吧?

    「去了又怎么样?不去又怎么样?」

    「都已经这样了,还要去证明什么呢?证明了又能怎样?」

    艳鬼没有察觉,在人群的另一边,一袭黑衣的男人一直在看他,默默地,饱含期待地。

    潮,从前也看过,在那个楚则昀刚刚成为晋王爷的时候。那时,他的父皇楚灵帝还未曾病重,太子则昭还活着,楚则明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魏王,齐王则昕是各家诗会上的贵客,之后所有的手足相残与血腥斗争都还遥远得的仿佛是天边的星子。

    脱出了冷宫的皇子自由得如同出了笼的鸟儿,整日扬鞭策马,眉目飞扬得仿佛要将天下踏遍。其实走得能有多远呢?无非就是在城中的大街小巷与郊外的树林草业中往来游弋罢了,去得最远的一次便是出城去看潮。

    穿了寻常的便衣,骑着马,赶了整整一天又一宿的路才到得江边,还未看见潮水,就已经兴奋得恨不能当众手舞足蹈,却怎么也说不清究竟是在胡乱高兴些什么,只有胸膛起伏得厉害,张开嘴大口大口喘着气还觉得缓不过来。

    后来,潮来了。再后来……

    桑陌缓缓睁开眼睛,窗外有在下雨,南方的梅雨季节似乎总是挨不到头,「淅淅沥沥」的雨声扰人心绪,闭上眼,潮湿的空气让被褥也沾了水气,黏腻得叫人翻来覆去睡不着。

    男人早已细心地为他换了竹枕,悄悄地倚在枕上,桑陌支着胳膊抬起脸看,空华正坐在窗边看书,左侧的雕花格窗开了一半,看得到潇潇落雨和屋外被雨水冲洗得越发鲜亮的绿叶红花。光影交错,男人低垂着头,原就俊朗的侧脸被隐约的光线细细勾勒,落在额间的碎发遮这里他一双狭长锐利的眼,长长的发丝贴着脸庞垂下,薄唇微微抿着,唇畔恍若沾了水光。

    他总是喜欢穿一身黑衣,同色的卷云暗纹在襟边袖口粼粼闪耀,一头黑发自肩头瀑布般直泻而下,桑陌总有一种冲动,想用青玉梳将他一头青丝一梳再梳。

    空华看书看得出神,丝毫不曾察觉到桑陌的注视,艳鬼蹑手蹑脚地下床,想看得更仔细。待到能清晰地看到男人长长的睫毛,桑陌险要笑出声,这哪里是看书呀?分明是在打瞌睡。

    折了腰,忍不住伸出手指去点他的眉心,原本想点得重一些,吵醒了他好重重嘲弄一番。指尖甫一触及他的脸就失了力气,指腹贴着微挑的眉梢慢慢摩挲。

    时光从不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千年万年,于这个端坐在冥府深处的男人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的容貌总是这般的俊美,神态总是这般的满含悲悯,人世的悲欢离合无法触及他的任何情绪。可是偏偏……手指重新画回到他的眉心,那里微微拢起着,睡梦里的男人似乎还在担忧着什么。

    空华呀空华,你跟来干什么?好好做你的冥府之主,执掌万千鬼众,三界里独霸一方,多好。凑近他的脸,学着他的样子皱起眉头细细端详着。桑陌附到他耳边,嘴唇贴着他的耳朵:「好,我答应你,我们去看潮。」

    话音未落,不及提防的手腕就这样被捉住,来不及后退的腰就这样被揽起,一直沉沉睡着的男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艳鬼顿时一惊,想要逃却已经来不及,空华沾着水光的唇正贴上他的。

    一如从前般带着无限温柔的亲吻,舌头被叼过去含在嘴里好象能一直吻到天荒地老,桑陌睁大眼睛,看到那双近得不能再近的黑色眸里亮晶晶的满是奸猾的笑意:「你装睡……唔……」

    还没说完又被他吻住,舌头和舌头缠到一起,吻到最深处,恨不得把对方吃拆入腹。

    「桑陌啊……」空华总是这样附在耳边唤他,悠长悠长的尾音,似是叹息,在桑陌空落落的胸口回荡再回荡。

    喘着气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连桑陌自己都听不清。空华含着他的耳垂,沿着艳鬼的脖子一路细吻却不再说话。

    挂在檐角上的铜铃被雨滴敲得叮叮咚咚,年轻先生的念书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院墙外的小巷里飘着孩子清脆欢愉的笑声,淹没了男人心底喃喃不断的疑问:桑陌,桑陌,你喜欢我,对吧?

