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双亲和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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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回到家,没料到父亲的精神状态与上次见到他时并无多大的变化。“哟,你回来啦!是嘛,就你这小子还能毕业,实在太好了。你稍等,我去洗把脸来。”

    当时,父亲正在院子里干着什么,头戴一顶陈旧的麦秸草帽,为了遮挡阳光,扎在草帽后面的脏兮兮的手帕在随风飘动。他绕到有水井的屋后去了。

    我觉得,一个普通人从学校毕业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可是父亲的喜悦远超出我的预料,叫我感到不好意思。

    “就你这小子还能毕业,实在太好了。”

    父亲一再重复着这句话。我的内心深处,把父亲的喜悦与先生的表情做了比较。举行毕业典礼那天晚上,在先生家的饭桌上,先生对我说了“恭喜毕业”。我感到,那位嘴上对我恭喜祝贺、心底里却在贬斥我的先生,与对一件并不起眼的常事稀罕夸张地高兴万分的父亲相比,反而显得高尚些。末了,我居然对父亲由于无知而摆出的乡下人做派感到不快起来。

    “大学毕业么,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每年的毕业生有好几百人呢。”

    我终于说出这样的话来,于是,父亲变了脸色。

    “也就是说,我会觉得这事太好了。我是个你所知道的病人啊。去年冬天见到你的时候,我想,弄得不好,自己兴许还能活上三四个月吧,然而,直到今天还这样活着,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还能这样自由地起居,而且,还看到了你的毕业,所以我高兴哪。好不容易精心培养的儿子,与其在自己身后才毕业,莫如自己健在时看到你走出校门来得愉悦,作为你的家长,难道不该高兴吗!有着宏大志向的你会觉得,大不了一个大学毕业,连称太好了、太好了的,未免有点大惊小怪的,但是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看法多少有点儿不同噢。也就是说,比起你来,你大学毕业对我来说是件大好事,懂吗?”

    我哑口无言,惶恐地低下头,胜似赔不是。看来父亲满不在乎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死亡,甚至认定在我大学毕业之前就会离去。而我呢,完全没能想到自己的毕业对父亲心理的影响,真是愚不可及。我从包里取出毕业证书,郑重其事地摆在父母跟前。证书受到挤压折皱变形。父亲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平。

    “这证书你该把它卷起来拿在手里带回来才好。”

    “中间放一根轴芯就好了。”母亲也从旁提醒。

    父亲仔细地把证书端详了一阵,起身把它拿到壁龛处,将证书放置在壁龛正面,使人一眼就能看到。平时我准会说上几句,但是这一次我不同以往,全然没有逆反父母的心思,默默地任由父母亲摆弄。一旦变形,优质道林纸证书,很难接受父亲的摆布,刚刚在合适的位置上放妥,立马又顺势自然地翻倒下来。

    二

    我把母亲叫到一旁,悄悄打探父亲的病情。

    “父亲那么精神地跑去院子里干活,那样行吗?”

    “好像没啥事了,病大概快好了吧。”

    妈妈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就像远离都会生活在森林与田野中的妇女,妈妈对于父亲的病患全然无知。不过,上次父亲突然晕倒时,她还是那么惊慌失措,那么万分忧虑,这使我心中独自感到异样。

    “不过,那时候医生不是说过他的病是很难治好的吗?”

    “所以说,再也没有比人类身体更叫人不可思议的物体了,被医生说得那么严重的病情,不是到今天还这么硬朗嘛。你妈妈我一开始也非常担忧,觉得他还是别动静养为好。可是你瞧,他就是那种德行,休养是在休养的,但很倔犟,只要自己觉得好了,我说的话全都变成耳旁风了。”

    我想起上次回家时,父亲刮净了胡子,还硬要让妈妈把铺盖收起来的模样。他说:“没事,不要紧的。都怪你妈妈说得太夸张,要不得。”如此想来,更不能一味责怪母亲了。“不过,您在他身边还是要留神些……”话到嘴边,最终还是有所顾忌地咽了下去。我只是就我所知的把父亲疾病的性质说给母亲听,其实那些知识大部分也不过是从先生和夫人那儿批发来的。母亲听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感动的神情,只是问道:“哦,她也得了同样的毛病啊。真可怜,她是多少岁数过世的?”

