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原创版-你是我的亲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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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1

    很多年前,季苏还是个扎着两条朝天椒辫子的乡下小姑娘,被母亲硬生生丢在了青岛的姑妈家门口。

    那会儿,村里人都说她的姑妈——还不是老苏家的小苏混好了,因为她嫁给了大学教授啊,当然,那会儿的季教授还只是一所高校的普通讲师而已,但在乡下人心目中,只要是在大学里教书的,就是教授,可小苏不过小保姆而已,小保姆嫁给了男主人,在乡下人看来不亚于一步登天地嫁给了县长。

    于当时的乡下人而言,在这世界上,他们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官,最大的,也就是县长了。至于省长、国家主席什么的,都高高在上缥缥缈缈的,像传说里的老天爷那么远,那么模糊。

    他们眼里的县主任到底有多大,这得打个比方说,比如说村主任就够横的了,见人脖子挺老高老直,眼瞪老大,不可一世的样子能把人吓得脑袋往脖腔子里缩。可等他见着县长,也变成了这德行,冬天的鸡一样,缩着脖子,迟迟疑疑地颤着脚。于是,乡下人就觉得,县长官好大,土皇帝一样的好生威武来着。

    他们看着季苏的姑妈嫁给大学教授,还明媒正娶的。一时间,在季苏的老家,群言沸腾,说什么的都有。

    因为季苏的姑妈去青岛当保姆的时候,季教授还是有媳妇的,两口子还生了一个叫季蓝的女儿,他们之所以请季苏的姑妈去做保姆,是因为季教授的媳妇上山下乡那会儿住在季苏的爷爷奶奶家,季苏的爷爷奶奶对她照应得好,季教授媳妇也是个晓得感恩的人,等她回城结婚有了孩子,首先想到的就是把季苏的姑妈弄进城。本想让她先带两年小孩,等她熟悉了城市生活,孩子也大了,就找份工作,想办法把户口迁进城,再不用回乡下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了。

    计划得挺好,季苏的爷爷奶奶也满心感激,越发觉得人生在世,多想着对别人好,就是为自己积德。季苏姑妈的美好未来,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可没承想,季教授媳妇病了,还挺重的,在床上躺了一年多,人就没了,临终前抓着季苏姑妈的手,苦苦哀求,说季教授生活能力差,人又年轻,她走了,他另娶是必然的,既然娶谁都是娶,她希望他能娶季苏姑妈,因为几年相处下来,她觉得季苏姑妈虽没文化,但人善良厚道,只要做后妈的是她,季蓝就受不着委屈。

    当时季苏姑妈又羞又吓,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后来季教授媳妇又把季教授叫来,问他喜不喜欢季苏姑妈。季教授让她问得云里雾里的,就反问怎么了?他觉得小苏这个人挺厚道的,人也勤快。

    季教授他媳妇说这就是了,然后说你答应我,将来一定要给季蓝找后妈的话,就找小苏。对,季苏的姑妈姓苏,大家都喊她小苏小苏的,时间长了,小苏就成了她的名字。

    季教授让媳妇别瞎说,都快翻脸了的样子。可媳妇逼着他一定要答应她,不然就不吃饭不睡觉。

    也算权宜之计吧,季教授就答应了。心里碎碎的。

    没多久,季教授媳妇就真走了,那会儿季蓝才五岁。虽然季教授媳妇之前有了嘱托,可她走以后,谁也没提,就好像没这档子事了一样,又孤男寡女的,还在一个屋檐下住着,难免有人说闲话,季苏姑妈就要回老家。季教授觉得也是,自己一个三十刚出头的男人,媳妇没了,家里还住着一年轻的保姆姑娘,让外人看了,怕是会浮想联翩,就应了。

    就这样,小苏回了老家,大概半年吧,有天她正在家纳鞋底,听见门响,往外一看,是季教授领着季蓝。

    天哪,这哪儿还是什么季教授啊,胡子拉碴,一脸潦倒相,爷儿俩身上的衣服也脏乎乎的,她就心疼得要命。忙招呼爷儿俩坐了,她去菜园子里把兄长——也就是季苏的亲爸招呼回来,又忙着泡茶、烧饭。

    一见季苏亲爸回来,季教授一个躬就鞠在那儿了,说今儿他来,是给自己提亲的。说不是他不正经,是家里离了小苏实在转不开。

    这话不用他说,看看爷儿俩的模样就行了。

    季苏亲爸就问季苏姑妈,季苏姑妈的脸涨红得像深秋的苹果挂在树梢上。

    就这样,季苏姑妈跟季教授回青岛了,成了他媳妇。

    季苏姑妈成了季教授的媳妇以后,外面有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有人说其实季教授的媳妇还活着的时候,他俩就好了,风把这些话吹到季苏姑妈耳朵里,她就哭,闹着要和季教授离婚,季教授说人嘴两张皮,想说什么,是个人权利,知不知道?不管别人怎么说,日子都是你自己的,你永远是你知道的那个自己,别人说的那个你,是别人杜撰的你,不是真实的你,你干吗要搬过来往自己身上套?

    季苏姑妈觉得也对,风再把不中听的刮进耳朵,就当听不见了。

    大概这样过了两年,有天晚上,听见门响,季苏姑妈去开,就见娘家侄女小喜咬着一根手指站在门口,用怯生生的眼神看着她,说姑妈,我娘让我来找你。

    对,小喜就是季苏,那会儿她还叫苏小喜,只有五岁。

    季苏姑妈忙把她揽进怀里,说你妈呢?

    小喜说我娘跟木匠走了。

    小喜在家是老二,上面有个比她大三岁的姐姐,打小聋哑。小喜父母在这孩子身上费尽了心,带着她天南海北地去看医生,医生说得配人工耳蜗,不然这孩子得聋哑一辈子。所以,小喜她爹一到农闲就上山打石头,攒钱给小喜姐姐安耳蜗。可去年秋天,碰上一哑炮,把命炸丢了,小喜娘一个人带俩姑娘难得很,就想改嫁。不知谁给介绍了一个外乡木匠,可人家说了,自己家里还有俩儿,这么多孩子养活不起,小喜娘要想跟他,就只能带一个孩子,小喜娘盼嫁心切,就这么着,把小喜往城里小姑子门口一丢,人就不见了。

    小喜的到来,让小苏就像捧了只刺猬,不知怎么着好了。小喜也整天哭着要找娘。没辙,她和季教授回了两趟乡下老家,可村里人只晓得小喜娘带着小喜姐姐跟一个外乡木匠走了,具体去了哪儿,没人说得清楚。

    就这样,小喜成了娘甩在姑妈家的包袱。

    小苏挺为难的,为了对得起季蓝妈的嘱托,也为了让自己一心一意对季蓝好,她已经做好打算了,这辈子不要自己的孩子,可小喜又被甩到她手里了,怎么办?

    她和季教授说要不我带她回老家吧,别让人说三道四的。

    那会儿已经有谣言说,什么娘家侄女?那是季教授和小保姆生的孩子,当年季蓝妈还活着,就藏在娘家了,现在小保姆扶正了,把孩子从乡下接回来了……把季苏姑妈气得眼泪滔滔,恨不能把小喜抓过来打一顿。嗯,真打,可嫩生生的小喜,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就像掉在灰窝里的豆腐,让她有了打不得吹不得的懊恼。

    2

    季蓝很讨厌小喜,觉得她抢了爸爸的好。以前,爸爸下班进门,就会拉着她的手,让她讲这一天的开心事。可自从小喜来了,爸爸进门,会先摸摸小喜的头发,问她今天有没有哭鼻子,如果没有,就奖一根棒棒糖,虽然棒棒糖季蓝也有份,但她还是郁闷。

    原本,爸爸是她自己的呀,爸爸的好,也是给她自己的。自从来了小喜,爸爸的好,就像一块蛋糕,被人切走了一大半。最可恶的是,在街上,总会有人居心叵测地说小蓝啊,我怎么觉得你和那个小喜妹妹长得挺像呢?八岁的季蓝已经朦胧地懂一点大人的事了,就哭着回家问小喜是不是爸爸和小苏阿姨的野种。

    是的,季蓝怎么也不肯管小苏喊妈妈,说她妈妈已经死了,小苏阿姨就是小苏阿姨嘛,怎么会变成妈妈?

    小苏让她问得给僵在那儿了,涨红着脸,要哭。季教授也生气,但气了一会儿就不气了,跟季蓝说,对,谁再这么问,你就说我爸说了,你们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可季蓝不愿意,她知道野种不是个好词,就觉得扎着两条朝天椒辫子的小喜可恶极了,简直是坏人故意抹到她家脸上的臭□□。所以,没人看见的时候,她就挖她一眼,瞪她一眼,还不许她叫自己姐姐。

    可小喜总是忘,人前人后地黏着她喊姐姐。季蓝就翻白眼说我才不是小乡巴佬的姐姐呢!

    小喜就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不敢说话。

    再后来,季教授领着小喜去了几趟民政局又去了几趟派出所,她的户口,就落下了。季教授给她取名叫季苏,说随他姓季,苏呢,是她原来的姓,就当是个纪念吧。

    于是,小喜就成了季苏。

    季苏和季蓝年龄相差不到三岁,按说,应该是很好的玩伴才对,却不是。季蓝瞧不上土里土气的季苏,尽管进城半年之后,小季苏的皮肤已经从粗糙的黑黝黝变得白里透红,看上去可爱极了。可在季蓝心目中,不管她穿的花裙子有多漂亮,皮肤有多么的白皙,她永远都是那个骨子里流淌着笨拙血液的乡下妞,而且这个乡下妞处处扮可爱,把爸爸的爱,一大把一大把地从她手里抢走了。

    至于保姆小苏,是的,直到多年以后,只要想起小苏或者后来老了的老苏,季蓝心里就会下意识地迸出俩字:保姆。

    所以,那声妈,无论如何她也喊不出来,小时候觉得不应该喊,大了之后是觉得老苏不配。当然,认为老苏不配,只能在心里悄悄想一下,不说到面上,也算是文明的慈悲吧。打人还不打脸呢,不是么?尽管自打来了季苏,老苏对她更好了,有好吃的好玩的,总是先由着她来,不许季苏抢。可季蓝觉得,这都是装的,是做戏给她爸爸看。当然,季蓝小孩子家家的,并不懂得做不做戏、讨不讨好谁,都是她姨妈说的。季蓝从不怀疑姨妈的话是假的,因为姥姥曾经说过,要不是老苏,姨妈会变成她的妈妈,但她的爸爸好像鬼迷了心窍一样地不愿意。

    等季蓝长大了,才渐渐明白,姨妈是喜欢过她爸爸的。

    姨妈既有文化又有修养,比老苏好一万倍,可爸爸为什么宁肯要一个没文化的乡下保姆也不要姨妈呢?季蓝百思不得其解,结婚以后问她的丈夫朱天明,朱天明认真地想了想,那是因为你爸对老苏有感情了。

    季蓝觉得也是,除此之外,没其他能解释的。还有一种令人齿寒的可能就是,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就已眉来眼去甚至暗度陈仓了。季蓝经常这么想,觉得老苏邪恶,父亲很虚伪,而季苏就是衍生在那段邪恶感情上的丑陋寄生体。当然,随着她一天天长大,她不再怀疑季苏是母亲还活着的时候父亲和乡下小保姆孽缘的衍生品,因为从记事起,除了过春节,老苏都在他们家待着,根本没有把孩子生到乡下寄养的时间和空间,但这照样无法增加她对季苏的好感。有时候,季蓝也会反思,对季苏的那些反感,其实是一种身份优越感的体现,这种优越感类似地域歧视,她自觉出身名门,血统高贵,而季苏,不过是厚着脸皮挤进来的冒牌货,所以,那种发自内心的鄙视,不自觉地就产生了。

    也是因为季蓝没来由的鄙视,季苏打小就觉得自己很穷,这种穷,只和感情有关,无关物质。比如,季蓝有姥姥、姨妈、舅舅、舅妈等很多亲戚,在他们跟前,季蓝不管是撒娇还是耍脾气,他们都娇宠不改,可她不行,连跟着季蓝喊声姥姥姨妈舅舅都不可以。事后,季蓝会一本正经地警告她,这些亲戚,都是她一个人的,没她的份,她就是跟着叫了他们也不亲她,还会在心里鄙视她。

    季苏就哭,问她的姥姥姥爷舅舅舅妈阿姨在哪儿。老苏就告诉她,他们早就没了。

    是的,老苏说得没错,她是和季教授结婚才落户在青岛的,因为没有工作,她在这座城市不仅没亲戚,连朋友都没有;季教授是大学毕业分配在青岛的,也没亲戚在这座城市。

    很多时候,季苏觉得青岛这座城市对她来说,是亲情的荒漠。是的,虽然老苏是她的亲姑妈,可是,为了当个好后妈,老苏凡事站在季蓝那边,好像她这个亲侄女才是和谐世界的破坏神,这让她难过极了,难过得她常常想,将来找男朋友,一定要找个家在青岛的,这样,她也就有很多亲戚了。

    可事实却是另一种样子,她嫁的万家强,还是外地的,虽然离青岛才不到一百公里,可在感觉上,还是外地人。

    当季蓝听说万家强还是外地农村的时,虽没说什么,却用冷淡淡的笑表明了内心的鄙夷:果真是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了个鳖亲家。

    这些,季苏都没当事,那会儿,她的心,有多豪迈啊,仿佛一个仅属于她的亲情帝国,正在随着爱情的茁壮成长而建立……

    可事实证明,她过于乐观地估计了形势,亲戚既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也不像她以为的那么醇美浓郁,单是万家强的一个弟弟,就把她搅得头昏脑涨,日子也过乱了套。

    还没结婚呢,万家强的弟弟——万家顺就杀到门上了,说把女孩子的肚子睡大了。

    按说,在乡下奉子成婚也没多见不得人,可万家顺女朋友的父母,却仗着闺女肚子里的孩子,张开了狮子大口,把彩礼要得高高的,要是万家顺敢说半个不字,他们就把闺女押到镇卫生院流产,另许婆家。万家强一个当哥哥的,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亲弟弟痛哭流涕却袖手不管?于是他们婚礼取消,省下钱给万家顺拿了彩礼。原以为给万家顺拿上彩礼结了婚他们就能安生过日子,谁知孩子刚生下来呢,两口子就说在老家看不到出路,连和他们商量都没商量就浩浩荡荡进城了,在他家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大有安营扎寨的架势,那会儿她和万家强刚刚新婚燕尔啊,正恨不能连班也不上整天腻在一起。可不成,不管星期几,她都得早早起来烧一家四口的早饭,下班大包小包地拎着菜,进家就扎进厨房。倒不是她有多贤惠,而是万家顺的老婆陈玉华像只肥胖的土豆一样,窝在客厅沙发上,没完没了地看各种各样的肥皂剧,万家顺则在卧室里霸占了万家强的电脑玩游戏,房子原本就小,仅有的两间屋里,一个大呼小叫地看电视剧一个枪炮轰鸣地玩游戏,不去厨房,季苏连个坐下来安静喘口气的地方都没有。

    随着万家顺两口子的到来,他们不仅没了二人世界的私密空间,连夜里亲热都跟做贼似的。实在撑不下去了,季苏就打电话跟公婆诉苦。公婆居然一口一个老嫂比母老嫂比母地请她继续贤良下去。

    季苏就知道,完了,就像老家的母鸡刨食都晓得找软土刨一样,她被婆家当软土刨了。

    郁闷的时候,她和万家强说,以后你弟弟两口子再哭穷闹活不下去了,我们就装听不见。万家强不说话,其一知道她做不到,其二万家顺是他亲弟弟,他是当哥的,就得多罩护着他点。每次回家,父母都这么叮嘱,虽然叮嘱得他也有点烦,但撒手不管,任凭万家顺两口子在城里苦也好糟也罢地漂泊,他还是做不到的。

    譬如,万家顺的儿子老虎要上幼儿园了,因为没户口,进不了公立幼儿园,他就要好声好气地讨好季苏,因为她是当老师的,相关的人认识得总归比他多,请她托托人,把老虎送进公立幼儿园;譬如万家顺说哥,下个月我要交房租了,手头有点紧,不等他开口借,万家强就会手贱地去银行提钱给他;万家顺说手机坏了,问他有没有淘汰不用的旧手机,哪怕手机才买了几个月,他也会再去买个新的,把正在用着的那个所谓旧手机淘汰给万家顺……总之,自从万家顺两口子进城,大事小情,就没断过。需要季苏插手,也瞒不过去的,他跟季苏说;不需要季苏插手就能办得了,也瞒得住的,索性不让季苏知道。而万家顺好像能读得透他的心,在什么事是不是该瞒着季苏上,总能和他达成高度的默契。也是这种默契,让万家强很不舒服,好像联手把季苏欺负了似的。可他和季苏才是两口子啊,事情怎么就无声无息地演变成这样了呢?

    他很苦恼。

    好在,季苏不知道。

    所以,大多时候,面对季苏,万家强是愧疚的,有些时候,他宁肯万家顺和他的关系就像季蓝和季苏似的。

    季苏和季蓝基本不来往,在娘家碰上了,也就点头笑一下,有时连寒暄都省了,各自两相自在。当然,万家强也会觉得别扭,觉得姐妹之间这样,莫说不像亲戚,连熟悉一些的街坊四邻也不如。就和季苏说,季苏无所谓,说季蓝对她冷淡惯了,她也懒得主动热情,好像要巴结她似的。莫说她没什么好巴结的,就算她有可巴结之处,她也犯不着拿热脸硬往冷屁股上贴。这样也好,两相清爽。

    当然,这只是他们自己的想法,万家强的父亲老万,可不是这么想的。乡下人没几个有文化的,见识又短,就难免小气,心眼窄,为一棵葱一把草闹得红眼相向的弟兄们不在少数,像万家强和万家顺这样,从没为家财红过脸的弟兄还是少见的。所以,万家强和弟弟从没红过脸,这让老万很骄傲。逢年过节的,万家强和万家顺回去了,季苏和陈玉华在厨房里和婆婆一起忙活,老万就会絮叨,妯娌们相处好了,比兄弟们相处好了还让他高兴。因为女人心眼小,私心重,又爱攀比,儿媳妇不管做得好不好,都想在公婆和外人那儿落声好、掐个尖,有好的,就必然有孬的,妯娌之间,就极容易把对方当了对手,落个好媳妇名声的对手、分家产的对手……看对方就会不入眼,乡下娘儿们,一不入眼了,嘴上就会嘟哝出声来,这一出声,落进对方耳朵里,就是战争。所以,两个儿子各自成家立业之后,妯娌俩还能和和气气地围着面板包饺子,是老万的一大骄傲,骄傲到了逢人就说,都恨不能趁儿媳妇在厨房忙活的时候,把街坊邻居喊来围观了。让他们看看,他们老万家是什么家风?啊,妯娌俩在厨房里一个擀皮一个包饺子地忙活,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啊,不冲别的,就冲俩媳妇的和睦,他们老万家想不发都难。

    对,没错,老万有着农民的肤浅虚荣,逢人喜欢吹两句。

    譬如,万家顺在青岛就是个开出租车的,但老万一定要说,用不上两年,万家顺就开上自己的出租车了。苍天!万家顺的老婆陈玉华就说爸,您知道一辆出租车加上运营手续得多少钱吗?

    老万说多少?

    陈玉华就竖起四根手指比画了比画。

    老万说四万?

    陈玉华说加个零。

    老万就不言语了,然后,默默然地替万家顺心酸了起来,四十万啊,得攒多少年?他想都不敢往下想了,再和人吹,就转了话题,吹万家强。

    在本意上,他是不想吹万家强的。倒不是万家强不值得他一吹,而是万家强的优秀,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人家考上的是名牌大学,除了大一那年从家里捎过学费,从大二到结婚买房办企业,人家就没朝爹娘讨过一分钱,念大学的时候有奖学金再加上勤工俭学的钱,自己都花不了,逢年过节还能给老父亲买酒买烟给老母亲买件时髦外套。毕业了,分在外贸单位,谈了个教授的闺女,从恋爱到结婚也没花家里一分钱。用老万的话说,就他们家万家强,都出息成这样了,谈恋爱还用自己花钱?哭着喊着要嫁给他的姑娘一群一伙的,没让姑娘倒贴,就是他们老万家厚道了。

    所以,老万他们觉得,万家强娶了季苏不见得是运气好,季苏嫁给万家强才是十足的福气。

    既然她季苏幸运地嫁成了,就得好好表现。老万是这么认为的,也是这么跟乡亲们吹的,如果一定让老万说人生还有什么缺憾的话,那就是这么有出息的万家强,季苏居然给他生了个闺女,这恁大的家业,将来交给谁继承?交给女婿?那岂不是便宜了外姓人家?

    为这个,老万叹了很多气,甚至想过让季苏超生。可季苏不干,人家是年年评优秀的优秀教师,压根就不想为老万一个匪夷所思的心愿,弄丢心爱的工作。再说万家强也不想让季苏生了,第一个就是难产,看着媳妇在产床上死去活来的,他心疼着呢。

    老万就觉得,现在的男人都是恁大的块头里揣了颗妇人之仁的婆娘心,遂两手一撒,不管这事了。

    这让万家强两口子长长地松了口气。要不然,每次回老家,老万都会像如假包换的诸葛亮一样给他们出怎样超生又让季苏不被开除公职的主意,他们要敢说点不同意见,老万就把脸拉得跟门板似的,又长又硬,让全家人都兜着满肚子的小心翼翼,把万家强和季苏弄得挺尴尬,好生生地,就好像做了对不起这个家的事情。

    时光一年又一年地摇晃着过去,万家顺还在城里替别人开出租车。因为国际大环境一般,万家强的公司,既没扩张,也没缩水,去年还买了一套临海大宅,在外贸企业纷纷关张倒闭的情况下,他能混成这样,已是偌大的胜利了。

    于是,还住着老房的老万望着村里此起彼伏的新房说,万家强说了,再过几年就把他和老鲍接到青岛享福,老家这房,还花钱费力地折腾啥?除非他想翻盖给老鼠和蜘蛛住!

    村里人说是啊,是这么回事。

    老万这么说,不是阿Q心理,而是认真这么认为的,万家强也认真地这么表达过。

    也有人嘴贱,故意逗老万,说:“老万,别吹了,家强上学结婚你没出一分钱的力,人家能接你进城?”

    老万就一翻白眼说:“照你这么说,我家顺在家强身上出力了?”

    把人堵得半天都上不来一句话。老万就会得意地说:“他兄弟没在他身上出一分钱的力,他都把他兄弟一家三口弄进城去了,好歹他还吃过我种的粮食吃过他妈的奶,你觉得他能撂下我们老两口不管?”

    一直把人逼得心服口服了,老万才鼻子眼里全是醉地望着满村的新房说:“我家家强在城里买间茅房的钱就能在咱棉花村盖趟崭新的大房!”

    所以,棉花村的人说,如果万家强在城里买的临海大房能装上轱辘拉回来,老万一定会开着他的破拖拉机去拉回来在棉花村敲锣打鼓地转上个十圈八圈的。

    3

    最近,老万的日子过得很糟心,哪怕万家强在电话里和他说新房马上就拿钥匙了,还是提不起他的精气神儿。

    都是让万春燕闹的。

    万春燕是谁?

    不仅是老万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还是老万一手拉扯大的。因为他们的父母,在万春燕七岁那年,前后脚地没了,丢下才十四岁的老万和七岁的万春燕。当初,多少叔叔婶子劝还是个半大孩伢子的老万把万春燕送人得了。老万偏不,说爹妈没了,活要和妹妹一起活,死就和妹妹一起死。那会儿的万春燕是个多可人的姑娘啊,被风和阳光摩挲得黑黝黝的小脸蛋上,一双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招人爱着呢。

    后来,半大孩伢子老万风一把雨一把地把万春燕拉扯大了,很多时候,他不觉得自己是万春燕的哥,而是像她的爹。不仅他自己这么觉得,整个棉花村的人都这么说。因为万春燕,老万真没少吃苦,一个大老爷们儿,不仅下得了田,修得了屋,还缝得一手好针线,织得一手好毛衣,都是让万春燕逼的。

    万春燕十几岁的时候,也成了爱臭美的姑娘,别的姑娘有娘亲,衣裳缝得漂亮,毛衣织得俊。可她没有娘亲,就没有这些,就回家和老万哭。老万让她哭得心酸,心一狠,居然都给学会了。也是因为万春燕,老万二十七岁了才娶上媳妇,早先,因为拖着个妹妹,没人愿意嫁他,乡下有说法:刁姑妈坏大姑。意思是在男人的婚姻里,姐姐妹妹一个起好作用的也没有。万春燕打小就让老万给惯得不成样子,要没点来头,谁家的闺女敢嫁老万?

