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先生和遗书(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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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一

    我就像异派别武士比武时那样紧盯着K,我用我的眼睛、我的心灵、我的身体……所有属于‘我’的东西,不留毫发缝隙地做好准备来对付K。没有过错的K,毫无戒备,与其说千疮百孔,毋宁说是彻底地敞开更为合适,活像我当着他的面,接过他所保管的要塞地图,悠然自得地细看。

    当我发现K在理想和现实中犹豫彷徨、摇摆不定的时候,我的着眼点集中在如何才能将他一举击倒。我当即乘虚而入,冷不防对他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严肃的神态——诚然,那是一种策略,不过,当时出现了与我的神态相匹配的紧张心情,所以我也没能有感到自己滑稽和可耻的余裕。我首先斩钉截铁地说:‘一个在精神上没有进取心的人,就是混蛋!’这是我俩在房州旅行时,K对我说过的话。我用与他完全相同的语气,把他所说过的话语原封不动地返还了他。但是,这绝非复仇,坦白说,此话有着比复仇更残酷的意义,我是想用这句话来堵死横亘在K面前的那条恋爱通道。

    K生于真宗寺,但是他的信仰倾向与本家的宗旨并不相近。教义上的区别我不太清楚,知道自己缺乏议论这方面的资格。可是,我只是在男女关系[1]这一点上进行认知的。K以前就喜欢‘精进’一词,我只是把那个词解释为具有浓厚的禁欲意味。后来一问才知道,其实其中包含着比这更为重大的意义。我惊讶了,他的第一信条是:为了道,一切都该牺牲。节欲、禁欲自不消说,即使是远离肉欲的恋爱,也会成为‘道’的妨碍。K在靠自力生活的时候,我常常耳闻他的主张。那时我已经对小姐暗暗思慕,理所当然地会反对他的主张。我一反对,他总是流露出抱憾的神情,其中,蔑视远胜于同情。

    因为我俩之间过去有过这样的故事,所以,这一句‘一个在精神上没有进取心的人,就是混蛋!’对K而言,一定是击中痛处的。但是如前所说,我并不是想用这句话去一脚踢翻他苦心积累的过去,相反,我试图使他能像过去那样继续积累下去,至于他能否实现‘道’的境界,到达天堂,均与我无关。我只是害怕他突然转向,回到实际生活的方向,与我发生利害冲突。总之,我的话完全是利己之心的表现。

    ‘一个在精神上没有进取心的人,就是混蛋!’

    我再一次重复了这句话,然后注视着K,看这句话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

    ‘是混蛋。’过了一会儿,K回答:‘我是个混蛋!’

    K伫立在原处一动不动,眼睛凝视着地面。我不由一愣,疑心他是否会刹那间由一个窃贼变成强盗。然而,我同时意识到他的语音十分乏力。我又想用他的眼神作为参考,可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抬头看过我一眼。就这样,我俩又缓缓地迈开脚步。

    注释:

    [1]此处的男女关系指日本的佛教真宗净土宗的僧侣允许娶妻成家的情况。

    四十二

    我和K并肩行走,心中暗自等待着他后面要说的话,或许叫做‘埋伏’更来得恰当。此时的我,觉得即使设计暗算K也无妨。可是,我也是个受过教育,有良心的人,要是这时有个人来到我身旁对我说一声‘你可真卑鄙!’,说不定我会在瞬间清醒过来恢复自我的。要是那个人就是K,我一定会在他面前面红耳赤的。只是K并不会羞辱我,他太老实、太单纯了,他的人格太善良了。利令智昏的我居然忘了对他表示敬意,反而趁虚而入,企图利用这一点来击垮他。

    一会儿,K叫了我的名字并看着我,这次是我自然地停下了脚步。K也站停了。这时我才好不容易从正面看到了他的眼睛。K的个子比我高,我势必要抬起头来向上看他。我的模样,恰似怀着一颗豺狼之心,正面对着一只无辜的羔羊。

    ‘这件事就不谈了。’他的眼神和话语中,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痛,让我一时无言以对。‘请不要再提它了。’这一次,他恳求似地重复。我当场给了他一个残酷的回复,就像豺狼瞅准时机,扑过去一口咬住羔羊的咽喉一样。