    我毫无办法,只得就此放下母亲,直接面向父亲。父亲比母亲认真地听取我的提醒。“有道理,就像你所说的那样。不过,自己的身体毕竟是自己的,自己身体的保养,根据多年的经验,本人的心中最有底啊。”母亲在一旁听着,苦笑了,说:“你瞧瞧!”

    “可是,爸爸话是那么说,还是有精神准备的。我这次毕业回家,他那么高兴,也完全是这个道理。他没想到儿子能在自己活着时毕业,我在他健在时领回了毕业证书,所以他才说感到高兴。”

    “你呀,他那是嘴上说说的,心里还认为什么事没有呢!”

    “是嘛。”

    “他总是满以为自己还能活上十年、二十年呢。不过,有时也会说出叫我心中不安的话:看这情形,我也将不久于人世了。我死后,你怎么办呀?独自一人居住在这栋房子里吗?”

    我想象着,倘若父亲溘然长逝,留下母亲独自孤零零待在乡下陈旧宽敞的家中的状况,这个家少了父亲之后,还能照常维持下去吗?哥哥会怎么办?妈妈会怎么说?有着这些顾虑的自己,能够离开家乡的故土,在东京去悠然自得地过日子吗?当着母亲之面,我忽然想起了先生的提醒——趁父亲还健在,应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财产。

    “放心吧,他哪会死啊!成天嚷嚷着‘死啊、死啊’的,今后谁知道你爸爸还能活多少年哪。倒是那些一声不吭的健康人悬乎呢。”

    我缄默无语地听着母亲讲述,不知道她那些陈腐的话语来自什么理论呢还是某种统计。

    三

    父母之间商量起为我蒸煮赤豆糯米饭招待乡亲们的打算。我回家那天起就暗自担忧此类事将会发生,并立刻予以拒绝。

    “这种夸张的事还是免了吧!”

    我讨厌乡下的来客,他们前来的最终目的无非是吃吃喝喝,只要有点儿由头就爱起哄聚餐。从孩提时代起就对和他们一起吃饭感到痛苦,更何况他们将专程为我而来,可以想象我心中苦痛会更甚。然而当着父母亲的面,又不便明言不许那伙粗鄙的乡亲来家喧闹,因此只能反复主张,这样做实在太过夸张了。

    “你老说夸张、夸张的,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夸张。这种事一辈子也不会碰上第二回呀。请客喜庆一次,那是理所当然的!你别那么推脱了。”

    看来母亲对我的大学毕业也极为重视,仿佛为我娶媳妇一般。

    “不请也行啊。不过,不请的话,他们又得说三道四了。”

    父亲如是说,他担心人家会在背后说长道短,事实上,那些人碰到这种事,一旦不能如愿,马上就会背后胡乱议论。

    “这儿与东京不同,乡下人可烦呢!”父亲又说道。

    “也要考虑到你爸爸的颜面啊。”母亲又补充说。

    我无法固执己见,觉得怎么也得照顾到双亲的心情。

    “我的意思是,只是为了我就作罢。如若你们讨厌会被人家背后瞎议论,那就另当别论了。对于父母亲不利的事,我是不会强做主张、一意孤行的。”

    “你如此硬辩,我就没办法了。”

    父亲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你爸爸不是说了一切都不是为你而做的嘛。不过你呀,也该懂得一点世上的人情世故吧。”

    母亲说到这个份上,表现出女人的语无伦次,她说的话比父亲和我两人加起来的还多。

    “研究学问的人,动辄喜欢说理,那可要不得。”

    父亲此后就不再说话,可是,我却从他这句简单的话中看出父亲平时对我的所有不满,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话语的生硬,却只觉得父亲对我的不满并无道理。

    当天晚上,父亲改变心情,询问请客放在哪一天我比较方便。我在这幢老房子里只是无所事事地睡觉起居,无所谓时间上的方不方便。父亲这样问,意味着他在向我让步妥协。我在心平气和的父亲面前涣然冰释低下了头。经商量,我们决定了请客的日期。

    还没等到请客那一天就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明治天皇患重病的公告。消息很快通过报纸传遍日本全国。在乡间农舍里,几经波折才说定的毕业喜宴竟像尘埃那样被风刮跑了。