    棉花村的人说,也就老鲍了。

    老鲍是老万的老婆。

    老鲍能降得住老万和万春燕,靠的是病。

    没错,因为老鲍有病,就把这兄妹俩给降住了。

    老鲍小的时候,从马车上摔下来过,虽没摔傻,但把脑子摔出了毛病,不能生气,一生气就打挺昏过去。有人说老鲍这毛病叫紧牙关,也有人说老鲍得的是羊角风,在乡下,谁家有个羊角风就跟有个精神病一样让人瞧不起,而娶了或者嫁了个羊角风的人更让人笑话。老万很生气,年轻那会儿带老鲍去大医院检查了,说是神经官能症,回来以后,老鲍的诊断证书老万整天带身上,见人就掏出来给人看,证明老鲍得的不是羊角风。

    老鲍一昏过去,老万就吓得一颗心给碎成了好几瓣,所以呢,为了别有一天真把心脏吓碎了,不仅他自己不惹老鲍生气,万春燕惹老鲍生气也不成。担惊受怕全在他这儿呢,何况老鲍的肚子争气,一口气给他生了俩儿子。所以,整个棉花村的人都说,别看老万小时候受了不少罪,可老天看着呢,现在都找补给他了。

    老万觉得也是,甚至,有时会有点翘尾巴,觉得儿子们之所以混得不错,是他当年吃苦的福报,每每喝两口酒,就这么和老鲍说。老鲍不是呸他就是拿白眼球挖他,说家强有出息,那是根子好。

    老鲍的父亲是财主,她父亲的父亲是秀才,要不是取消科举考试了,说不准能考个状元呢。每每说起这些,老鲍就怀念骑着快马也回不去的一百年前,仿佛只要一百年前的社会制度还在,她会不会是相府千金不敢说,但朱门大户里的千金是肯定的了,只要她是朱门大户里的千金,就一定不会嫁给老万这种大老粗,也犯不着受万春燕的气。

    她和老万结婚那会儿,万春燕还没结婚,要不是她有一生气就昏倒的毛病,得让万春燕气得一天上一百回吊。

    在乡下,别人家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可万春燕就是一家有女无人求,倒不是万春燕长得丑还是有啥毛病,是老万把她宠坏了,骄横跋扈得出名,让十里八村的男人们宁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敢往家招惹她。直到有天老万去乡政府驻地办事,遇上了老金。

    那会儿的老金快三十岁了,在冰天雪地的东北边疆站了七八年岗,复员回来,父母早已过世,房子也让结婚成家的哥哥霸占了。他没地方去,就背着行李卷到乡政府要政策。要了半个多月,也没人给个正面答复,窝窝囊囊的老金就在乡政府门外的屋檐下猫了半个多月。老万见着他时,已经胡子拉碴挺不像个样子了。

    几句话,老万就把老金领了回来,没敢说是给万春燕领的女婿,而是让老金先在家住下,刮胡子理发地梳洗干净了,又养了几天,脸上的颜色也红润了,才悄悄问万春燕怎么样?万春燕想了想,觉得老金收拾干净了不难看,看上去也是个能由着她往脖子上骑的主儿,就应了,但提出一个条件,让老万给起趟房子才嫁,要不然她这辈子就老死在哥哥家了。

    一趟房子怎么着也得四间,又是砖瓦又是水泥的,哪是一个钱起得来的?把老万愁住了,老鲍气疯了,在家指桑骂槐说哥把你拉扯大,还拉扯出罪来了?你当他是谁,是你爹啊?他是你爹你也得是他的儿?你长那个是他儿的家把什了?末了,还是老金解了围。老金说嫂子你别骂了,起房的钱我有。

    原来,老金有复员军人安置费,正好能起趟新房。万春燕这才顺溜地把婚结了。

    现在,把老万搅得寝食不安的,也是万春燕这趟房子。

    万春燕和老金就生了一独生姑娘小金,小金在县城打工的时候和同事大龙谈上了恋爱,万春燕就琢磨着,大龙家弟兄好几个,干脆让大龙当上门女婿得了,就和大龙父母商量,大龙父母虽然为难,但还是答应了,但提出了一个条件,让万春燕起趟新房,起新房前先让孩子们把婚结了,等新房盖起来,收拾好了,再让小两口回来住,免得让人把大龙看成是上门女婿瞧不起。看看窝囊了一辈子的老金,万春燕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就应了,把小金嫁过去以后转年就动手翻盖房子。

    按说她翻盖她的房子,和老万没半毛钱的关系。

    可因为太贪,也因为欺负老万欺负惯了,万春燕愣是把房子翻盖得和老万有了扯不清的关系。

    万春燕家和老万家是隔壁邻居,万春燕家在东,老万家在西,两家中间隔着不到两米的夹道,算是两家共有,里面堆着两家的破破烂烂,为这,老鲍和万春燕也没少怄气。过分的是,万春燕翻盖房子,居然不声不响地把夹道全给吃到了房子里头,把新房盖成了和老万家的房子山墙挨山墙。这还了得?在老鲍看来,简直就是骑脖子上拉屎,欺负到头顶上了,就天天和万春燕造饥荒,万春燕家的墙基垒了她就去扒,她扒了万春燕就又垒,牵牵绊绊地不知折腾了多少个来回,万春燕的山墙还是垒好了,这不,今天就要上大梁了,也是为了镇一镇老鲍,万春燕光上梁酒就请了十好几桌,熙熙攘攘地坐了一院子,就等鞭炮一响,大梁上了墙就开席了。

    这边老鲍把老万骂得狗血喷头,当初要不是他横一拦竖一挡的,她绝不会让万春燕把山墙垒起来,她垒不起山墙就上不了大梁,上不了大梁就得乖乖地把吞到房里去的夹道让出来!现在可倒好!老鲍说:“你不向着她嘛,人家领你情了没?”

    “我是她哥,啥领不领情的?一家人用得着说见外话了?”老万心里虚得慌,可嘴上还硬着呢。

    老鲍啧啧了一顿,说:“亏你也好意思说是一家人,人家今天可是老亲旧亲的一起请了,请你这娘家哥哥了没?”

    “请了,我不去。”

    “你可是闻着酒味就丢了半条魂的人,能舍得不去?”老鲍故意拿眼斜着他,“啥时候请的,我咋不知道?”

    “在山上干活的时候,春燕请了我好几遍,我说我得尊你嫂子个脸面,不去。”老万心里又烦又乱,懒得和老鲍磨牙,就背着手进了院子。

    “就我这张风吹日晒的老脸,用不着你尊,有本事你去把酒吃给我看看。”老鲍从里屋撵出来。

    老万回头看了她一眼:“真让我去不是?”

    “谁不去谁是孙子!”

    老万就真去了。

    老万前脚一出门,老鲍后脚就搭了个梯子,站在墙上往东院张望,就见老万踱着方步进去,跟亲戚们逐一打着招呼,像男主人似的,老鲍就气得恨不能抓把土扬到正在炸鱼的锅里。正愤愤着呢,就见万春燕把手里的盘子放到桌上,冷眼看着老万,好像老万随时会出什么幺蛾子,她须得防着点,机警得很。

    老万讪讪笑着说:“春燕啊,今天上梁?”

    万春燕更警觉了:“我上我的梁关你什么事?”说着,往外推搡老万:“我今儿上梁,没工夫和你两口子闲磨嘴。”

    当着众亲戚的面,老万让她弄得下不来台说:“春燕你这干啥?”

    老鲍就彻底明白了,万春燕压根就没请过老万!想想老万从小把她拉扯大,再想想为了这个夹道,老万为了护着万春燕受了她多少难为啊,万春燕非但不领情,还这样对他!不由得心头火起,就噌噌地爬到了山墙上。

    今天,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万春燕上了这大梁。

    4

    万春燕把老万推搡到街上,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老万的心,跟被刀扎了一样,又疼又难受,讪讪地在街上站了一会儿,觉得眼睛酸痛,怕当街落下泪来让人看去日后说道,就匆忙往家走。这时就听万春燕家院子里噼里啪啦地放鞭炮,晓得要上梁了,大伙儿都等着上完梁开酒席呢。

    老万进了自家院子,随手关了院门,就听隔壁有人吆喝:“山墙上有人!这梁咋上?”

    老万一抬头,就见老鲍坐在山墙上,不由得就倒吸了一口凉气,离地七八米呢,万一有个闪失可不是闹着玩的,忙喊:“老鲍,你给我下来!”

    老鲍好像没听见一样,拿着刨树根的小镢头,凿山墙,不一会儿,就凿下来好几块砖,又扑通扑通地给扔地上。

    院墙那边的万春燕扯着破锣嗓子喊:“你下不下来?你再不下来我拿竿子捅了啊!”接着,就喊老金。老金应得磕磕绊绊的,可没一会儿,老万就见一根长长的竹竿子竖了起来,不由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上,下意识喊了一声老鲍。墙那边的万春燕就喊:“万金油,你要再不管好你的泼妇老婆,我给捅下来摔死了算你倒霉啊!”

    老万还是个半大孩伢子的时候就又当爹又当娘的,没他不会东西也没他不懂的事,所以,乡亲们送了他一外号叫万金油。

    本就憋了一肚子气,又听万春燕当着亲戚邻居喊自己的外号,还要把老鲍从山墙上捅下来摔死,老万一肚子的怒火,就烧旺了,噌噌上了梯子,骑在墙头上比画着万春燕两口子的鼻子脸说:“万春燕,有胆你今天就把你嫂子捅下来,看我不把你两口子拍成肉酱!”说完气咻咻地大喘了几口气,有点黯然地说:“春燕,打小哥对你咋样?我咋就把心煮给你吃了你还嫌腥气呢?”

    说着,老万心里酸溜溜的,要落泪。是的,在他心目中,万春燕不仅仅是个妹妹,更像他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可这孩子长大后却一口一口地咬他的心,他好受得了吗?

    见老万在墙头上黯然难过,老金不好意思了,去看万春燕,被万春燕瞪得手一哆嗦,竹竿就杵到了老鲍脚尖上。老鲍尖叫了一声,破口大骂说:“你妈×老万,你妹妹两口子都把你老婆往死里弄了,你还骑墙头上人模狗样啥?”

    老万知道,老鲍虽然得理不饶人,但从不干无中生有的事,七八米高的山墙呢,万一真捅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心里一气,就顺着梯子下来了,噌噌绕出自家院子就进了万春燕家,直奔老金,一把薅住了他上衣领子质问:“朝女人下手,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个男人?!”

    老金生来嘴笨,哇哇不出一句囫囵话,想从老万的手里挣开,老万薅得死死的,挣不动,就急了,结结巴巴说:“你你……你们欺人太甚!要不是你老婆横挡竖拦,我的房子早盖起来了。”

    “要不是你们把两家的夹道霸了,她能横挡竖拦?”见老金当着亲戚朋友的面先择巴起他们的不是,老万怒从心头起,就把老金摔在了沙子堆上。老金后脑勺碰到了插在沙堆上的铁锨上了,生生地疼,让这个原本懦弱得窝囊的庄稼汉子火冒三丈,一把抄起铁锨就冲老万来了,把吃酒席的亲戚给吓得一声紧一声地哎呀。老万也不示弱,就手也抄起了一把铁锨,就和老金对着拍上了。两张铁锨电光火石地砰砰着,码在院子里的塑钢门窗、一院子没吃的酒席,不是被拍烂了就是被扬上沙土,有铁锨在俩愤怒的男人手里凶险着,谁都不敢上前去拉仗,眼睁睁看着原本喜庆的上大梁上成了一场饥荒。

    大龙父母看看骑在山墙上的老鲍,再看看和舅子哥打成一团的老金,摇了摇头,和万春燕说:“亲家,之前的话我收回来了,不算数。”

    万春燕让他说得云里雾里的:“啥话?”

    大龙父亲说:“等你盖起房子来,让大龙和小金回来住给你养老送终的话。”

    万春燕眼瞪得跟铃铛似的:“咋了?都说好的事这咋又变卦了?亲家,我房都要起来了,你这不耍我么?”

    大龙父亲指了指山墙上的老鲍:“大梁还没上,女人就骑了墙,晦气。”

    万春燕愣愣的。大龙父亲又添了一句:“住这样的房,男人一辈子直不起腰,我大龙好孬也是条五尺男子汉,我这当爹虽说给不了他啥,可得让他活得像个男人似的,挺直了腰杆。”

    原本愣愣的万春燕好像突然被人踢了一脚,一屁股坐地上就号啕上了:“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

    老金和老万正相互拿铁锨拍得难分难解呢,听万春燕这么一哭,就愣了一下,躲避不及,让老万一铁锨就给拍膀子上了。万春燕一看老金挨了打,边哭边喊着让小金打110,自己扑上去,抱着老万的腿就咬了一口。

    老万哎呀了一声,疼得当即就掉下了泪。

    事后,老万觉得,自己掉下泪来,不是万春燕咬得多么狠多么疼,而是心疼,疼得他受不了了。

    然后,老万就被赶来的110带走了。

    [第二章]

    1

    万家强刚收了房,正在新房规划装修,老鲍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当时他正测量厨房阳台尺寸,手机在包里,隐约听见响,就让季苏给递过来。季苏摸出手机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老家”俩字,心里就打上鼓了。

    和万家强结婚这些年,季苏已经养成了习惯,晓得乡下公婆对传统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一套很讲究,除非有要紧事,从不主动给万家强打电话。

    所以,每当万家强接到老家电话,她的心,总会下意识地一抽,就紧张上了。一紧张,神态里就会有警惕,每每万家强看了,就很是不舒服,但又不好说什么,毕竟,有不少事实摆在那儿。只要父母主动来电话,不是村里谁要来青岛看病,就是某人要来青岛办事,他的任务呢,就是来看病的他负责张罗医生,别让医院把乡亲当生猪宰了;来办事的他负责打前站,提前把关系给疏通好了,临了,人到了,再给当个一天两天的司机和吃饭埋单的……类似的事,不胜枚举。因为棉花村离着青岛又不远,老家人不管是看病还是出门打工,都愿意往青岛跑,一年下来,万家强两口子不接待个十来拨不叫一年。莫要说季苏不愿意了,万家强也头疼,可再头疼也不成,知道爹娘好面子,张罗着让他帮乡亲忙,其一是善良,觉得万家强在青岛,帮帮忙也就是一抬手的事;其二是爹娘虚荣,让万家强张罗着帮了忙,人家除了念着万家强的情,也忘不了老万两口子。别的没有,好话又不用花钱买,一箩筐一箩筐地往老万两口子跟前端,把老万两口子给捧得开开心心的,让老万更是有了儿子出息,老子才能有端起太爷架子的自豪感。

    现在,万家强见季苏拿着他的手机,眉头一皱一皱,就知道肯定不是她喜欢的人打来的电话,但也没问,伸手接过电话,扫了一眼,压着微微的不快,把电话挂断了,然后,打回去。

    先挂断,再打回去,也是万家强接父母电话的程序,因为太了解乡下的父母,他们没事从不主动电话他,不是薄情不亲他,而是心疼长途话费,只要万家强接了电话不挂断,父母那话,说得就跟爆炒的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往他耳朵里倾泻,好像稍微说慢了点,屁股上就能让狼逮一口肉去。

    电话一接通,就是老鲍的哭声,那哭,好像天塌了地也陷了似的,让万家强赶紧回去,他爸让派出所抓去了。

    万家强就蒙了,觉得父亲虽然有父亲的缺点,可最多也就是虚荣了点,爱吹个牛皮啥的,也不至于把自己吹进派出所啊,就问为什么。

    老鲍哭得呜呜的,说不出句囫囵话,把万家强的心,给哭焦焦了,老鲍想说清楚又说不清楚,颠三倒四地让他快点回。万家强就知道事不小,就看了季苏一眼,显然,因为母亲哭得嗓门大,季苏已经听了个大概,卷尺本子什么的都收拾利落了,拎着包在一旁冷静静地看着他呢。

    万家强收了线,说我得回去趟。

    季苏什么也没说,把包递给他,仿佛在说,不用说,她已经料到了。

    万家强觉得就这么走了,还是有点不妥,就又说了句我妈说我爸进派出所了。

    季苏说我听见了,然后问:“你爸这是怎么了?”口气里带着点烦。

    万家强既不能对她的口气表示不满,又不想表达对父母的抱怨,就说了句谁知道呢,等我回去看看再说。边说边往门口走,季苏跟到门口,说早点回来,咱房子得赶紧装起来,十一之前得搬家呢。

    万家强说好,知道季苏烦着呢。自打结婚以来,他们真被老家的事无巨细折腾烦了,烦到只要一看到电话是从老家打来的,心脏里就跟给人装上了个二踢脚似的,砰砰地开炸。

    季苏有心数落公婆两句,又怕万家强有情绪,要跑一百多公里的路呢,带着情绪开车人会毛躁,就把火压了回去,说路上慢点开。

    万家强嗯了一声,就进了电梯。

    下午,季苏还有课,本想让万家强把她捎到公交车站来着,可又怕在路上忍不住跟他抱怨公婆在这时候添乱,让他更烦,就没张口,只说让万家强先走,她再打量打量房子,琢磨一下装修方案。

    万家强松了一口气,如获大赦似的。

    一路上,开着车就想,怎么会有这种心情呢?好像离开季苏的视线就像小偷离开警察的视线范围一样放松。想来想去,可能是自己也觉得这些年是对不住季苏的吧?

    他知道,因为老家的事,季苏跟着他受了不少委屈,他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清楚着呢。也是因为他的嘴上不说,季苏一直觉得他愚孝,只顾着他们万家人的感受,不管她有多委屈有多难。其实,怎么会是这样呢,他不说,只不过知道在年迈的父母和从乡下跑到城里讨生活的弟弟那儿,除了他这个大哥,没别的指望。他要附和着季苏的心思,说老父母和万家顺他们挺不懂事的,以后还怎么义无反顾地帮他们?

    万家强像知道自己的优缺点一样,知道自己家人身上的毛病在哪儿,可不管有多少毛病,那都是生养了他的父母和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不是?他们遇上了事,让他甩手不管,他做不到,也狠不下心。虽然季苏也强调过,不是不管,但管也要有管的分寸,譬如,他怎么管父母都成,可不能把整个棉花村的责任都承担过来吧?

    万家强知道她说得对,可想想老父亲殷切的眼神,那个“不”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父亲也说了,就是因为儿子帮了棉花村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的忙,他这个做老子的才能走到谁跟前都有背着手挺着胸脯的谱气儿,哼,这威望,连村委主任村支部书记都只有仰望他后脑勺子的份!现在,乡下生活也好了,在经济上老万两口子虽然没给得了万家强什么接济,但也没累赘着他。父母养育了他一场,他能给父母的,大概也就是这扬眉吐气的精神头儿了吧?在物质并不匮乏的当下,自己操操心跑跑腿就能让老人活得在人前有脸,人后有底气,他好意思说不吗?

    一路往家狂奔着一路想,父亲到底是因为什么进了派出所?想来想去,就觉得十有八九是和姑妈万春燕闹起来了。最近,只要他往家打电话,母亲就控诉上了,控诉万春燕的蛮不讲理和父亲一贯的滥好人德行,都快把她气死了。

    万家强打小就知道父亲有多偏袒姑妈,譬如姑妈爱吃樱桃,他家菜园子里的樱桃熟了,父亲就会贼眉鼠眼地摘上一小筐,打发他给姑妈送去,就这样也没落姑妈一句好,说父亲欠了她的,这还债呢。

    万家强也知道姑妈所谓的欠,就是她出生的时候,爷爷在院子里栽了棵楸树,说等万春燕长大了,树也就大了,正好砍了给她做嫁妆。可万春燕结婚的时候,老鲍不舍得砍,恁大一棵树,夏天能给院子遮不少阴凉不说,万家强和万家顺兄弟俩都喜欢在树下玩,砍了怪可惜的,就让老万赶集买了棵差不多大的树给万春燕打嫁妆,把这棵老树的命给保住了。嫁妆万春燕也收了,却醉死不认那壶酒钱,说虽然买的树也是树,可比起亲爹给栽下的那棵,还是差远了,起码味儿不对。就这么着,那棵茂密密在院子里的大树,就成了老万欠下了万春燕的象征,成了这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万家强能想象到母亲和姑妈为条夹道吵得鸡犬不宁,却没想到会把父亲给折腾进派出所,可见这饥荒造得不轻,心下一急,就把车开得风驰电掣的,出城不到二十公里,万家顺来电话问走到哪儿了,万家强这才想起来,因为走得急,忘记招呼万家顺了,就说出城有段距离了。万家顺就带着怨气说哥,咱爸出这么大的事,我能不回去吗?

    万家强知道他是心疼油钱,想搭顺风车,不由得就有些恼火,不就十升油么?和父亲相比,两头轻重,掂量不出来啊?但还是哽了几下喉咙,把火压了下去,就说已经出城好远了,不可能回去拉他,让万家顺自己开车回。

    万家顺悻悻的,把手机往储物箱里一塞,扶起了暂停服务,打量了一下四周,见离陈玉华工作的超市不远,就打了方向盘,转过去,跟陈玉华说了家里的事,末了说得去趟。

    陈玉华剜了他一眼又一眼,说你爸不本事挺大的嘛,咋还让人治到派出所去了?

    万家顺转身就走。

    陈玉华忙追过来,一把拽住他胳膊:“都进派出所了,你爸该不会把你姑妈家的房子给点着了吧?”

    “想什么不好?我爸有那个胆还没那么狠的心呢。”万家顺甩开她的胳膊,说听说砸了不少东西,还把老金也给拿铁锨拍了。

    陈玉华吓了一跳,说这不得赔啊?

    一听她这么说,万家顺就觉得自己胸口像给人猛地咬了一口似的,愣了一下,喃喃道:“不会吧?”

    陈玉华忙又把手里的饼干往货架上一塞,恨恨说:“不会吧不会吧!东西毁了不少,万春燕能饶了你们家我就头朝下一路拿着大顶回棉花村!”说着,把工作服一脱,往收银台去,说我跟你一起回!说着,就请了假,拽着万家顺出了超市,让他给万家强打电话。

    万家顺问干吗。

    陈玉华翻了一个白眼,说出这么大事,你哥不回去啊?

    万家顺这才明白她也是想搭万家强的顺风车,就说我哥早走了。

    陈玉华瞪大了眼,不相信似的说你就没说让你哥捎着你?

    万家顺说说了,晚了,打电话的时候我哥已经离城好几十公里了。

    陈玉华这才气哼哼地说这一折腾,车落不着跑了不说,还得搭上汽油钱,你爸妈真是,都多大年纪了,就不能让人省点心啊!

    万家顺顾不上和她叮当,说别絮叨了,说不准这会儿大哥已经到了,他回去得太晚不像话。然后看着陈玉华:“真跟我回去?”

    “不真跟你回去我请假干什么?”

    “全勤奖不要了?”

    “什么狗屁全不全勤奖的,不就一百块钱嘛!”说着,把副驾驶的门关上,“让你自己回,我不放心,得回去看着点!”

    “我又不是三岁两岁孩子,用得着你看了?”万家顺边嘟哝边发动了车子。

    “我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你爸妈?三套两套的,你那张破嘴就吹上了!知不知道进了城的人吹牛是有代价的?”

    “知道,牛吹大了,老家有事用钱的时候得往外多掏。”万家顺无可奈何地说,“老婆,你就放心吧,我对钱比对爹娘亲。”

    陈玉华又哼了一声,翻了他一个白眼,说:“见了你爸妈,咋说咱在城里的日子?”

    “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为了在城里安身立命,我们起早贪黑不容易。”万家顺像背课文似的说。见陈玉华又指着她自己的鼻子,忙补充了一句:“玉华更不容易,自从跟着我进了城,又是带孩子又是打工的,忙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陈玉华扑哧就笑了,打了他胳膊一下:“去你的,连喘气都没工夫了那是死人。”说完,让他先到蒙古路那边扎一头,万家顺问干吗?

    “让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到了蒙古路,陈玉华让他在长途站旁等等,她进去上趟厕所,万家顺怕回去晚了万家强说他,有点急,催她快着点。陈玉华啥也不说,下车就往车站里跑,好像真的很内急似的,没几分钟,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三个拎了大包小包的人。

    万家顺就在心里扑哧上了,晓得陈玉华去长途站上厕所是假,去拉俩客人把油钱挣回来才是真格的。

    陈玉华连招呼都没跟他打,就掀开后备箱让三个人把行李放进去,又把三个人在后排座上安排妥当了,才一脑袋扎进去,一脸得意扬扬地看着万家顺:“怎么样?”

    万家顺冲她竖了竖大拇指,说老婆,我万家顺能过上今天的好日子,全仰仗你了。把后座上的三个说得云里雾里的,活像被土匪绑了票的良民,突然嗅出味不对了,有慌慌张张的怕,在脸上显了出来。

    陈玉华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就回头笑着说:“大哥,我们真不是拉到僻静处宰客的黑车,这不,我们要回趟棉花村,捎上你们三个,我们把油钱挣出来,你们花坐大客的价钱坐小车回去,多好,咱这叫拉屎扒地瓜,一举两得。”

    后座上的三个人才放松下来,一路上,后座上的三个,直夸万家顺有福,娶了个理家过日子的好手,把陈玉华给恭维得飘飘然的,那些原本担心着回去要帮着公婆掏赔偿的不快,就少了好些。

    2

    办案民警告诉万家强,老万已经承认是他先动手打的人,违反了治安管理条例不说,还要赔偿打架斗殴中毁坏的东西,一共三千块。

    可老万扯着脖子喊,手是他先动的,可这是有原因的,如果万春燕和老金不霸占了夹道,老鲍能上山墙?老鲍不上山墙,老金能拿竹竿往下捅她?这不成心要老鲍的命么?他是老鲍的男人,能眼瞅着自家老婆被人捅下来没了命?他不打成吗?至于他和老金打架时毁的东西,老金也有份!塑钢窗是老金的铁锨先落上去的,他亲眼看见的!

    万家强虽然没亲临打架现场,但听父亲这一顿嚷嚷,已经明白了个差不多,这么多年了,他也了解父亲的脾气,虽然虚荣好面子也犟了点,但如果不是逼急了,是绝不会先动手的。可不管听上去父亲的动手是多么的在情理之中,先动了手,就是他理亏,如果不赔偿,父亲是休想出得了派出所,就说爸,人家民警办案,看的不是谁有理谁没理,看的就是一个事实根据,到底是谁先动了手。咱把钱赔了出去,要不然您得拘留呢。

    “不赔!莫说三千,三毛也不赔!”老万一副宁肯上法场也不肯认输的倔嘴脸,脖子梗老直,“家强,你要敢瞒着我赔了,你就不是我儿!”

    万家强晓得,父亲认死理,倔了一辈子了,他也别想在这会儿跟他讲得通道理,就跟办案民警丢了个眼色,示意有话出去说,嘴上却跟老万说爸,我出去打几个电话,找人想想办法。

    老万说成,眉开眼笑的。找人,这话他爱听。在他认为里,找人就是找门路,现如今,能找上人就是找得到门路,这是有能耐的表现。不管咋说,万家强是大城市人,又是做大生意的,当然认识很多头面人物。

    头面人物是啥?就是八面玲珑,在这世界上就没他们蹚不开的路子过不去的河,只要这些人物一个电话打过来,派出所就得溜溜开门把他放出去不说,搞不好所长都得跟他赔礼道歉,到那时候,他毫发无损,一文钱不赔地回棉花村,那腰杆子,得挺多直才能显出自己活得底气壮啊。

    老万想着想着,就开心地笑了。

    其实,万家强想和办案民警以及老金商量,赔偿款由他来出,但不能让老万知道。

    闹到现在,老金早就后悔了。

    说句良心话,对老万,老金一直还是心存感激的。当年退伍回来,要不是碰上老万,他还不知得在镇政府门口耗多久呢;要不是老万,他都三十开外的人了,上哪儿去娶媳妇儿?虽然说万春燕有万春燕的不是和缺点,可好歹一热炕头上和他过了这么些年,还给他生了个看一眼就满心眼都是欢喜的闺女。如果说他对自己这辈子还算满意,那这满意里好大一部分功劳是老万的。

    当然,老金也明白,因为万春燕和老鲍不对付,不管他多感激老万都得和老婆站到同一条战壕,要不然,这往后的日子就甭想过安生了。

    所以,他只能满脸愧色地跟万家强说,这事他想咋整都行,只要让他能跟万春燕交代过去。

    自从来了派出所,万春燕十来分钟一个电话,都打好几遍了,哪一遍都怒火万丈。是啊,祸害了一院子的东西呢,搁谁身上谁也心疼,万春燕不仅跟他火烧火燎,跟派出所的民警也撂下狠话了,要是不让老万赔偿她家的损失,明天一早她就捎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派出所门口!