    ‘你说不要再提,这可不是我提起的事,原本不就是你提出来的吗?不过,你若不想再提,那不提也罢。可是光嘴上不提是没用的,要是你没有决心,在心里放弃这件事,那么你究竟打算怎么对待你平时的主张呢?’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感到个子高大的K在我面前自然地萎缩下去,变得矮小了。正像我老是提起的那样,他是个性倔犟的人,又是一个比常人更正直的人,当自己的自相矛盾之处受到严厉责难时,他的天性令其绝不可能无动于衷。他的表现使我总算放下心来。就在这时,他冷不防又问:‘决心?’在我未作任何回答之前,他又补充道:‘决心——也没有什么下不了的决心。’他的口吻,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梦境中的呓语。

    至此,我俩结束了交谈,朝小石川的住处走去。虽说那天是个无风的较为暖和的日子,但毕竟已是冬季,公园里十分冷清。特别是回头看去,只见霜打后失去翠绿,变成茶褐色的杉树林树梢高耸在阴沉昏暗的天空中,会觉得寒气牢牢盘踞在自己的脊背上。我俩快步经过了傍晚的本乡台,为了登上对面的山岗,先下到小石川的谷地中。直到那时,我才感到大衣包裹着的身体有了些许暖意。

    因为急急赶路的缘故,我俩在归途中几乎都未开口。回家后坐上餐桌,太太问怎么回来晚了,我回答说K邀我去了上野公园,太太惊异地说:‘这么冷的天气!’小姐的神情像是要问,上野公园里有什么活动。我只回答说‘什么也没有,只是散散步’之后就不再吭声。平时就少言寡语的K,比往常更加缄默。太太问话也罢,小姐嬉笑也罢,都不做像样的回答。他大口地把米饭扒进嘴里,狼吞虎咽,在我未起身之前就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了。

    四十三

    那时候,‘觉醒’、‘新生活’之类的词汇还未流行,然而,K之所以不能干脆地抛弃旧我,执意奔向新的方向,并不是他缺少现代人的思考,而是因为他有着无法舍弃的尊贵的过去。可以说,他是为了那一点才生活到今天的。所以,K无法朝所爱的标的勇往直前,并不能证明他的爱是不冷不热的。无论他的感情如何炙热,也不能胡乱行动。除非给他足以忘乎所以的冲动,否则,他必定会站定回望一下自己的过去,如此一来,他就一定会沿着过去指明的道路按照迄今为止的方向走下去了。再说。他身上具有现代人不具备的倔犟和自制力。我自以为在这两个方面把他的心里是看透了的。

    从上野公园回家的那一晚,对我而言是比较安静的夜晚。在K回房间之后,我也追随而去,在他的书桌旁坐了许久,而且故意漫无边际地与他闲聊社会上的各种传闻。他好像有点儿厌烦,而我的眼中多少闪耀着胜利的光辉,我的语调中洋溢着得意的音响效果。我和K把手遮在火盆上烘烤了一阵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别的事情上干什么我都不及他,只有在那个时刻,我感到他也‘不足畏也’。

    不久,我就安稳地入睡了。突然,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又醒了过来。只见两间房中间的纸槅门被拉开了二尺左右,K的人影站在那儿。他的房间像天刚黑时那样还点着灯。我的世界骤然突变,一时无法开口说话,只是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的光景。

    这时K问我:‘你已经睡啦?’他是个总爱晚睡的人,我朝着他的黑影问:‘有什么事吗?’K回答说:‘没有啥大事,只是想到你是否已睡觉,上厕所时顺便问问。’煤油灯光从他的身后照过来,所以他的脸色和眼神,我完全看不清楚,不过,他的语调比平时显得沉着。

    隔了一会儿,K啪嗒一声关闭了纸槅门,我的房间立刻回归到漆黑之中。我闭上眼睛,又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静做美梦。之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但是,次日早晨,一想到昨夜的事,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甚至觉得,说不定所有这一切都在梦境之中吧。吃饭时我问了K,他说确实拉开纸槅门叫过我的名字,我再问为什么叫我,他未作明确的回答。冷场之时,他反倒主动问我:‘近来睡得很香吧?’不知何故,我觉得怪怪的。

