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原创版-火星居民的地球梦(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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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起,公主般的日子不复存在,家里被沉闷笼罩。妈妈的身上常常显出瘀青,状态一团糟,不是缩在沙发上怔怔发呆便是以泪洗面。爸爸成天背着迷彩背囊,里面装着帐篷、雨衣、战备锹、小铁镐、行军壶还有压缩干粮,裤管扎在高帮的“陆地巡洋舰”里,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转悠。他说是家里不安全,要找个地方建防御工事,三天两头遭到邻居和附近居民投诉,说他搞破坏。社区干部没少往家里跑。碰到外界指责,他一般不多辩解,就是闷闷地一根一根抽烟,然后用又凶又冷的眼神盯着对方,让别人慌得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放。回到家,只要妻子稍稍拦阻,他就像被点燃的放满炸药的油桶,无法控制。家里的家具壁橱和门都遭了殃,门换了几次,后来干脆包上铁皮的。妈妈不仅身上带伤,心里也有了阴影,常常会心慌气短到需要吸氧处理。过后,爸爸又会像手足无措的孩子,抚着妻子身上的伤,捶胸顿足,后悔不迭,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下次依旧如故。夜里,家人经常在睡梦中被他的吼叫吓醒,妈妈的尾椎骨受伤,便是一次被他踹下床的后果。记得韩晓龙有次送书巧一只哨子,书巧纯粹是因为新鲜,在自己屋里吹起来,长长短短的哨音清脆,被正好在家睡觉的爸爸听见,一骨碌就从床上蹦起来,迅速把衣服穿戴好,一边大声叫喊等待回应:“是全副武装还是轻装前进?武器?”一边冲到大门。这场景让正因恋爱喜悦冲昏头脑的书巧爆发出一阵大笑,清醒过来的爸爸两记清脆的耳光打断了她的笑:“你敢消遣你当兵的老子?”

    每次看到爸爸这副样子,书巧都会无比沮丧,缩在小屋里不肯出门,饭也不吃,学也不上。其实她心里希望爸爸能因此心疼自己,再改过自新。然而她失望了。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妈妈会劝说书巧不要记恨,会和书巧讲丈夫年轻时的经历,一张脸上的肿胀尚未消退,叙述时会连比带画,眼睛熠熠放光,崇拜仰望的神情掩都掩不住的样子便长久复活在书巧记忆里。

    书巧曾问挨打后的叶明菊,恨不恨爸爸。叶明菊脸上的泪迹未干,嘴角浮上一丝微笑,目光坚定。“你爸不发疯的时候,是个特爷们儿的男人,我放不下。”

    当性格怪异,脾气暴躁已无法解释爸爸的失常,妈妈决定带他去医院。因为爸爸的不配合,耽误了很久,妈妈又付出三根肋骨被踢骨折的代价才终于成行。看了几家医院,医院的专家大夫给出的诊断非常明确:创伤后应激障碍伴精神障碍。这个精神障碍说白了就是狂躁型精神病。

    治病的花费不小,本来就不宽裕的家庭陷入困境。一直要强的叶明菊虽然硬着头皮,却满怀希望坐火车到一千多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找到刘万福的大哥,一个开矿的老板。这个大哥脖子上盘着粗金镏子,脆皮肠一般的手指头上套着戒指,手腕上套着价值不菲的黑檀佛珠手串,硕大的肚子腆着,低头找不见脚面,他洋派地将一副质地优良的背带拴在裤子上,谈话时爱用手指拉扯着背带,好似很陶醉背带回弹在皮肉上啪啪的声响。但他对远道而来的亲弟媳妇说的话并不仁慈。他说:“哎,精神病看不好,费那么大劲干啥呢?他这个情况就得找政府管,哪里只兴卖命,不管死活的?你就让他吃好点喝好点就行了。”送叶明菊出门的时候,他还用肥厚的手掌轻轻拍拍弟媳妇的背,腻歪地笑说:“你长得不赖,要学会享受生活,没事美美容,化化妆,生活向前看!”叶明菊僵着背,铁青着脸,没说话。他指挥着司机把从家里角落和冰箱收拾出来的一些开包没开包的点心啊熟肉啊放了一纸箱,准备送叶明菊上火车站。没承想,一直站在一旁看着没说话的叶明菊,又从箱子里把东西一件件拿起来,边掏边念,一念名称二念保质期,抑扬顿挫的,倒把刘万福大哥看愣了。当叶明菊念到一袋酱猪耳保质期已过三个月,手中还拎出一筒过期薯片时,她的脸上浮上一层古怪的笑意。放下东西,她说:“谢谢大哥的慷慨。放心,你弟弟的事我来管,不用你费心!这些东西你要是吃不完,可以捐给灾区。”说着夸张地拍了拍手中灰尘,又说:“哦,对了,捐之前记着把过期的挑出来,另外把灰掸一掸!”说完,留下尴尬的大哥扬长而去。