    “还是自我约束审慎些好哇。”

    戴着眼镜读报的父亲说,好像也在思考自己的病患。我也自然地回想起上次毕业典礼上,天皇陛下像往年一样照例驾临大学时的情形。

    四

    家庭人口很少的老房子显得过分宽敞和静谧,我在屋里解开行李开始翻阅书籍。不知什么缘故,我的心总定不下来。在眼花缭乱的东京出租屋的二楼,听到远处行驶的电车发出的声响,一页一页地翻过书本,反倒可以集中精力,心情愉悦地用功。

    我时不时会伏在桌上打盹,有时还特意取出枕头正儿八经地贪图午睡。一觉醒来,聆听阵阵蝉鸣,恍若梦境延续的噪声,突然嘈杂地搅扰我的耳蜗。我凝神倾听着蝉鸣,居然时而泛起一阵阵悲哀的情愫。

    我拿起笔来给各位同学写起简短的明信片或长信,同学们有的还滞留东京,有的已返回了遥远的故乡。有的寄来了回信,有的则杳无音讯。我也未忘记先生,以回乡后的自我为题密密麻麻地写满三页信纸给他寄去。在给信封口的时候,我怀疑先生是否还在东京。先生和夫人外出不在家时,照例会有一位来自某处的五十岁上下的剪着短垂发的女人为他们看守空房。我曾经问过先生那人是谁,先生却反问我,你看她像谁?我误以为她是先生的亲戚,先生回答说:“我是没有亲戚的。”对于老家那些有着亲戚关系的人,先生一向不通音讯。我询问的那个留守女人其实是夫人那边的亲戚,与先生无缘。我给先生发信时,忽然想起了那位在身后将窄腰带松松打结的女人的姿态。如果先生夫妇去何处避暑了,我的信寄到之后,那位短发大婶马上会机敏热心地帮我转过去吗?不过我很清楚,信中毕竟没有什么重要事宜。我只是感到寂寞,期待着先生给我的回信。可是,回信最终没有出现。

    父亲不像我去年冬天回家时那么想下日本象棋,棋盘上积满灰尘,摆放在壁龛的角落里。尤其是天皇陛下患病之后,父亲常常陷入沉思,每天等到报纸一来,便抢先阅读,然后特地把他读过的报纸送到我的住处。

    “哎,你看看,今天天子的病情又登得很详细。”

    父亲经常把天皇陛下称作“天子”。

    “真是不胜惶恐,天子的疾病,竟然和你爸爸的疾病相似啊。”

    父亲说着,脸上堆积着相当忧心的阴云。父亲的话又使我心中掠过一阵不安,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离我而去。

    “不过,我会平安的吧。像我这种废物,还能这样苟全存活着呢。”

    父亲一方面为自己的健康打包票,另一方面也有着危险即将降临在自己头上的预感。

    “其实爸爸还是很担忧他的疾病的,看上去他没有妈妈您说的自以为还能活上十年、二十年的意思。”

    母亲听了我的话,显出一脸的困惑。

    “你劝他下下日本象棋吧。”

    我从壁龛里取出棋盘,擦去了灰尘。

    五

    父亲的精力越来越差。曾经令我惊讶的那顶系了手帕的旧麦秸草帽自然而然地闲置一旁。每当我看到放在煤烟熏得黑乎乎的搁板上的那顶草帽,就会可怜父亲。以前他不费劲地轻松活动时,我为他忧心,希望他小心谨慎。现在父亲久坐不动,我又觉得还是像以往那样对身体有利。我常常会与母亲谈论父亲的健康。

    “完全是心理作用啊。”母亲说。她心中是把陛下和父亲的病联系起来考虑的,而我呢,并不认为尽是那个原因。

    “恐怕并非是心理作用,他的身体是在变差。我觉得他的心情还可以,而健康看上去却越来越差了。”

    说着,我在心里盘算,是否去远处请一位名医来帮父亲诊察一下。

    “今年夏季你也过得无聊吧。好不容易大学毕了业,也无法为你庆贺一番。你爸爸的身体就那模样,加上陛下又患重病。……早知道这样,你一回家时就把客人们请来就好了。”

