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先生和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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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常常将那个人称之为“先生”,因而在此也只写“先生”而不公开他的真名。与其说这是对于社会的顾虑,毋宁说这么做,对我而言是极其自然的。只要我想起他的事,立刻就想以“先生”相称。我执笔时的心情也相同,实在不愿使用那种令人倍感疏远的英语大写字母。

    与先生相识是在镰仓,那时我还是个年轻的学子。有个朋友利用暑假在那儿的海水浴场游泳,他寄来的明信片,要我也务必前往。我决定设法多少弄点钱前往,于是花了两三天筹钱。然而,把我叫去的朋友在我到达镰仓后不到三天,突然接到老家让他回去的电报,电报称其母亲患病,可朋友并不相信。很早以前,家乡的父母就要强加给他并不情愿的婚姻,以现代的习惯看,他以当下的年龄就结婚还嫌太早,关键还是那位对象并不满意,所以在本该回家的暑假,故意来东京附近游玩,以作回避。他把电报给我看,与我商量该怎么处置,我也束手无策。若他的母亲果真患病,他是应该回家的。结果,最终他还是回去了,留下了特地赶来镰仓的我。

    那时离学校开学上课还有不少天数,我处于留在镰仓与回去两可之间的境地,于是决定暂且留在原来的旅馆里住上一阵。朋友是中国[1]大财主家的少爷,完全不缺钱花。学校就是那么个学校,年纪也大致相仿,生活状况与我并无大异。这使单独一人留下的我免去了另找合适旅馆的麻烦。

    在镰仓,这家旅馆的方位也属地处偏僻。诸如台球呀冰激凌之类时兴的东西,不走上长长的一段路是无法玩到和吃到的,坐车去嘛,要花掉两毛钱的车费。不过,那里散建着好几栋私人别墅,靠海滨又很近,要去海水浴场倒是个极其便利的位置。

    我每天都去下海,穿过熏得黑黑的老旧的茅草房下到海岸,只见海滨的沙滩上挤满了前来避暑的男男女女,令人惊讶这一带怎么会住了如此多的都市人。有时候海面上人头攒动,活像澡堂大池里那么拥挤,可其中没有一个我认识的。我挤在如此热闹的人群中,一会儿在沙滩上随意躺躺,一会儿在没膝的海水中跳来蹦去的,煞是快乐。

    我就是在这种熙熙攘攘的环境中发现先生的。那时,海岸上有两家茶馆,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其中的一家混熟了。与长谷边一带拥有大别墅的人不同,来这儿避暑的客人,并没有各自专有的更衣处,这种兼有公共更衣室的茶馆对他们来说绝对必要。客人们在此喝茶、休息,还可请人代洗泳衣,在这儿冲净身上的盐分,寄存自己的帽子和雨伞。虽然我没有游泳衣,却也担心随身物品被盗,所以每次下海之前,总是把所有东西都寄放在那家茶馆里。

    注释:

    [1]指日本的中国地区,位于日本本州西部,由鸟取、岛根、冈山、广岛和山口五县组成。

    二

    我在茶馆看到先生时,他正好脱下衣服要下海去,而我与之相反,刚从海里上岸,任由海风吹拂着湿淋淋的身子。两人之间有不少黑脑袋在晃动,遮挡住彼此的视线。没有特别的情况,也许我就会错过先生。海滩上是那么嘈杂,我又是如此漫不经心,之所以当时能立刻发现先生,完全是因为他身边伴有一个西方人的缘故。

    那个洋人肤色白皙得出奇,一走进茶馆,就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身穿一件纯粹的日本式浴衣,随意把它往折椅上一撂,双手合抱在胸前,面朝海边站立着。他身上只有一条我们常穿的裤衩,除此之外,便一无所有,我首先感到不可思议。两天之前,我去过由井浜,蹲在沙滩上长时间观察洋人们下海的模样。我所坐下的地方是个小小的沙丘,旁边就是饭店的后门,在我凝神注意观察时,不少洋人从那儿走出来去洗海水浴,他们都不外露自己的身体、手臂和大腿,女人们裹得更加严实,基本上都戴着橡胶皮浴帽,有绛紫色的、藏青色的和天蓝色的,它们漂浮在大海的波涛间。目睹这种情景后,又见只穿一条裤衩大大方方地站在众人面前的洋人,顿觉十分稀罕。