    站在江边的时候,艳鬼还在心里纳闷,怎么就脱口答应了呢?离大潮还有很久,观潮亭里人群寥寥,都是三五成群的朋友知己,各自在亭里占了一角谈笑风生。好显弄的读书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就着江边景色做起了诗,有人笑,有人议论,坏了眼前着大好的静寥江景。

    艳鬼不喜热闹,原本想远远躲在小山岗上安安静静地看,空华却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拉着他的手就混进了人群里。

    桑陌说:「人鬼殊途,我们少生事端。」

    他却回头抛给艳鬼一个笑,小心地把两人牵着的手藏进长长的袖子里,就是不答话。

    桑陌心下微愠,扭手要挣脱,奈何他握得紧,艳鬼自己也不想引来旁人侧目,几番努力未果,只得作罢。好在渐渐的,来观潮的人越来越多,观潮亭里快要挤不下,人们只顾四下张望等着涌潮,也无人在意这手牵手挨得近的两人。

    说要来观潮的是空华,来这里后,空华却不怎么说话,桑陌看厌了一成不变的江景,忍不住把心里的疑问问出了口:「好端端的,看来潮做什么?」

    空华转过脸,却还是弯着眼睛对他笑,有些神秘,更多的却是宠溺。

    刻薄毒嘴的艳鬼没来由觉得脸上一热,急急扭开脸不想让他看见,身边正是一全年轻男女,也是这般挤在人群里红着脸偷偷地四目相对。

    被握住的手汗津津的,桑陌偷偷转过头,看到男人正垂着胸前的发被风吹的飘啊飘,那张有些苍白的英俊面孔就变得有些看不清。

    快要看得失了魂的时刻,天际隐隐作响,仿佛最远处的巨龙正在云端上吐纳喘息,江面上还不见动静,人群已经因着隐约的奔雷声而耸动。隐隐约约地,江水尽头出现了细细一线银白,隔得那么远,光芒却耀眼能刺痛双目。人们欢呼着向前拥挤,踮起脚伸长了脖子,不愿错过天尽头哪怕刹那的奇观。桑陌被拥挤着紧紧贴向空华,男人双木平视前方,始终将背脊挺得笔直。

    雷声由远及近,人头攒动里,艳鬼艰难地扭头,那一线银白已化成了万千奔马,踏着飞溅的浪花好象转眼就要冲到眼前,江中的水神似乎爱极了这叫渺小的凡人震撼得不能动弹半分的游戏,起落之间,奔马又成了无数雪狮,挟雷霆万钧之势,张口齐声怒吼,生生将人们的惊叫声压下,须臾时刻,天地间只闻水声隆隆,再去其他。

    右手忽然传来一阵疼痛,是因为身旁那人突然手紧了五指。桑陌出声想要唤他,声音俱被浪声淹没。巨浪滔天,男人的面孔一如既往地不见半分撼动,只有那双眼睛,那双幽如墨深重仿若含珠的眼睛,一直死死看着前方,仿佛要穿透重重浪潮看到天地间的最深最远处。

    滔天浊浪排空来,翻江倒海可摧。浪淘已经近在眼前,浪头掀得如此之高,似乎能瞧见它还在向上伸展着,如一双擎天巨手,誓要将那遥不可攀的天空触摸。巨浪之下,有人开始颤抖地退后,生怕一旦浪头打下就要将自己吞噬。更多的人却早已忘了身在何方,连惊叹都已忘记,只是在这威严仿佛神灵现世的景观前徒劳地张大嘴瞠目结舌。

    昔年也曾观潮,也是此地,也是此人,也是这般并肩,看这浪高千尺,听这水声轰然。桑陌默默屏息,等待着浪头落下的那一刻。空华使终牢牢握着他的手,握得很紧,紧得发疼,无所顾忌的艳鬼不敢去想身边的这个男人在想什么,仿佛一旦被他猜到了,结果就会比眼前的潮头更骇人。

    不容细想,潮头猛然落下,狠狠地撞上脚下的堤坝,地动山摇,苍茫大地为之一颤,响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再听不到旁人的话语,再看不到他人的存在,迸射而来的浪花溅到脸上,先感到痛继而才是彻骨的凉。那只誓要擎天的巨手碎了,桑陌觉得自己像是被浪花卷进了波涛汹涌的江水里,满目满目,再看不清他人,只有漫天的水花与湛蓝耀眼的天空,水天一色。唯一的真实是快要被捏碎的右手,男人那么用力,哪怕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都不肯放开的霸道。