    我回家是七月五六日,父母是在一周以后提出为庆祝我毕业请客的事,又过了一周,总算说定那件事。回到从容不迫的乡村,完全不受时间的束缚,多亏这样,我才能摆脱了自己嫌恶的社交所造成的痛苦。可是,对我并不理解的妈妈似乎并未意识到。

    天皇驾崩的消息传来之时,父亲手里拿着报纸,“啊——啊——”地连声哀叹。“啊——啊——天子终于仙逝,我也……”

    父亲的话到此为止。

    我上街去购买黑纱,然后包上旗杆上的圆球,再在旗杆顶端扎上三寸宽的飘带,朝马路方向斜插在门边。因为没有风,旗帜和黑色的飘带都向下耷拉着。我家的房子和陈旧的门楼顶端铺的都是稻草,历经风吹雨打,早就变了颜色,看上去不仅呈淡灰色,而且明显凹凸不平。我独自跑到门外,远远地眺望黑色的飘带、白色的毛呢底子中央印染的那轮红日,还有旗帜后面屋顶上脏兮兮的稻草。我想起先生问过:“你家的房子建筑是什么式样的?与我家乡的房子大不相同吧。”我很想请先生看看生下我的这栋老房子,又为此感到相当羞涩。

    我又独自一人走进家里,来到我的书桌跟前,一边看报,一边想象远方东京的情形。我的思绪集中在日本的头号大都市在一片黑暗之中是如何蠕动的画面上,在不动就不可收拾、人声嘈杂的不安都会中,在一片黑乎乎的映像中,我看到了恰似一盏明灯一般的先生的家,这时,我并没有注意到这灯火正在自然而然地被卷入宁静的漩涡之中,也不可能注意到要不了多久,这灯火将面临倏然熄灭的命运。

    我拿起笔来,打算给先生写一封信,谈谈这一次的事件,可是只写了十行左右就作罢了。我撕碎没写完的信笺,扔进字纸篓(因为我想到,即使给先生写了也没用,看看以前的先例,他也不可能给我回信的)。我很寂寞,所以才会写信,要是有回信来就好了。

    六

    八月中旬,我接到一位朋友的来信,信中写到,有一个地方中学教员的位置,你是否愿意接受。那个朋友出于经济上的需要,一直在探寻这样的位置。他还是首次遇上这样的职位,不料又有更好的去处洽谈成功,所以才特地来通知我,想把多出来的位置让给我。我立即回信谢绝,并写到,同学中有努力寻找教师职务的人,可以把机会转让给他。

    寄出回信后,我与父母谈起这件事。他们俩对我谢绝那项工作似乎并无异议。

    “不接受那工作,还会有更好的位置吧。”

    我体察到父母的话里,蕴含着对儿子抱有的过分的希望,无知迂腐的父母亲好像对刚毕业的我的职位和收入有着不切实际的期望。

    “相当的职位,近来可不容易找到那种好职位呀。特别是哥哥和我的专业不同,我俩所处的时代也不同,你们把我俩相同对待,我可受不了。”

    “可是,你既然已经毕业,至少得独立生活下去,否则,我们也受不了。当有人问,你家的二少爷,大学毕业后在何处高就啊?我们无言以对时,多没面子啊。”

    父亲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父亲的想法不可能超越一向久居乡村的家乡人的观念,或许某一位乡亲会问,大学毕业后能拿多少月薪?还有人会认为,大概可拿到一百圆[1]吧。听到这些话,面对那些乡亲们,父亲希望大学刚毕业的我工作有着落,不要有失体面。我一直把大都会当作根据地,可在父母亲眼里,我无异于双脚向天脑袋朝地倒悬行走的怪人,我也会不时产生自己实际上正是那种人的错觉。我要向父母亲坦率地说清自己的想法,然而,双亲与我之间的期望值距离实在太远,令我在他们面前无法开口。

    “你经常口口声声地称作先生的那个人,这种时候不正好能托他帮帮忙吗?”