    不一会儿,他环顾自己的身边,对身边的一个弯腰的日本人说了几句,那日本人正在捡拾一条掉在沙滩上的手巾。他捡起来后,马上将它包在头上,就朝大海方向走去。那个人就是先生。

    只是出于好奇心,我注视着并排走下沙滩的两人的背影。只见他们径直走进海水中,穿过浅滩上嘈杂喧哗的人群,来到比较宽阔的海面,一起游了起来,一直游到离海岸很远的地方,两人的脑袋变成了两个小黑点。接着,他俩又折返,笔直地游回海滨。回到茶馆后,也不用井水冲洗一下,立即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急急地赶去别的地方。

    等两人离去后,我坐在原来的折椅上抽起烟来。我愣愣地思考着先生的事,总觉得那张脸曾似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那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

    那一阵子,我不仅每天无忧无虑,简直可以说无聊得难受。于是在心中盘算着能见到先生的时间,专程赶往茶馆去看看情况。今天那洋人没来,只有先生一人头戴草帽而来。他摘下眼镜搁在桌上,立马用手巾包上头,大步流星地走下海滩。和昨天一样,先生穿过那些嘈杂喧哗的浴客,独自下水游了起来。我突然起了尾随他而去的念头,在浅滩上奔跑,弄得海水直溅到头上。跑到水深处,以先生为目标奋力游去。谁知先生与昨天不同,游出一条弧线,从令人感到奇妙的方向朝岸边游去。我的目的最终未能达成,上岸后甩着水珠嗒嗒滴的双手走进茶馆时,先生已经穿好衣服,与我迎面擦肩走出屋去。

    三

    次日,我在同一时间又去海滨,再次见到了先生,下一天依旧重复了一遍,然而,我们之间最终没有寒暄和攀谈的机会,而且,先生的态度似乎并不符合社交惯例。他总是按时满不在乎地前来,而后又超然而归,无论周遭多么热闹,都不会引起他的关注。第一次看到的在他身边的那位洋人,后来再没出现过,先生总是孤身一人。

    有一次,先生照例从海里匆匆上岸,来到更衣处想穿上浴衣,可不知何故,浴衣上沾了不少沙子。先生转过身子把浴衣甩了几下,试图抖落沙子。谁知放在衣服下的一副眼镜从木板的间隙处掉了下去。先生穿上白底碎纹布浴衣,系好腰带,这才发现眼镜丢失了,急忙在周边寻找起来。我立刻钻到凳子下伸手捡起眼镜,先生从我手上接过眼镜,连声道谢。

    翌日,我跟在先生身后下海,朝先生相同的方向游去。往大海洋面游了二百来米,先生回过头来与我讲话。宽广的蓝色海面上,只有我们俩,别无他人。强烈的阳光,照耀着视界内的山山水水。我的全身充满了自由和愉悦,在海里疯狂地跳跃。先生却一下子停止了手脚的运动,仰面躺在碧波上。我也学着他的样子仰面浮在海上,碧空如洗,耀眼的阳光照射在脸上,刺得眼睛生疼。“太快活了!”我高声嚷道。

    过了一阵子,先生换了个姿势,仿佛从海里站起身来,催促我“咱们回去吧”。体力比较好的我还想在海里多玩一会儿,可是,先生招呼我时,我立刻爽快地答应:“好,回去。”于是,我们又原路游回海滨。

    从此,我与先生有了交情,不过,尚不清楚他住在何处。

    又过了两天,该是第三天下午吧,我在茶馆遇到先生时,他突然问道:“你打算还要在这儿待很久吗?”我的脑中完全没有答复这一问题的思考,随口答道:“还不知道要待多久。”当我看到先生默默乐呵呵地微笑时,一下子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得反问一句:“先生您呢?”这是我嘴里第一次说出的“先生”。