    空华啊空华,浪潮滚滚不绝,将厚实的堤坝撞得一摇再摇,一声盖过一声的浪吼声里,艳鬼快要被撞得再度失了魂魄,空荡荡的心头只有这个名字来来回回地飘啊飘。右手已经疼得麻木,连男人不知在何时松开了都没有发现。

    「桑陌、桑陌、桑陌……」

    好象有人在叫自己,桑陌意识模糊地转过脸,什么都还没看清,有是一阵眩晕,身体被拥住,直到脸庞枕上他的肩膀才发现,不知何时,江上的汹涌波涛已经渐渐平息了,观潮亭中的众人也已纷纷离开,只剩下了自己和他。

    「桑陌、桑陌、桑陌……」他在耳边喃喃呼唤,一遍又一遍,像是要叫回艳鬼失落的魂魄,却又痴狂得好象那个失了魂的人是空华自己。

    「嗯。」桑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空华说:「我喜欢你。」

    桑陌说:「我知道。」

    空华像是没有听见,一再地重复:「桑陌,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桑陌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他:「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艳鬼察觉到自己的肩头湿了,凉凉的。这是方才被溅到的江水,桑陌暗暗地告诉自己。空华的声音模糊了,低低地,却还在不知厌倦的重复。

    桑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所以那时候,我也缠着你要你为我写那面匾额呀。」

    那面留在了晋王府里的曾经悬挂在桑陌房门前的匾额——水天一色。

    在那样的景象面前,名利、富贵、权势全数都烟消云散,心里只有一个最真实的自己和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感情。在天地交接的刹那,想到了谁?挂念的是谁?谁是那个浮在心头上再清晰不过的影子?

    空华还在喃喃轻唤:「桑陌、桑陌、桑陌……」

    这个曾经无悲无喜用一副悲悯的眼眸俯看三界的男人始终不肯让桑陌看他的表情,桑陌只听到他的嗓子是暗哑的,时候时「沙沙」的,他说:「桑陌,你回答我,一句就好。」

    桑陌甚至不愿去分析他的话语中究竟带着哪些情感。他知道空华想让他回答桑陌——喜欢你。空华,我喜欢你。

    红尘中的七情六欲就是如此简单,笔画寥寥的三个字就能将所有情绪都一并概括。可是喜欢又是如此复杂,爱不得,恨不得,求不得,舍不得,愁肠百结,辗转反侧,因爱生怨,因怨生恨,因恨而多出无数是非。到头来,哪怕朝夕相处,哪怕同床共枕,哪怕耳鬓厮磨,少了这一句喜欢,纵然拥有再多,仍是心神不宁,惴惴不得安寝。

    艳鬼沉默着,江水滔滔,甚至能感受到男人呼吸得那么小心,像是害怕一个不小心就让细碎的字句都被吹散在风里。

    空华啊空华,你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冥主殿下呀……

    桑陌深吸一口,慢慢地退离了男人的怀抱:「我们回家去吧。」

    这一次,是桑陌不敢让他看自己的脸。

    转身离开的时候,素白的衣袖擦过了他的指尖,感受到男人无声的挽留,桑陌低着头,听到空华说:「我会等。」

    很坚定,很执着。

    不用回头,桑陌也能描绘出此刻凝固在背后的画面,滚滚东逝的江水,岸边被浪花打湿的芦苇,那个霸道狂傲的男人一定如旗杆般笔直挺立,黑色的衣摆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不知不觉地,艳鬼许久不曾描摹脂粉的脸上绽开了一抹笑,带着一点点狡猾,一点点得意,一点点苦涩,一点点……喜悦。

    后来,一家三口的日子还是怎么平稳安然地过着。坐在桌边练字的小猫一边艰难地握着笔在纸上描画,一边看着一旁矮几两边的人叹气。

    那个谁懒洋洋地支着头躺在榻上,另一个谁手脚利落地剥着核桃,一瓣一瓣贴心地喂到嘴边,眉眼含笑。

    空华说:「小猫最近习的字你看过没有?」

    桑陌点了点头:「有些长进了。」

    男人笑得很高兴,眨着眼睛期待地等着他的下文。

    艳鬼抬头瞟了他一眼:「就是笔杆捏得太高,他的劲力还不足,字迹潦草了。」

    空华不见恼,两眼弯弯,低下头贴着他的耳垂轻声笑:「那就是说,还是我写得好?」

    桑陌千绕万绕还是被他绕了进去,斜着眼睛瞪他一眼,闭着不说话。

    男人叫他瞪的心痒,一低头,颊边落吻,舌头撬了他的牙关一路吻到喉头最深处,两只手也跟着扯开了宽松的衣襟伸到里头摸啊摸……双唇分开的时候,彼此脸对着脸喘粗气,脸是红的,眸子是暗沉的,脖子根还留着昨天晚上弄出的红印子。探出舌尖沿着湿漉漉的嘴唇舔一圈,火苗子「忽——」地一下窜起三丈高,再想停也停不下来……