    母亲除此之外无法解释先生的含义。那位先生恰是劝我回到家乡以后,趁父亲在世赶快把家产分到手的人,而不是毕业后为我寻找工作的人。

    “那位先生是干什么的呀?”父亲问。

    “什么也不干。”我答。

    我觉得很早以前就对父亲说过先生什么也不干的话,父亲理应对此有所记忆。

    “他什么也不干,那又是为什么呢?既然是你那么尊敬的先生,我想是应该干点什么的吧。”

    父亲这么说着,在讽刺我。父亲的想法是,大凡有用的人,在这个社会里一定会谋到很好的地位投入工作的。他得出的结论好像是,正因为是个废物,所以才无所事事。

    “像我这样的人,虽然没有工资,却也不是闲着无事可干的啊。”

    父亲说着,我还是默不吱声。

    “你说他是那么了不起的人物,一定能找得到一个职位的。拜托他一下吧。”母亲说道。

    “不。”

    “那就没法子了。你为什么不肯托他呢?写封信也行啊。”

    “嗯。”

    我模棱两可地应道,起身离去。

    注释:

    [1]明治四十五年(1912)的大米零售价一等米每升二十五点二分钱,一九〇七年中学教师的月薪是二十圆,一九〇九年《朝日新闻》社职员的月薪是二十五圆。

    七

    显然,父亲对自己的疾病感到担忧,然而,每当医生来诊察时,他并不是那种提出各种各样问题叫医生难以回答的人,而医生呢,也有所顾忌,什么也不说。

    父亲好像在思考身后之事,至少想象着自己不在之后家中的情形。

    “让孩子去搞学问,真是有利有弊。总算读到毕业,可孩子绝不肯再回家。好比为了要轻而易举地分离父子,就让他去搞学问一样。”

    做学问的哥哥现在远离京城的地区,由于接受了大学教育,我又决意留居东京。养育了这等子女的父亲发出抱怨并非毫无道理。想象着久居在乡村老房子里,只留下孤零零的母亲一人,父亲的感觉一定是非常空寂凄凉的。

    父亲坚信自己的家无可动摇,而住在这个家中的母亲只要健在,也是不会动摇的。想到如果自己死后,只剩下孤独的母亲一人留在这空空如也的家中,他就感到极其不安。尽管如此,他还是强求我到东京去寻找好的职位,这说明他的思考是充满矛盾的。我在对他的矛盾思路感到好笑的同时,又庆幸自己唯此才能达到去东京的目的。

    在父母亲面前,我必须装出尽量努力去谋求那一职位的样子。我给先生写了信,信中详述了家中的情况。如果自己可能胜任的工作,什么都行,拜托先生介绍斡旋。写信时我觉得先生不可能不理睬我的请求,不过,虽然他会帮我,可是因为交际不广,怕也会无可奈何吧。我又觉得,先生一定会给我回信的。

    在给信封口前,我对母亲说:“我给先生写了信,就像你吩咐的那样。你看看吧。”

    出乎意料,母亲并没有读信。

    “是嘛,那就快寄出去吧。这种事情,不需别人提醒,你自己早该做了。”

    妈妈还是把我当孩子看待,我也觉得,实际上自己还是个孩子。

    “不过,光写信还是没法解决问题的。到了九月,我还是得去东京。”

    “你说得也对,可是说不定会找到什么好职位呢。还是早些拜托先生妥当呀!”

    “是啊,反正他一定会给我回信的,到时再谈吧。”

    先生是位做事中规中矩的人,办这类事情我很信任他。我盼着先生的回信,可是,我的希望落空了,过了一个礼拜,还没有得到来自先生那儿的任何音讯。

    “或许到哪儿避暑去了吧。”

    我不得不对母亲说几句类似自我辩解的话,这些话不仅是对母亲,也是对自己心灵的致歉。倘若不是硬性假设一点原由为先生的态度辩白,那么连我都会感到不安了。

    我不时会忘掉父亲的疾病,想尽早赶去东京。这位父亲自己也忘掉了本人的病患,一边担心着未来,一边对未来却毫无设想措施。最终,我也没能得到向父亲提出先生忠告的请求分配财产的机会。

    八

    到了九月初,我又准备去东京了。我向父亲请求,眼下能否像过去给我寄学费那样给我汇款。

    “我老是待在家中,您所要求的职位是无法得到的!”