    当天晚上,我找到先生的住处。他的下榻处与一般的旅馆不同,是一幢类似别墅的房屋,在一个占地很大的寺庙里,还了解到住在那儿的人并不是先生的家属。我口口声声“先生、先生”地称呼他,他只能报以苦笑。我向先生说明,这是自己对于年长者的习惯叫法,还问起上次见过的那位西方人。先生说起那洋人的奇特之处,告诉我他已离开了镰仓。谈完这些之后,先生又说,自己跟日本人都鲜有交往,却会与那洋人接近,真是不可思议。最后我对先生说:“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您,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年轻的我暗自猜测,或许先生也和我有着同样的感觉,还在内心预期他会做出肯定的回答。可是,先生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没有见过你的记忆,是你搞错了吧。”他的回答令我极其失望。

    四

    我在月末返回了东京,先生撤离避暑胜地要比我早得多。与先生话别之时我问:“今后我可以经常到府上造访吗?”他只是简单回答说:“好,你就来吧。”当时,我觉得与先生的交往已够亲密,期待他的答复会更加热情些,所以他的不甚令人满意的答复,多少有损我的自信。

    这种情况往往使我对先生感到失望。对此,先生似乎有所察觉,又好像浑然不知。虽然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这种轻微的失望,却依然不想因此而疏离先生。与此相反,每当自己因不安而摇摆不定之时,更想往前行进一步。总觉得倘若前行一步,我所预期的东西一定会在某一时刻令人满意地展现在眼前。虽然我还年轻,但我却不认为,年轻人的一腔热血都会如此直率地奔腾。我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只有对先生才会产生这样的情感。直到先生已经谢世的今天,我才终于恍然大悟。先生并不是一开始就讨厌我的,他不时对我表露出的不热络的应酬和看似冷淡的言行,其实并非是疏远我的不快的表示。可悲可怜的先生是在警告那些试图接近他的人,你们停止吧,我是不值得接近的人!他拒绝别人的思慕和依恋,看来与其说是轻视他人,莫如说在此之前,他已经看不起自己了。

    诚然,我回东京是打算去拜访先生的。回来后离学校上课还有两周时间,就想在这期间去造访一次。可是两三天一过,在镰仓时的热情渐渐冷却下来,而大都会色彩缤纷的氛围,随着记忆的恢复开始强烈地刺激着我,给我以深深的感染。每次看到大街上学生们的脸庞,我都会感到对于新学年的希冀和紧张。一时间,我居然忘掉了拜访先生的事。

    开始上课后过了一个月,我的心情又开始松弛下来。我带着一种不满足的神情在大街上逡巡,试图要得到什么似的一遍遍环视屋内。先生的容貌再次浮现在眼前,于是,我又想到要去见见他。

    第一次去先生家,他出门了。记得过了一周的礼拜天,我再去他家。那一天晴空万里,风和日丽,令人心情大爽,可是先生仍不在家。在镰仓时曾听先生亲口说过,任何时候他总待在家里,因为他不喜欢外出。我两次登门,却次次扑空,想起先生说过的话,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满。我没有立刻离开大门口,站在那儿,看着女佣的脸,有点儿迟疑。女佣想起上次我来后曾为我转交过名片,便让我稍候,又跑进去,一位像是夫人的女士接替她出来,夫人十分漂亮。

    夫人和蔼谦恭地告诉我先生的去处。她说,先生有每月固定日子去杂司谷公墓的习惯,去向一位故人供奉鲜花。“他刚刚出门,可能还不到十分钟吧。”夫人十分抱歉地说。我点头告辞,顺着热闹的大街走了百余米,忽然觉得可以散步去杂司谷看看,我的好奇心告诉我,说不定在路上会遇上先生,于是,我立即调转了方向。

    五

    我从公墓跟前一个苗圃的左侧进入,沿着两侧栽着枫树的宽阔的道路往墓地深处走。这时,我看见有位像是先生模样的人忽然从道路尽头的茶馆里走出来。我向他靠近,直到他戴的眼镜框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的地方,冷不防高声嚷道:“先生!”他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我的脸。

    “怎么啦……怎么啦……”

    先生重复了两遍相同的话语,在静谧的大白天,他的语调中带着异样的口吻,我居然一下子无言以对。

    “你是尾随我前来的吗?怎么啦……”

    先生的态度是镇定的,声音是沉着的,可是他的表情中却有着一种难以言状的阴郁。

    我向先生说明了我是怎么会到这儿的经过。

    “妻对你说了我去扫的是谁的墓?她说了那个人的名字吗?”