    宽大的衣袖带倒了矮几,白白可惜一碟子堆的高高的核桃。

    小猫捏着笔杆子,专心致志地在桌上大大的白纸上画横杠,暗暗在心里默背特意央着先生学的《道德经》。

    我没看见、我没看见、我没看见……看见了也是没看见。

    后来再后来,某一天,忽然想起许久许久之前一笔还没收回来的旧债,咬着耳朵细细说给同样百无聊赖的艳鬼听。艳鬼歪着头用一双眼角上挑的眼睛看他:「你想干什么?」

    空华放下手中的核桃,看了看艳鬼睡意未消的脸,两手抱胸认认真真地想:「让他还债。」狐狸一样的表情。

    原先枕着他的腿打瞌睡的艳鬼好奇地撑起身:「现在有什么大事是要劳动那位殿下的?」

    空华摸着下巴笑得得意味深长:「当初就说有事找他,可没说分不分大事小事。」

    桑陌的表情有些疑惑,空华一边伸手顺着他长长的发一边继续诡异地笑:「都说天崇宫里的湖畔长廊风光极好。」

    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就看见艳鬼红了脸,眉头一拧,一双指甲尖尖长长的鬼爪直抵上空华的喉头。

    冥主殿下却丝毫不露惧色,一边拍着他的背安抚一边继续叽哩咕噜地同他咬耳朵:「机会难得……我们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一双墨瞳亮晶晶地闪。

    桑陌冷哼一声:「他若发怒,你去应付。」

    空华搂着还是不怎么情愿的艳鬼,胸有成竹:「大不了把冥府的幽冥殿也借他一天。」

    「你做得了主?」

    「总有人做的了主。」

    「哼……」

    凡间的一座小小宅子里,一个让高傲的勖扬天君怎么也料想不到的「阴谋」就这样成形了。

    勖扬君,你准备好了吗?债主要上门了哟~

    后来后来再后来,「阴谋」就这样付诸实施了。

    你想知道他们干了什么?

    想象一下吧,当黑衣的前冥主殿下搂着他那只白衣的艳鬼叩开天崇宫那扇巍峨高耸的大门,大大咧咧地坐到天崇宫那条一面可观锦鲤一面可赏落花的长廊底下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喂,勖扬君,把你家花园借我一天。」

    我们盛气凌人的勖扬天君殿下脸上有将是怎么样的表情呢?

    我们很期待……

    -完-

    【新年贺礼】艳鬼番外之春日游

    春日游,杏花插满头。人间光阴如梭,忽而飞雪,忽而花开。第一场春雨下过之后,城中的人们纷纷举家出游踏青。唤上三五知己,带上内院家眷。装饰各异的华丽车辇浩浩荡荡在通往郊外的大道上一字列开,未见漫山野花,就已叫路人眼花缭乱。

    素日僻静的山间因这一阵春风变得喧闹起来。忙着吟诗的,忙着赏花的,还有平日难得相会的小儿女忙着眉目传情。溪旁坐了一群附庸风雅的文人自上游起依序坐开,比着古人的模样流觞曲水吟咏作赋;山顶的和尚庙外有道士打扮的阴阳天师拦着各家女眷铁口直断。最有趣是那边桃花树下,技艺精湛的画师铺开纸笔,正为游人描摹画像。听旁边的人说,那是声名显赫的一代宗师,年纪轻轻就画技了得,还曾入宫为当今皇后画过小像。一时观者如云,就连那头自命清高的穷酸书生也悄悄整理衣襟,低着头蹭进等待画像的队列里。看这阵势,即便一刻不停画到日落西山,画师也还回不了家。

    桑陌不好热闹,坐在树荫底下闲闲地看对岸那排如烟似雾的垂柳。小猫被几个同龄的孩子叫去放风筝了。一旁的空华掀开食盒,一样一样把里头的点心摆出来放到艳鬼跟前。糯米糕,椰蓉卷,鸭油玫瑰酥……小猫盼出门盼了许久,早在一个月前就郑重拟了食单交给空华。最后,必不可少的,自然还有一碟子剥好的核桃。眼下的季节,市面上的核桃大都已经陈了。也不知道空华从哪儿知道的门道,送进艳鬼嘴里的总是新鲜得嚼在口中还能嗅到核桃特有的香醇味道。