    泼成这样的乡下妇女,派出所的民警也是头一遭遇上,也觉得棘手。跟没文化的泼妇没法讲道理,好在老万不像个横的,处理的时候,只能压着他点了,可没承想老万也是属青蛙的,一压一蹦跶,要不是万家强来了,民警都不知该咋办好了。

    万家强晓得,在父亲和姑妈那儿,派出所就意味着是公堂,是讲理的地方,派出所让谁赔,在他们的理解里就是谁不占理。这也是父亲咽不下这口气的原因所在。

    万家强正跟老金交涉着,万家顺两口子到了,陈玉华阴着脸下了车,嘴里嘟哝着:“真是的,一家老的小的就没个让人不操心的时候!这一趟蹿,我这月的全勤奖又没了!”

    虽然是嘟哝,但嗓门并不小,万家强晓得这是故意说给他听的,这是陈玉华的习惯,见面哭穷就跟猫见了鱼就拖不动腿似的。

    见没人接茬,陈玉华挨个人的脸色扫荡了一圈,问事情处理怎么样了。

    万家强简要说了一下,陈玉华冷不丁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差点跳起来:“啥?三千块,这不讹人吗?!”说着就瞪着老金:“姑父,虽说我妈和姑妈不合,可开口就讹,好意思啊你们?再说了,要不是你们把夹道占了,能有今天的事吗?”

    老金让她说得脸上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地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万家强说:“别说了,这钱我出。”

    “哥,你出就不是钱了?你的钱也是咱老万家的钱,凭啥他要咱就给?你给我,我还替老虎谢谢你呢,不像某些人,讹了你的钱,你当他还领情啊?人家当你活该倒霉就应该往外掏!”三千块哪,陈玉华痛得肝酸肉颤,她在私营小超市上班,起早贪黑地忙活,连毛加屎也就两千出头,她能不痛吗?

    可不认这笔账事就了不了,万家顺让陈玉华别说了,问万家强:“咱爸什么态度?”

    万家强还没说完,陈玉华就噼里啪啦地鼓起了掌,说还是咱爸想得开,不赔就对了,反正地里的活也忙过去了,咱爸出来也没事,蹲十五天拘留也没啥,有吃有喝不遭罪还不用干活,关键是不让某些人的阴谋得逞,既霸占了咱家的地界,还赚着咱家钱,好事全成他们家的了!

    她一通歪理讲下来,万家强都快被她气笑了,说玉华你就少说两句没用的吧。

    陈玉华一本正经说:“咋成没用的了?哥,你想想,你就是交钱把咱爸保出来,咱爸出来还不是抽烟喝酒满街打溜溜?让他出去打工半年能挣回这三千块就不错了,还不如让他在里面待着,反正……”

    万家强知道,陈玉华这么说,并不是出于对父亲的恶意,而是家庭主妇对生活成本的本能折算,但他更知道,对于生性倔强要面子的父亲来说,如果真让他蹲半个月拘留,就是不想让他在棉花村抬头做人了。因为在乡下,蹲拘留的概念和坐牢差不多,好人谁坐牢?不用多,人只要在拘留所里蹲过了夜,日后就得落下许多让人牙根痒痒的说辞,这还了得?遂说:“玉华,别说了,我决定了。”然后,去车上拿手包,打开一看,就傻了,因为今天收房的时候交了半年物业费,交得就剩一千五了,就问民警周围有没有ATM机,民警说以前有,被人砸坏了,镇上只有农村信用合作社,想取其他银行的钱,得进县城。

    万家强喃喃着说这可怎么办,就去看万家顺。

    万家顺背对着他,正低头弯腰地护着火点烟,陈玉华则在旁顾左右,一副全然没在意他神态的样子。

    这要是往常,万家强会另想办法,顺手让他们装过去得了,可今天不成,如果让他们装过去,他就得驱车三十公里去县城找银行取款,等取回来,派出所也该下班了。就喊了声家顺。

    万家顺慌乱中抬头,一副被烟燎了眼的德行,眯着眼说:“哥。”

    “身上有多少钱?”万家强直奔主题,见陈玉华警觉地望着这边,就笑笑说:“这钱我出,算借你的,等回去就还你。”

    万家顺期期艾艾地说:“哥,你也知道,开出租是个险活,不知啥时候就能拉上个混账的,为了安全起见我身上就带当天的找零。”说着,弯腰从驾驶室上的挡光板后,拿下了一沓夹在一起的零钱,数了数,才两百出头,就喊陈玉华:“媳妇,身上带多少?贡献点。”

    陈玉华身子一扭,气哼哼说我一个穷打工的,出门在外,也就带当天的菜钱,没多少!

    万家顺笑嘻嘻凑过来说:“没多也有个少,媳妇,快,你就当这钱不是赔给那谁家的,是咱哥借咱的,还不成?”

    陈玉华啐了他一口:“就你会说。”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揉烂了的牛皮纸信封,点出了一千五,摔到万家顺手里,拿眼剜着老金说:“这钱我都下过咒了,谁花谁倒霉!”

    万家强接过钱,皱了皱眉头说:“玉华,话这么说,有意思么?”

    “亏咱吃了,钱咱也赔了,还不让我嘴上过过年啊?”说着,陈玉华一扭身子,又冲老金哼了一鼻子,说:“啥狗屁是亲三分向?还不如个陌生人呢,至少陌生人不会找茬讹我们!”

    老金虽然脾气面了点,可脸面还是要的,让陈玉华这一顿抢白,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万家强就喝了陈玉华一嗓子,说玉华你就少说两句吧,姑父又做不了姑妈的主。

    陈玉华还没絮叨解气,说都这样了,还姑父姑妈呢,白眼狼都不带这么没良心的!

    万家强见老金的嘴唇都哆嗦上了,知道再这么僵下去,也僵不出个好结果,忙招呼了老金一声,和民警进了派出所,把手续办利落了,又叮嘱老金,让他千万和万春燕说声,赔偿款的事,他们几个人知道行了,别往外声张。老金嘴里嗯着,心里却晓得,万春燕的嘴,他是做不了主的,用不了两天,就得满棉花村吆喝是老万两口子不占理,连公安都不站他那边。

    3

    交上钱,看着父亲出来了,万家顺两口子就回青岛了。

    万家强送父亲回家,劝了一路,和万春燕家东家西家地住着,差不多就行了,别往冤家对头里掐。被万春燕送进派出所关了半天的这口气还没咽下去呢,老万板着脸不吭声,像随时要发脾气的张飞。

    别看老万平时把吹嘘儿子当饭吃,可在儿子跟前,从来都威严得很,尤其他火大发了的时候,看着儿子噤若寒蝉,他那藏在暴怒的脸背后的一颗心,就美滋滋的,儿子大了也出息了,还能在他这当爹的跟前敢怒不敢言,这说明了啥?说明他老万教子有方!治家有道!他这当爹的到老还被儿子当一家之主尊着敬着!

    每次开车进村,万家强就高度紧张,因为街巷不仅七拐八扭,还窄得很,坑坑洼洼崎岖不平,曾几何时,老万曾经吹过,等万家强混得再牛点,就喊他回村把路给修了,不指望村委那帮吃人饭不干人事的了。因为这,被老鲍骂得好几天抬不起头来。老鲍说整个棉花村就显着你了啊?莫说咱家强还没混大发了,就算他混大发了,也得先顾着自己家里吧?有给村里修路那钱,干啥不好?给万家顺盘辆车开着不行啊?帮万家顺在城里买套房不好啊?!老万让她骂得脸上挂不住,抡起巴掌来就要扇,老鲍白眼一翻,就挺了过去,这才了事。

    万家强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子,老万突然说停,把万家强给吓了一跳,以为车轮轧着了什么,忙熄了火问怎么了。老万推开车门说买条烟去。说着,下了车,背着手往街边的小卖部去。

    村里一共俩小卖部,一个在村南一个在村北,门前都有八九十平米的空地,栽了几棵楸树,地面拿水泥抹起来了,农闲的时候,树下经常一团一簇地坐着聊天的、下棋的、打扑克的,东家的长西家的短过了这个的嘴又入了那个的耳,万家强就开玩笑说小卖部就是棉花村的新闻中心,譬如现在,他明白,父亲根本不是想买烟,而是用这种方式向大家宣告,他老万从来不做不占理的事,这不,去了一趟派出所,又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万家强忙下了车,追过去:“爸,我给您买。”

    其实,老万要的就是这个范儿,儿子有出息,老子想要啥儿子都抢着给埋单。

    见老万来了,小卖部门口一拨人,心思都从扑克上挪开了,三三两两地站起来跟老万父子俩打招呼,见父亲回应大家招呼的时候,很是有下乡干部的范儿,万家强就憋不住想笑,爷儿俩进了小卖部,老万要了一条南京。万家强习惯性地掏出钱包,还没等打开呢,突然想起刚才给父亲交罚款,已经把钱包打扫干净了,就尴尬地问能不能刷卡。

    老板就笑:“家强你别逗庄户人耍笑,我知道现在你们城里人兴刷卡,可咱这是在乡下。”

    万家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上午去收房了,物业费必须交现金,把钱包交空了。

    老万本想借着买烟炫耀炫耀儿子的孝顺,没承想炫成了尴尬,就挺不是味的,顺嘴嘟哝了一句现在的城里人,不管买什么,就知道刷卡刷卡,还有家顺,陪我赶趟集就买个仨瓜俩枣的都嚷嚷着要刷卡,我看你们刷卡刷得都快不知道钱长什么样了!

    万家强知道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往外走的时候,又跟老板说:“三叔,以后我爸来买东西,都记账上行了,账等我回来再算。”

    老板说了声好,不忘恭维老万两句:“老万,有福哇!”

    老万用鼻子哼了一声,就出了门。

    爷儿俩回了家,老鲍的眼睛还红肿着,见老万进门,忙上下打量了一番,把老万打量恼了:“看什么看!我又不是去坐了十年八年的大牢刚出来!”说着,扬着脖子冲院墙东面大声嚷嚷:“人家民警就是把我请过去问了问情况,这不,啥事没有就让我回来了!”

    老鲍不信,问万家强:“真啥事没有?”

    万家强支吾说没事。

    作为母亲,老鲍当然了解儿子,知道万家强打小有个毛病,只要一撒谎就眼神躲闪,见他眼神闪得像蝴蝶的翅膀,就一脸的半信半疑,说没啥事咋把你爸弄派出所里去了?

    老万就火了,冲着院墙外大声嚷嚷说:“你当派出所跟你们娘儿们似的?人家那儿丁是丁卯是卯,谁的理就是谁的,没理你说破大天也没用,我老万没做啥对不住人也没做屈情理的事,莫说派出所,就是国务院也不能把我怎么着了!”说完了,气咻咻地撕开刚买的烟,拿了一根点上,继续嚷嚷道:“你当咱家强的大学白上了?外面头头面面的人物认识得多了去了,莫说咱有理,就是咱没理也能整治出咱的理来!”

    老鲍晓得他是嚷嚷给街坊邻居听呢,就懒得和他磨嘴皮了,问万家强在城里的生意怎么样,万家强说还行,老鲍望了望天色,问今晚回去不。万家强说回,得赶紧回去研究装修,国庆节前无论如何得把家搬了。

    为了买新房万家强去年就把旧房卖掉了,只是和买家商量好了,房价上优惠一点,但得让他们住到今年国庆。买他们旧房的是季苏的同事,如果到了约定的日子不搬,会让人说三道四也会让季苏为难,这些老鲍他们都知道,就说简单炒俩菜,让万家强吃了再走。

    知道说不吃母亲会心里不过意,万家强就说好。

    一会儿工夫,老鲍就炒了俩菜,万家强帮着端到炕桌上,就见父亲从半橱上摸过五粮液酒瓶子,往外倒酒,就诧异得不行了,说爸,这瓶酒您从过年喝到现在还没喝完?

    过春节的时候,万家强捎了两瓶五粮液给老万。就父亲的酒量,一瓶白酒能喝三天就不错了,可这都六月了,每次回来都看见父亲拿这瓶子倒酒,就困惑了,以为只有自己回来,父亲才舍得喝这酒,就又随口说了句:“爸,酒给了您,就是让您喝的,您别不舍得,再说了,已经开瓶的白酒时间一长酒香就跑光了。”

    老鲍正好端着一盘小葱拌豆腐进来,就没好气地剜了老万一眼,跟万家强说:“就你那两瓶酒,你前脚走,他后脚就招呼亲戚朋友出来喝了,你是没瞧见你爸当时那牛劲,好像离了他,别人这辈子就喝不上口五粮液了!”

    万家强错愕地拿过酒瓶子闻了闻,就笑了:“爸,敢情您这是灌的二锅头啊。”

    “一天到晚打肿了脸充胖子,弄得咱整个棉花村没不知道的,你爸养了俩有出息的儿子,尤其是老大!在城里有房有车有产业,供着他爸天天喝五粮液呢!”老鲍拿筷子往万家强眼前夹了些菜,“吹不要紧,你多少也得靠点谱,你也不问问,咱这方圆几十里,有钱的人家也不是没有,谁家能天天喝五粮液?你还真把自己当天王老子了?”

    万家强也觉得父亲虚荣得有点过了,遂说:“爸,我妈说得也对,您想想,虽然没人知道您这瓶子里灌的是二锅头,可二锅头您哪儿来的?还不得出去买啊?您光买不见您喝,时间长了,人家还不得犯嘀咕啊,您见天家喝五粮液,还买二锅头干啥?”

    “我买二锅头干啥?我洗脚我浇花我倒了洒了我愿意,管得着吗?”老万嘴硬着,其实他也没出去吹自己喝的是五粮液,就是觉得把二锅头灌到五粮液瓶子里,喝的时候,无端地,就觉得多了些气势。

    万家强知道,父亲和姑妈的纠纷,从表面上看是解决了,但梁子埋得更深了,以后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谁也不敢说。就再三叮嘱,他和万家顺不在家,要凡事忍让,至于被万春燕占了去的夹道,占了就占了吧,他在青岛成家立业了,肯定不可能回老家。万家顺一家三口的户口虽然还在家,可两口子正铆足了力气攒钱买房呢,也没打算回来,所以,所谓夹道,争来争去的,对他们家来说,真没什么实际意义。

    可老鲍说了,不管他们回不回来,她和万春燕争的不是个夹道,是一口气,自从结婚,万春燕就没少刁难她,现在她都土埋半截了,还让她欺负?没门儿!她咽不下这口气。

    万家强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闷了半天才说:“要不您二老就去城里住段时间,也落个眼不见心不烦,等心里这口气顺溜了再回来。”

    老鲍更不干了,说:“想什么不好?我行得正站得直,倒让她欺负得避出去,还有天理么?”

    话说到这份上,万家强知道再劝也无益,吃完饭,就往青岛赶,赶到家已经九点半了,季苏正兴致勃勃地在网上看家具,听见门响,也没起身,招呼万家强过去看她看好的沙发。

    万家强累得全身跟散了架似的,瘫在沙发上不想动,两眼直直地望着她背影说你先收藏了,我改天再看。

    季苏说网上的家具从看好了到下单到运回家得一两个月呢,得早点定下来。一回头,见万家强两眼发直地看着天花板,就知道他心里不痛快,起身,坐到他身边,问老家那边到底是怎么了,万家强就把家里的事大体一说,两手一摊说:“我妈和我姑妈杠了三十多年了,谁也没办法。”

    关于婆婆和姑婆婆的矛盾,季苏大抵知道一点,觉得特好笑,以前,她听万家强说万春燕养了只母鸡天天下蛋,突然有一天没下蛋,她就怀疑是自己下田的时候老鲍翻墙进去把鸡蛋偷了,姑嫂俩狠狠地干了一架,把水缸都砸破了。季苏听了笑得直不起腰,倒是万家强不好意思了,觉得季苏的这笑法,像在笑一对洋相出尽的小丑,从那以后,关于母亲和姑妈的矛盾,就很少和她说了。

    听说万家强一个人承担了公公的罚款,季苏心里也有点小小的不快,说爸是你和万家顺两个人的爸,凭什么你自己掏罚款?

    万家强吭哧了一会儿说这不我主动说要替咱爸掏的嘛。

    “你主动就得你掏啊?”季苏挺不高兴的,虽然他们家有工厂有房有车看上去挺体面的,可在钱上也宽裕不到哪儿去,其一,作为小型民营企业,资金链一直是个问题,这不是万家强经营得不好,是全国性的,因为资金周转不灵,发不出工人工资,万家强让工人堵在办公室回不了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其二是他们刚买了房子,还贷着款呢,钱上紧张得她都不敢去实体店看家具。连装修加家具,他们一共就留了十万块钱。万家强在老家这一大方,就等于是送出去了一个她看好了却舍不得下手的茶几。季苏在心里默默地换算着,说不就个破夹道么,占了就占了去,闹成这样,至于么?

    万家强虽然也是这么想的,可季苏一说出来,就觉得有了指责的意思,父母就这样,有再多不好,自己可以抱怨,却不愿被别人挑剔,原本,借陈玉华钱的事,想告诉季苏来着,可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如果说了,就是雪上加霜地找数落,遂默默听着,没说什么。

    4

    果然不出万家强所料,他回青岛的第二天,老万就知道自己被儿子忽悠了,因为万春燕满大街炫耀,说老万两口子不占理,民警都不向着他们,要不是万家强替他掏了三千块钱的赔偿,现在老万还在拘留所蹲着呢。

    当时老鲍刚从菜园子里往回走,见万春燕说得眉飞色舞的,就气上了,好一顿吵。说万春燕做贼心虚!信口雌黄!鬼才赔了她三千块钱呢!万春燕也不示弱,噌噌跑回家,拿出万家强赔的三千块钱和派出所处理意见挨个人跟前抖搂了一圈,上面不仅有万家强的签名还有派出所鲜红的盖章,这可做不了假,老鲍为啥横拦竖挡地不让她起新房?说白了,就是嫉妒她家盖了新的大房!

    老鲍就冲她呸了一口又一口的唾沫,说:“我嫉妒?万春燕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就你那德行,有啥好让我嫉妒的?我家家强家顺都在青岛城里安家落户了,我盖哪门子新房?我盖起来养老鼠啊?!”

    万春燕就斜着眼啧啧地嗤笑她:“老鲍,当着我面,你快别吹了,就你那俩儿,就你们那家强,别的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他买个房还欠了银行一屁股饥荒呢。就你那家顺,连吃桶花生油都要回老家拎的主儿,他拿啥在青岛安家立业?拿你和我哥两条老命?”

    万家强买房贷款的事老鲍知道,可万春燕怎么知道的?她就觉得脸皮被万春燕当众火烧火燎地给掀掉了一层,恼得把菜篮子往地上一扔,就和万春燕打成了团,要不是有人把老万和老金喊来了,她能一口气把万春燕的头发给薅光了。

    万春燕虽然看上去很壮,可有糖尿病,没力气,真动起手来,不是老鲍的对手。打仗没赚着便宜,万春燕气得两眼喷火,被老金连拖带拉着,一边往家走一边骂老鲍和老万就是自己盖不起新房嫉妒她,边骂边拍着裤子口袋,好像口袋里装着的三千块钱和处理意见,就是她战胜了老鲍两口子的铁证。

    老鲍也被老万拖回了家,关上大门就骂,骂他做了祸居然让儿子替他堵窟窿,三千块呢,风调雨顺的年景里,他们在果园忙一年也就挣这个数。

    老万让她骂得火起,抄起电话就拨给了万家强,问他是不是赔给了万春燕三千块钱?万家强知道瞒不住了,就说这不怕您生气嘛,想让您早点出来。

    老万像暴风骤雨前的干雷,把万家强吼了一顿,就啪地挂断了电话,坐在那儿,越想越来气,明明是万春燕不占理,咋让她给说成是盖不起房子害红眼病了?

    就又抄起电话给万家强拨了过去,让他往家汇五万块钱。

    万家强吓了一跳,以为父亲要和姑妈斗气起趟新房,正要劝,老万又开口了,说大家不都说他和老金两口子闹是盖不起新房眼气嘛,那他就让棉花村的人看看,他老万,不是盖不起新房,是有钱也不屑得盖,因为他有俩好儿子,在城里混得好还孝顺,一往家寄钱都是几万几万的。

    万家强就觉得父亲越老越天真了,就笑着问那然后呢?

    老万说,就当这几万块钱回棉花村旅趟游,过几天他再给寄回去。

    万家强觉得也成,只要能让老父亲把胸中这口气顺了,不就是把钱放回去溜一圈嘛,没啥,就让父亲给他个银行账号,他直接给打到存折上。老万不干,说打存折上干吗?我又不能逢人就拿存折给人家看:你瞧,我儿给我存了五万块钱,这不摆明了显摆嘛,就要汇款单,因为汇款单一来,邮递员就会送到村委,村委帮忙签收了,就会在大喇叭上喊,某某,村委有你的汇款单。

    老万决定,让这张汇款单在村委躺几天,让棉花村的人见识见识,谁家儿子能赶上他老万的儿子有出息、孝顺?一出手就给老子汇五万块!方圆几十里内,找不到一个!

    父亲的炫富计划,把万家强乐坏了,去邮局汇了款,一连几天,只要一想到村里大喇叭里喊着让父亲去拿汇款单,而父亲装作没听见或者没有空去拿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当然,这事他没跟季苏说,其一是觉得反正这钱不是真的给父亲了,是过几天就回来了;其二是怕说了季苏会奚落他们家搞笑。

    可生活,就像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无赖,总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第三章]

    1

    这天晚上,万家顺两口子来了,还带了一串香蕉,尽管香蕉是那阵子最便宜的水果,但相比之前他们总是甩着十根手指来蹭饭吃,已经是破天荒了。

    季苏觉得不对,在厨房里悄悄跟万家强说。

    万家强有点不高兴,说你就不能往好里想?

    季苏说:“不能,因为他们没给我养成这习惯。”

    万家强关冰箱的时候,下手就重了些,季苏瞪他:“你摔谁呢?”

    万家强说:“我摔我自己行了吧?”只要万家顺来了,在季苏跟前,万家强就得赔着点小心,毕竟,万家顺是他弟弟,这么多年了,忙没给他家帮过,麻烦倒添了不少,季苏能忍到现在,已算是好脾气的了,所以他也就不能太过分了。

    季苏今年带毕业班,压力大得很,也累,本打算回家简单吃点,好休息休息,可万家顺一家三口一来,就简单不成了,又是买菜又是做饭的,全是她一个人忙活,就有点烦,边切菜边琢磨,万家顺两口子到底来干吗?还破天荒地拎着水果,就让女儿美芽把万家强叫过来,她一问,万家强才想起来,前几天在镇派出所借陈玉华的钱还没还,就说了。

    以为找到了缘由的季苏,一下子就轻松释然了,说:“我就说嘛,怎么还拎着东西来了,搞半天是来讨债的。”见万家强站在那儿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他身上没现金,就故意哼哼笑了一会儿,说没钱了吧?

    万家强就像个本就面皮薄的小乞丐,虽然饿着,可被人奚落了一顿,心里悻悻然地就有点恼,说我一会儿下楼取去。

    季苏拽了他一把:“取什么取?”

    “不取你给啊?”万家强说。

    “爸是你们两个的爸,他们也真好意思开口来要。”季苏见万家强一脸愠怒,知道再说下去他就真恼了,就笑嘻嘻地说:“逗你呢,抽屉里有钱。”

    万家强又气又感动,说:“媳妇,其实你不这么逗我我会更感动。”

    “我就怕你感动大发了变成感恩。”季苏嬉皮笑脸地说,“知道吗,人一旦感起恩来,就得整天捏着小心翼翼,多累得慌啊,我这不怕累着你,想让你活得自在点嘛。”

    万家强哭笑不得,小声说:“你啊,要是闭上嘴,真是如假包换的好媳妇。”

    “不闭嘴我也是。”季苏继续做菜,怕一会儿忘了,菜一上桌,就去卧室拿了钱还给陈玉华,说这几天就忙装修了,差点把还钱的事给忘了,又道了谢。

    陈玉华接过来,看了万家顺一眼,笑嘻嘻地说嫂子,说真的,今天我们还真是为了钱来的。

    季苏也笑着没好气地说:“那以后我们得多跟你们借几次钱,还能多赚几包水果吃。”

    陈玉华也没客气:“嫂子,你当我们提着水果来要账啊?真是的,哪有要账搭上礼的?我们是来借钱的。”

    季苏和万家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问借什么钱?

    万家顺这才说他不是帮人家开出租车嘛,现在车主家里有事急等着用钱,要把出租车盘出去,他有想法。

    “有账算?”万家强迟疑了一会儿才问。

    “这车我都开两年了,没账算我能要它?”说着,万家顺从手机里翻出计算器,给万家强算这辆出租车每个月的费用和盈利,指着算出来的数字说:“这是纯利,老板说了,如果我想要就先给我,我不要再给别人。”

    还没来得及说话,万家顺又翻出来几条短信,让万家强看,全是车主催问他要不要的,让他赶紧给个信,还有不少人在后面等着呢。

    万家强也想帮万家顺盘下这辆出租车,可最近真没钱,就说了。

    万家顺两口子脸上的失望,跟瀑布似的往下跌。

    虽然季苏不喜欢万家顺两口子,甚至还有点烦他们,但她也知道,万家顺两口子漂在青岛打工,要家底没家底要根基没根基,很辛苦,如果能盘下这辆出租车,确实是个好机会,可他们确实拿不出闲钱来帮他们,又怕他们误会是有钱不借,就大体说了一下家里的现状,新房是连门框都没有的毛坯,不装修没法住,旧房到国庆又必须腾出来了,万家强工厂那边,活是不少,可账难结,他们也是有心无力。

    万家顺听得没精打采的,嘴上说没事没事,瞄了陈玉华一眼,说差不多了吧?