    家里的情况让刘万福老部队的几个战友知道了,他们就在网上发帖讲了刘万福的遭遇,引起很多认识和不认识有过当兵或参战经历人的关注,纷纷捐款。很快,八万块钱送到叶明菊手里,足够刘万福的先期住院费用,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也是从这时起,叶明菊发了狠,必须挣钱,不仅要不惜代价治丈夫的病,还要过上好日子。从那时起她对女儿的关注慢慢变少了。当时社会的投资热风起,叶明菊像个赌徒似的,揣着家里的全部家当——不足五万块,开始了她的“投资之旅”。所谓投资就是民间放高息贷。她把少得可怜的资金还分成几块,和别人合伙,把资金投给不同的人。不得不说在投资上叶明菊有天赋,也许生死一搏的劲头不仅涨气势,也让上天垂怜。总之她投资不仅稳准狠,还短平快。手里的钱很快涨到十几万。她又和人合买商铺,她下手的地方升值像火箭,倒手卖出,赚了几倍。但她不贪恋一个地方,见好就收,所以躲过好几次危机。钱在她手里转得风生水起,眼看着不几年手里就有了几十万的积蓄。她索性把工作辞了,专在家投资,找项目就成了她的工作重心。

    刘万福经过一段不短的治疗,病情还算稳定。只是怕受外界刺激,一点激烈的响动都会成为发病诱因。叶明菊就想安排丈夫去一个清静的环境养病。正好当年和刘万福一块从战场上下来的孔凯伤好后转业到民政的一个养老院工作。多年前,那是个无人问津的闲差,地方偏,条件差。这几年,养老院火了,有钱了,不仅条件改善,而且环境经过整治,也是个花草繁茂、绿地青青、小桥流水的好去处。当了院长的孔凯就把刘万福收进去,每半个月孔凯送他回来一次,周一一早再回去。有了熟人照应,叶明菊就塌下心挣钱。两年下来,花费虽然不菲,但刘万福恢复不错,一家人和孔凯也越走越近。孔凯也把战友家的事当成自家的事跑前跑后。颇受感动的叶明菊有时会和丈夫念叨,小孔虽说有些瘸,可人心眼好又能干,脾气还特别好,咋就没成个家呢?

    两人都是热心肠,刘万福就催着老婆给张罗,叶明菊介绍了总有五六个吧,有大龄未嫁女,有丧偶失婚的,介绍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好几个都是入了女方眼,却被孔凯婉拒的,叶明菊也不好问原因。一次刘万福回家气哼哼地让老婆以后别再管这事,说:“孔凯人是不错,就是蔫了吧唧不知在琢磨什么,我让他别再挑挑拣拣,踏实找个本分人过日子,抓紧生个孩子,也算给父母一个交代。结果,他盯了我足足两分钟,才说,我没大哥有福气,能娶到嫂子这样漂亮能干又善良的人,但我不想将就。他的眼神和说出的话都让我很不舒服,就告诉他,你嫂子只会喜欢我这样的糙老爷们儿。”

    叶明菊听了,没觉出多大的问题。想到丈夫因为这两年不工作,和外界接触少,加上生病,容易偏执,钻牛角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常在河边走,再谨慎也有湿鞋的时候。叶明菊接连几次失利,股市大跌,连带很多投资项目的资金链断裂,她手头的钱缩水十来万,原先已付定金买的一套三居室只好退了,两万定金也打了水漂。那段时间,叶明菊成天长吁短叹,一夜夜失眠,和书巧说话也很少。有两次,刘书巧无意撞见孔凯叔叔在家,却没有见到爸爸。那回,妈妈明显哭过,孔凯叔叔拿着面巾纸,和妈妈挨得很近很近。两人见了书巧表情都变得不自然。

    职高毕业,书巧虽然上了班,但一直在家住。那次意外的碰面后,她向叶明菊提出单位离家远,想搬去宿舍,周末再回家。叶明菊没有说什么。今年春天,书巧因为浑身痛得厉害,还总发低烧,去医院检查,没想到是骨癌,已有了脑部转移。此时韩晓龙刚刚和她分手。拿到诊断书那天,书巧忽然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通百通,一点也不恨韩晓龙。随后,她做了两个更加惊人的决定,不告诉家人,独自去北京。

    现在的书巧爱穿颜色耀眼的衣服,之所以躲着父母孤身上北京,她把这些都归结为自己从未绽放便要迎接迅速到来的枯萎,心有不甘,她想自在地透口气,让世界感受到她的痕迹和温度。

    晚上,周身难耐的疼痛让书巧醒来。她爬起来,服下止疼药。似乎什么声音吸引了她的耳朵。她打开门寻声而去。路过玲姐房间,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里面传来电视音量拧到最小的声音。它并不是牵动书巧的声音。书巧快步走过,她甚至希望玲姐今晚的客人能变得更慷慨一些。

    她终于停下脚步。像一个偷窥者打探她无从了解的世界的秘密。在这个不算深沉的夜晚,各个紧闭的屋子里传出各种声响,或大或小,唯有这间小屋的声音攫住了她的神经,令她的听觉骤然变得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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