    我俩这一天的上课时间又相同,不久,便一起出门。打一早起就牵挂着昨夜的事,半道上又开始追问他。可是,K依然没有给我满意的回答。我叮问他是不是对那件事有话要说,K语气坚定地回答‘不是’,口吻听上去像是在提醒我说,昨天在上野公园不是说过‘这件事就不谈了’嘛。在这方面,K是具有强烈自尊心的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忽然联想到他所说的‘决心’一词,于是,过去一直没放在心上的这两个字,奇妙地占据了我整个大脑。

    四十四

    我十分了解K的果断的性格,也完全理解在这个事件中他的优柔寡断。也就是说,我以为自己既懂得一般,又掌握了特殊的例外,因而自鸣得意。然而,当我把他说的‘决心’一词放在脑子里反复琢磨之后,我的得意渐渐褪去了色彩,最后竟然摇摆不定的晃荡起来。我开始觉得,这种场合对K而言或许并非例外,并怀疑他的内心深处是否隐藏着一种将所有的疑惑、烦闷和懊恼最终解决的手段。用这个新的眼光再来凝视他的‘决心’时,我不禁一惊。当时,要是我能够以这个惊讶为契机,再次公正地把他说的决心的内容审视一遍,那么可能还来得及。可悲的是,我是一个独眼瞽者,我只是从他要把对于小姐的爱恋进行下去的角度来解释这个词的意思,我一个心眼地认定,他要在恋爱方面发挥自己坚毅果断的性格,那就是‘决心’的含义。

    我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呼唤:我也必须有自己最后的决断啊。我立刻响应那呼唤声,鼓起了勇气。我决心抢在K之前,而且在他不知晓的情况下搞定这件事。我默默地窥视着时机。但是,两三天过去了,总也逮不到下手的机会。我的想法是要在K不在家,小姐也外出的时候与太太交涉协商。可是,这个不在,那个碍事的状况连日持续,总找不到‘此时正合适’的良机。我焦躁不安起来。

    一周以后,我再也忍耐不住,便假装生病。太太、小姐、K都来催我起床,我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到十点光景还蒙在被子里躺着。家中一片静谧,我估摸着K和小姐都已出门,这才从铺上爬起。太太一见我就问:‘哪儿不舒服呀?’还忠告我要多睡睡才好,吃的东西我可以给你端送到枕边。我身上没有异常,不想再睡,洗过脸就像平时那样坐到餐室吃饭。太太就在长方形的火盆对面服侍我。我手捧既不算早饭、又不是午饭的饭碗,琢磨着怎么样提出问题。那烦恼的愁容,在旁人眼里还真像个身体不舒服的病人吧。

    饭后,我抽起烟来。我没有起身,太太也不便从火盆边离开。她叫来女佣撤下餐盘,又给水壶里添上水,擦拭着火盆架的边缘,一边迎合应付着我。我问道:‘您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太太回答说‘没有’,接着就反问我‘为什么’。我说:‘有点事想和您商量。’‘什么事呀?’太太看着我的脸问。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很不合我意,所以,接下去要说的话,倒有点卡壳了。

    我很无奈,只得在话语上恰到好处地敷衍了一阵,最后问太太:‘最近K说过什么没有?’太太一副出乎意料的神情,反问:‘你在说什么呀?’在我回答前,她又问道:‘是他对你说过什么话了?’

    四十五

    我不愿意把K告诉我的自白转告太太,便随口说了声‘不’,随后立刻对自己的谎言感到不快。我无计可施,只好改口说:‘他没有托过我什么事,因而不是有关K的事情。’太太说:‘是嘛。’等着我的下文。我不得不开腔了,唐突地说:‘太太,请把小姐嫁给我吧。’太太并没有表现出我所预料的惊讶,不过,一时间也没有给出回应,只是默默地盯着我的脸。既然已经开口说出,那太太再怎么看,我也不会介意。‘嫁给我吧,请一定给我!’我说:‘请给我做妻子。’太太不愧是有岁数的人,比我沉稳多了。‘嫁给你也行,不过是不是太急了?’‘我马上想娶她。’如此回答后,我笑了起来。太太叮咛:‘仔细考虑过了吗?’我语气坚定地说明,提出请求是唐突的,但思考这件事绝非突然。