    陈玉华没听见一样,满脸讨好地看着季苏欲言又止:“嫂子……”

    季苏说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吧。

    陈玉华这才说:“嫂子你能不能回娘家帮我借点,你爸是大学教授,肯定有存款。”

    季苏连想都没想,说:“玉华,这主意你连打都别打。”

    陈玉华说:“我是借,又不是不还,再说了,是你娘家,又不是外人。”

    季苏说:“没错,是我娘家,可你也知道,我爸不是亲爸,妈也不是我亲妈,他们能收留我,把我养大我已很感激了,我绝对不能给他们添麻烦。”

    “不是亲妈也是亲姑,和亲妈有啥区别,再说了,你亲姑又没孩子,肯定亲你,你开了口她能不帮你吗?”陈玉华依然不死心。

    “没错,但我妈是家庭妇女,没工作也就没退休金,哪儿有钱借给我?”如果说季苏刚才对万家顺两口子的处境还有点同情,可陈玉华一副我是穷人你得帮我的咄咄逼人嘴脸,让她有点反感了,“再说了,这是帮你借钱,不是帮我。”

    “你妈没工作也不一定没钱,姓季的老头挣了钱能不交给她?”陈玉华小声说,“嫂子,不是我耍赖,其实啊,你妈帮了我们就是帮你了,帮我们把日子过好了,我们不就不累赘你和我哥了嘛,这是曲线救国。”

    这一瞬间,季苏真的无语了,很多时候她困惑人和人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陈玉华两口子是哪里来的这么多理直气壮的赖子理论呢?她定定地看着陈玉华,半天才说:“真不行,不管因为什么,我都不会回娘家借钱,这是我的原则。”

    原本,因为没钱借给万家顺,万家强还有点内疚,可一听陈玉华能说出让季苏回娘家借钱给她的话,还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不由得就替季苏恼上了,遂说家顺,钱的事,你再另想想办法,你嫂子娘家那边,就别打主意了。

    陈玉华噘了噘嘴,耍横放赖似的往沙发靠背上一倚说:“哥,你说得倒轻巧,我和家顺在城里举目无亲的,我们找谁想办法去?”

    万家强定定看着她慢慢说,玉华,我们也没办法。说完,见万家顺和陈玉华两口子脸上都不好看,就咳了一下,下定了决心似的,说三个月前,因为厂里发不出工资,他让工人堵在办公室回不了家,就是季苏回娘家借钱解的围,结果,让季蓝知道了,虽然没吵也没闹,却找季苏谈了一次,说季教授工资虽然不低,可毕竟要维持他和老苏两个人的生活,希望季苏能自觉点,尽量少给老人增加负担,把季苏呛得上不来下不去的。毕竟,不管季蓝是不是小题大做,季苏都是回娘家借了钱,纵然她浑身上下都是嘴,也理直气壮不起来,就给窝囊得不行了,第二天就跟同事借了钱,当着季蓝的面还给了老苏,也发了誓,不管以后千难万险,都绝不会回娘家借一分钱。

    陈玉华小声嘟哝说不让季蓝知道不就行了。

    季苏懒得再多说一个字,就看着万家强。

    万家强了解万家顺两口子,家底薄可脸皮厚。就像当初进城,连商量他们都没商量,就直奔他们而来,摆出一副你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的样子,在客厅沙发上,就跟扎了根一样,一住就是三个月。一室一厅的房子本来就小,万家顺也不讲究,动辄就穿着三角短裤在家晃悠,晃得季苏实在受不了,掏钱给他们租了一套小房子,才把这尴尬日子结束了。最滑稽的是半年后该交房租了,万家顺和房东说,这房是他哥嫂租的,他只负责住不负责交房租,房东都愣了,哭笑不得地给季苏打电话。季苏真崩溃了,和房东说,万家顺两口子都是结婚有孩子的成年人,自己有手有脚有工作,她没有义务继续为他们付房租。撂下电话,就打电话跟万家强咆哮了一顿。万家强知道是万家顺不对,但也知道他确实是经济上紧张,那会儿,万家顺的儿子老虎还小,陈玉华在家带孩子,万家顺开出租车的收入虽然还可以,但要应付一家三口再加上租房,确实吃力。就悄悄把房租给付了,事后,跟万家顺说,季苏当老师的,还是班主任,光学生的事就够她操心的了,以后家里有事,找他,别骚扰季苏。万家顺也听话,从那以后,不管是鸡拉下猫尿下的小破事,动辄来找万家强。就现在,如果他不吭声,万家顺两口子肯定还会本着能哭的孩子多吃奶的原则,没完没了地在这儿磨,就说家顺,要不这样吧,你给我个账号,如果这两天我能催回账来,就直接划给你。

    一听这话,万家顺知道,借钱这事,得画句号了,遂怏怏给万家强发了个银行账号,说得快着点,他就怕车主等不及转给别人了。

    给完账号,万家顺起身,说把陈玉华和老虎送回家,他再出去跑两趟活。老虎看动画片看得不想走,一拉一挣扎,跟只健壮的大肉虫似的,没借着钱的陈玉华憋了一肚子的懊恼,照着屁股就一巴掌,老虎哇地就哭了,哭得超级响亮,响得季苏觉得脑壳都快要炸掉了。

    万家顺也觉出了季苏的脸色不好看,一把抄起老虎,抱起来就往外走。老虎在他肩上边哭边大声说我要吃香蕉,我要吃香蕉!万家顺也朝他屁股拍了一巴掌:“吃个屁,给我回家睡觉!”老虎哭得更响了:“我妈说的,我妈说走的时候我要大声说吃香蕉!”

    正郁闷着的季苏,就觉得轰的一声,胸膛里像奔跑着一群食草动物一样,响起了一片声势浩大的笑声。她强忍着笑,拎起万家顺他们带来的香蕉,塞到陈玉华手里,让她拿回去给老虎吃。

    陈玉华让老虎嚷得脸上挂不住,就比画着要打的样子:“再胡咧咧小心我打烂你的嘴!”

    老虎在万家顺怀里一耸一耸地往高里蹿着说:“我没胡咧咧就没胡咧咧!”

    万家强懒得看他们一家三口在季苏跟前出丑,忙簇拥着送他们出门,到了楼下,万家顺依然贼心不死,说:“哥,机会难得,你就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万家强说:“你要差得少,我也就帮你想办法了,这是差小十万呢,你也知道,现在朋友之间也不兴借钱了。”说完,叹了口气,说刚才当着你嫂子的面,我都没敢说,就算我现在不装房子了,我也没那么多钱借给你。

    万家顺一惊,问怎么回事。

    万家强苦笑着说:“应咱爸的要求,我派了五万块钱回棉花村旅游去了。”

    万家顺就更蒙了:“钱还会旅游?到底咋回事?”

    万家强就把父亲让他汇五万块钱壮脸面的事说了一遍。万家顺听完,笑得跟个傻子似的,要不是陈玉华在车里等急了喊了一嗓子,他得蹲在马路牙子上先笑够了再说。

    上了车,陈玉华问他笑什么,他就把万家强的话又说了一遍,陈玉华看着他,眨巴了几下眼睛,没说话。万家顺说:“你今儿笑点咋这么高?”

    陈玉华就笑了,慢慢地,一张嘴笑得跟菱角似的,说:“万家顺,你明天得回趟棉花村。”

    万家顺说:“干吗?”

    陈玉华说:“你说呢?”

    万家顺恍然地,就明白了,回头看着陈玉华说:“媳妇,你的意思是说把咱哥那五万打了劫?”

    “怎么,于心不忍啊?”

    万家顺点点头:“如果我哥有钱不会不借给咱,可我要这么干了,我真觉得对不起我哥。”

    陈玉华说:“又傻×了吧,只要你回家照我说的做,你放心好了,这钱,不用你开口,你爸就主动帮你劫过来了,你哥一点都怪不到你头上。”

    “我怎么说?”万家顺心有点动了。

    “回家别提知道你哥那五万块钱的事,跟你爸说,你要盘这出租车,已经交了三万定金,如果凑不齐剩下的钱,这定金就泡汤了。”

    “然后呢?”

    “然后呢,你爸不仅会把你哥这五万劫过来,还会把棺材本挖给你。”

    “万一我爸不这么干呢?”

    “放心,你爸肯定这么干!”

    “为什么肯定这么干?”

    “为什么?!因为你爸是农民,抠门过日子,一辈子没见过大钱,一听你盘过车来有钱赚,盘不过来就三万块打了水漂,他保准比让人挖了你家祖坟都急。”

    2

    老万把那张已经在村委桌子上展览了四五天的汇款单取到了手,打算第二天去镇邮局给万家强寄回青岛。

    汇款单他是在傍晚去村委拿的,街坊邻居们都吃过晚饭了,在街上聚堆闲聊,老万背着手,拿着汇款单,穿过街坊邻居们的恭维以及羡慕的滋味,太让人难忘了。他想,在“新闻联播”里,国家领导人出国访问,听着仪仗队音乐时就是这种心情吧?

    晚上,他和老鲍比画:“五万块钱,取出来,有这么高吧?”老鲍就骂他嘚瑟,这钱来回趟地汇来汇去,不花钱啊?

    老万就嗤之以鼻,说:“乡下娘儿们!一来一回,才一百块钱的邮费,这一百块钱,不仅能堵上大伙儿的嘴,还能给咱老两口脸上增光,值!”

    第二天一早,万家顺就回了棉花村。

    事实证明,陈玉华果然是具有真知灼见的女汉子。

    听万家顺说完,老万就问了两句话:“你要凑不齐钱,那三万就打水漂了?”

    万家顺把脑袋点得跟鸡啄米似的:“可不,要不怎么说是定金,定金就是敲定了咱要人家东西,不许人家往别处卖了,可咱要冷不丁不要了,就等于是咱忽悠了人家,定金就当赔偿咱给人家的损失了。”

    老万又问:“打官司呢?”

    万家顺有点不耐烦了,说:“定金就是定金,爸,咱把官司打到联合国也打不赢。”

    老万抽了一袋烟,起身,进屋。万家顺听见炕橱的门开了又合上、合上又开了好几次。老万从里屋出来,说走吧。

    万家顺就知道,成了。但还装出一脸迷糊的样子问上哪儿?

    老万的心疼了一下,像让刀剜了似的,万家顺打小招他喜欢,就是因为他见风使舵的机灵劲,可今天他把这机灵劲使在他这亲爹身上了,他就觉得自己这一片当爹的心,被儿子打了小九九,有说不出道不明地难受。若不是惦记着他的棺材本,这一大早的,他往回跑着烧油玩哪?老万晓得万家顺还没大方到那份上。

    其实,老万是觉得,惦记钱就惦记吧,像他这样的庄户人家,年纪大了,吃不动花不动了,可还在山上忙活,攒仨瓜俩枣,要是运气好,落个好死,临走前给孩子们分了,就跟小时候分糖给他们吃似的,让他们也高兴高兴,觉得给他老万当儿子也不折,虽然指望他那点钱也发不了家,可至少证明他老万这辈子活得着调,没给儿女留一屁股饥荒。

    可还没等他死呢,万家顺就给惦记上了,钱落在他手上,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所以呢,这事,还不能让大儿媳妇知道,虽然人家未必在意这点钱,可它总归是个事不是?至少证明他这当公爹的,一碗水没端平。路上,老万就问万家顺,你哥知道你回来不?

    万家顺以为老万是想试探他知不知道那五万块钱,忙说不知道。昨晚他们去万家强家吃饭了,但没提今天回来的事。

    老万说:“去借钱?”

    万家顺嗯了一声,说:“我哥要装房子,手头没有。”

    “你哥再没跟你说啥?”

    万家顺心里一紧,说没有。

    老万又哦了一声。

    到了镇邮局门口,临下车前,老万说:“钱的事,你哥要问起来,就说你给我打电话,我让你回来拿的。”

    万家顺有点愣,说:“爸……”

    老万摆了摆手,背着手就进了邮局。

    老万一共给了万家顺八万块钱,万家强的五万,这些年他和老鲍还攒了三万,全给了万家顺,他摸了摸钱说,我以为八万块钱得一大堆呢,也没多少。说着把钱递给万家顺:“这里面有三万是不用还的,别跟你哥说,另外那五万,你手头宽绰了,就还我。”

    自始至终,他没说那五万是万家强的。

    万家顺是个聪明人,晓得父亲这么做,是为日后做准备,因为哥哥也在等钱用,这五万块钱到棉花村旅游旅出来的故事肯定瞒不住,用不了多久,就会像一颗小小的炸弹一样,在哥哥和父亲之间引爆,说不准哥哥家还会因此掀起一场战争。想到这里,万家顺也觉得自己不是东西,可是东西又能如何?他就只能是个给别人开出租车的!父亲没告诉他这五万块钱的来历,那也是用心良苦啊,那是为了事情兜不住的那天,好帮他洗脱,说不该他万家顺的事,都是他这当父亲的充大头,压根就没跟万家顺说这五万块钱的来历就硬挪给了他,这样,把战火引到自己头上,免得烧伤他哥儿俩之间的和气。拿着这厚厚一包钱,万家顺心里酸酸的,他安慰自己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等我挣了钱,就好好孝敬父母,好好敬着我哥。

    万家顺不知道,昨天晚上,他们一家三口从万家强家出来,万家强就和季苏别扭了一顿。

    3

    万家强知道盘下这辆车对万家顺一家三口的意义,虽不说能改变他们的命运,但也是个把日子往好里过的机遇,觉得自己理应在关键时候拉弟弟一把,就和季苏商量,装修设计师不也说嘛,新房的水电走得很到位,格局设计也合理,基本不用大动,这样的话,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家装公司了,铺上强化地板,把必要的生活设施都安装上就入住得了,等以后手头宽绰了也有心情了,再好好装修。

    季苏一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把他看得心里发毛,就底气不足地问怎么了。

    季苏说我理解你想帮你弟弟的心情,但也觉得你的想法很荒唐啊。然后噼里啪啦地问万家强知不知道强化地板不环保?不环保到什么程度?日本和韩国都已经不让生产了,所以,关于地板,她坚决不会听他的。至于先入住,等以后有闲钱也有心情了再装修的建议,就更荒唐了,因为谁都知道,房子一定要在住进去之前装修好了,要不然,等住进去了,就算有钱有闲也没法折腾,只有天天看着心烦的份儿。

    万家强承认,和他结婚,季苏吃了不少苦。结婚前,他仗着对外贸业的熟悉,辞职了,开了外贸加工厂。等工厂开张了才知道做实业有多难,外人眼里的光鲜其实都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没订单的时候愁订单,有订单了又愁结账,如果是外单,结账的时候还怕汇率变化,总之,自从工厂开张,他就觉得做实业就像拉开的弓,心里有根弦时刻绷得紧紧的,最狼狈的几次是账迟迟结不回来,没钱给工人发工资,他被工人堵在办公室回不了家,都是季苏东奔西跑地借钱帮他把工资发了。她是个多要强的人啊,除了帮他借钱给工人发工资,从不求人,按说,她是在重点初中当班主任,学生家长里,哪路神仙都有,想利用他们在社会上做点什么,太简单了,可她从来不,从来都是自己有多少能力办多大事。别人做班主任,过年过节或者教师节或许会收点礼,可季苏,只要礼物超过二十块钱,就坚决不收了,不管送的人多么诚恳多么真心。事后,她说不是怕学生或家长说三道四,而是不想被自己瞧不起。

    万家强虚虚地说我就是这么建议建议,你不同意就算了。

    季苏说你要这么说这责任重了点,万一耽误了你弟弟一家的好日子,我承担不起。

    “那你还想怎么样?”万家强有点恼了。

    “我希望你是发自内心地,为我为美芽为这个家着想一次,而不是把不借钱给你弟弟归咎为我不同意。”

    万家强觉得季苏这么说,太霸道了,明明是她不同意还非逼着他说成是自己心甘情愿,这跟独裁君主非逼着别人山呼万岁有什么区别?就倔强地说了句本来就是。

    季苏忽地就坐了起来,就和万家强吵了起来,吵着吵着,旁边小床上的美芽醒了,揉着眼说妈妈,你们干吗要这么大声说话?

    季苏这才剜了万家强一眼,冷冷地说:“我退一步,装修必须装,但家具可以用旧的,把买家具的钱借给他们。”

    万家强梗着脖子说:“不够!”

    “不够找别人借去,我又不是银行!”说着,又恨恨补了一句,“陈玉华有娘家有弟弟妹妹,凭什么全找我们借!”

    万家强一脑袋扎到枕头上,拽过毛巾被就往头上蒙。季苏抬手关了灯,甩给他一个后背:“明天跟家顺要个账号给我,我把买家具的钱打给他。”

    万家强半天没动也没应声。

    季苏依然气咻咻地说不要拉倒,正好我上淘宝把看好的家具下了单。

    万家强猛地坐起来,从床头拿过手机,把万家顺给他的账号短信转发给了季苏。季苏听手机一响,伸手拿过来,看了一眼,说:“原来早就做好准备了。”说着,哼了一声,问万家强是不是不管她答不答应,他都会把钱划给万家顺?

    万家强让她盘问烦了,爆破似的突然大喊了一声:“没有!”

    季苏知道再说下去他就彻底恼了,就躺下睡了。第二天一早,就从网上把两万块钱划给了万家顺,又发了个短信,让他查收。

    万家顺正跟陈玉华商量,还差两万,到底跟谁借合适,季苏的短信就到了。

    万家顺看着短信,乐得几乎要手舞足蹈,招呼陈玉华看短信,然后说我咋觉得这两天我被财神爷跟踪了呢?

    陈玉华接过手机看了一眼,撇着嘴笑,说别高兴得太早了,等你哥嫂知道咱不声不响挖了他们七万块钱,有你受的。

    万家顺就觉得,心脏忽闪了一下,像一脚踏了空一样。但很快就无所谓了,大哥这天塌下来,有老父亲顶着呢,到时候,他可以把无辜继续扮下去。如果大哥发火,他也会发火,冲老父亲,说爸,您怎么这样?这钱是我哥的,您咋不早说,您这不陷我于不仁不义吗?

    这么一想,万家顺就仰慕起自己来了,觉得自己聪明。

    然后,本着别夜长梦多的原则,万家顺去找车主交了钱,把车过了户,从此以后,他也是在城里有产业的人了,虽然他的产业是一堆满大街跑的铁。

    4

    从给父亲汇款后的第五天,万家强就开始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地盼着父亲把他打发回棉花村旅游的那五万块钱给汇回来,可都一周了,还一点动静也没有,因为国庆必须搬家,季苏一遍遍地催他去装修公司交头款。

    装修头款是整个装修预算的75%啊,整个预算差不多小八万,头款就要小六万,他哪儿有这钱?只好找尽借口拖延,今天很忙,明天要跑税务上的事,总之,他忙得日理万机,比国家领导人还要忙上百倍,没时间去交装修头款。

    可不管他推说白天多么忙,晚上总是要回家的。昨天晚上,季苏就和他说了,既然他忙得抽不开身,就把钱转到她卡里,她趁午休时间去装修公司把钱交了也好让对方开工,万家强嘴里应着,心里却已叫苦连天,白天往老家打了个电话,问父亲收到钱了没有,父亲说收到了,这几天忙着呢,就没了下文,万家强本想提醒一下,既然收到了,就赶紧给他汇回来,他这边等着用呢,可张了几次嘴,还是没说出口,怕自己开口催了,让父亲觉得是儿子不信任他这当爸的,在心里不舒服,就安慰自己说,没事没事,可能是秋天了,山上活多,父亲顾不过来,反正回去的是汇款单,又不是现金,父亲搁家里也没什么危险,不过多等个两天么,索性让老父亲高兴得彻底点。

    体谅别人,真的是个辛苦活,譬如现在的万家强,他这么想想很简单,可钱回不来,就没法向季苏交代,怕中午季苏来电话催他转账,上午十一点的时候,就把手机给关了,人也没敢在办公室待,怕季苏打不通手机打他办公室的座机,季苏也是个倔人,他要不接,她肯定得一遍遍打,说不准还会直接杀过来。

    就因为那迟迟回不来的五万块钱,万家强像只被苍蝇拍追晕了头的苍蝇,没头没脑地四处跌撞,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躲着季苏,都快慌不择路了。就像这天中午,为了逃避随时可能杀进办公室的季苏,他不得不躲进了一家咖啡店,因为这里既可以蹭Wi-Fi又可以点杯东西坐上几个小时,坐到下午两点,估计季苏不可能过来了,才回了办公室,回去一问,季苏果然来过了,据说还挺生气,临走的时候踢了门一脚,万家强心惊胆战地端详了一会儿门,果然找见一个浅浅的女高跟鞋前掌的印子,心就哆嗦了一下,好像这一脚,踹的不是门,而是他的脸,心里的忐忑,就擂鼓似的,更剧烈了。

    白天他可以躲出去,可他总不能躲成夜不归宿吧?

    他决定和季苏坦白,就在他把五万块钱派回棉花村旅游了半个月之后的今晚。

    决心虽然下定了,可一想到坦白之后季苏会愤怒,会因为愤怒口不择言地对他家进行讽刺挖苦,万家强就给纠结得恨不能抽自己一顿耳刮子算了。

    傍晚,他把车停楼下,迟迟地,迟迟不愿意下车上楼,就在车里刷微博,六点半的时候,手机响了,是美芽,用座机打来的,奶声奶气地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吃饭。万家强胡乱搪塞说爸爸忙着呢,让她和季苏别等他,先吃,他忙完就回去。美芽欲言又止地说了好几声“可是,可是”才意犹未尽地说好吧,88。万家强却忙又叫了她一声。美芽萌萌地问他还有什么事呀爸爸,那声音让万家强的心都要化掉了,就小心地问妈妈有没有不高兴呀?

    美芽说妈妈在拖地板。

    万家强就知道坏了,季苏生气的时候喜欢拖地板,说拖地板出一身汗,心里的不快就能发泄掉一些。

    挂断手机,万家强满心都是不安。想想回家推开门,迎接他的将是锃光瓦亮的干净地板和季苏劈头盖脸的质问,就更是近家情怯了。正不安着呢,就听有人敲他车窗,一扭头,见是季苏和美芽,季苏抱着胳膊,仰着脸,一副因洞穿了他的小伎俩而不屑于和他计较的高高在上模样,四岁的小美芽,露出一口洁白的小奶牙,冲他萌萌地笑着,趴在车窗上喊:“爸爸,我们捉住你了。”

    万家强尴尬得无地自容,忙推开车门,一把抄起美芽,眼睛偷瞄着季苏,嘴里说爸爸马上就上楼了,你们下来干吗?

    美芽奶声奶气地说我和妈妈早就看见爸爸的车了,我问妈妈爸爸为什么不回家,妈妈说爸爸做了坏事就喜欢和我们捉迷藏。见万家强尴尬不语,就又问:“对不对呀?为什么爸爸在做了坏事的时候才喜欢和我们玩捉迷藏?”

    四岁的美芽,正是天真无邪的时候,也贪玩,以为爸爸只有干了坏事才会和她们玩捉迷藏游戏逗她们开心呢,两只小胖手捧着万家强的脸说爸爸天天做坏事吧。

    万家强冲她做个鬼脸,然后一脸讨好地看着季苏:“那可不行,爸爸要天天做坏事,会把妈妈累坏的。”

    美芽问为什么呀?

    “因为爸爸一做坏事妈妈就要拖地板啊,你想想,拖地板多累呀,会心疼妈妈的爸爸都舍不得让妈妈拖地板。”

    季苏知道他这是故意说着讨好自己呢,就用鼻子哼了一声,抱着胳膊往家走。

    万家强忙抱着美芽追上去,用肩膀轻轻蹭了一下她的肩:“真生气了?”

    季苏站住,回头定定望着他:“有个这么疼爱我的老公,我还生气岂不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说着,又往前走,边走边说:“别绕圈子了,说吧,究竟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万家强干笑着打哈哈说:“就你老公我,岂是那种对不起老婆的货色?”

    季苏拿眼神逼住他:“手机为什么关机?”

    “没电了它自然就关机了。”

    “以前从来没这种情况,你是生意人,保持通讯通畅是生意人的基本原则。”

    “凡事不还有个例外么。”

    “好。”季苏冷冷地说,“中午呢?中午你干什么去了?”

    “中午出去办了点事,顺道在外面吃了顿饭。”

    “什么事?”季苏决定今天绝不让他轻易蒙混过关。

    “哎——季苏,我说,咱有点过分了啊,我是你老公,不是犯人。”说着,腾出一只胳膊去揽她的腰,“走,赶紧回家吃饭,我都饿得前胸贴到后脊梁骨上了。”

    见路过的人不时拿异样眼神打量他们,季苏也不想在大街上和他现眼,遂甩掉了他揽在腰上的手,噔噔往家走,进门就倚在门上,盯着他叫了声万家强。

    万家强想装听不见,但不成,整个家就他们三个,客厅小得只有十来平米,放下一套沙发和茶几后,人在客厅转个身,都能相互摩擦着身体,如果装听不见,就是挑衅,就是摆明了我不想搭理你的问题,而这样,只会让季苏更愤怒,就极不情愿地嗯了一声,又底气不足地说咱有话好好说,你别这么咄咄逼人成不?

    季苏说好,然后,一字一顿地慢慢说:“你有事瞒着我。”

    万家强弯着腰换鞋,老半天没换好,心里在拼命想:怎么说呢?要怎么说才能不至于把季苏惹得大为光火?本着能拖就拖的原则,他就像个健忘症患者,一眨眼就忘了她刚才问过什么似的,笑嘻嘻说:“今晚做什么好吃的?”

    季苏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慢慢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屎。”

    这要在以往,万家强肯定得生气,因为他特别讨厌把屎尿屁之类的字眼挂嘴边上,觉得语言氛围不卫生是其一,还粗鄙。可在这个晚上,听季苏说晚饭做的是屎,他没生气脸也没变色,还是笑嘻嘻说:“真格的?怎么做的?是油炸还是清蒸的?”

    季苏一下子,就给气哭了,眼泪跳出来,说万家强你欺负人!你欺负我贤惠你欺负我好说话。

    老婆一哭,万家强就麻了手脚,手忙脚乱地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好了,既想安慰她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就说媳妇你自我表扬的段位越来越高了啊,还哭着进行自我表扬,我还是第一回见呢。

    季苏倚在门上边呜呜地哭,边拍打,他边试图过来拉她的手。

    万家强团团转着,嘟哝着说我饿了,媳妇,你就不能让我先吃两口饭再哭?