    同艳鬼有关的事物,空华总是万万分的上心,不到尽善尽美决不罢休。

    桑陌曾跟空华说道:「凑合着吃吧,不用那么讲究。」

    空华微笑着点头,依然如故。

    山脚下绿草如茵。正午过后,阳光炽热。娇生惯养的达官贵人们或是坐回自家奢丽的车辇里,或是躲进树荫下。桑陌吃着点心,空华咪着小酒,不远处的小猫已经同那些孩子们玩熟了,拽着做成黑鹰模样的风筝兴奋地在人群里奔跑。人世间所谓「岁月静好」四字,大抵不过如此。

    桑陌眯起眼睛,抬手从手指缝里仰望湛蓝的天空。现在的日子,就如同这一望无际的碧空一般,宁静辽阔,无风无雨。去草原放马牧羊,去大漠看日落日出,最后回到这烟雨朦胧的江南,看一看柳色新新,桃花灼灼。从前曾经不敢憧憬的太平日子正在一天又一天地演变成现实,以至于午夜梦回时,时常会有几许恍惚。

    身边的前任冥主惬意地躺下`身。桑陌挪了挪身子,让他的头枕上自己的腿。

    「前两日勖扬君来过。你刚好带着小猫出门。」空华慢慢说道。小巧地酒杯被他随意地把玩于指间,杯壁上残余的水光与他唇边的酒渍遥相呼应,「他还是老样子。」

    曾经目无下尘的天君不知从何时起,也开始学着偶尔在凡间驻足一刻。有时三五年难得来一次,有时四五月就来回奔波了好几趟,说不定,一切依着他的性子。也有人说,其实是与他身边那个青衣天奴的心情有关。

    空华口中的「老样子」,桑陌闭着眼也能想象出来。那位俊美无俦的天君,绷着脸,皱着眉,撇着嘴,走到哪儿,哪儿就是一阵北风呼啸。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他眼里的嫌弃。艳鬼见了他一回就再也不愿看他第二眼。你嫌我家地方小,我还嫌你脏了我家的地!

    即便如此,勖扬君还是格格不入地出现在了三教九流混杂的长街尽头,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因为文舒想念这里。

    桑陌想,也许这就是喜欢了。因为喜欢,所以改变。哪怕不情不愿。

    「接着想去哪儿?塞北?京城?还是继续往南?快入夏了,岭南的荔枝很甜。」闭起双眼,空华的神色间透着丝慵懒。他贴心地询问着桑陌的意愿。

    过去的那些事,偶尔还是浮上艳鬼的心头。南风,小柔,华妃……种种种种。不过慢慢地,艳鬼已不再去计较。就像眼下生活中的那些琐事,吃什么?住哪儿?去哪儿?这些事桑陌全数交给了空华筹谋,亦不再挑剔院落的宽窄,门槛的高低,邻家的窥视。很多时候,桑陌都只是静静地站在空华背后,无言地看着这个背影高大的男人镇定自若地把所有千头万绪打理成井井有条。一如从前,被父亲遗弃的小小侍读也是这般乖乖地站在浩大的冷宫里看着那个几乎被废黜的皇子一步步走进晋王府,走上金銮殿,直至君临天下。

    可是空华却不再是那个楚则昀。他总考虑着艳鬼的意愿,细致入微,小心翼翼。把家安在学馆旁是因为艳鬼喜欢读书人,他总能从某个呆头呆脑的傻书生身上看到南风的影子。院子宽大些,因为艳鬼喜欢躺在花圃旁午睡,卧榻下还常常散了一地核桃壳。还有,卧房要光亮透气,书斋要干净拙朴,厨房也得宽敞些,哪怕不下厨,倚在门边看着也很舒心……空华精心的安排下,样样都偎贴着桑陌的喜好。艳鬼扭开脸什么都不说,空华的每一分周到,每一次讨好,终究还是落进了眼里。

    「你定吧。哪儿都好。」空华的发冠松了,发丝自鬓边散落。索性为他摘下发冠重新梳拢,桑陌握着他的发,漫声答道。

    空华微微点了点下巴,转眼便陷入了沉思。

    人们臆想中的冥府总是阴森森的,一片昏暗。所以冥主总是一身玄色打扮,黑衣黑冠,一头浓重如墨的长发。艳鬼苍白的手指插入他的发间徐徐梳理,黑白分明,格外打眼,仿佛手指浸入了一潭墨水池子。看他许久不再说话,桑陌知他还在思索:「别搬了,在这儿再住一阵吧。」