    随后,还有两三个问答,不过我已经遗忘了。太太不同于一般的女人,有男子汉那样干脆利落的特性,遇到这种场合,我们的交谈十分合拍、畅快。她说:‘行啊,就嫁给你吧。’接着,反过来向我拜托恳求起来。‘我们的家境是没有资格说嫁给你那种大话的,应该说请你娶她。你也知道,她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可怜的孩子。’

    事情就这样简单明了地谈妥了,从开始到结束总共没用上十五分钟。太太没提出任何的条件,她明说,亲戚那边也不需要商量,事后打个招呼就足够了。连本人的意愿也不必确认。对于这个问题,研究学问的我反倒显得有些拘泥。我提醒太太说:‘亲戚方面倒也罢了,但事先与本人谈一下,取得她的同意,这才符合程序吧。’太太说:‘你放心,我不会把那孩子嫁到她不乐意的地方去的。’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想到此事进展得过于顺利,反倒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心情。果真不用担心吗?这种疑念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钻进脑海。然而,我未来的命运至此基本上业已决定,这一观念刷新了我的一切。

    中午时分,我又跑到餐室去问太太,上午谈的事何时告诉小姐。太太说:‘只要我答应了,什么时候说都行。’话说到这个地步,太太仿佛比我更像个男人,我想自己应该就此打住了。太太却留住我,说道:‘如果你希望早一点说,那么今天也行,等她学习回家后,我马上对她说。’‘您能那么做,真是再好没有了。’说完我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默默地坐在书桌前。可是,想象着自己在远处听着她们母女俩窃窃私语的情景,总觉得有点坐不住。最终,我戴上帽子来到屋外,在坡道下与小姐迎面走过。一无所知的小姐看到我十分诧异,我脱帽问候:‘你回来啦?’她奇怪地问道:‘你的病好了吗?’‘是的,好啦,好啦!’我答着,快步朝水道桥方向拐去。

    四十六

    我从猿乐町来到神保町大街[1],再拐向小川町方向。我到这一带散步,目的就是逛逛旧书店,可是那一天,我一点儿也不想去翻阅那些旧书。我边走边一个劲地想着家里的事。我的脑海中既有先前太太的记忆,又有着小姐回家后的想象。也就是说,我始终在这些记忆和想象的驱使下行走,而且还时不时不知不觉地在路中间忽然站停,揣摩此刻正是太太在谈那件事,有时又会觉得现在那事已经谈完了吧。

    我终于过了万世桥,登上名神的坡道,来到本乡台,然后又走下菊坂,最后下到小石川的谷地。我步行的距离,跨越了三区[2],可以说划出了一个椭圆形。在这漫长的散策中,我几乎没有想到过K,如今回想当时的自己,要问为什么会那样,我也说不明白,只是觉得不可思议而已。要说是我的心情过分紧张,紧张到忘记了K的地步,自然不无道理,可是,我的良心却又不可能允许我那么做。

    我对于K的良心复活,是在拉开纸槅门,从大门口通过客厅,也就是照例经过他房间的瞬间。他像平时一样面对书桌正在读书,看了我一眼,却没有说平时那句‘刚回来呀’的话,只是问道:‘病好了吗?去看过医生了?’在那一刹那间,我真想伏地向他道歉。当时我所产生的冲动绝不因为自己孱弱,如若仅有我俩站立在旷野之中,我一定会听从良心的命令,当场向他谢罪的。然而此刻,屋里面还有太太在,我立刻本能地被这种情况吓阻,就这样,悲哀的是从此我的良心永远没能复活。

    晚饭时,K和我又照面了。一无所知的他只是一味沉郁,看我的眼神也丝毫不见多疑。太太也全不知情,她比平时显得高兴。只有我知晓一切,吃着铅粒一般沉重的米饭。那时,小姐不像往常那样在座,太太一加催促,她就在隔壁屋里回答‘这就去’,令K听了觉得好生奇怪,最后问太太:‘她怎么啦?’太太回答说,‘大概是不好意思吧。’还朝我看了看。K还是不可思议,又追问:‘为啥不好意思呢?’太太微笑着又看着我的脸。