    季苏不理他的话茬,哭着说:“你有事瞒着我,你要不说,这饭就甭吃。”

    “咱俩是天底下最亲的两口子,早晨见了晚上见,夜里还睡一被窝,我能有什么好瞒你的?”万家强装出一脸无辜相。

    “装修款!”季苏大声说,“我一说交装修款你就东躲西藏,说!肯定是装修款出了事!你说,是不是借给你弟弟买出租车了?”

    “哎,季苏,不管什么事,你可以怀疑我,可不带往我弟弟头上赖的啊。”一听季苏矛头直指万家顺,万家强心里有点不舒服,尽管他也晓得万家顺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但那些毛病他知道也可以说,别人不能说,兄弟像手足啊,别人挑他的毛病就跟嘲笑自己好生生的手脚丑陋而残疾一样,搁谁身上谁能受得了?脸就有点变,但也知道,装修款的事,瞒不下去了,才定定地看着满脸是泪的季苏说我告诉你。

    季苏看着他,等他下文。

    “我告诉你,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事进行人身攻击。”

    “说吧,我只想知道真相。”

    万家强就慢慢把父亲让他派五万块钱回棉花村旅游的事说了一遍。

    季苏看着他,眼睛瞪好大,觉得这世界荒诞透了,诸多的讽刺挖苦话,就像一群拥挤的马蜂一样,急着要从嘴巴里喷薄而出,可又答应万家强不进行人身攻击的,只能紧紧地闭着嘴,把那些要往外喷涌的话,压啊压啊地压回去,只狠狠地喊了一声万家强。

    所有的情绪和愤怒,都集中在这三个字上了。

    万家强已经没了先前的强打精神,怏怏看着她,用警告的语气说咱说好了的啊。

    季苏的眼泪,又一次跳了出来,准确地说是悲愤地蹦了出来。

    万家强看了她一会儿,低头说我明天回去趟。

    “有意义吗?”

    万家强点点头,说:“我爸说好的,让钱回去旅趟游就回来。”

    季苏说:“万一出了岔子呢?”

    万家强心里一慌,嘴上还是说不会不会,走的是邮局,我爸说了,钱一到,让汇款单在村委晒几天他就去拿着单子,不往外取,直接按照汇款地址给我寄回来。

    季苏知道,事已如此,再发火也无益,就擦了把眼泪,转身往厨房去,不知为什么就有了一种隐约的不祥预感,觉得这钱,十有八九是拿不回来了,却又怕一语成谶,就不敢往外说,只是怏怏招呼他吃饭吧。

    坐下后,一筷子炒芹菜,季苏嚼来嚼去地嚼了半天,都嚼成没滋没味的老草了,就是咽不下去,看着万家强也吃得味同嚼蜡,知道今天这结局,也不是他故意,不过是一愚孝的儿子,一心想哄父母开心,结果把自己哄坑里去了,就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万家强一怔,心里也一暖,定定看着她,好半天才说了句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声音很低。

    季苏叹了一口气,说吃饭吧。

    尽管季苏知道真相后没谴责他,也没咆哮,可这一声叹气,却像重重的一拳打在了万家强心上,而且他很明白的是这一拳不是季苏打的。

    就挺难受的,说什么情况,等明天回去就知道了。然后想这都小半个月了,不仅钱没回来,打电话父母也躲躲闪闪地只字不提这五万块钱,心里就像亮了一盏盏霓虹灯,忽闪忽闪的,挺不安的。

    坐在饭桌旁嚼了半天,季苏也没吃多少东西,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想找人倾诉倾诉,却又找不到合适的人,一下子,就理解了那些在婆媳论坛上媳妇婆婆相互攻击的帖子,在现实生活中,彼此倒不见得是多么的剑拔弩张,但小摩擦肯定是有的,积累多了,就难免产生蝴蝶效应,既然不想在现实中把生活爆发崩溃了,就到虚拟的网络世界发泄一下。

    但季苏不想这样,觉得在网络上发泄对家庭成员的不满,就跟骂大街没什么区别,挺粗野也挺粗俗的,不是她的性格。

    虽说娘家是已婚女人最安全的精神垃圾桶,但那是其他女人的娘家。这样幸福而安全的精神垃圾桶,季苏没有。在老苏那儿,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哪怕万家强再混账,只要他还记得顾这个家,没出轨不吃喝嫖赌,就是好样的。如果他们两口子闹别扭,错一定是在季苏那儿,所以,季苏经常开玩笑说,老苏是天底下最大公无私的岳母,是专门给男人送福音、给自己的闺女送紧箍咒的,季苏要是回家找她倾诉,等于是揣着一肚子委屈回去找挨训。至于季蓝,就更不用说了,不说万家强的缺点的时候,她都瞧不上季苏找了个乡下凤凰男。对,在季蓝眼里,不管万家强多么优秀,都是攀上了季教授家这根高枝的凤凰男,如果季苏胆敢在她跟前说万家强的不是,那就等着吧,等着她嘲笑季苏自跳了火坑现在又在火坑底下扮祥林嫂,试图博同情……其一,她还没沦落到需要博同情的地步;其二,她讨厌季蓝趾高气扬故作高贵的德行,所以,不管万家强惹她惹得多么凶,在季蓝跟前,她永远都是幸福得晕菜了的嘴脸,才能压住季蓝那些自以为是的幸灾乐祸。

    如果把娘家比作琼瑶的《还珠格格》,季苏就是命运多劫的小燕子,但她比小燕子还惨的是,她没有无话不说的紫薇更没有处处帮着她的含香。她只有一个永远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季蓝,和一个以冷落着她方能显示出自己是个合格好后妈的母亲老苏。老苏一心想当绝世好后妈,就不能对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季苏太热络,而对和她没血缘关系,甚至连声妈都不肯喊的季蓝,却好得像捧着的一块心头肉。生气气得厉害的时候,季苏就会说老苏活脱就是一现代版程婴,而季蓝幸亏不是被奸人所追杀的赵武,要不然,她这条小命也难保不被老苏奉献出去换了季蓝的活命。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老苏不生气,因为老苏没文化不识字,根本就不知道程婴是何许人也,当然,季苏的这种说法,季教授多少听到过一两耳朵。但他不会给老苏解释,老苏就继续一副你说我是程婴我就是程婴的嘴脸对季蓝好。季教授人很好,对季苏没得说,但生性清淡,很少掺和家务事。而女人和娘家的关系,大多是婆婆妈妈的温暖琐碎或是鸡毛蒜皮的小纠葛,所以,不管有多少委屈,不能和老苏说,季苏只有自己咬住了。所以,很多时候,看着别人家的母女亲亲热热地走在街上,季苏就会羡慕得眼圈发酸。是的,因为怕季蓝生气,老苏不仅逢事不护着她,对她也从不表达亲昵热络,在亲情上的重重失落感,让季苏难受得很。她想不明白,当年,母亲为什么能带着聋哑姐姐改嫁却一定要把健康的她给抛弃了,和万家强也这么说过,万家强对她有过很多种安慰,但哪一条都没安慰到她心坎上。她就想,等时光再从容一些,就着手寻找亲生母亲,问问她这是为什么,然后扑到她怀里,大哭一场,哭尽这些年来的委屈和心酸。

    [第四章]

    1

    第二天一早,万家强就开车回老家了。

    早上才九点多,为了阻止万春燕家的新房上梁,老鲍就像打鸣的公鸡一样勤勉,像前几天一样,早早带着她的收音机和大茶缸子爬上万春燕家的山墙上,端庄庄地坐了,听着收音机里的老戏,钩着花边,渴了大茶缸子里有水,饿了,老万把热饭热菜用包袱兜了,拿竹竿给她挑到山墙上,脚下是万春燕无可奈何的气急败坏,抬头是登高望远的爽朗,老鲍的心情,爽极了。

    乡下盖房子讲究得很,不仅晚上不能上大梁,下午也不能上,必须中午之前,否则就是不合风俗的触霉头,乡下人盖趟新房就是照着大半辈子甚至一辈子去的,谁都不敢轻易坏这规矩。但尽管如此,老鲍还是坚持坐到傍晚才从山墙上下来,彻底断了万春燕在白天上大梁的念想。至于晚上,不怕触霉头她就上去,她老鲍不拦着她上赶着找诅咒。

    那段日子,看着万春燕上不了大梁的房子像仰天敞着口的大嘴一样,风也吹日也晒,尤其是雨也淋,好端端的新房,就呈现了一派凄惶相,老鲍那个开心哪。没错,乡下人重口碑,但老鲍占理,不怕乡里乡亲们说道她,因为万春燕占了两家的夹道呢,不是她不讲理胡搅蛮缠,只要万春燕另砌道山墙,给她把吞了的夹道吐出来,她老鲍莫要说不会上山墙坐着了,连屁都不会多放半个!

    万家强的车子到了村头,抬头往自己家的方向张望了一眼,远远的,就见老鲍坐在山墙上,正飞针走线地钩着花边呢。看看高耸的山墙,再看看母亲因为发胖而显得笨拙的身子以及花白了的头发,万家强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就有点怨父亲,又不是不知道母亲有一气就昏过去的老毛病,怎么能让她上山墙呢?不成,到家,他一定得说说父亲,甚至,他盼着万春燕不管用什么方式,赶紧把大梁上上,把房子盖好,这样母亲就不用每天坐在高高的山墙上让他的心发颤了。

    车子路过小卖部的时候,想起上次买烟让父亲折了面子,就停车去小卖部给父亲买了两条好烟,这才往家走。

    进家门前,怕自己冷不丁一声让母亲受惊,万家强遂也没喊,只是推门的时候,推得稍微响了一点,算是打招呼了。

    听见门响,老鲍往下一看,是万家强,就想起了被万家顺撬去的那五万块钱,心就虚上了,就咧着嗓门喊老万老万,家强回来了。

    老万正在里屋看电视,一听这话,烫着一样把电视关了,一把抓起烟袋,团团地,原地转了几圈,万家强就进来了,说:“爸,您这干吗呢?”

    老万磕磕巴巴地说:“家强啊,你咋回来了?”嘴里这么说着,弯腰把挂在脚上的鞋提上,说:“你回来了正好,我给你找个活干。”说着,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

    万家强让他弄得晕头转向地说:“爸,您先别忙活,我有事跟您说。”

    老万说:“啥事也没你姥姥家的事急。”这么说着,人已到了院子里,张着嗓子喊老鲍说:“正好,家强回来了,你赶紧的,下来收拾收拾。”

    老鲍让他喊得晕头转向:“收拾收拾干啥?”

    老万恨恨地瞪了她一眼:“昨晚他大舅不打电话说家强姥姥身子不好让你回去看看嘛,这不,正好,让家强在家帮你照望着这山墙,咱俩麻溜地过去看看。”

    老鲍这才明白了,老万这是自知没法面对儿子,要拉着她躲出去。她边往下下边大着嗓门和万家强说:“家强啊,你愿意上去就上去,不愿意上去就在下面听着,如果有人敢上大梁,你就给我上去!”

    看着父母跟没头苍蝇似的东一句西一句,万家强就觉得脑子都炸了说:“爸,我找您还有事!”

    老万边往外走边说:“啥事也没你姥姥的事要紧,等我回来再说。”

    万家强喊:“爸,我忙,没时间等!”

    老鲍就从门口折回来,慌里慌张地小声说:“家强啊,上大梁这景,只要上午上不上,下午她就是想上也找不齐人干活了,你要是急的话,过了中午你锁上门走行了。”

    听着农用三轮扑通扑通地挣扎着远去了,万家强更加感觉不对了,却又不敢去想这不对到底在哪里,整个人,给焦虑得五内俱焚。

    这时,听见了院子这边动静的万春燕踩着梯子出现在墙头上,小心翼翼地说:“家强啊,你回来了?”

    看着墙头上一脸憔悴的万春燕,万家强点了点头。

    万春燕一脸可怜相说,家强,我听你爸妈出去了,你就看在小时候姑妈疼了你一场的分上,让我把这大梁上了吧。说着,眼泪唰唰就奔了下来,哭着说:“我这房本来是给大龙和小金盖的,都起来一个月了,你妈就是不让我上梁合盖,让人看尽了笑话……”

    万家强点点头,说:“趁我爸妈不在,您赶紧地把梁上了,说真的,您就这么敞着不合盖,我妈就得一直和您没完,她和您没完,我们心里也不踏实,那么高的山墙,生怕她有个闪失,您……就抓抓紧吧,如果人手不够,我也过去帮一把。”

    万家强说的是真心话,对万春燕把夹道占了去,虽然他也不满,但再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就一条夹道么,再说了,他和万家顺都没回乡下的打算,还打算把父母接进城,这老房,就算不卖也是空着,就为条两米不到的夹道,父亲进了派出所,年过半百的母亲每天在五六米高的山墙上过日子,多让人提心吊胆!这事他还和季苏说过,季苏和他一样,巴不得万春燕赶紧把大梁上了,给房子合上盖,公婆总不能把人家的房顶给扒了吧?这样呢,大家就都可以把心放回胸膛里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了。

    有了万家强的承诺,万春燕和老金一会儿工夫就把人找齐了,不到一个小时,大梁就上好了,然后是上预制板、挂瓦,快到中午的时候,一栋崭新的大瓦房就起来了。

    2

    老万他们根本没回老鲍娘家,而是在山上果园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锄着草,老鲍说你躲得了一时你还能躲一辈子?

    老万叹气,说:“实在张不开口啊。”

    老鲍说:“知道张不开口你还把钱挪给了家顺!”

    老万说:“没办法,张不开口也得挪,就是家强跟我翻了脸我也得挪。”

    老鲍哼了一声:“打小你就偏着家顺,家强不和你急那是家强厚道,你可别拿家强的厚道当他憨。”

    “放你娘的屁,我傻子啊我当家强憨?他憨他能考上名牌大学?别看他不是咱棉花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可他是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家顺嘴甜我就偏向着他了?你还真把我当昏君了?”

    见他火了,老鲍就不敢大声说话了,可心有不甘,就嘴里嘟哝着说你当你不是啊?

    “是你娘个头!我这是向弱不向强!咱家顺在城里,除了哥嫂,他认识谁?关键时候谁能拉他一把?没人!他遇了个好机会,定金也交了,三万块啊,咱俩把命卖在果园里,卖上十年能卖出三万块来还得老天给面子,咱不帮他,这三万就打水漂了!可咱家强呢?他在城里,有同学有朋友,还有小季,小季有娘家,一大帮亲戚家,他要真遇到难事过不去了,往哪伸伸手,都能找到支应,咱家顺呢?除了他哥和咱俩这两把老骨头,他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咱不帮他谁帮他?”

    老鲍不得不承认,老万说得有道理,也明白老万的招数损了点,把万家强的钱挪给万家顺,这是生生逼着万家强出去借钱,可万家强有多要强,她不是不晓得,当初他和季苏打算结婚的时候,还没房子,季苏她爸说家里房子多,就剩他老两口也住不过来,让他俩把婚结在家里行了,当时老鲍心里那个不是滋味啊,但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亲家也是一片好心,可就因为这,万家强愣是冒着和季苏分手的危险,提出了再等两年,等他买上房再结婚,好在季苏体谅他,就依了,直到两人齐心协力买了一套一居室才把婚结了。当父亲的,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儿子什么脾性,还使这招逼他出去借钱,儿子心里,还不知得多难受呢。想想等着用钱的万家强在家里等得着急上火,她和老万又躲在山上有家不敢回,老鲍就想坐地上号啕一场,就抹着眼泪说钱到底是个啥东西哦,你瞧瞧它把人给逼的。

    老万眼也不抬地说:“钱就是吊在穷人眼前的铡刀,一不小心,就削你一层脸皮。”

    老鲍说咱总不能在山上躲一辈子吧。

    老万说,躲不了一辈子,咱家强城里事多,在家待不住,他估摸着,过了晌午还等不着人他就回城了。

    没吃中午饭,下午三点多,老万饿得胸贴着后脊梁了,估摸着万家强应该走了,就和老鲍下山回了家。

    可万家强没走。因为拿不到钱的万家强不知该怎么和季苏交代。老鲍还发现万春燕不仅上好了大梁还挂整齐了瓦,大老远看着万家强的车和万春燕家红彤彤的瓦房顶,她一拍大腿,就号啕上了。

    老万也看见了。但他的心情和老鲍还是不一样的,对万春燕不仅上了梁还挂了瓦,他心里是暗暗高兴的,毕竟,不管怎么闹,万春燕都是他亲手拉扯大的妹子,他是妹子摔一个跟头自己的心尖都会疼好几天的亲大哥,这阵子万春燕因为没法上梁而愁眉苦脸,也趁他上山干活的时候偷偷求过他,服过软,发自内心的。老万也想给她个台阶下的,可老鲍不干,说除非万春燕把讹的那三千块钱给退回来,在全村老少跟前给她赔礼道歉。

    万春燕盖房盖得手头紧巴巴的,钱到手没几天就派了用场,哪儿还有的退?只好就这么僵着了。所以,老万也愁着呢,愁老鲍和万春燕到底要僵到啥时候才收场,这下好!

    不仅打破了让他挠头的僵局,他还可以理直气壮地和万家强发火,把他轰走!因为他做事不力,让他亲妈在山墙上白晒了一个多月的人干!到底还是让万春燕把新房合上盖了!这不分明就是胳膊肘往外拐么?

    所以,一下农用车,他就先发制人了,背着手大步进家,扯着嗓子喊着万家强的名字,说:“你眼长脚后跟上去了!”

    万家强很平静,说爸,我眼在脑袋上好好的,刚才我还去姑妈家帮忙了。

    老万想把生气表演得再厉害一些,扬手就想给万家强一巴掌,可手扬起来了,却落不下去,觉得自己这爹当得很混,干了对不起孩子的事,居然还有脸打孩子?最后,这一巴掌在去往万家强的路上就改了方向,扇在了自己脸上。啥也没说,背着手回屋了,一进屋,眼泪唰地就滚了下来,觉得对不起孩子,因为他看见万家强的眼都红了,想来,这钱把孩子憋得不轻。

    老万一巴掌虽然扇在自己脸上,把万家强扇愣了,他追进屋,说:“爸,您就我姑妈这么一个亲妹,别闹了,再说了,我也不愿意我妈每天都往山墙上爬,那么高,多危险。”

    老万就是那种内心软得和棉花似的了,嘴巴还硬得能拿来当铁打的人,就瞪了万家强一眼:“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万家强低下了头,说:“爸。”

    老万没看他也没应。

    万家强说:“爸,在家等了这大半天,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给您汇回来的那五万块钱呢?”

    终于还是来了。

    老万迟疑了片刻理直气壮地说我给花了。

    万家强一惊:“爸,您干什么能一下子花了五万块钱?”

    老万想了想,说我给家顺了。见万家强错愕,接着又追了一句:“家顺不知道这钱是你的。”然后就把万家顺回来借钱的事说了一遍,说:“除了你,没人帮得上家顺,咱能眼睁睁看着他三万块钱打了水漂?”

    万家强就觉得胸口冷冷的硬硬的,他按捺着愤怒说爸,您想借给家顺也行,可那是我的钱,您怎么着也得跟我商量商量啊。

    老万一梗脖子:“商量啥?我是你爹,我说了算!我把你们生出来的时候,我跟谁商量了?我连你妈都不商量,老子就是老子,老子就是想干啥就干啥!”

    老万摆出一副老子就是不讲理了,看你能把我怎么着的嘴脸。万家强就知道,完了,再往下说,只能是吵起来。就拿起手包,说:“爸,我不跟您吵,真理永远在您手里握着,我是您生的,想剐想杀您说了算!”说完就往外走。

    老万心里不是滋味,可嘴上的输还不能认,大步追到院子里,情急之下吆喝道:“咋,你咋?你有本事了,还跟老子耍起态度来了?!”

    万家强边往外走边说:“爸,我不说了嘛,我是您生的,想咋整您说了算,您说让我寄五万块给您壮门面我就得麻溜地给您寄,您说把这五万挪给万家顺了,我就得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您还想让我怎么着?让我跪下来,给您磕头,谢谢您,说爸,您做得真对啊,您真是英明啊,我装修房子没钱我出去借,坚决不怪您,行了吧?!”万家强边说边上了车,发动了车子。

    万春燕在院子里听到了老万爷俩的吵架,心想,我还真当万家强有钱一把就孝敬了你五万呢,搞了半天是演戏给大家伙看哪,这可真是打肿了儿子的脸,充老子的胖子,也觉得万家强不容易,从上大学开始就自己勤工俭学,没跟家里要一分钱,别人家儿子谈恋爱娶媳妇,哪个不得扒老子一层皮?万家强也没有,买房子娶季苏,一分钱没跟爹娘要,还把万家顺两口子给拉把进了城,这孩子容易吗?老万还冲人家吆喝。万春燕决定,她这做姑妈的,得给侄子送点温暖,就从灶房里拎出一篮子下午刚从菜园里摘的新鲜西红柿和黄瓜,跑出去就往万家强后备箱里塞,说新摘的,没打农药不施化肥的,让万家强拿回去给美芽吃。

    本来,老鲍也觉得对不起万家强,老万和儿子吵吵的时候就一声没吭,可没想到万春燕趁这时候跑到儿子跟前卖好,就火了,掀开后备箱把西红柿什么的给扔了出来。

    万家强从后视镜里看这一幕,只觉得疲惫,深深的疲惫淹没了他,他发动了车子,把两个怒目相向的亲人,远远地抛在了家乡的街上。

    他真的无能为力,他真的管不了。除了逃走,他还能怎么样呢?

    3

    车到青岛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其间,季苏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问情况怎么样,他说还好,父母回姥姥家了,等他们回来就可以了……

    现在季苏又来电话了,他只能怔怔地望着手机。响个不停的手机。却不敢接,后来,车过二手车市场时,他停下了,踟蹰了半天,慢慢把车开了进去,他宁肯把车子卖了也不想去借钱,在上一次因为没钱给工人发工资,而被工人堵在办公室回不了家,当着他和工人的面,季苏流着眼泪打电话求爷爷告奶奶地借钱给工人发工资时,他就在心里发过誓,以后哪怕是因为没钱被人拿刀劈了,他都不会再让季苏出去借一分钱了。

    这辆国产车他才开了三年,收二手车的只肯给五万五,他说六万,少了一分都不行,最后,成交,他把现金装在包里,到家时,已经是华灯初上了,饭也摆好了,季苏边给他盛汤边问钱拿回来了没,他说在包里。季苏饭也顾不上吃,就去看他的包,见是六捆,还很意外,笑嘻嘻地问怎么是六万?万家强低着头吃饭,假装没听见。季苏就自说自话地说是不是咱爸妈为了庆祝咱买了新房,赞助了一万装修费啊?

    万家强笑笑,说吃饭吧。

    季苏觉得他情绪不高,以为他是被父母给感动的呢,万家强就是这样,每当公婆为他干点啥,他就会觉得又欠了父母一大笔,就会感动,他一感动,心就会哽咽,就会是现在这副德行。

    季苏边吃饭边说,吃完饭要回趟娘家。

    “回去有事?”万家强问。

    季苏嗯了一声,说下午她妈给她电话了,说她爸这几天老是胸闷,让他去医院也不去,让季苏抽空回家劝劝他。

    万家强说咱爸有心脏病,胸闷可不好。说着就加快了往嘴里扒拉饭菜的速度,吃完了,起身,先去把钱放起来,又洗了把脸,等季苏娘儿俩吃完了,一起下楼。

    到了楼下,季苏习惯性地往他停车的地方去,万家强拉了她一下,说这边,季苏说你车不停那边吗?万家强说我们打车过去吧。

    季苏一愣:“咱家有车干吗要打车?”

    万家强不说话,抱着美芽快步走到街边,伸着胳膊拦出租车,季苏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不对头,三步两步走过去,晃了他胳膊一下:“家强,怎么回事?”

    万家强嗯啊地敷衍她:“什么怎么回事?”

    “车,咱家车呢?”

    一辆出租车停在脚边,万家强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位置,以前,他们也有打车的时候,万家强从来不坐副驾驶座,都是和她一起坐后排,一路说笑,可见,他心里藏着事,是在故意躲着她!季苏上了车,用刀子一样的目光,冷冷地扫射着万家强的后脑勺。

    司机问去哪,万家强说金口路。边说边偷偷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季苏,和季苏的目光正好碰了着正着,顿时就觉得心上咣的一下,好像有大锤砸在石头上,震得他的心麻麻的。就傻傻地笑了一下。

    季苏说万家强,咱家车呢?

    万家强好像没听见一样,跟司机说师傅,我告诉你一条近道,你从登州路啤酒街,直接上大学路,走东方饭店门口……

    季苏说万家强!

    万家强回头,冲她笑笑:“这位美女,我在你跟前呢,你怎么喊起来没完了?”

    季苏说:“咱家车呢?”

    万家强说:“能不能先不说这话题?”

    季苏斩钉截铁地说:“不能!”

    万家强说:“那……等下车再说,成不?”

    季苏说:“不成!”

    万家强说:“哎,美女,你今天怎么就这么犟呢?差这十分八分钟了?”

    听他这么说,季苏就知道,毁了,今儿这一天,万家强不知干了多少能气炸了她肺的事,便问道:“万家强,你别叫我美女,我告诉你,你一叫我美女我就心惊肉跳,你第一次叫我美女,是为了告诉我你爸妈供你上学不容易,咱俩的婚,就不订了;第二次叫我美女,是因为你没房又不愿住我家,决定推迟两年等买上房子再办婚礼;第三次你叫我美女,是你弟弟领着老婆投奔到咱家门口了……你说,这一次,你又打算怎么算计我?”