    空华喜欢这儿。虽然从未漏过哪怕只字片语。可桑陌还是知道。没有理由,朝夕相处久了,彼此的心思不用再猜,看一眼便知。相濡以沫或许算不上,心有灵犀倒是已经略有所成。艳鬼想,其实这儿也不错。热闹但不失清幽,繁华又天生悠闲。进一步是南方重镇,自古昌盛之都。退一步是小桥流水,自家自得其乐之地。怪道那边那位大画师出了京城,就一门心思带着全家老小直奔此处安居。

    「咦?」空华闻言,倏然睁开眼,满眼尽是讶异。

    桑陌垂着头,若无其事地为他将发髻盘起,高高的发冠稳稳束于头顶:「也不过才住了三年,再住上十年也没什么要紧。」

    空华不再说什么,拉过他的手,紧紧握在掌心。桑陌任他握着,抬头去看头顶的天。蔚蓝的天空被浓密的树叶遮住了,只瞧见一小方一小方细碎的残片。灿烂的阳光照过来,被割裂的天空蓝得耀眼,树叶的边缘也透着金色的光芒。轻风吹送,这边的海棠开得绚烂,淋下一身淡粉的花瓣。

    后来,同小猫一起玩耍的孩子里有个个头还很小的孩子。他总喜欢跟着小猫。小猫拉起了跌倒在地上的他。孩子带着一脸未干的泪痕跑去寻自家的爹娘。原来他爹就是大画师。画师夫人赶紧差人来请桑陌,说是要感谢小公子的照顾。桑陌推脱不过,便去了。画师夫妇很热情,非说要赠一幅画像做谢礼。

    几番推辞之后,桑陌无奈地牵着小猫站到了已被许多人站过的桃花树下。空华没有跟去,默默地站在原地看,一如既往,一如往昔,一如这数不清记不明的漫长岁月里,他都如此这般悄悄地立在艳鬼身后,为他遮风挡雨,为他打伞添衣,守护着这个咬牙立誓说不会许他半分回报的身影。

    忽然,桃花树下的那人猛地扭过脸:「喂,过来!」

    空华怔然。桑陌正在笑着向他招手:「发什么呆?过来,画全家福。」

    柳色新新,桃花灼灼。桃花树下的艳鬼仍是一身白衣,脸色苍白,重重的铅粉盖住了他原有的清秀面目。可那双灰色的眼瞳中,此刻却满是欢愉。

    因为喜欢,所以改变,哪怕不情不愿,哪怕一星半点。于勖扬君如是,于空华如是,于桑陌亦如是。

    -完-

    艳鬼番外之天长日久

    春犹未尽,夏尚初至。起初几日艳阳高照,近来又是一阵细雨霏霏。淅淅沥沥的雨声自夜半响起,待到天明时,房檐下仍旧滴答不止。这般潮湿温润的气候持续了四五日,一夜过后,骄阳东升,天空湛蓝,万里无云。突如其来的灼热天气让还裹着厚重棉衣出门的路人叫苦不迭,个个腮帮赤红,额上颈间密密麻麻一层热汗。

    好在,黄昏过后,几缕清风吹送,带来稍许清凉惬意。借了这大好天气的光,今晚的月色也越发迷人好看。一轮圆月当空,漫天星光点缀。夜风习习,暗香浮动。坐在廊下喝着酒仰头观瞧,湛蓝色的夜空柔和平滑,恍如当年进贡入宫的上好丝缎一般。熠熠闪闪的星子明灭颤动,仿佛抬手就能摘下。

    “从天庭俯瞰人间,又是什么景象?”凡人仰望上苍总是带着敬畏与赞叹,那么立于万民之上的仙者呢?自云端俯视着蝼蚁般弱小庸碌的凡尘,又会是怎样的心情?艳鬼有感而发地问道。

    空华怔了怔:“我很少去天庭。”

    随后,贴心地再度把斟满的酒盏递到桑陌嘴边:“冥府的天色倒是和这个很像,只是没有月光。”

    冥府没有日夜之分,忘川上方的天空千百年来始终是那般阴沉晦暗的色彩,浓重的墨色中透着朦胧光影,带几分浅灰,几分暗黄,几分血色,永远是介乎于深夜与黎明间的混沌之色。在两岸大片大片鲜红夺目的彼岸花的衬托之下,黄浊的忘川波涛澎湃,浪花飞舞,更显出一种妖异而凄美的壮阔。

    “也算是难得一见的风景。”空华回忆道。

    怀中的艳鬼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将酒一饮而尽:“你不想回去吗?”