    我一上饭桌,就依据太太的表情,对事情的进展有了一个大概的推测。但是,她如果当着我的面,向K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将会不堪承受的。太太又是位对这点儿小事满不在乎的女人,真叫我提心吊胆,捏了把冷汗。幸好K又恢复了先前的沉默,比平时稍稍振奋的太太最终也没谈起我一直担心的话题。我长出一气,回到房间里。然而,接下去我该以何种态度去对待K呢?我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我在内心编造了许多自我辩解的话语,但任何辩解都不足以正面与K交谈。最终,卑鄙怯懦的我对于亲口向K解释自己竟感到厌恶起来。

    注释:

    [1]神保町大街是东京九段下到骏河台下的著名的神田旧书店街。

    [2]指旧本乡区、小石川区和神田区。现在本乡和小石川区合并为文京区,神田区改名为千代田区。

    四十七

    就这样,又过了两三天。不消说,这几天间,对K抱有的无时不在的不安压得我心情格外沉重。我总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否则是对不起他的。况且,太太的语气、小姐的态度始终明显地刺激着我,令我更加难熬。太太具备男性的气质,说不定哪一天会在饭桌上把我的事情和盘托出。从那天起小姐对我特别明显亲密的动作举止,也很难说不会引起K的猜疑,成为他心头的阴云。我被逼到了非采取措施将自己与房东家建立的新的关系告知K的地步,然而,自我认可的我,一旦伦理上有了缺陷,要那样做又是极其困难的。

    我一筹莫展,想到是否改日请太太对K谈谈此事,当然要在我不在场时。但是,要是她如实相告,那只有直接和间接告知的区别,让我颜面丢尽的结果是不会有变化的。倘若请太太用一套谎话去搪塞,她一定会诘问我那么做的理由。如果我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都告诉她后再行拜托,那我就非得主动地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在自己恋人的母亲面前。我为人诚实正派,认定这么做只会关系到自己未来的信用。在婚前就失去了恋人对自己的信用,哪怕是一丝一毫,我也觉得是难以忍受的不幸。

    总之,我是一个想走正道却一不留神滑倒的笨蛋,抑或是一个狡猾的人。而且,能意识到这一点的,只有上天和我的心。然而,要是我想恢复原状,再向前迈出一步的话,就会陷入不得不把先前的失足公之于众的窘境。而我无论如何也想隐瞒那件事,同时,又非得向前跨出一步,我被夹在其间无法动弹。

    过了五六天,太太突然问我:‘那件事你对K说过吗?’我回答:‘还没有。’太太又追问:‘为什么不说呢?’面对她的提问,我僵化了。当时太太所说的令人惊异的话语,让我至今不忘。

    ‘难怪我一谈起此事,他的脸色就变得奇怪。这事就是你的不对了,平时如此亲密,却装作一无所知,一声不吭。’

    我问太太,当时K说了些什么。太太回答说,他没说什么。但是,我不能不进一步打听当时的细节。太太根本没有要向我隐瞒的理由,她说,K没说什么大不了的话,同时把他的反应详细地说给我听。

    综合太太所说的情况可以了解,K以平静的惊讶迎接了这一最终的打击。对于小姐和我缔结的最新关系,一开始他只是说了句‘是这样啊’,可是当太太说‘也请你为他们感到高兴’时,他才看着太太的脸露出微笑,说了声‘恭喜恭喜’,随后便起身离座。在拉开餐厅纸槅门之前,K回头问太太:‘什么时候结婚呢?’接着又说:‘我想送点贺礼,可是没有钱,送不成了。’我坐在太太跟前,听到这些话,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似的痛苦。

    四十八

    细算起来,太太对K讲了我们的事情后已有两天,这段时间里他对我的态度没有一点儿异样,因此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变化。我认为,他的超然物外的态度,哪怕就是表面的,也是值得敬佩的。要是在脑海里将他与我并排比较,他远远比我来得卓越。‘我是靠策略取胜的,却在人品上输给了他’,这一感受如同漩涡在我心中飞旋。我揣测K一定会在心里鄙视我,不由独自羞得面红耳赤。但是,事到如今,再到K跟前去自取其辱,那对于我的自尊而言更是莫大的耻辱。