    我把事情说得好似为了取得父亲希望的职位才去东京的。

    “当然啦,那只是维持到我找到工作之时就行。”

    我在心里暗忖,那工作最终怕是不会落到我头上的。然而,对世事行情不甚了了的父亲却完全相信与此相反的结局。

    “那么,在很短的时间里,我设法帮你凑凑吧。不过,绝不可长久,你应该在取得相当的职位后立刻独立生活。本来嘛,从学校毕业的第二天起就不能再靠别人。如今的年轻人哪,花钱有一套,挣钱却全不放在心上。”

    除此之外,父亲还发了不少牢骚,他还说了诸如此类的话:“从前父母亲靠孩子供养,如今父母亲被孩子啃老。”我只是默默地听着他的抱怨。

    父亲唠唠叨叨了一阵,我想悄悄地起身离去。父亲又问:“什么时候走?”我觉得越快越好。

    “叫你妈妈看看日子吧。”

    “好吧。”

    当时,我在父亲面前表现得格外温顺,我想要离开家乡,却尽量不惹他生气。父亲又留住我说:

    “你去了东京,家里又要冷清了,只剩我和你妈妈两个人。要是我身体好还行,现在这样子,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发急事呢。”

    我尽量安慰父亲,又回到自己的书桌边。坐在散乱翻阅的书本中间,反复咀嚼着父亲那忧心忡忡的态度和话语。那时,我又听到了蝉鸣声,与上次听到的不同,是寒蝉的叫声。我在夏季回到故乡,始终枯坐在一波又一波沸腾的蝉噪声中,常常觉得心情悲凉,我的哀愁总是与聒噪的蝉鸣一起沁入心底。那种时刻,我总是一动不动地独自凝视着自我。

    今年夏天回乡以后,我的哀愁渐渐变了情调,犹如秋蝉变成寒蝉那样,与我有关的人们的命运,在巨大的轮回之中开始慢慢地变动起来。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凄凉寂然的父亲的态度和话语,还想起了虽然发出信件却不见回音的先生。父亲与先生,给予我的印象是截然相反的,对于这一点,无论是比较还是联想,都会轻而易举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我几乎知晓了父亲的一切,如若父亲离我而去,在情感上会留下父子之间的恋恋不舍之情。然而,对于先生,我尚不清楚他的许多经历。他与我相约要告诉我自己的过去,却还没有得到聆听的机会。总之,先生对我而言是暗淡不清的,我无论如何也得迈过那个坎,走向豁然光明的地方。与先生断了联系,使我深感痛苦,我请母亲看了个日子,决定了去东京的日期。

    九

    就在我即将动身之前,记得是出发前两天的傍晚,父亲又突然晕倒了。当时,我正在捆扎装有书籍和衣物的行李,父亲则在洗澡。母亲进去帮他擦背,忽然大声地呼唤我。我看到被母亲从身后抱住的赤条条的父亲,在搀扶他回到客厅时,父亲说:“不要紧了。”为了保险起见,我让他坐在枕边,用湿手巾为他的脑袋降温。直到九点钟时,我才敷衍马虎地吃了晚饭。

    第二天,父亲的精神明显比想象的好,他不听劝说,独自步行去上厕所。

    “已经不要紧了。”

    父亲对我重复了一遍去年晕倒时说过的话。那时候果然如他所说已经不要紧了,我想,这一次或许还会那样。不过,医生提醒我们说,要紧的是小心呵护,却没有明说该注意的事项。出于放心不下,到了该出发的日子,也终究没想上东京去。