    “不想。”毫不犹豫地,空华答道。

    收拢臂膀,把已经半醉的艳鬼搂得更紧。

    面色青白的鬼魅,因为酒气的缘故,颊边晕开了淡淡的嫣红色彩,带着惯有的讥笑神情,顺从地偎进他的怀抱:“真的不想?”

    “不想。”笃定地,空华再度回答他。

    “呵……”艳鬼笑得更深,语气间仍有几分不信。

    空华不再答话,手掌轻拍着他单薄的背脊,同他一起抬头,静静仰望这难得的美丽夜空。

    疏影横斜,月色清浅,桑陌彻底醉了,一动不动地俯在他胸前,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地阴影。

    空华爱看他酒醉后的模样。沉沉睡去后的艳鬼神情柔和,面目端详。他脸上的酡红还未散去,水墨画一般浸染进苍白的皮肤底下。因着这一分鲜艳,似乎整个人都由此鲜活起来。不再是那个只能在暗夜出没的白衣鬼魅,而好像是……好像变回了当年那个清雅秀丽的斯文青年,低头作揖之后,会在宽大的衣袖后半掩着脸庞偷偷冲你挤眼微笑。

    这样的桑陌,只有他见过。

    还有其他的,各种各样的桑陌,生气的,欢乐的,俏皮的,坐在窗前静静出神的,拉着小猫大笑着从窄巷中一掠而过的,在他身下眼神迷离情难自禁的……千变万化,形形色色,都是桑陌,他的桑陌,只有他一人见过的桑陌。

    思及于此,传说中淡漠无心的前任冥府之主,俊朗英挺的脸上淡淡浮现出些许笑意。

    天崇宫里那位凌驾于众生众神之上的天君曾经一脸理所当然地向他说道:“本君的人,自然完完全全一分一毫都是本君的,哪里会有满足二字?”

    那样骄横与高傲的态度实在天上地下再无第二,嚣张得让同属贵胄之列的他也觉得汗颜。

    指腹擦着艳鬼熟睡的脸庞从眉间划到下巴,再在他微热的脸颊上反复摩挲,最后低头,在唇边落个吻:“桑陌啊……”

    嘴硬的鬼果真从不开口说起任何情爱相关的字眼。哪怕只言片语,那位曾经权倾朝野,为他把天下都取来踩在脚下的桑大人也从未再泄露过一个字眼。

    自小到大,他总是言出必行。哪怕做不到,也会咬紧牙关拼死达成。世人说,这叫死心眼。

    “真是……”苦笑着,手掌的力道却放得愈加轻柔,一下一下,慢慢在他的背上轻轻拍着。

    桑陌啊,喜欢这种事,于勖扬君而言是占有,于他空华而言,或许“陪伴”两字更为恰当,也更适宜于你我之间。

    陪在你身侧,伴在你身旁,每一个鸟鸣婉转的清晨,每一个晚霞灿烂的黄昏,每一个星斗漫天的月夜,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天天月月,岁岁年年。只要你在我眼前,只要我眼中有你,那就够了。

    足够我为你抛却一切,足够我与你地老天荒。

    “主上有请冥君移驾叙话。”浓密的树影背后,有人低声说道。

    “哦?”醉倒的艳鬼睡得酣甜,对凭空出现的访客毫无察觉。空华微微挑眉,随即释然,“她也是时候来找我了。”

    树后的人影凝然不动,垂首静静等着空华把桑陌抱回屋内,方才再度伸手相邀:“请。”

    风乍起,暗影斑驳,彼岸花开,满院飞红。

    空华回府时,已然是日出之后。天色尚早,不过城门外却已有早起的菜贩挑着担子赶着进城。酒楼中的伙计打着呵欠一边打着瞌睡一边用抹布擦着门板,小巷中的院门吱吱呀呀开启,还犯着迷糊的妇人半挽着发髻临窗梳洗。

    空华站在自家的府门前想了一阵,前些天那艳鬼念叨过的“做的绿豆酥还挺好吃”的那家饼铺似乎开在东城,是否要趁早去买上几个?那家生意太好,再过一会儿去就要立在门外等许久。

    正思想之间,大门开了。桑陌仍是那一袭宽大飘逸的白衣,直挺挺站在门槛那头望着头,灰色的眼瞳中看不出任何思绪。

    “回来了?”