    万家强咽了口唾沫,艰难说下车说。

    司机用余光看了看万家强,说伙计,运气不错啊。

    万家强忙嬉皮笑脸地接住:“可不,娶了这么好的媳妇,美得我天天夜里在梦中笑醒。”

    因为愤怒,季苏就觉得自己的脸,已经坚硬成了冰天雪地里的一块铁板。

    4

    季苏抢一样噔噔走在前面,万家强抱着美芽一路小跑,边跑边跟美芽说快板似的唱:“我们是猎人,我们是猎人!”故意唱得声音高高的,让季苏听见,接下来就是:我们是猎人,每天都勤勤恳恳,只为捉住你这个美人。歌词是万家强自己杜撰的,曲调套用的是好多年前一支杀虫剂的广告歌《我们是害虫》,曲调铿锵而又滑稽。

    万家强最受不了的就是季苏生了气扭头就走不说话,咳,有事说事,不说话赌什么闷气嘛,赌闷气又解决不了问题。这话,在不生气的时候,他也和季苏说过,季苏就说不生闷气我干吗?和你吵,你是对手吗?万家强想了想,确实,吵架自己确实不是当老师的季苏的对手。季苏就用眼神笑他,说和你对吵,看你又傻又笨地张半天嘴吐不出一句囫囵话我更生气。万家强就说这不充分证明我理屈词穷吗,你生什么气?季苏就喊我生气自己的眼光行了吧?万家强就知道,再说下去,就是她生气自己看走了眼,找了他这么个嘴巴比心眼还笨拙的蠢家伙了,每一次,话说到这里,就刹车了,小两口恩恩爱爱地滚在一起。季苏也说过,万家强的这傻,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傻到这份上的,说白了,就是善良过分透出几分傻来。

    这一次又是,她也知道,公婆之所以能把万家强逼到卖车的份上,也是吃准了他的这份厚道。

    如果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上,她一定会大力夸奖万家强的善良厚道,可偏偏的,她是局内人,公婆和万家强的所作所为,说难听点,是狼狈为奸地侵犯她的利益,虽然万家强是被动,可再被动他也配合了不是?

    季苏眼泪唰唰往下滚,这要在以往,如果矛盾闹得不算厉害,只要万家强把美芽扛在肩上一唱我们是猎人我们是猎人,不管多生气,她都会笑了,可今天不行。听万家强在身后一路小跑地唱我们是猎人我们是猎人,她不仅没笑的念头,甚至想猛地转过身去,泪流满面地冲万家强大喊大叫一顿,以泄心头之恨。

    可是,不行,父亲病了,她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和万家强吵。

    季苏自认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虽然生活庞大而现实,足以用冗长的琐碎把爱情扼杀于无形中,可她和万家强,还真没因为生活的琐碎起过争执。在她的记忆里,他们争执的来源,大都是来自彼此身后的那个家。

    如果说万家强那个家带给她的是无穷尽的烦恼和愤怒,那么娘家带给她的就是永远都无法向人启齿的郁闷。

    因为曾经的进城保姆身份,母亲老苏在季教授和季蓝面前,总是一副怎么都改不掉的奴才相,每时每刻都在兢兢业业地扮演着老妈子,为了赚个贤良温暖好后妈的口碑,她对季蓝的好,是无所不包容,对季苏严苛到了挑刺的程度,季苏气不过,就质问她,妈你到底和我近还是和季蓝近?

    老苏会不以为然地看她一眼,用义正词严的腔调说我向理不向亲。

    每每听她这么说,简直了,季苏气急败坏,说妈,您是我亲姑妈!我亲爸是您亲弟弟!

    老苏就翻一个白眼,用一声不吭对抗她,不屑得很,好像在说,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季苏就明白了,哪怕她举办一个万人论证大会也没用,老苏都会以大义灭亲的姿态,站到季蓝那边去,没娘的孩子是苦虫,她不疼谁疼?尽管每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季蓝都是一脸不屑的嫌恶,但这一点也不妨碍老苏把好后妈这个角色任劳任怨地扮演到底。

    季苏被母亲丢在季家时,已经记事了,也知道老苏不是她亲妈,就一直延续着小的时候的称呼,喊她姑妈,后来季教授给她落上了户,让她别管自己喊姑父了,要喊爸爸,为这,季蓝气得哭了好几天,连饭都不吃。可把老苏吓坏了,趁季教授不在,吓唬季苏,让她以后不许喊季教授爸爸,哪怕季教授让喊也不行,季苏吓得含着满眼的泪答应了,季蓝这才开始吃饭。可季教授不干,仿佛看穿了老苏和季蓝的小把戏,在饭桌上当着大家的面说季苏你以后要不喊我爸爸我就不喜欢你了,而且不吃饭。

    季蓝不吃饭老苏害怕,季教授不吃饭老苏就更是要胆战心惊了,因为在她的世界里,季教授就是她的天啊。

    所以,她哭着求季蓝,就让季苏喊季教授爸爸吧,但她绝对不允许她喊自己妈。

    才八岁的季蓝,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没吭声,好像在说季苏喊她什么关她屁事。

    要不是季教授发了一顿火,到现在季苏还得喊她姑妈呢。当季教授知道了季苏屡教不改地喊老苏姑妈是老苏的主意,勃然大怒,把筷子一摔,连饭都不吃了,拿手指点着桌子沿儿说她喊我爸爸喊你姑妈,让不了解情况的人听了,这算怎么回事?!

    老苏这才妥协了,不敢再用让季苏喊她姑妈这一招去讨好季蓝了。只是每当季教授那边的亲戚来了,她总是下意识地让季苏躲到房间里去;走亲戚家,也会找尽借口不带季苏,好像季苏不是变成了她养女的侄女,而是她自身带来的一块难以擦洗的污垢,让她羞于示人,以至于要千方百计地藏匿起来。

    这些,季苏心里都很清楚的,也很难受,这也是大学毕业后她急着结婚的原因所在,想逃开这个让她尴尬而心冷的家。可万家强偏偏又因为要强,一定要买上房再结婚,这让她悲愤而痛苦,甚至因此怀疑过万家强的爱。

    还好,仿佛也是老天悯她,万家强奋斗了两年,终于买上了房,虽然不大,但也是家了。有了自己的家之后,再回头张望各路亲戚,季苏就觉得,有些亲戚,就像蚊子叮起来的一个包,虽然肉是自己身上的肉,却又疼又痒地让人不舒服到了恨不能剔之而后快,只是,下不了手而已……

    结婚后,老苏似乎对她好些了,尤其是有了美芽之后,经常不打招呼地就来了,拎着大包小包的吃的,坐在美芽床边,看着她发愣。有一次,季苏去卫生间给美芽洗衣服去了,出来的时候看见老苏飞快地亲着美芽的额头和小脸蛋,一边亲一边留意着门口的样子,让她心一酸,一下子明白了这些年来,老苏之所以冷待自己,也是有苦衷的,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第五章]

    1

    季苏一路酸甜苦辣地上了楼,敲开门,就见季教授正在客厅看报纸,听见门响,习惯性地放下报纸,张望着进来的一家三口,笑着说季苏啊,然后冲美芽拍手,让她到姥爷这边来。

    老苏则一脸火烧了眉毛的焦急,小声说你姐都劝了半天了,没用。

    声音虽然小,但季教授还是听见了,一把抄起美芽,抱在怀里,说原来是姥姥搬的救兵啊。

    季苏放下心头的不快,和季教授以及正盯着电视屏幕的季蓝打了招呼,问老苏到底怎么了。老苏一副快急哭了的样子说,这几天季教授总是睡着睡着就让胸口闷醒,让他去医院也不去,说是胃疼,喝杯热水就好了。

    季教授心脏不好,这,季苏是知道的,也明白心绞痛和胸闷经常会被病人误当成了胃病,就劝季教授还是去医院看一看。

    季教授说以前都看过多少次了,每一次都是住院观察,结果呢,去医院的结果就是换个地方睡几天再回来,没多大意义,还是在家自在一些。

    季苏看了看季教授的脸,越发觉得不对了,他抱着美芽不过几分钟而已,额上就渗出汗来了,嘴唇也有点发乌,就从他怀里接过美芽,说爸,您还是去医院看看吧,不为别的,就为了让我妈放心,也让我们心里踏实。说着,眼里,就有了泪光,说真的,这些年来,能让她感受到亲情温暖的,也就是季教授了,她像愿意自己一直被幸福围绕一样愿意他长命百岁,给她所期望的亲情的温暖。

    季蓝瞄了她一眼,表情很淡漠,然后,当她不存在似的,兀自和季教授说:“爸,您到底去不去医院?”

    季教授干脆利索地说:“我身体好着呢,去医院干什么?”

    “您已经心肌梗死过一次了。”季蓝有点不耐烦了,“让您去医院,是为您好,您怎么就这么执拗呢?”

    季教授坐回沙发,又一把抓起报纸,示威似的哗啦哗啦地抖了两下,继续看:“别听你妈的,她只要说起我的健康,用的全是夸张性语言。”

    季蓝淡淡然地纠正了一句:“爸,我妈已经去世了。”说着,用眼梢扫了季苏一眼,带着轻蔑的示威。

    这要在平时,季苏一定会反驳季蓝,告诉她犯不着这么煞费苦心地提醒她,她知道她不是她亲姐,但今天当着身体不好的季教授的面,她只能说:“爸,我没觉得我妈夸张,我觉得您脸色不对。”说着,落落大方地看了季蓝一眼,说:“刚才季蓝也说了,毕竟您是有过心肌梗死史的人,真的不能掉以轻心。”

    姐姐妹妹之类的血缘称呼,在季苏和季蓝之间,就像水里的鱼和天上的飞鸟之间的关系,彼此知道,但绝无关系,甚至是相互抗拒。她们从来都是直呼名字,为这,小的时候,季教授凶过她们,甚至还差点揍了季蓝,但没用,就只好由着她们去了。

    季教授放低了手里的报纸,叹了口气说,季苏啊,不去医院是因为爸爸不喜欢医院里的气味和气氛,明明健康着呢,一闻医院里的来苏水味,就觉得自己像棵被喷了除草剂的草一样的蔫了。

    “爸,您别心理作用,住院观察能及时发现隐藏在您身体里的隐患,万一有症状,医生护士马上就出现在您面前了,可您在家就不行了。”季苏坐在季教授身边,轻轻地给他按摩着胳膊,“也不是我妈大惊小怪,您想想,我妈没文化也没工作,做教授夫人是她终生唯一的职业,您可得好好的,长命百岁地活着,要不然,我妈会失业的,您说,她能不着急吗?”

    季蓝用鼻子轻轻冷笑了一声,说:“季苏你这到底是关心我爸啊,还是担心你妈没人养活了?”

    季苏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就见季教授把报纸往茶几上一扔,说走,去医院。

    季苏开心地笑了,问老苏准备好住院用的东西了没,老苏忙不迭地从卧室拎出两个鼓鼓囊囊的手提包,说早就给准备好了。

    自己说了半天没说通,季苏几句就把父亲给说服了,季蓝心里特不舒服,甚至有点怨恨父亲,觉得他这是故意要她在季苏跟前难堪,脸色就难看了起来,抓着手包,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僵着,好像在考虑到底是负气地夺门而走好呢,还是应该跟着去医院。

    到底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气鼓鼓地过来,争抢似的从季苏手里抢过季教授的胳膊,扶着他下楼,老苏也要跟着去,被季苏拦下了,说车里坐不下那么多人,让她在家带美芽行了。

    老苏说咋能坐不开呢,然后迷瞪着老眼一个一个地数人,说家强开车,我坐他边上抱着美芽,你们和你爸坐后面,正好。

    季苏接过她手里的袋子,说今晚得打出租车去医院,所以,肯定坐不下这么多人,今晚她的任务就是在家带美芽。

    季蓝一愣,问:“你们家的车呢?”

    季苏不想多说,就说没开。

    季蓝就夸张地冷笑了一声:“滑稽,明知道要送我爸去医院,怎么能不开车?”

    话逼到这份儿上了,季苏只能说实话,说车已经卖了,所以,今晚必须打车。

    “卖了?好好的,你们卖车干什么?”季蓝很意外。

    没辙,季苏只好实话实说,说为了帮万家顺盘出租车,就把车给卖了,季蓝听得两眼圆睁,一脸见证了天方夜谭瞬间化为现实的错愕状。季教授也听见了,就看看万家强又看看季苏,有些责备地说要用钱怎么也不跟我说?

    季苏怕他觉得自己和他终究还是有些见外,因而伤感,忙解释说事情发生得突然,而且这里面有不是他们能左右得了的隐情,万家强也是不得已才把车卖了的,要不然她早就厚着脸皮回娘家借钱了。

    季教授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她手上拍了两下,仿佛在说,你不说我也明白的。

    在这世上有一种最难以言说的感动就是,你不说我也明白的,但是我也不说,因为我不想让你因此而难过。

    万家强拦了辆出租车,一行四个人上了车,去医院,办了住院手续,因为是晚上,只是做了一下简单检查,果然,季教授的情况不太好,心肌缺血比较严重,必须住院,24小时仪器监护。

    一忙活,就到了十点多,季教授虽然行动能自理,可身上连着仪器,夜里得有人陪床,季蓝当仁不让,要陪床,季苏明白,她要陪床不过是示威,示威给她看,她才是季教授的亲生女儿,也是季教授在关键时候必须依赖的人。

    但季苏知道,不管怎么说,季教授是男人,晚上要起夜,女儿陪床不方便,而且季蓝的丈夫朱天明出差了,让她的女儿——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一个人在家,不现实,遂也没和她争执,只平和地问了一句:“欣怡自己在家行吗?”

    季蓝就愣了,仿佛正逞着强呢,被人从背后推了一趔趄,就恼恼地看着季苏:“你什么意思?”

    季苏心平气和说:“欣怡自己在家不害怕吗?”

    话音刚落,季蓝手机就响了,是欣怡,问她怎么还不回来,她一个人在家不敢睡觉。

    季苏就顺坡给了个台阶说:“你先回吧,今晚让家强陪床好了。”

    季教授身上的仪器已经连接好了,也挥着手让她回去,说他好好的,一个人就行,不用陪床。季苏说那不成,万一您要去卫生间呢,反正陪床也是睡觉,正好病房里还有张空床,就让万家强在这儿睡得了。

    季教授也明白,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不会把他一个人丢在医院,遂由着他们去了。

    季苏帮着把病房收拾利索了,就和季蓝一起出了医院,站在夜风习习的街上,两人距离远远地站着,谁也没有想跟谁说一句话的意思,季苏就想,如果说这也算亲人,也只能算是老天硬塞给的,就像一件没人想要甚至是累赘的礼物。

    2

    万春燕自从房子盖好了,气焰又嚣张了不少,动辄就在院子里大着嗓门指桑骂槐,老鲍也是炮仗性子,压不住火,只要万春燕在院子里一开腔,她就跳着脚接腔,姑嫂两个,隔着一道墙,经常吵得怒火万丈,都恨不能立马拎着菜刀翻墙而过把对方剁碎了喂狗,相互揭对方丑,大有不揭出个祖宗八代来就没完的架势,尤其是万春燕,不仅陈芝麻烂谷子翻腾了无数遍,还把老万让万家强往家汇五万块钱充门面的事给掀出来了,在自家院子里嘚瑟完了又上街广播。结果是老万让万家强寄回的那五万块钱,不仅没长了脸,让万春燕这一吆喝,还成了把他脸给抽肿了的耳光,把六十多岁的老万,给羞得走路都要低着头贴墙根走。老鲍就骂他,让万春燕给欺负得像过街老鼠似的,往后她是没法在棉花村做人了,吵着要进城找儿子去。老万这才急了,虽然万家强和万家顺都表示过,等他们在城里的日子安定下来,就把二老接到城里去享福,可现在是时候吗?万家顺一家三口还租房子住呢,万家强买是买房了,可装修房子的钱让他这当爹的背着他给挪移了,说不准媳妇正跟他闹得不可开交呢,如果这当口他们老两口进了城,那才叫没事找事呢!所以,城不是现在就能进的,棉花村还要继续待。既然要继续在棉花村过日子,就算蔫了也得强打精神。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自己干过打肿了儿子的脸充自己的胖子这回事,所以,有天当他听见万春燕又在街上臭摆他为了自己的那三寸面子生逼着万家强往家汇了五万块钱时,眼睛一瞪,就跟万春燕吵上了,问她是哪只耳朵听见了还是哪只眼睛瞧见了?

    万春燕仰着一张晒得黧黑的脸说她看是没看见,可她听见了,前几天万家强为啥回来?还不是因为让他这当爹的诳急了眼了?

    老万就死犟着说我是他亲爹我诳我亲儿干啥呢?说着,就指着万春燕的鼻子让她好好想想,爹妈去世那会儿她才七岁,多少人劝他把她送了人,因为他也才是个需要爹妈照应的半大娃,可是,他没有,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她拉扯大了,没指望她报答,可她也不能左一榔头又一镢头地往他心尖上使劲啊!说这话的时候,老万的鼻子都酸了。爹妈死的时候他才十四岁,一个半大不大的小子和一个动辄就咧大嘴哭着要找娘的小女孩,谁敢想往后的日子怎么熬?可他硬生生就这么熬过来了,图的是啥?不就是万春燕是他亲妹子吗,不就是不想血脉分离吗?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确实没有血脉分离,可心呢?亲人之间那点热乎气呢?

    想着想着,老万的手就颤抖了,眼泪颤颤着,就要往下滚。万春燕也看见了,其实,她心里也念着当哥的情,确实是她不对,太贪了点,把哥家的夹道占了,还讹了哥家三千块,这要说起来,她是挺不厚道的,可是,在乡情浓郁的乡下,人要落下不厚道的口实,日子就不好过了,所以,她万春燕不能把这个不厚道的名声领回来自己安头上,而是必得把屎盆子往哥哥两口子头上扣实在了,自己才能有从容喘气的空间,遂又说明明是他们两口子盖不起新房子,看着她新崭崭的大房起来了眼气,才想着办法地折腾她,倒成了她的不是了!非要摁成她的不是不要紧,没理了,就千年的母猪想着万年的抱糠似的把当年那点破事拿出来压她,她还就不信这邪了,别以为当年没把她送人她就得感他的恩戴他的德,事实恰好相反,当年把她送了人才好,送个殷实的人家,她也就犯不着跟他吃那些苦受那些穷了!

    老万怎么也想不到万春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就满腔悲愤地看看她,摇了摇头:“春燕,你要这么说,就是良心被狗吃了。”说完,背着手,一步三叹地走了。围观的人也觉得万春燕过分了,年纪大的,仗着辈分和声望在那儿,就数落了万春燕两句,说春燕啊,人活着,不能说没良心的话。

    把万春燕给说得上不去下不来的,涨红着脸,不知该冲谁发火,末了,一跺脚,走了。回家望着院墙西面的老万家,越想越气,就从墙根下抄起一把铲刀,绑到杆子上,一下下地铲老万家的老楸树,也就是她爹栽下的那棵嫁妆树。虽然老万另买木材给她打了嫁妆,才换下了这棵树的活命,可看着楸树一天天地茂盛在那个有老鲍的家里,就气不打一处来,一生气,她就拿着铲子修楸树的树头,把探到她家院子的树杈剃头一样地给铲光了,树头一面被修得像悬崖峭壁,一面像扑啦啦的浓密大伞,看上去滑稽可笑极了。

    见万春燕又在拿树出气,原本就满肚子悲凉的老万就更气了,一怒之下,就出去借了电锯,想把树齐根锯了利索。可电锯借来了,对着树没比画几下,又觉得下不去手,觉得老树就像他的一个不说话的老兄,虽然要判它死刑,可用锯子,就像给腰斩了似的于心不忍,遂想连根一起刨了,也免得只锯树干日后又冒出小树来照样和万春燕闹气。

    老万找了个镢头,在这头吭哧吭哧地刨上了。

    毕竟是年过半百的树了,根粗,往四下的泥土里伸展得也大,老万也想尽量完整地把树根刨出来,因为上次进城,季教授说想弄棵大点的树根做根雕茶桌,他都踅摸了一年多了,也没踅摸着,这会儿自家刨树了,正好。就顺着树根,往边下刨去,以树为圆心,刨得那窟窿,足足有五六个平米那么大。正刨着呢,老鲍挎着一筐菜从菜园子里回来了,见老万吭哧吭哧地刨树,就急了,把篮子一扔,说你干啥呢?

    要刨掉陪了自己大半辈子的树,老万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但还是倔倔地说:“我干啥,你看不见啊?明知故问!”

    老鲍就来夺他的镢头:“好好的,你刨它干啥?”

    “看着害气,刨了利索!”老万倚在坑边上,抽了根烟,眯着眼睛看树梢,心里五味杂陈的。老鲍也顺着他的眼神去看,见不少树枝被铲得藕断丝连的,丁零当啷地挂在树上,显得分外凄惨,遂明白老万为什么要刨树了,就在院子里跳着脚骂万春燕,说不就是让她顺溜地把房子上了梁她就嘚瑟得不知姓什么好了?她这就拿镢头给她刨塌了!说着,也真去找了镢头,发狠似的在墙根下刨。

    墙那边的万春燕真急了,以为老鲍真的要从墙那边掏个洞把她家新房给掏塌了,就连哭带骂地拽着老金去找老万拼命。

    老万正刨树根呢,就听镢头下面清脆地响了一声,好像刨到了什么,还没等细看,万春燕和老金就气势汹汹地来了。老金见老万把窟窿刨不小了,也以为真是要刨他的房子,就急了,一急,反倒结巴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万春燕见老万窟窿都刨老大了,又气又急,顾不上骂,要跟老万两口子拼命,徒手挣扎了两下,自知吓唬不着手里攥着镢头的老万两口子,眼睛就四下里踅摸,看见了撂在地上的电锯,抄起来就奔老万去了。

    老万还真让她吓着了,忙说电锯不是闹着玩的,让她放下。万春燕的泼劲一上来,越拦她她越戗着茬上,见老万真怕了,索性把电锯开关打开了,冲着老万两口子一挥一挥的,让他赶紧把坑给填了,要不,她今天就把他两口子锯了再锯自己的脖子。

    老万生气地说你当我真刨你房子啊,我刨树!万春燕就跟进了村的鬼子兵似的,也随着他打转,就是不放电锯,嗡嗡响着的电锯把老金也吓坏了,说春燕,有事说事,别拿电锯瞎比画。

    万春燕就回头骂他:“有事说事管用当年你哥能占了你的房?!”

    老金就蔫了,老金脾气蔫,话也不赶趟儿,如果不是逼到坎上,就没急的时候,因为这,万春燕恨得牙根痒,却又拿他没办法。当然,她也知道,如果老金像她一样,也是一蹦三个高的脾气,他俩的日子根本就没法过。

    虽然让万春燕的坏脾气威住了大半辈子了,可见万春燕拿着电锯比来画去的,老金还是担心她犯起虎脾气来闯下收拾不了的大祸,就萎着腰在她身后转来转去的,瞅准了,一把抱住她的腰去夺电锯。见老金居然敢和她唱对台戏,万春燕攒了一脑门子的火,噌地就烧了起来,一手提着电锯一手去扒拉着骂他吃里爬外。老万一直惦记着一镢头下去的那一声脆响,就懒得搭理他们两口子的闹腾,忽然听老金哇的一声惨叫,一只血淋淋的手,翻着跟头滚进了坑里,老万给吓得一个趔趄就坐在了坑底下,再然后,就是老鲍被人提着头发大杀特杀似的惨叫。

    老万闻声,看也顾不上细看,连滚带爬地出了坑,一把抄起正嗷嗷叫唤的老鲍就往大门口的拖拉机上抱,在老万怀里,老鲍飞散的魂魄收回了一点,拍打着老万的肩磕磕绊绊喊:“老金,老金!”

    老万急三火四地道都他妈×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得上老金!说着就要去发动拖拉机,被老鲍一把揪住了:“胳膊,老金的胳膊!”

    老万这才定神去看,果然,老鲍的胳膊好好的,只见老金一手死死地攥着鲜血淋漓的半截胳膊,脸色灰白,整个人疼得好像傻掉了,两眼直愣愣地瞪着院墙,电锯还在万春燕手里嗡嗡地耸动着,淅沥的血,一滴两滴地往下滚。

    老万连滚带爬地从拖拉机上翻下来,从万春燕手里夺下了电锯,关了,往旁边一扔,捡了一截绳子,顶着老金杀猪一样的号叫,扎在他的断胳膊上,又翻到坑里,捡起老金的断胳膊,往万春燕手里一塞,把两口子推到拖拉机上,又把老鲍揪下来,发动了就往镇医院跑,可镇医院水平不行,医生不敢收,又转奔县医院。

    县医院的医生忙活了一下午才把胳膊接回老金身上,花老鼻子钱了,光手术押金就交了两万,是小金两口子来交的,因为万春燕盖房子盖得实在掏不出钱了。

    万春燕看着收据,跟小金说:“让你舅给你打个借条。”

    不仅小金还有老万都莫名其妙。

    万春燕耷拉着眼皮说:“你爸的胳膊是你舅给锯下来的。”

    老万一听就炸了,说:“春燕,你扪扪你良心!”

    万春燕说:“我扪扪脑门老金的胳膊也是你锯下来的,电锯是你借的吧?我脑子让驴踢了?我跑你家院子里把我男人的胳膊锯下来!”

    小金觉得也是这个理,原本还有些踟蹰的她就走到了老万跟前,说:“舅,我和大龙打工挣俩钱有限,你把我爸胳膊锯了这钱得你出。”

    此时,老万痛打自己一万军棍的心都有了,觉得哪怕脚后跟上都长着嘴也说不清楚这事了,他像只气急败坏的老猴子,在医院走廊里跳着脚说:“万春燕!我×!我×老金他娘,我×他娘我瞎了狗眼,早知道你今天这么对我,当年我就该把你扔山上去喂狼!”

    可老万没把万春燕扔山上去喂狼,而是含辛茹苦把她养大了,万春燕却变成了狼,平日里一口一口地撕咬他的好心情,现在是一口闷掉了他的心!他看着万春燕,觉得胸口闷了一大口鲜血,随时有可能喷涌而出。而万春燕也毫无畏惧地看着他,好像在说,你别觉得冤得慌,如果不是你不安好心要从地下掏洞刨毁了我家房基,我能去找你拼命?如果你没借了电锯,我能在找你拼命的时候就手捞起它错把老金的胳膊锯了?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你老万的责任,这壶酒钱,你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你,没跑了!

    3

    老万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好心好意把老金送到医院,万春燕不但不感激,反倒把他讹了。就气急败坏说万春燕,你是不是我妹妹?昧着良心说话,你还是不是人了?