    “看看情况再说吧。”我与母亲商量。

    “就这么办。”母亲希望我留下。

    母亲看到父亲精神饱满地走到院子里或下到后面的便门处时,会显得满不在乎,然而,一旦发生晕倒事件后,她又会过度地操心和焦虑。

    “你今天不是要去东京吗?”父亲问。

    “是的,我稍稍往后推了推。”我答。

    “是为了我吗?”父亲反问。

    我迟疑了。要是回答是的,那就意味着父亲的病情严重了,我不想让他的神经变得过敏。不过,父亲还是看透了我的心思。

    “真是过意不去啊。”说着,他把头转向庭院的方向。

    走进自己的房间,我凝视着就地放置着的行李。那行李被捆扎得严严实实的,随时可以拿走。我茫然地站在行李跟前,想着是否要再解开绳索。

    我坐不稳站不定,心神不宁,这样又熬过了三四天。父亲再次晕倒,医生命令说要绝对静养。

    “是怎么回事?”母亲用父亲听不到的声音轻轻问我,她的脸上露出胆怯、不安的神情。我已经做好给哥哥和妹妹发电报的准备。然而,卧病在床的父亲并未现出什么痛苦的表情。从他的谈吐看,与平时患感冒时别无二致,而且,食欲还比平时更旺盛。对于身边人的提醒,他也不能轻易入耳。

    “反正是一个死,应该吃完美食走才行。”

    在我听来,父亲所说的“美食”一词既滑稽又辛酸,因为他不住在能尝到美食的都会。入夜之后,他要家人帮忙烤些圆年糕片,喀吱喀吱地嚼着。

    “为什么会如此渴望呢?或许内心深处还有健壮坚强的地方吧。”

    母亲反而将希望寄托在失望之上,她把只有在生病时才用的老派风格的“渴望”一词,用在什么都想吃的意思上。

    伯父来探病时,父亲长时间地挽留,不放他回家。“我太寂寞,你陪陪我吧。”那是主要的理由,不过,还有一个原因是,可以向伯父抱怨我和母亲不让他吃想吃的东西。

    十

    父亲的病患同一状态持续了一周以上,在这段时间里,我给在九州的哥哥写了封长信,还让妈妈给妹妹发出一信。我在思忖,有关父亲的健康,这或许是给兄妹俩最后的信件了。在信里我还写入了到最后时刻我会给你们发电报,那时请回家来的话语。

    哥哥承担的职务十分繁忙,因此,父亲不到临终是无法随意叫他回来的。可是,他们好不容易安排好工作赶到家,却没能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被他们责怪起来,我也不好受。对于发报时间的掌控,我有着不为人知的责任。

    “明白无误地说清时间,我也做不到,但是,危险随时可能出现的,这点你要知道。”

    从有火车站的城镇请来的医生对我这样说。我和妈妈商量,请那位医生斡旋,到镇医院请一位护士。当父亲看到身穿白大褂女护士来打招呼时,露出了怪异的神色。

    父亲早有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的心理准备,却没有意识到死亡已近在眼前。

    “过一阵子等病好了,再去东京玩玩吧。人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死的。想干的事,得趁活着的时候做掉才行。”

    母亲无可奈何地顺着他说:“到时候请允许我陪你一起去。”

    有时候,父亲又会显得十分凄凉。

    “我死后,你要善待你妈妈。”

    我对他那句“我死后”很有印象。离开东京之前,先生对夫人说过这句话。那是我毕业那天晚上的事,我想起面带笑容的先生和认为不吉利而捂住耳朵的夫人的模样。当时先生所说的“我死后”只是一种单纯的假定,而我现在听到的,却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实。我无法模仿夫人对待先生的态度,可是,嘴上却不得不说些岔开父亲话题的言语。

    “您可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过几天病好后,不是准备还要去东京玩玩吗?和妈妈一起去。您到了东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变化很大呀,电车的新增线路可真不少哇,电车一通行,市容就会变化,再说,市区也重新做了规划,可以说,昼夜二十四小时,东京是一刻也不会静止不动的。”

    我无计可施,说了些可以不说的话,父亲照例听得很满意。

    家有患病者,自然上门的人也就多了。住得近的亲戚每隔两天就有一位轮流前来探望,其中还有住得较远平素疏于来往的。“我还以为多么危急,看这样子,还不要紧嘛。他讲话自如,最主要的是一点儿也不瘦弱呀。”说完,那人就回去了。我刚回来时还是鸦雀无声的家中,由于这样的缘故,变得人声嘈杂起来。

    父亲在家中静卧不动,病情却一刻不停地向坏处发展。我与母亲、伯父商量后,还是给哥哥和妹妹发出了电报。哥哥回复说“立马动身”,妹夫也告知说“就去”。妹妹上一次怀孕时发生流产,这一次为预防习惯性流产,妹夫早就关照她要格外当心,也许他会代替妹妹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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