    “不,她没有提到。”

    “是嘛。——对了,她不该提起,与你是初次见面没有必要说。”

    先生显出总算可以信服的样子,然而,我还是完全不明所以。

    先生和我穿过一座座坟茔,想走到大路上去。“伊莎贝拉某某之墓”,“神仆[1]罗金之墓”的一旁,建有一座舍利子塔,卒塔婆木牌上写着“一切众生悉有佛生[2]”,还有写着“全权公使某某”之墓的。我在一座刻有“安德烈”的小墓前问先生,“这该怎么念呢?”先生苦笑着回答:“大概想让人读作Andrew吧。”

    对于墓碑所表现的各类人物的作派,先生并不像我那样感到滑稽或者认为是一种嘲讽。我指着那些圆形的墓石和嵌有死者遗像的狭长的墓碑,不停地说三道四。一开始,先生只是默默地听着,最后才说:“你好像还没有认真思考过死亡吧。”我沉默了,之后先生也不再说什么。

    墓地的边缘处,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浓荫蔽空。来到树下,先生抬头仰望高高的树梢:“再过几天,才美丽呢!这棵树的树叶全会变黄,金色的落叶会覆盖这儿的地面。”先生每月一次定会从这树下经过。

    对面的男子为开新的墓地,正在平整高低不平的地面,他停下挖土的铁锄,瞅着我们俩。我们在那儿左拐,马上来到街上。

    接下来,我没有要去的地方,就跟在先生身后走。先生比平时还要寡言,我也不会因此而感到拘束,溜溜达达跟着他走。

    “您直接回家吗?”

    “是啊,我没有其他要去的地方。”

    两人又一声不吭地向南走下斜坡。

    “先生家的祖坟就在那儿吗?”我又开口问。

    “不。”

    “那么那是谁的墓呢?——是您亲戚的坟吗?”

    “不是。”

    此外,先生就不再作答,我也没有再问。走了百来米后,先生突然回到原来的话题。

    “那儿是我一个朋友的墓。”

    “那您每个月都要去为朋友扫墓吗?”

    “是的。”

    这一天,先生还是没有再说其他的话。

    注释:

    [1]神仆是基督教信徒的谦称。

    [2]“一切众生”指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间、天上的所有的生命;“佛生”指佛性,意为一切生命均具心有佛性的佛教根本精神。

    六

    之后,我便经常去先生家拜访。每次去,先生都在家。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多,我往先生家也越走越勤了。

    然而,先生对我的态度,打一开始的寒暄到熟识后的接触都没有什么变化。任何时候,他都是沉静的,有时甚至静得令人寂寞。最初我就对他的不易接近感到不可思议,正因为如此,我同时又产生了一种无论如何都要接近他的愿望。对先生抱有这种意念的,在众人之中恐怕只有我一人,对我而言,这一直觉后来也被事实证明,所以,不管别人说我“幼稚”也罢,“傻蛋”也罢,我始终为自己具有预见性的可靠直觉感到可喜。一个可以热爱他人的人,对他人不能不爱的人,对意欲投入自己怀抱的这个人,却又不能张开双臂,紧紧拥抱入怀的人——他就是先生。

    如上所说,先生始终是沉静的,沉着的。不过,有时他的脸上会掠过奇怪的阴云,恰似飞鸟的黑影落在窗上,才现身影,转倏而逝。第一次在先生的眉宇间看到这一阴影,是在杂司谷公墓冷不防叫了声“先生”的时候。在那奇异的瞬间,以往一直快乐流淌的心潮不禁遭遇到阻塞,不过,这种阻塞只是一时的,没过五分钟,马上又恢复了平时的活力,而且,我很快就忘记了先前的阴翳。不料,阴历十月末的一个夜晚,我再次想起了这种阴郁。

    我正在与先生交谈,眼前忽然浮现出先生故意提醒我看的那棵银杏树,算起来,再过三天就是先生每月的扫墓日,那一天我课少,只有上午有课,于是便对先生说:

    “先生,杂司谷的银杏树叶已经掉落了吧。”

    “还没有全部落光吧。”

    先生边说边盯着我看,一时间没有挪开视线。我紧接着说:“这次去扫墓能允许我陪您去吗?我想与您一起去那儿散散步。”

    “我是去扫墓,不是去散步!”