    万春燕说反正她给老万当了这么些年妹妹也没捞着啥好处,所以,给老万当妹妹也没啥好稀罕的,让他该赔钱赔钱,甭拿这个说事。再说了,退一万步讲,不管她是不是老万的妹妹,老金的胳膊都是他锯下来的,千真万确,她亲眼看见。说到这里,老万气得两眼冒火星,去质问老金,已经保住了胳膊的老金,低垂着眼皮,像一条被打怕了的可怜老狗,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老万就知道完了,原来吕洞宾果真是会被狗咬的,就强睁着一双一天一夜没合过的昏花老眼往村里突突,一进门,就没来由地把老鲍骂了一顿。

    老鲍刚从昨天的惊魂中醒过一丝神,让他一骂,又蒙了,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一着急上火就翻着白眼昏过去,是老鲍的老毛病了,这也是多年以来,她治老万的撒手锏。不管是讲理和吵架,只要占不了上风,她眼白一翻,就往后倒过去,好些时候,能把老万拳大的心脏活活从嗓子眼里吓出来。

    老万边给她掐人中,边扇了自己一嘴巴,等老鲍悠悠地吐着气醒过来,他也不说话,懊恼地上一边抽烟去了,抽够了就站院子里,端详着院子里的树,越看越来气,要不是它,这些年来,老鲍和万春燕的摩擦至少得少一半。要不是因为刨它,万春燕也就不会锯了老金的胳膊往他头上赖,这么想着,心里的恨,就更有力气了,把烟屁股一扔,又跳进了坑里,吭哧吭哧地刨了几下。突然想起昨天刨的时候,好像刨到了什么,就蹲下去,细细地扒拉了,果然,是一个黑色的陶土坛子,摸了摸又晃了晃,在土里埋得牢牢的,就把土往旁边清理了一下,这才看见坛子里装了些黑乎乎的东西,顺手掏出一个,摸着硬硬的,虽然黑乎乎的,但能看出上面有花纹,就手抓了把土搓了搓,搓过的地方,都银亮银亮的,看上去好像是大洋,就飞快把罐子里的东西全都掏了出来,居然全是一样的东西,他张了张嘴,这会儿是激动得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他把这些硬邦邦的宝贝们堆到一边,在罐子四周又刨又挖了一会儿,见真没其他东西了,才脱下上衣把它们兜了出来,也顾不上喊老鲍,自己打水稀里哗啦地洗了几遍,又咬了咬,不像铁也不像铜,有点软,没错了,是大洋,就招呼老鲍过来看。

    无缘无故地让他给骂了一顿,老鲍还生着他气呢,遂不管他怎么招呼,都躺炕上不吭声,老万迫不及待要献宝,就连盆端到炕上让老鲍看,见老鲍爱答不理地拿白眼扫他,就说大洋!是大洋,咱发财了!

    老鲍就一个骨碌从炕上爬了起来,做贼似的往窗外张望了一眼,胖泥鳅似的下了炕,一溜烟奔到院子里,把大门关了,才气喘吁吁地瞪大了眼,看着一盆子长了银锈的大洋,颤着声说真假?

    老万递给她一块,让她咬咬。

    老鲍咬了一下,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了,带着哭腔问能卖多少钱?

    老万想了想,摇头,说不知道。过了一会儿,才小心说十万八万是值了吧。

    老鲍的泪,就掉得更厉害了,说那就赶紧卖,卖了钱给家强,咱把孩子装修的钱挪给了家顺,孩子在媳妇跟前儿还不知有多难做呢。

    老万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前言不搭后语地把在医院被万春燕讹了的事说了,老鲍一听,就跳了脚,要去医院撕了万春燕,被老万拉住了,说撕什么撕?我就不信干屎她能抹到我身上。

    老鲍气哼哼看着他,说万金油我告诉你,你要敢让万春燕讹成了,不管上吊还是喝农药,我这就不活了,我这就让咱儿成没娘的孩子,让你当没老婆的老光棍!

    老万厌烦地看了她一眼,说除了上吊就是喝农药,你就不能耍点别的招?说着,拿出两块大洋,把其他的找件旧上衣包了,要找地藏起来,说不着急卖,等秋天收拾完庄稼他就进城,找季教授看看这东西到底能值多少钱再说。

    老鲍觉得也在理,就帮他找地方藏了。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大洋,老万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再看院里的那棵楸树,就觉得更是亲切了,像多年相互偎依的亲人一样亲切,甚至觉得,这楸树是通灵的,那一百块大洋,就是它晓得自己要杀它而倒腾来的买命钱,老万心里很慨然,拍了拍楸树的树干,叫了声老兄,就拿起铁锨,把刨出来的坑埋上了。

    4

    过了不到十天,老金吊着一条打了石膏的胳膊出院了,街坊邻居们提着鸡蛋排骨去看他。但老万没去,其一是都闹成这样了,就没必要提着礼物上门找不自在了;其二是在医院让万春燕两口子讹了一顿,心已经寒透了。

    可,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老金出院的第三天,老鲍出去倒脏水,就见万春燕像半截雄赳赳的树桩子一样竖在东院墙上,吓得她,差点把手里端着的盆摔地上,就恼了,一扬手,盆里的水,就往东墙根下去了,溅了万春燕一脸。

    奇怪的是万春燕没恼,先是往脸上抹了一把,然后问老万呢?

    老鲍没好气地说死了!

    万春燕拿鼻子哼了几声,说死了不要紧,父债子还,等她进城找万家强,让他替老万把老金的医药费啥的赔了。

    一听这个,老鲍脚上的怒筋,就一跳一跳地鼓了起来,一边把碎砖头烂石头往万春燕立着的地方扔一边破口大骂,直把原本趾高气扬的万春燕从墙头骂没了。

    然后,村委主任来了。再然后是村支书来了,众口一词,让老万赔偿老金的医疗费和误工费。老万跟他们理论得都快把嘴皮磨破了,说千真万确他借电锯是锯树的。

    村干部就问你锯啥树?

    老万就指指院子里的楸树。

    村干部就说老万啊老万,虽说大伙儿都知道你这人厚道,可在这事上你撒谎就把谎撒拙了,你说锯这棵树,树咋还好好地站院子里?

    老万说借完电锯我又改主意了,想连根刨了它。

    村干部就又指指院子里的树,说你刨了吗?

    老万就哑了,他总不能说我刨着刨着刨出了一坛子大洋就不刨了吧?财不露白呢,这事是万万张扬不得。

    于是,老万就吧嗒吧嗒地抽烟不吭声了。

    他一不吭声,村干部就当他终于理屈词穷了,就摆出一副很理解他的样子,表示虽然他们明白万春燕占了夹道他咽不下这口气,可再咽不下人家房也盖起来了,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地过去?何况他和万春燕还是一奶同胞呢,往后还得东家西家地邻居着,就别弄得跟仇寇似的了,好在老金的胳膊接上了,医生也说了,过阵子就能恢复,也落不下啥残疾,这要真说起大度来,还是万春燕大度,因为单是凭着老万把老金胳膊锯下来这茬,她就可以报警把老万逮进去,人家没报警,只是让他赔偿点经济损失,说白了,还是念着他是亲哥这份情呢。

    听村干部说到这里,老万就像年夜里的二踢脚遇上了火一样,爆了!要不是有房顶捂着,他能一个高蹦天上去,撕破了嗓子似的喊,我要咋说你们才能信?老金胳膊是万春燕锯的,她讹我呢!

    村干部就说,老万,再不搅和了,你说人家老公老婆的,万春燕干吗要把自家男人的胳膊锯断了诬赖你?苦肉计还有这唱法的?何况电锯的主人可以作证,电锯是老万亲自跑他们家去借的……总之,不管老万怎么说,大伙儿都觉得,老金的胳膊,是断在了老万手上,因为锯子是他借的么,因为他和老金有过节么。

    老万就恼了,撵鸡一样把村干部往外轰,夫唱妇随,老鲍也跟在身后嚷嚷村干部不是昏官就是吃了万春燕的请,才硬是要把干屎往老万身上抹!村干部让她嚷嚷得脸上挂不住了,就跟万春燕说这事他们不管了,让她该走法律途径就走法律途径,万春燕也果真跑到镇法庭把老万告了。

    随后几天,万春燕天天站在小卖部门口,逢人就说她把老万告了,街坊邻居也三三两两地把着话捎到老万跟前儿,可老万没当事,觉得万春燕也就是吆喝着吓唬吓唬他,打官司呢,没深仇大恨谁往法庭里去?不管万春燕多十恶不赦,都邪不到把拉扯她长大的亲哥往法庭上送的份。所以,十天后,当万春燕命悬一线躺在医院里等救命血时,老万是片刻也没犹豫,片刻也没耽误地开着拖拉机去了。

    万春燕为什么会命悬一线呢?

    说到这里,要往回倒叙片刻,说说万春燕和她的亲家大龙父母的事,万春燕只有小金这么一个女儿,按照山东的计划生育政策,只要头胎是女儿,她可以合理合法地再生第二个孩子,可不知为啥,她医也求了神也拜了,就是怀不上了,为这,她一度曾很自卑,觉得没生出个儿子来是对不起老金,好在老金厚道,没觉得香不香火的有多重要,甚至还安慰万春燕说,没事,等小金长大了,给她招个入赘女婿,生了小孩让他姓金不就得了。

    说是这么说,事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在乡下,但凡有条件的人家,都不会撒手让儿子去当上门女婿,就算没条件,但凡要点脸面的男人也不愿意给人当上门女婿,那些愿意当上门女婿的,小金又瞧不在眼里,就这么着,一年一年的,眼瞅着就要把小金的婚事耽误了,才和大龙谈上了。虽说大龙弟兄三个,可大龙父母照样不答应大龙当上门女婿,因为大龙是老大,当上门女婿,别人会瞧不起他爹娘,爹娘都让人瞧不起了,下面俩兄弟的婚事,怕是就要作难了。所以,他们商量了个折中的办法,让小金先跟大龙把婚结了,等大龙俩兄弟都结了婚,大龙和小金就搬回棉花村,给万春燕两口子养老送终,但前提是万春燕也不能委屈着大龙,必须把旧房翻盖成新的。尽管老万早就说了,这恐怕是大龙父母搪塞的说法而已,目的是为了尽快让大龙把小金娶回去。可万春燕还是喜得啊,合不拢嘴,反倒把提醒她的老万给噎了一顿。老万也就不愿多插嘴了。

    可事实呢?果然应验了老万当初的猜测。

    这不,大龙父母借口万春燕为大龙小两口翻盖的房子还没上梁就让老鲍上墙坐了,晦气,死活不认当年许下的账了。

    万春燕当然不能眼巴巴地把这亏吃了,骂完了闺女骂大龙,骂完大龙跟亲家理论,大龙父母虽然有大龙父母的刁滑,可跟万春燕斗起嘴来,还真不是对手,在电话里吵吵了几次,索性就不接电话了。

    大龙父母越不接电话,万春燕的一肚子闷气就发酵得越是膨胀,心一横,找了个日头硬朗的日子,骑上电动车就奔大龙父母家去了,非要把这理掰扯过来不可。

    三掰扯两掰扯,把大龙父母给掰扯得脸红脖子粗,脸上挂不住,就吵了起来,还吵着吵着就把她推搡到了门外,咣地一关大门,任凭她连喊带拍打,就是不给开了。

    万春燕哪咽得下这口气?就在大龙父母家的门外切了手腕。

    其实,她不想死,本意想吓唬吓唬大龙父母,让他们松松口。没承想人家扛吓,管你万春燕要死要活人家就是不开门,不应声,眼看着鲜血小蛇一样从手腕子上流出来,万春燕自己也怕了。十五岁的时候,她掉山沟里一次,摔得失血过多差点丢了命,才知道自己是熊猫血,除了哥哥老万,周边再也找不到能救她命的人了,这也是她不愿意往外村嫁的原因之一,人,不管活得舒不舒服,谁不惜命呢?

    关于她是熊猫血的事,闲聊的时候和大龙父母也提起来过,所以,今天她才拿割手腕吓唬他们,这熊猫血呢,方圆几十里,除了老万找不到第二个能救她命的人,大龙父母也晓得,眼下她和老万闹得水火不容,就算她的血流干了,老万也未必能挽袖子救她,难不成大龙父母豁上落个逼死亲家的恶名也不改口?她还就不信了!

    万春燕是这么想的。

    可她不知道,大龙父母不这么想,早先,大龙和小金处对象的时候,他们也托人打听过,晓得万春燕是棉花村有名的厉害主儿,拿一哭二闹三上吊当家常便饭,却没一回死成的!今儿演到他家门口了,他们当然不能上当让她得逞!

    大龙父母做梦也没想到万春燕会真的割手腕,直到听她的声变了调,才觉出不好,开门一看,万春燕的脸,都惨白惨白的了,大龙父母立马吓麻了手脚,给她勒住了手腕子就往医院送。等老万接到电话赶到医院,因为失血过多,万春燕的脸都已经白成一张纸了,疼得老万啊,在心里一个跟头一把泪的,二话不说就输了500cc给她。眼看着她脸色逐渐有点人色了,才晕头晕脑地回了家,进门就喊老鲍给他烧红糖水,他晕得都快站不住了。

    老万接到电话往医院去的时候,老鲍不在家,也不知他咋就蜡黄着一张脸进来了,老鲍给吓了一跳,边忙手忙脚地烧红糖水边问他到底是怎么了?

    老万就把万春燕割手腕子的事说了一遍,末了才说自己去给她献血了。

    老鲍虽然生气,但也知道,在性命攸关的时候,莫要说老万,就是找到她头上,她也开不了回绝的口,就嘟嘟哝哝地给他烧了一大碗红糖水,老万还没等喝呢,就听有人在门外喊:“万金友在家吗?”

    老万吸溜了一口红糖水,大着嗓门啊了一声,就见一前一后进来俩穿制服的人,打开一个装文件的夹子,让他签字。

    老万眼花,看不清,问签啥?来人说传票。

    老万就蒙了,说我不坐船也没买船票,你是不是送错了?

    来人就笑得不行了,说不是坐船的船票,是法庭传票,万春燕起诉他蓄意伤害,要跟他追讨民事赔偿,已经立案了,今天他们是来送开庭传票的。

    老万就觉得有一万只蜜蜂在脑袋里嗡嗡成了一团,满眼都是金星在蹦跶,要不是扶着门框,怕是就一脑袋栽倒了。老鲍一听万春燕把他们告下了,噌地就火了,扯过传票,三把两把撕了,好像来人是万春燕的同党,是伙着万春燕来欺负他们的,愣是一口气把人家给骂跑了,这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坐在门槛上哭开了,边哭边骂万春燕是喝干了她哥血的白眼狼。

    老万咋也想不明白,自己刚给万春燕献完了救命血,她咋能这就让法院来送传票?不行!这事一定得跟万春燕理论理论,要不然,他就是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自己亲手拉扯大的妹子为什么要对他下这么狠的手。第二天一早,他就发动了拖拉机。老鲍问他干啥呢。老万说去医院,老鲍就明白了,拍了拍身上的土,上了车,说就你那嘴?

    老鲍知道老万虽然脾气不小,可嘴笨,越到关键时候越说不出话来。

    老万也知道,只要老鲍去了,说清楚摆道理这事就别指望了,只剩了吵嘴打架这档子事。当然,万春燕的手腕子昨天才缝好,手是动不了,可嘴仗那是一定免不了了。也好,就当让老鲍帮他出口恶气。

    果然,到了医院,什么理也没来得及讲,老鲍就和万春燕吵成了一锅爆豆,老万在一边看着,满心满眼里都是苍凉,他和万春燕也是一奶同胞的亲人啊。可是,这些年来,除了相互往对方的心尖子上掏窟窿,就没干点别的。

    老万黯然神伤,默默拉起吵得嘴角泛白沫的老鲍走了。走到门口,才一字一顿地告诉万春燕,从今往后,他没她这个妹妹,状,随她告去,他还想找个地方好好和万春燕摆摆道理呢,正好!法庭上见。

    老万就不信这满天底下就找不到个讲理的地方了!万春燕不就是想和他算账掰扯钱嘛,好,上法庭讲去,他要跟法官从头到尾好好掰扯掰扯,当年爹死娘没了的时候她才七岁,是他这当哥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地把她拉扯到高中毕业。让法官去四乡八邻地打听打听,乡下姑娘,就是父母健全的,有几个读到高中毕业的?可他老万就办到了,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来了,取消了高考,他还想供她念大学呢……万春燕不是豁上坏了良心也要讹他么,成,让万春燕先把老万养育她二十年的账结了,余下想讹多少,随她便!

    其实,如果不是老万两口子来闹了这一场,万春燕原本是想去撤诉的,都和老金商量了,说不看别的,看在老万给她输了500cc血的份上,等出院她就去镇法院把起诉撤了,和老万家斗了这些年,一直是她争强好胜爱掐尖,可不管怎么掐,做人的良心,她还是有的。

    从没打过官司的万春燕不晓得起了诉还有送传票这一说,更没想到还没等她去撤诉呢,镇法庭就把传票给老万送去了,那张送到的传票,像刀子一样扎在了老万心上,把老万的心彻底扎寒了,两口子跑到医院一顿闹腾,把万春燕已经松软了的心,又给闹硬了。老万两口子前脚一走,她后脚就跟老金说,告,不告他们个底儿掉她就不是万春燕!

    5

    老万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在法庭上慷慨陈词得泪眼婆娑,法官却让他就事说事,不要牵扯以前的陈芝麻烂谷子。老万就恼了,问上法庭是不是为了摆明白谁有理谁没理的?法官说对。老万就说他这就是在说理,万春燕不是要上法庭跟他算账么,那就先把他拉扯她长大的账也一起算了。法官说道理是这道理,但今天开庭审的是他把老金胳膊锯了这事,别的事要另案另立,不能往一块搅和。

    老万问到底咋个不能往一块搅和法?难道万春燕不是他拉扯大的?

    法官说是归是,但不能往这事上搅和。

    老万就愤怒成了咆哮的狮子,说法官不是吃万春燕的请了就是收她的礼了,要不然,咋能处处向着她?

    法官让他搅和得语结,急了,说法律是讲条理讲证据的,当庭就硬生生判了,老万赔偿老金五万块钱的医疗费和误工费。法警让老万在判决书上签字,老万抓过来撕了,两手并在一起,往上一举,让法官逮捕他坐牢算了。法官没理会他,拿起卷宗走了,几个法警几乎是架着把老万送出法庭的,站在镇法庭门外的大街上,老万看了看日头,觉得日头毒得好像有一万把喷着火的长剑扎向他的心窝。

    万春燕两口子路过他身边时,脚步快得像逃,老万知道他们是做贼心虚,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发不起火来,只觉得心脏的位置又闷又疼,疼得他站不住了,就弯着腰,在大街上蹲了下去。

    他就那么紧紧地拥抱着自己的胸膛,蹲在镇法庭门口的大街上,眼神迷茫,面目枯槁,内心泪流成河。

    老万决定,等摘完苹果,就地卖给苹果贩子,把门一锁,进城投奔儿子去,因为法官说了,不在判决书上签字没用,到时候万春燕可以申请法院强制执行。

    老万虽然对打官司的事一知半解,可强制执行,他还是知道的,前两年,村里的果汁厂欠钱让人起诉了,法院来强制执行,那是进门见啥封啥,最后,满车间的机器全给贴上封条拉走给便宜卖了。

    那天下午,老万站在院子里,打量着这四间住了六十多年的老屋,在心里叹了口气,想执行吧,不就四间破屋么,难不成他们能执行了去拆吧拆吧卖了?卖怕是都没人买!何况,万家强早就说了,等买了新房,就把二老接进城去享福。现如今,他新房也拿钥匙了,也是时候了吧?夜里,和老鲍这么说,老鲍挖苦了他一顿,说就算家强来接你,你有脸去啊?

    老万心里一咯噔,这才想起自己挪了万家强五万块钱的事,也不知季苏为难他了没,心里讪讪地黯然,就没再说什么。

    [第六章]

    1

    季教授住院调养了一阵,就出院了。这天下午,他给季苏打了个电话,让她下班回家,说有事要商量。季苏问什么事,他轻描淡写说回来就知道了,也没什么大事。下了班,季苏让万家强去幼儿园接美芽,自己回了娘家。进门的时候,季教授正在书房临一幅名画,因为心脏不好,不能从事户外锻炼,这些年来,他一直与书画为伴,因为画国画和写书法是要站着的,很有些太极的意味,既修身养性,又能锻炼身体,十几年揣摩下来,在书画方面,虽然没成名成家,但也颇有造诣了。

    季苏站在门口,喊了声爸。

    季教授抬头看着她笑笑,用手指了指对面的一把椅子,示意她坐。

    季苏进去,但没坐,而是站在一旁看他画画。季教授边晕一块山石边说,这次叫她们回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把写好的遗嘱,给她们一人一份。

    季教授口气淡得,好像是告诉她说家里有株他喜欢的花开了,喊她们回来看一眼一样。

    季苏说爸,好好的,您立什么遗嘱啊?

    季教授就笑,说我的身体我知道,心肌梗死很难越过第三道坎,我已经过了两道了,还是把身后事考虑周全些好,这样你们都不难做。正说着,季蓝进来了,风风火火说:“爸,我听说您要立遗嘱?”

    “不是要立,是已经立好了。“季教授笑呵呵地放下笔,“你妈这个人啊,就不敢让她知道点事。”

    季苏就知道一定是父亲给季蓝打了电话,没说什么事,季蓝又电话母亲,把话套出来了。

    季蓝看了季苏一眼,示威似的,小声说爸,我都说过多少次了?我妈已经去世了。

    “我也说过很多次了,你苏阿姨就是你妈!”季教授不高兴了,这些年来,他最耿耿于怀的就是季蓝坚持管老苏喊阿姨,这意味着季蓝一直以来不认可他的婚姻,而这种不认可,对于老苏这种没多少文化,以丈夫为天的传统女人来说,就是毁灭性的否定,他比谁都知道,季蓝每喊一声阿姨,老苏的心,都要颤抖一下。

    像往常一样,季蓝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爸,我认为您没必要这么早就立遗嘱。”

    “我比你了解我自己。”说着,季教授就从抽屉里拿出三个信封:“客厅里说。”又对季苏道:“让你妈先别忙,出来一下。”季苏哦了一声,去厨房把老苏喊出来。

    老苏边往外走边往下摘围裙,见季教授手里拿了三个信封,就知道挡不住了,就抹着眼泪说:“好生生的日子过着,你爸非要弄些招人难过的。”

    季教授笑着坐下了,说以前,有钱人家的老人都会提前打好了棺材放着,据说越是打好了棺材的人越是寿命长,所以棺材才有了另一个名字叫寿材。说着,扬了扬手里的信封,说现在不兴用棺材了,用遗嘱也一样,他早就写好了,今天召集大家过来看看,如果没意见的话,就各自签上字。

    毕竟遗嘱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话题显得很沉重,整个客厅里,除了季教授自说自话似的絮叨,就是老苏时不时地拿手背擦一下眼泪,季苏和季蓝都没说话。季教授又说,这几年他设想过很多种立遗嘱的方式,都不妥当,最终还是选择了这种。季教授说立遗嘱是对家人负责的表现。见大家都不说话,就深深望了老苏一眼,说:“我主要是不放心你妈,她这个人,没念过书,满脑子传统思想,善良得不分是非,如果我不把身后事安排好,她不知会把日子过成什么样。”

    季苏明白,父亲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母亲没文化,是古典戏曲的忠实粉丝,古典戏剧里的那些忠忠义义,早已随着她深爱的戏曲,深入她心。在母亲的心目中,季蓝的生母就是端庄贤惠却不幸早逝的正房夫人,而她是那个幸运地被收房的丫头。对季蓝,一直有种奴才要敬着少主子的恭敬,而她季苏,不过是用不光彩的手段被她带进这个家门的拖油瓶。作为忠仆,厚待少主子薄自家拖油瓶,是自然而然的事,所以,一旦父亲身故,母亲绝对能做到:自己的孩子是用来虐待的,主子的孩子是用来厚待的。因为在母亲心里,这才是一个正直善良高尚女性的标准。

    就因为老苏是她的亲姑妈,和她有血缘关系,在老苏眼里,季苏就是可以虐待的自家孩子,当然,这个所谓的虐待,也不过是让自家孩子吃点亏,免得外人说三道四。从上中学那会儿,季苏就曾为这和老苏争执过,她也是人,凭什么她要代她选择吃亏去成全别人,好名声能干吗?能当饭吃吗?

    为这,要不是因为有季教授护着,季苏都能挨一场揍。那年夏天有位非常著名的台湾男歌星来青岛开演唱会,票价很贵,大概是几百块钱吧。那会儿的几百块钱是什么概念?大约是季教授半个月的工资,她和十几岁的季蓝,正追星追得狂热的年纪,两人都想去看。莫说这根本不可能,就算只能有一个人去看,老苏也不敢跟季教授要钱买票。因为知道一旦要钱买票,她俩就谁也看不成了。于是,老苏就动用了平时买菜省下的私房钱,买了一张票给季蓝,按说得了便宜,季蓝悄悄去看就得了,可她不,非要炫耀着气季苏,气得季苏和老苏争执了一顿,哭着连饭也不吃了,季教授问怎么回事。老苏不敢说,就说季苏坏脾气,事事都和姐姐攀比。季教授向来瞧不上事事攀比的人,也说这可不是个好习惯。季苏气不过,就把老苏偷偷买票给季蓝去看演出的事说了,季教授这才大吃一惊,结果是他给季苏也买了张票,还把老苏批评了一顿,虽然去看同一场演出,但季蓝和季苏谁都不肯和谁一起走。

    事后,季教授批评老苏,说她事事偏袒季蓝,虽然看上去是对季蓝好,可这会让季蓝产生优越感,从而看低季苏,而且季苏也是个有自尊心的孩子,一定会抵触这种看低,长期这样下去,她和季蓝之间会有矛盾的。老苏也觉得季教授说得对,可就是改不了。结果呢,一切如季教授所猜测,长大后的季蓝和季苏,就像水和油一样的不可调和,季蓝像浮在水面上的油一样,对季苏这个闯入他们家的乡下来客不屑一顾。而季苏也像倔强而纯净的水一样,既然油不屑于下沉,那么她也不必仰着脸攀附。

    季蓝打小就不许季苏喊她姐姐,季苏就不喊了,直到现在。她和季教授说爸,您放心,有我们在,我妈不会把日子过乱套的,而不是说有我和我姐在。

    季教授不置可否地说:“你妈虽然没文化,可你妈的倔,我是知道的。”意思是没用的,老苏的倔强,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扭转的。

    季教授从文件夹里拿出三个信封,分别递给她们三个,季蓝连拆也没拆,就落泪了,说:“爸,您为什么一定要让大家难过呢?”