    “嗯。”

    空华跨步往里走,桑陌也不拦,侧开身让他进门,而后便默不作声地跟在了身后。

    去哪儿了这种话艳鬼是断断不会问的。倘若哪天他真的凭空不见了,桑陌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举动吧?性情淡漠的艳鬼只会捏着核桃,撇开嘴微微一笑,然后就当做世间从未有过空华其人,领着小猫继续日复一日地安然度日。也许,在今后的某一天,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小猫,他会透过那张仿佛复刻的脸庞想起什么,而后洒脱一笑。

    空华相信,这样的事,桑陌一定干得出来。没有人比他更会逼迫自己。

    心头没来由一阵失落,听着衣摆擦过地面的窸窣声响,回忆着方才开门那一刹那桑陌依然如常的冷淡神色,空华止不住暗自长叹一声,早该习惯了啊……

    “喂。”

    “嗯?”

    “绿豆酥,东城新开的那家。”

    “我这就去。”

    “回来。”

    “怎么?”

    “先吃饭吧,小猫饿了。”

    桌上的粥已经凉了。先做的白粥,是在桌上搁了多久?那熬粥的人呢?又该起得多早呢?

    再然后,一家三口的日子还是和原先一样,平淡安逸,波澜不惊。

    然后的然后,某天上街,正赶上庙会,大街上人潮滚滚摩肩接踵。

    空华忽然觉得袖间一紧,顺势低头,是一个脸庞圆润的小女娃,穿着一身黑衣,乌发红唇,双瞳似水,越发显得小脸剔透粉`嫩,她看年纪不过五六岁光景,圆润白胖仿佛那头老艺人摆在摊前的彩绘泥娃娃一般。

    空华猛地一怔,身旁的桑陌和小猫也跟着止住脚步。

    小女娃的个头还不到他的腰际,小手却紧紧攥着空华的衣袖不放。她极力仰着头,墨黑的双瞳直挺挺望着空华,示意他俯身弯腰。

    抵挡不住人们好奇的视线,空华迟疑地向她靠去,袖口一重,颊边倏地一凉。

    “你……”大惊之下,空华立时捂脸后退。

    “咯咯……”女童却笑了,这年纪的女娃还不懂羞涩为何物,红菱小嘴欢愉地向两边翘起,如泥娃娃一般可爱的莹润脸庞不见一丝难堪,兴奋的神采溢于言表,“叔叔,好看。”

    哄堂大笑。身边的人们俱是戏谑满足的神情,纷纷赞叹女童可爱。

    女童松开了手,转身向人群中钻去,一瞬间就不见踪影。

    除了空华与桑陌,谁也不曾留意,女童离去时回眸那一瞥的神态。那样柔美娇妩的眼神,绝不是寻常孩童该有的。

    “哼。”轻哼一声,在围观人群的注视里,桑陌拽着小猫径自离去。

    那个麻烦的女人……向着女童离去的方向又看了一眼,空华无奈地摇摇头,向桑陌追去。

    艳鬼不知怎么了,脚不点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左躲右闪一路走得飞快。

    “你……”直到追进一条无人的窄街,才见桑陌停下。上前一步,空华正要发问。

    襟口被狠狠地抓住扯下,又是在他不及反应的时候,面颊一凉,正是方才女童亲过的位置。

    “……”这次才是真正的目瞪口呆。

    “哼。”骄傲的鬼,再度背过身后就再不肯回头。

    “桑陌呀……”空华上前,张开臂膀将他拥进怀中。

    “高兴了?”不甘愿的语气。

    “嗯。”大笑着点头,笑意冲破了死死抿起的双唇,无爱无恨的前任冥王殿下笑得满足之至,“那是阎姬,算是……我的堂姐。”

    同时,也是现任的冥府之主。

    那一夜,忘川岸边,奈何桥上,黑衣的女童闲适地坐在大片彼岸花海里,面无表情地跟他陈述:“修为这种东西,修习一阵就有了。冥府永远等着你。”

    他同样面无表情地听,不置一词。

    于是她又转而发问:“值得吗?”

    “值得。”

    “不后悔?”

    “不后悔。”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最后,远远地听她叹息:“明明是没有回报的事……”

    怎么会没有呢?看,现在不就有了吗?还是超乎于他意料之外的。

    “笑什么?”怀里的鬼不满地扭头。

    空华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发丝,缓缓收敛起笑容:“没什么。”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变的。积沙成塔,滴水穿石。不是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