    “不过,可以顺便散散步啊。”

    先生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真的只是去扫墓。”看上去,他是要把扫墓和散步做一个清晰的切割,还说了些类似不愿与我同去的借口,我觉得,那时的先生怪怪的,活像个孩子。我还是想求得他的同意。

    “扫墓也行啊,请允许我陪您去,我也去扫墓。”

    实际上,我认为扫墓与散步几乎没有差别。如此一来,先生的眉头紧皱起来,眼中放出异样的光芒,那是一种既非厌烦、讨嫌,亦非畏惧的隐隐不安的感觉。我立刻想起上次在杂司谷叫他“先生”时的记忆。他现在和当时的表情完全相同。

    “我嘛,”先生说,“我有无法向你说明的理由,我不想和他人一起去上坟。连我的妻子也不曾陪我去过。”

    七

    我颇感纳闷。可是,我并不是为了研究先生才出入他家的,以往我就是那么漫无目的地去他家走访,如今想来,当时我的这一态度,在本人的生活中倒是值得赞许的。我认为因为那样,我和先生之间才会产生人与人之间温暖的交往。倘若我出于好奇,试图去探究先生的内心世界,那么维系两人关系的那根共情的纽带,就会无情地断裂。尚属年轻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从这个意义上说,或许可以给予赞许。要是我错误地采取了相反的态度,那就很难想象什么样的后果会落在我们俩的头上,我感到不寒而栗。尽管先生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然而他终究一直害怕被别人冷眼旁观地加以研究。

    我每个月一定去先生家两次或三次,就在我的走动越来越勤快的时候,有一天先生突然问我:

    “你为什么经常到我这种人的家里来呢?”

    “为什么……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啊。——是不是打扰您了?”

    “谈不上打扰。”

    诚然,先生身上一点儿也看不出对我厌烦的表现。我早就知道,先生的社交圈小得可怜,原来的同班同学,当时在东京的,我知道大概仅有两三位,而与先生是同乡的学生,有时我在先生的客厅里偶尔也会碰到。不过,看上去,他们都不及我与先生的关系亲密。

    “我是个孤寂的人。”先生说,“所以很高兴你能来。因而要问你为什么一次次地前来。”

    “那究竟想问什么呢?”

    我这样反问,可先生不作任何回答,只是看着我的脸问:“你多大岁数了?”

    这样的对话对我来说,完全是不得要领,当时也未做深究就回去了。四天以后,我再次去先生家,他一走进客厅就笑了起来。

    “你又来啦。”

    “是的,又来了。”说着,我也笑了起来。

    要是别人这么对我说,我想自己一定会生气的。可先生这样说的时候,却完全相反,不仅不生气,还感到愉快。

    “我是个孤寂的人。”那天晚上,先生又将上次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是个孤寂的人,可是,有时我会觉得你也是个孤寂的人。我已上了年纪,孤寂可以少动,可你还年轻,就不能像我这样,你会尽量设法多活动的吧,通过活动,或许能碰上些什么的吧……”

    “我一点儿也不寂寞。”

    “没有再比年轻时代更感寂寞的了。那你又为什么经常到我家来呢?”