    星期六晚上,我仍在犹疑,不知该向前走还是作罢,最后决定,好歹还是拖到明天再说吧。谁知就在那个夜晚,K自杀身亡了。至今,我只要一想到当时的情景,仍会毛骨悚然。平时我总是把枕头放在东边睡觉,而那天晚上,偶尔把枕头搁在床铺的西头睡下,或许也是一种因缘吧。因枕边吹来的冷风,我不由地醒来。一看才发现,平时总是闭合的分隔我俩房间的纸槅门,又像上次那样被拉开了。但是,却不见K的黑影站在那儿。我好像受到了某种暗示,在地铺上用胳膊支起半身,敏锐地窥视了一遍K的房间。昏暗的油灯依旧亮着,床铺也已经铺就,不过,盖被却像被踢飞似的堆在脚下,而K呢,头朝对面俯卧着。

    ‘喂!’我招呼他,但他却不回应。‘喂,你怎么啦?’我再次喊他,可他的身体依然纹丝不动。我立刻起身,走到门槛处,借着昏暗的油灯光,环视了他的房间。

    那时候我所得到的第一印象,与K突然进行爱的自白时差不多,一看到他室内的景象,我的眼球就像玻璃假眼珠那样失去了转动的机能,我就像一根木头一样竖立着一动不动。宛如一股疾风刮过我身之后,心想:糟透了!一道一切无法挽回的黑光,将贯穿我的未来,瞬间恐怖地笼罩住横亘在我跟前的整个人生。而且,我颤抖瑟缩起来。

    不过,我最终还是不能忘记自我,马上看到了放置在书桌上的信件。不出所料,那信正是写给我的。我拼命拆开信封,可信里我所预计的话一句也没有,我曾预想信中一定会写满令我极其难堪的话语,我感到恐惧,这种信件一旦让太太和小姐看到,她们将会多么看不起我呀。我只是粗粗瞄了一眼,顿时觉得‘天助我也!’(诚然,我只是在面子上获救而已,但是,这种体面对我而言,是极其重大的。)

    信的内容相当简单,毋宁说是抽象的。他说,自己志薄力弱,前程无望,所以自杀。后面又加了几句十分简洁的句子,谢谢我迄今为止对他的照顾。顺便把身后事拜托我去处置。还说给太太添了麻烦,很对不起,要我代为致歉。老家那边,也托我代为告知。必要的事情,信里都写到一句,唯有小姐的名字,哪儿也找不到。读完信后,我立刻意识到K是在故意回避。然而,最最令人感到痛切的是他用余墨写在最后的那句话:我早就该死,何故苟活至今呢!

    我颤抖地卷好信纸,再次放入信封。我故意将它依旧放在书桌上,让大家容易看到。接着回过头去,看到了飞溅到纸槅门上的鲜血。

    四十九

    突然间,我用双手抱住K的脑袋,将它向上抬起,想看一看他的遗容。但是,从下往上看到他俯卧的脸部时,我马上又松开了手,不仅因为不寒而栗,还觉得他的脑袋分外沉重。我从上往下盯着他冰凉的耳朵和平日理成平头的又短又密的头发看了一阵。我一点儿也不想哭,只是感到恐惧。而且这种恐惧不仅仅是眼前光景刺激感官后的单纯的恐惧,而是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命运的恐怖,那是由这位忽然间变得阴阳两隔的朋友所暗示的。

    我毫无主见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这间八铺席大小的屋子里转圈踱步。我的头脑向自己发出指令:虽然毫无意义,还是就这样走走吧。我觉得好歹要想出一个对应之策,同时,又感到自己真的黔驴技穷了,只能在屋子里不停地转悠,活像一头关在笼中的狗熊。

    我不时想进去叫醒太太,可是,让女人看到这种恐怖场面可不行的想法马上阻止了我。一种强大的意志支配着我:且不说太太,让小姐受惊,那是万万不能的。我又一圈圈地转悠起来。

    我点亮了自己屋内的油灯,还时不时地看看时钟,再没有比那时走得更慢的时光了。很明显,我起来的时间虽无法确切了解,却可以肯定已近拂晓。我一边不停地踱步转圈,一边焦急地等待天明,万分苦恼,心想:难道黑夜会这样永远持续下去吗?