    先生再一次重复了上次说过的话。

    “你在见到我之后,恐怕有时还是会感到孤寂的吧。我不具备从根子上消除你寂寞的能力,因此,你必定还会向别处扩大交际范围的,那时,你就不会再到我家来了。”

    先生说着,露出一脸枯寂的笑容。

    八

    幸好先生的预言最终没能实现。当时毫无经验的我,对于他预言中包含的明白无误的含义也不能理解。我依然如故地去见先生,不知从何时起,居然上了他家的饭桌吃起便饭来。结果很自然,与夫人也开始攀谈起来。

    我和普通人一样,对女人不会冷淡。可是,因为年轻,迄今为止还没有过像样的与女性交往的经历。不知是否是这样的缘故,我只会对路上偶遇的、不曾相识的女性发生兴趣。对于先生的夫人,上次在大门口遇见时的印象是相当漂亮,之后的每次见面,哪一次都留下相同的印象。除此之外,再谈起夫人,我便觉得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地方了。

    与其说夫人缺少特色,莫如解释为还没有让她展示自己特点的机会来得合适。不过在我看来,夫人永远是附属于先生的一部分,而夫人也怀着把我当作来拜访丈夫的学生的好意来对待,要是撇开中间的先生,我们就是互不搭界的两个人。因此。在我们开始熟悉起来的时候,除了觉得她美貌之外,没留下其他任何的印象。

    有一次,先生在家里请我喝酒,夫人也在一旁为我们斟酒。看来先生比平时愉悦,对夫人说:“你也喝一杯吧。”还把自己喝尽的酒杯递给她。“我……”夫人稍作推辞,勉为其难地接过了酒杯。夫人皱起美丽的眉毛,把斟入相当于我半杯酒的酒杯端到唇边。先生和夫人间开始对话。

    “难得啊,您让我喝酒,十分少见。”

    “因为你不爱喝酒。不过,偶尔喝一点是好事,心情会愉悦的。”

    “我丝毫没有那种感觉,只觉得不好喝。不过,您喝了一点酒,倒是显得挺高兴的。”

    “有时的确令人很高兴,不过不会总是这样。”

    “今天晚上感觉如何?”

    “今晚挺舒畅。”

    “那以后您每天晚上都可以少喝一点。”

    “那可不行。”

    “还是喝一点吧,那样就不会感到寂寞,多好哇。”

    先生家只有他们夫妇俩和一位女佣,我每次去,家里总是静悄悄的,从未听到过高声大笑,有时我会产生他家的屋子里只有我和先生两人的错觉。

    “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夫人对我这样说。我应道:“就是。”可是我的内心深处却没有滋生出一点儿同情。那时我还没有孩子,所以觉得孩子是令人烦恼的东西。

    “那就给你领养一个吧。”先生开口了。

    “养子嘛,您呀……”夫人又扭转头来看我。

    “孩子是永远不会有的了。”先生说。

    夫人沉默了。我替她问道:“为什么呢?”先生回答说:“那是大自然的报应啊!”然后大声笑了起来。

    九

    就我所知,先生和夫人是关系很好的一对夫妻,不曾作为夫妇一方经历家庭生活的我,对于其中的奥秘自然不可能有很深的领会。有时我和先生在客厅里对坐,先生有事不叫女佣,而是呼唤夫人(夫人的名叫静),先生会扭头朝纸槅门方向嚷道:“喂,静呀。”这叫声使我倍感温馨。应声而出的夫人也显得相当淳朴温顺。有时请我吃饭,夫人出来作陪时,夫妇俩的亲密关系就会更加清晰地表现出来。

    先生不时会陪同夫人去看戏或听音乐会,我记得有两三次他们会去作夫妇俩一周内的旅行,我有一张他们发自箱根的明信片,他们去日光旅行时寄给我的信封中还夹有一枚红色的枫叶。

    当时,映入我眼帘的先生和夫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只有过一次例外。有一天,和往常一样,我来到先生家的大门口,正要叫门时,听到客厅里有人说话。仔细一听,那不是一般的谈话,好像是在争吵。先生家一进大门,里面那一间就是客厅,所以站在纸槅门边的我可以判定里面的对话声就是拌嘴。一个男人的调门不时提高,我知道其中一人就是先生。另一位声音比先生轻,难以判断是谁,不过,我觉得那该是夫人,她好像在哭泣。我想,这是怎么回事呀?在大门口犹豫不决,但还是马上决定先回自己的住所。