    我们习惯于七点前起床,学校上课大多在八点开始,要不然就会迟到。因此,女佣会在六点左右起来。不过那一天,我是在六点之前就去叫醒了她。太太提醒我说,今天是星期天啊。她是被我的脚步声吵醒的,于是我对太太说:‘您已经醒了,请到我房间来一下好吗?’太太在睡衣外披了一件平时穿的短外褂,跟着我走进房间。我进屋,就拉上了尚未关上的纸槅门,随后轻声告诉太太:‘出了件意想不到的事儿。’太太问:‘什么事呀?’我用下颏冲着隔壁房间示意说:‘您可不要吃惊哟。’太太的脸色变得苍白,我接着说:‘K自杀了!’太太默默地看着我,一副悚惧的样子。当时,我在她面前冷不防双手撑地低下头去,向她认错。‘对不起,是我的不是。我对不起您和小姐!’其实,在与太太见面前,我压根儿没想过要讲这些话,可一见到她,就忽然无意识地脱口而出。你可以认为,我不能向K认错,却必须这样向太太和小姐道歉。也就是说,我的自然本能抢先超越了平时的我,稀里糊涂地道出了忏悔之言。太太并没有从更深的意义上解释我的话,那是我的幸运。她脸色铁青地安慰我:‘既然事出意外,那也是没有办法的。’然而,太太脸上的肌肉僵硬紧抽着,仿佛刻上了惊诧与恐惧。

    五十

    虽然对太太我觉得于心不安,可还是起身把刚关上的纸槅门拉开了。那时K的房内油灯里灯油已经燃尽,里面一片漆黑。我转身取上自己的油灯,站在纸槅门旁回过头去看太太。太太在我身后躲躲闪闪地朝他四铺席的房间窥望。不过,她不想进屋,对我吩咐:‘请保持原样别动,把防雨套窗打开吧。’

    接下来,太太不愧为军人的遗孀,颇得要领。我去了医生的诊所,又去了警察署,但那些都是听从太太的指令才实施的。在这些手续办妥之前,她不让任何人进入K的房间。

    K是用小刀割断颈动脉后即死的,身上没有其他的伤痕。我这才想到,自己就着昏暗的油灯光梦幻似的看到的纸槅门上的鲜血,原来是从他的颈项处一下子迸裂出来的。我借着白天的亮光再次清晰地观望他的血迹,惊诧人的血液居然有如此强大有力的气势。

    太太和我竭尽全力地想方设法把K的房间清扫干净,幸好他的鲜血大部分都被棉被吸入,榻榻米上并未被怎么污染,拾掇起来并不费事。我俩把他的尸体挪到我的房间里平放着,就像他平时睡着了一样。接着,我出门去给他老家发电报。

    回来时,K的枕边已插上了线香。我一进屋,寺庙里的烟雾气味扑鼻而来,看到烟雾中坐着两个女人。打昨夜起,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小姐,她在哭泣,太太的眼睛也红红的。事件发生后,我一直忘记了哭泣,这时才好不容易被诱发了悲恸的情感。由于这一悲伤,我的心中不知得到多大的舒缓。在我被痛苦和恐惧牢牢控制的心头降下一滴甘露的,正是此时的悲哀。

    我默默地在她俩身边坐下,太太要我也为K上一炷香。我上好线香后又静默地坐下,小姐对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偶尔与太太交谈一两句,都是有关现场要办的事情。现在小姐还没有谈论K生前的余裕,我心想,没让她目睹昨夜可怕的场面是件好事。让年轻的美女看到恐怖的东西,我担忧她难得天赋的美貌会遭到破坏。即使我遭遇的恐怖达到极致,我也不会把这种想法置之度外随意行动。对我而言,那么做会使我笼罩在一种不快之中,恰似对毫无过错的艳丽花朵胡乱摧残一般。

    K的父亲和兄长从家乡赶来,我提出了自己对K的遗骨安葬处的建议。K生前,我常常和他一起去杂司谷附近散步,K对那一带情有独钟。我记得,于是自己便半开玩笑地对他说:‘既然你那么喜爱,死后我就把你埋在这儿吧。’要是现在我如约把K安葬在杂司谷,那将是何等功德无量的事啊。在我的有生之年,我更想月月跪在他的坟前作新的忏悔。K的父兄一向不管他,或许由于万事都由我来照顾的情分,他们听从了我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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