    一种奇妙的不安向我袭来,读书时也失去了消化吸收的能力。大约过了一小时,先生来到我窗口前,叫我的名字。我吃惊地打开窗户,先生在窗下邀请我说,去散散步吧。我掏出先前掖在腰带里的表一看,已经是八点多了。回到住处后我依然穿着和服裙裤,所以马上就出门走到户外。

    那天晚上,我和先生一起喝了啤酒。先生的酒量原本不大,喝了一阵就停止了,他不是那种敢于冒险、一醉方休的人。

    “今天不行了。”先生苦笑着说。

    “不高兴吗?”我不无同情地说。

    我的内心始终牵挂着刚才的事,恰似如鲠在喉,非常难受。我心里摇摆不定,又想把刚才的遭遇告诉先生,又觉得还是不说为好,表现出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今天晚上,你怎么了?”还是先生先开口了,“其实,我也有点儿不大对头,你发现了吗?”

    我无言以复。

    “说实话,刚才我跟妻子吵了几句,导致我那没有价值的神经完全亢奋起来了。”

    “那又为什么呢……”

    我没有说出“吵嘴”一词。

    “妻误解了我,我告诉她那是误解,她也不听,最终我还是发火了。”

    “她是怎么误解先生的呢?”

    先生不想回答我的问题。

    “要是我是她想象中的那种人,我也不至于活得这么痛苦了。”

    先生会怎样痛苦呢?这是我无法想象的问题。

    十

    散步回程中,我和先生默默地走了一程又一程。之后,先生突然开口说:

    “糟糕,我发完火就出了门,妻一定会为我担心的吧。想来女人真是可怜,妻除了我之外,就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先生稍作停顿,并没有等我回答的意思,紧接着又说:“说起来,做丈夫的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多少有点儿滑稽。我说,在你的眼中,我的形象如何?是个强人呢,还是个懦夫?”

    “不强也不弱。”我回答,这个回答令先生有点儿意外,他又闭上嘴,默默地走着。

    先生回家会顺路经过我租借的公寓,走到那个可以分手的拐角处,我觉得过意不去,说道:“我顺便送您回府吧。”

    先生立刻用手阻拦:“已经很晚了,你早点儿回去吧。我也要快点赶回家,为了我的妻。”

    最后追加的那句“为了我的妻”当时使我心灵感到格外温暖,因为他这句话,我回到公寓后得以安然入眠。而且,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怎么也忘不了“为了我的妻”这句话。

    由此可以了解,先生和夫人之间的龃龉,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是极其少见的现象,从我之后依然经常对先生家的造访也能基本上推测出来。不光如此,有一次,先生居然向我透露了自己的感想。

    “在这个社会里,我只认识一个女人,除了她之外,几乎再没有其他女人可以打动我。妻也认为我是她在这个世上的唯一的男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俩理应是人世间最最幸福的一对。”

    事到如今我已经忘记了他说这番话的前言后语,他为什么会对我做这样的自白,我也说不清了。我只是清晰地记得,先生说话时的态度是认真的,语调是沉稳的,只有最后那句话在我听来有点儿异样的感觉。“理应是人世间最最幸福的一对”,先生为什么不肯定地说他们是幸福的人,偏要加上“理应”二字呢?我就是对那个词感到不可理解,尤其是他说到那个词的时候,还特别加重了语气,更叫我百思难解。事实上,先生的夫妻生活果真幸福吗?抑或是理应幸福,其实并不那么幸福呢?我的心中不禁生疑,然而,这种怀疑也是一时之念,过后也就烟消云散了。

    之后有一天,我获得了与夫人单独聊天的机会。那天先生不在家,那一天他有个朋友要去横滨坐船出洋,先生到新桥为他送行去了。当时的习惯是,去横滨坐轮船的人,须在上午八点半在新桥坐火车前往。有一本书的解读,我需要求教先生,于是,事先征得先生的同意,约好九点登门拜访。他去新桥送行是出于对朋友的礼貌,前一天朋友特地前来辞行,所以突然临时决定。出门前,先生留下话,说是马上就回来,他不在家也请我等待。于是我走进客厅,在等待先生期间,与夫人闲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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