    季教授笑笑,说现在难过是为了以后好过。

    季蓝把信封往沙发扶手上一放,一副不打算接受的样子:“爸,我反对您现在就立遗嘱。”

    季教授微笑:“反对无效。”

    季蓝拿纸巾蘸了一下眼泪,说:“您现在就立遗嘱,好像我们多么不值得您信任似的。”

    季教授沉吟了一会儿,说:“正是因为我太信任你们,所以必须提前立遗嘱。”

    季苏明白,季教授这是铁了心了,遂想打开信封,可见母亲和季蓝一个泪眼婆娑,一个誓死不打算接受的样子,反倒不知怎么着好了。季教授也看出了大家的为难和不愿接受,就说:“既然你们不看……那我就大体上说说吧,我是个教书匠,没多少存款,就不分给你们了,如果真有一天我走了,就算留给你妈的生活费,至于你姐妹俩……季苏,虽然你不是我亲生女儿,但我们之间的感情不输真正的父女,这都是题外话,我想跟你们俩说的是,你们都年轻,有学历有工作,家庭也很幸福,我呢就不留物质财富给你们了,你妈不认字,书房里的书画,你们两个平分了吧,到时候,你们自己挑。再就是这栋房子,是1995年公房改革买下来的,是我和你妈的共同财产,我考虑了很久,决定把属于我的那一半份额,留给你妈,因为你妈没有工作,她这人自觉,最怕给别人添麻烦,如果她生活拮据,可以出租两间,用房租安度晚年。”

    季蓝表情淡漠地看着季教授:“然后呢?”

    “如果你们都同意,就在遗嘱上签字,一式三份,你们一人一份。”季教授说。

    季苏心头有点哽咽,因为这是一份充满了爱的遗嘱,是那么了不起的大学教授对一个别人看来根本就配不上他、只配给他家做老妈子的乡下老婆的爱。就把遗嘱拿过来,逐一签上字,摆回去。

    季蓝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说:“这字我不签。”

    季教授问:“为什么?”

    季蓝淡淡地说:“如果我和苏阿姨有血缘关系我就签。”

    季教授就明白了她的心思,愤怒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说:“季蓝,今天叫你们回来,不是为了听你们意见的,是把我的决定告诉你们。”

    “爸,您可以不告诉我!”说着,季蓝拿起包,起身就走,“因为对您财产的事,我不关心。”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季教授气得脸色发白,看看老苏,把遗嘱推过去。

    老苏明白他的意思,就颤颤地说我不会写字。

    “不会写字按手印!”说完,递给老苏印泥盒,看着她逐一按上手印,拿起遗嘱就起身走了。

    季教授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当天晚上,他拿着遗嘱去了几位同事家,让他们签名做了遗嘱见证人就回来了,还没到家,刚走到楼梯上,就突发脑溢血昏了过去,正在厨房洗碗的老苏听见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坠落声,吓得心一咯噔,碗都摔了,开门一看,就见在昏黄的楼梯灯下,季教授蜷缩着身体,倒在那。

    2

    秋天来了,漫山遍野的苹果熟了,摘了,卖了,法院也来找过老万一次了,说万春燕申请执行了,问他什么时候给赔偿款。老万撒了个谎,说过几天,过几天儿子从城里给他汇来款就给。

    吃一堑长一智,输一场官司就让老万学聪明了,知道法律强大着呢,硬顶着往上冲就是自己找亏吃,要不然,他也不至于输这场官司。

    等法官走了,他和老鲍就像找地藏过冬粮食的老鼠一样,找了个隐秘的地界,把大洋又埋得更隐秘了,这才带着家里的细软,进城去了。

    出了村,站在村北的山坡上,望着晨曦中的棉花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在浩浩荡荡地涌动,说不上来是悲伤还是欣喜,只是觉得,眼眶酸酸的,鼻子上像被扎了无数根细小的针。他活了六十多年的地方啊,本来,可以等万家强他们风风光光地把他和老鲍接走的,可因为那场官司,他等不及了。

    路上,老万和老鲍说,觉得走得不怎么光彩,像丧家犬。

    老鲍忍了又忍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

    一路上,心里沉甸甸的,嘴上没有话。等车到青岛,才突然想起来,自己来是来了,可来之前没和俩孩子通气呢。

    老鲍说咋办?

    老万踢了脚下的行李一脚,说:“来都来了,还能咋办!”说着,就要给万家强打电话,被老鲍一把扯住了,说:“你有脸给家强打电话啊?”

    老万一下子,人就蔫了,好像霜打的茄子,说:“咋整?”以前进城,他去万家顺家看过,在齐东路上租了两间老房,是串间,两口子住在里面那间小的,外面的大间算是客厅,但搭了一张小床,他们的孙子老虎,就睡在那张小床上,厕所是公用的,厨房是在外面临时搭建的。当时老万看了还挺难受的,说就这么两间破房,比猪窝大不了多点,也叫房子?也有脸收房租?

    万家顺就叽叽歪歪说,连这么两间破房都得让儿子去租来住,爸,您也好意思数落啊?

    老万就哑了。

    咳,没钱缺本事的父母在儿女跟前,就是气短啊。

    老万坐在行李上吧嗒吧嗒地抽了一支烟,决定把电话打给万家顺。万家顺正安慰刚被炒了鱿鱼的陈玉华,一听父母都在长途站,就有点摸不着头了,说您二老咋不在家看果园子?

    老万说你哪儿那么多废话,我和你妈进城你不愿意是不是?

    万家顺忙说愿意愿意,莫说您二老要进城,您要去美国我都愿意。等他开车到了长途站,看着站在一堆大包小包旁的父母,隐约的,就觉得不对头,说爸您这是干啥呢?进趟城恨不能连乡下的家都搬来。

    老万说没错,我就是把家搬来了。说着,就把行李往后备箱塞。万家顺觉得不对,搭手帮忙的时候问:“爸,您啥意思啊?我怎么听着不大对味?”

    老万就把和万春燕打官司输了,为了躲避强制执行,决定提前进城养老的事说了,万家顺一听脑壳就大了,把塞了一半的行李包一下子拽到地上,结结巴巴问:“爸,您的意思是从今往后,您和我妈就在城里扎根了?”

    “啊,不行啊?”老万的口气虽然大咧咧的,听上去也理直气壮,但心,还是虚的。

    “您怎么也不先和我们商量商量?”万家顺把两手往牛仔裤口袋里一插。

    “我是老子,你们是儿子,老子和儿子还有啥好商量的?!”老万把行李又往里推了推,码进去一只小袋子,“这事自始至终我没和你们哥俩商量,就是不想让你俩操心!”

    “爸,您这是不让我哥俩操心?”万家顺一想到父母蒙头蒙脑地投奔自己来了,晚上陈玉华还不知得恼成什么样呢,头就大了。

    “那你说我这是干啥?”毕竟是老子,被儿子戗着茬说了半天,老万已经有点挂不住面子了。

    “找麻烦!”万家顺气哼哼说。

    “顺,你说啥?”老万火了,“我和你妈让人欺负得没地躲了,来投奔你成我们找麻烦了?”

    “那您怎么没找我哥?”万家顺悻悻说。

    “你把那五万块钱还我,我就去找你哥!”老万恼了,嗓门就亮了。老万从来都这样,怕软不怕硬的一个人。

    一听父亲提五万块钱的事,万家顺就蔫了,板着一张脸,把老万他们的东西逐一塞进出租车,老万上车,还没等坐稳呢,车子就嗡的一声,像只巨大的铁苍蝇一样冲了出去。

    老万这才晓得,儿子是嫌自己的,咳,果然是老了啊,去谁家就是给谁家送了张罚单。心里这么想着,就黯然了。半天才说我和你妈还没老得用人伺候,你不早就说了嘛,在城里提个桶卖一月小豆腐都比在家伺候一年的果园挣得多。

    “那是说。”万家顺的声音里听不出心情,像一坨用木板压住的棉花,“那是坐地户,买两斤黄豆去菜市场捡点菜叶子就能做买卖,可您呢?您没房吧,得租吧?房租多贵,我又不是没跟您说过。”

    万家顺话里话外的,没打算让老两口住他们家。老万听出来了,伤心那阵过去了,因为没用,这时候老万才信了人家说的,在混账儿女手里,父母怎么做,都没对的时候,你越善良越好说话他就越欺负你,所以,老万隔着司机防护栏拍了拍万家顺的肩,说家顺,你停车。

    万家顺头也没回,有点不耐烦地问干吗?

    “我有话跟你说。”老万压着火气。

    万家顺说有什么话您说行了,停车干吗?停不好警察还过来找麻烦。

    “我让你停了车说!”老万的嗓门提高了八度。

    万家顺这才感觉到大事不妙,找了个僻静地方,把车停了,回头小心翼翼地说:“爸,您生气了?”

    老万连掰带踹地下了车,站在马路牙子上说万家顺你给我下来。

    万家顺晓得,父亲摆出这个姿势,十有八九是要打人了,小心地下了车,离老万远远地站了,说:“爸,有话您好好说,我可告诉您,这是城里不是乡下,不带随便动手的。还有,我也是孩儿他爸了,不能随便给人打,我亲爹也不行!我得给我儿子留点体面!”

    老万那只要抡出去的巴掌,又悄悄攥了回去。是啊,万家顺也快三十的人了,不能打了。再想想,自己也老了,打不动了。不由得,就悲从中来,弯着腰,就在路边蹲下了,眼眶子跟肿了似的,生生地疼。他低着头,闷了一会儿,闷得眼眶不疼了,才抬起头,好像大出了一口气似的说:“家顺,我本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可你也知道,我官司输了,你也知道爸输的不是钱,是脸面,是口气,我不能赔。”

    “您没钱赔她还能把您抱井里?”

    “万春燕是谁?是咱棉花村头号泼妇,自从起诉她就天天骂大街,你妈一拾骂,就把整个棉花村都得罪了!”确实的,老万没撒谎,这阵子老鲍整天和万春燕造饥荒,在吵架骂人上,老鲍的嘴没万春燕利索,气急了,就说人在做天在看,万春燕生不出儿子来是老天惩罚她,乡下有多少男青年娶不上老婆打光棍啊,可她小金连个女婿都招不回来,就是因为大家都晓得小金有个缺德的妈,小伙宁打光棍都不上她的门,所以,万春燕就是把房子盖成宫殿也是没儿子的庄户孙,穷土鳖!不为别的,为了离她这号掉份儿的穷土鳖远一点,她和老万也得尽快进城找儿子享福去!骂完了,还要冲万春燕家方向狠狠呸口唾沫:“就你家这破房,我眼气?!我呸,你连院子带房加起来都没我家强家一间茅房值钱,我有啥好眼气的?”呸完了,又啐出几句没见过世面的庄户孙!老万扑上去捂嘴都捂不住,咳,这老鲍这人,开了骂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庄户孙、穷土鳖这话能随便在乡下大街上骂?这就不是骂哪个人的事了,是骂全村,打那以后,村里的人见了老鲍都讪讪的,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绕着走就不迎面,老鲍生生就觉得自己成传染病号了。

    万家顺歪着脸看了一会儿满街的车,点了根烟,说:“爸,您的意思……是再也不回棉花村了?”

    老万嗯了一声。

    万家顺闷着头抽烟不吭声,琢磨着话要怎么说才能不把老父亲惹得一蹦三个高,就慢吞吞说:“玉华刚让老板开了。”

    “为啥?”

    “嫌她不上晚班,我跑车,老虎小,把他自己放家里不放心。”

    老万好像很无所谓,甚至还笑了:“这不我和你妈来得正是时候,你妈这人愚叨,进城她不把自己弄丢了我就算烧高香了,也不敢指望她出去干点啥,正好让她在家带老虎,让玉华找份工,啥早班晚班的,家里有你妈,让她尽管上去。”

    万家顺心里一动,觉得有道理,可不知陈玉华是不是愿意,就没敢满口应下来,只说您和我妈,既然不打算回棉花村了,总得从长计议吧?

    老万瞪了他一眼:“家顺,你这话啥意思?怕我和你妈长期赖在你家还是怎么着?”

    万家顺也梗了一下脖子:“爸,您这话说的,就您儿子我,在城里上无片瓦下无立锥的,我敞开了让您赖,您有地赖吗?”

    老万看着他愣了一会儿,站起来,环顾着街道两边林立的高楼,这楼真多啊,跟树林子似的,一栋挨着一栋,可咋就没万家顺的一间呢?这些人都是咋买上房的?老万想得挺惆怅的,想自己也是老糊涂了,小儿子在城里连间房都没有,他来投奔个什么劲呢,有些后悔。可临出棉花村前,那些吹下的大话,逼得他成了过河的卒子,他是要了一辈子脸面的人,回不去了。

    望着那些让他惆怅让他感慨的高楼,老万喃喃道:“城里的房,咋就这么贵呢?”

    “可不。”万家顺说,“爸,您说您和我妈咋就是农民?”

    “城里有啥好的,说下岗就下岗了。”老万嘴硬道,“我听说下岗把日子过惨了的人,连水都用不起,叫吃滴答水。”

    万家顺知道啥叫滴答水,就是把水龙头底下放个桶,水龙头拧开,但开得很小,水只能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因为水流太小,水表就不走了,水表不走就可以不交水费,城里就叫吃滴答水。

    老万觉得乡下日子再苦再穷,至少水还是吃得起的。

    万家顺说爸您就别吃糠的可怜吃米的了,城里人再下岗再没钱也比乡下人有钱,只要是城里人,就总归有间房子住,用不着像他似的,为了买房整天汗流浃背地卖命,等房买上了,大半条命也没了。

    老万说放屁,你哥买上房了,我看命还囫囵个儿地在他手里呢。

    “我哥买上了又不是我的。”万家顺嘟哝,“爸,我可跟您把丑话说前面啊,您要住我家不要紧,没事别招惹玉华,她要给您甩了脸色说了难听的,您也别找我告状,告了也没用,您别说我不孝顺,就我俩现在这条件,您二老还来投奔,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老万有些愤然地点了点头:“回家你就跟玉华说,我和你妈是暂住,过两天我租间小房搬出去。”

    “爸,这可是您自己说的。”万家顺心上有点发飘。

    老万什么也没说,背着手,上了车。

    3

    果然,一听公婆要来长住,陈玉华立马炸了锅,说:“爸,您可真会赶时候。”

    老万虽然难过,但还是笑呵呵地说:“啥赶不赶时候的,不就份临时工嘛,丢了再找!”

    陈玉华知道也不好闹太僵,就撇撇嘴,跟万家顺要万家强的电话号码。万家顺问干吗?陈玉华把眼珠一翻说咱爸和咱妈来了,晚上请咱哥他们过来吃饭啊。

    万家顺就明白了,陈玉华这是想把父母来了的消息先告诉大哥他们,然后想法子把父母怂恿过去,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地冲陈玉华跷大拇指,遂说电话我打,你负责买菜做饭行了。

    老万本不想这么快就让万家强他们知道自己来了,可万家顺两口子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又不好阻拦,就让老鲍把带来的土鸡蛋装一半出来,陈玉华机警地问干吗,不是带来给老虎吃的?老万说给老虎留了一半,这一半他得带了去看美芽姥爷,说着,让万家顺说把他捎到金口路去。万家顺问干吗?老万笼统说找美芽姥爷有点事。

    万家顺就哼哼了两声,说您和我姑妈的官司已经结了,这会儿再去找他顶个屁用。被老万瞪了一眼,只好乖乖拉他去了,到了,才见季教授家锁着门,一问邻居,才晓得他病得厉害,已经住院了,老万忙让万家顺给万家强打了个电话,问清楚了季教授住的医院病房,直接就去了。

    4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季教授,老万挺难受,本想和他多说会儿话,可见他说话都断断续续的,就为难了,有心问他大洋的事,又怕他费神,不问吧,他在心里惦记着又是个事,季教授虽然虚弱,但从他的欲言又止上,大约也猜他不单纯是来看自己的,就让他有事直说。老万回头看了一眼,万家顺正坐旁边凳子上玩手机,就说家顺,出去给我买包烟。

    万家顺很意外,说爸,您想抽烟啊?我这儿有。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正好护士进来送药,瞥见了,冷冷地说病房不能抽烟。

    万家顺如获大赦,说:“爸,您也听见了,不是我不给您买。”

    “我让你去买你就去买!”老万恼恼地说。

    万家顺皱眉看着不可理喻的父亲,终究还是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老万这才掏出大洋,让季教授看看。

    季教授端详了一会儿,眼睛越来越亮,问大洋是怎么来的。老万吭哧了一会儿,小声说从地里刨出来的,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值不值钱?季教授说知道这款大洋,很罕见,收藏价值要远远大于它的自身货币价值。老万听得云里雾里的,他只关心这些大洋值多少钱,对它的收藏价值其一不懂其二也不感兴趣,就捏着一颗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问这么一枚大洋能卖多少钱,季教授端详了一会儿,说大概七八千吧。

    一股晕乎乎的热血冲上了老万脑门子,他傻乎乎地张着嘴,半天,才扔出一句云里雾里的话:“一共值这么多?”

    季教授一愣,说一枚。

    老万就坐不住了,站起来,在病房里团团地转着,掰着指头咕哝着数,一枚七千,十枚就是七万,一百枚就是七十万……

    老万突然想坐在地板上搓着脚大哭一场,是喜极而泣的大哭,七十万啊,这还是往少里说,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老苏端着洗好的毛巾从卫生间出来,被喃喃自语着团团转的老万吓了一跳。因为说话太多,身体也虚弱,季教授倚在床头有点喘,老苏就不高兴了,就不满地瞟了老万一眼,说:“亲家,啥事把你高兴成这样?”

    老万大喜过望地说:“有钱了,亲家,我有钱了……”说着说着,又觉得不妥当,忙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嘴巴:“一辈子没见过大钱的主儿,让亲家母见笑了。”

    正说着,万家顺也回来了,把烟往老万手里一塞,正要抱怨呢,见老万一脸喜色,一点也不比陈玉华给他生了个大胖孙子的时候少,就纳闷了,问:“爸啥把您高兴成这样?”

    老万合不拢嘴地说:“没啥没啥。”

    老苏边给季教授擦脸边说,亲家,自家孩子还有啥好藏着掖着的?然后跟万家顺说:“你爸有钱了。”

    万家顺跟冷不丁被人告诉中了五百万一样,将信将疑地看着老万,慢慢说:“爸,真的啊?”

    关于大洋的事,老万不想和任何人多说,赶忙和季教授他们告了别,从病房出来,万家顺跟条一步三回头的小狗似的,一个劲地问老苏说他有钱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老万知道,想瞒得一点风不透,这可能性不大,就把俩大洋从口袋里掏出来,撒谎说上山刨地刨出来俩大洋,一个值好几千呢,你说我这是不是叫有钱了?

    望着俩大洋,万家顺眼里的喜悦,瞬间跌没了影踪,落寞地说我还当您有个百八十万呢。

    老万心里一惊,盘算着把大洋卖了,可不是百八十万怎么的?但脸上不动声色,说:“你爸要是有百八十万,能自己窝着?”

    “那可不好说。”万家顺发动了车子,懒洋洋地开着车,说爸,不是我没给您打预防针啊,玉华脾气不好,您和我妈要在这儿住时间长了,一个锅里摸勺子,难免勺子碰锅沿儿,到那时候,您可别指望我站出来替您二老伸张正义啊,玉华跟了我这些年也不容易,福没享着,我不能让人家挨欺负。

    老万在心里说我和你妈给你当了这么些年爹娘,除了出力也没享什么福,你咋就不说说?但知道说了就是找杠抬,遂闭了嘴。

    咳,人老了,要从孩子手里讨生活,不容易啊。过了一会儿,老万说放心,我还没老得动不了,大买卖做不了,小生意还能动动,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

    万家顺默默地开了一会儿车,才说爸,您也别嫌我说话不好听,在城里,我们也难。

    想想万家顺一家三口住的那猪窝不如的破房,现如今他们老两口还要挤进来,老万也有点心酸,叹了口气,他有心说顺,别愁,你爸现在有钱了,等我卖了大洋就给你买房,但他不能,他必须压住了冲动,等回去和老鲍商量商量再说,就算他有心帮万家顺也不成啊,他是俩儿子的人啊,得一碗水端平,要不然,会给俩儿子制造矛盾。

    所以,这一路上,老万心里就像揣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热馒头,幸福得有随时就要捂不住了的感觉。到了家,借口要熟悉熟悉周边环境,拉着老鲍就出了门,鬼鬼祟祟地找了不少地方,却又总觉得不安全,最后,拉着她上了信号山公园,找了个僻静角落,才把大洋的事说了,老鲍愣愣地看着他,半天才拍了一下大腿说哎呀我的妈呀……就滔滔地哭了,说这大洋要是早来该多好,早来的话,万家顺盘出租车就不用东取西借末了逼得他这当爹的半道挪了万家强的钱。不仅如此,在万家强买房子的时候,他们多少也能帮衬上两个,就不会像现在似的,不仅大儿子成家立业一分钱没帮上,还坑蒙拐骗地挪人家的钱,临了,有事都不好意思往人家跟前凑。

    老两口坐在公园里长吁短叹,末了决定,初来乍到的,大洋的事先不对哥儿俩张扬,等过阵看情况再说。

    [第七章]

    1

    下午,万家顺直接去了万家强公司,把父母为了逃避法院执行决定提前进城养老的事说了,然后,一脸茫然地问万家强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万家强只能说既来之则安之,父母既然来了就来了吧,只是这阵子因为岳父住院,他家新房也在装修,怕是腾不出精力照顾父母,既然父母已经先投奔他家去了,就先在他家住着,等他装修完新房搬了家,就把父母接过去。

    这个回答虽然没达到万家顺的目的,可至少有了盼头,心里就轻松点了,让万家强晚上过去吃饭,万家强知道陈玉华不是个勤快人,再就是万家顺家房子小,一大家子八口人,根本就坐不下,遂说晚上就别家里吃了,他请客,去江宁会馆,正好让父母看看劈柴院。万家顺嗯了一声,忙给陈玉华打了个电话,让她别买菜了。

    陈玉华正在家看韩剧呢,听他这么一说,正中下怀,扭头见老虎和老万正玩游戏玩得入迷,就让老鲍给老虎换套干净衣服,晚上去江宁会馆吃饭。

    就父母来青岛的事,万家强弟兄俩又絮叨了一会儿,万家强叮嘱他,关于他卖车的事,先别告诉父母,怕他们心里不好受。

    万家顺说好。

    晚上,一大家子去了江宁会馆,万家强订了最好的房间,能直接看到戏台,老万和老鲍一进古色古香的房间,就唏嘘不已,瞬间就虚荣暴涨,觉得万家强虽说做企业做得手头也紧吧,再紧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不然怎么会请他们二老到这么豪华的饭店吃饭?整个棉花村,能进这么好饭店吃饭的人,怕也就是他老两口了。

    这么想着,老万就忘了万家强一个人奋斗的那些艰难,就像不知情的人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席间,话语里就膨胀得让万家强不自在了起来。

    季苏晚上还要去医院陪床,和公婆寒暄过后,草草吃了几口饭就走了。季苏一走,老万说话就更放得开了,说真的,虽然季苏从来不给他们脸色看,说话向来也是客客气气的,可老万两口子,总觉得和她有些隔膜,那种隔膜,就像抱窝鸡和天上飞着的孔雀的隔膜,用陈玉华的话说,什么隔不隔膜的,他们这叫自卑,因为季苏是城里人,大学毕业,又是教授的闺女,在她跟前,他们难免要紧手紧脚的,总怕被人家笑话,被人瞧不起,所以要处处拿捏着点,和她陈玉华呢?大家就是席上滑到炕上的差距,高矮差不多,谁也不用笑话谁,公婆觉得和她没隔膜,那叫看人下菜碟!一开始,老万还和她争执,事后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从骨子里,觉得自己和陈玉华是一类人,也就凡事不见外了。

    在饭桌上,万家强又把下午和万家顺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说等新房装修完了,就把父母接过来,和他们一起住。

    陈玉华问还要装修多少时间。

    万家强说两个月吧,再晾两个月的味,就可以搬进去住了。

    陈玉华就噘了噘嘴,还有四个月呢,一想到一连四个月要和公婆一个锅里摸勺子,就觉得日子暗无天日了。

    戏台上开始唱戏,唱的是《四郎探母》,老万和老鲍就给掉到戏文里去了,老鲍时不时拿手背揩揩眼角的泪。

    夜晚的劈柴院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地摩肩接踵着。吃完饭往外走,万家强怕父母走丢了,小心地搀着老万的胳膊。

    很多年了,他和父母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有身体接触,老万有种冲动,想把儿子揽在怀里,结结实实地拍拍他的后背,但他压抑住了。

    就是在这个晚上,季教授艰难地走完了他六十七年的人间路。送他来医院的时候,医生早就说过,他因为脑溢血住院,又有心肌梗死病史,这两个病凑到一起,是最凶险的,因为治疗其中任何一项都会加重另一个病的症状……因为脑出血是急症,就只能抢先治疗脑出血,结果却诱发了大面积心肌梗死。

    其实,在临终前的大半天,季教授就有感觉了,从上午开始,胸口就闷得像压了块大石头一样,之前心肌梗死发作之前,都有类似的症状,他深知自己难以逃过这一劫,下午就跟老苏说了,晚上把季蓝也叫过来,他有话要和她说。

    季蓝来了之后,季教授握着她的手,说蓝蓝,你的脾气,要收一收,不然,会害了你自己的。

    这话,季教授说过很多次了,季蓝都没当回事。

    季蓝名牌大学毕业,在青岛第一流的零售商业集团做人事经理,丈夫朱天明是她大学同学,是一家合资企业的中方CEO,两人一毕业就结了婚,她却一直瞧不起朱天明从国营菜店退休的母亲,莫要说平时,连节假日都不去。有时,朱天明的父母想孙女了,过来看看,想抱孩子季蓝都要让他们先用消毒液洗手,因为这,朱天明和她吵过几次,却拗不过她,毕竟也是多年的感情,又不能因为这离婚,就由着她去了。可季蓝并不因此而收敛对公婆的歧视,从不让朱天明父母接孩子出去玩,他们给孙女买了玩的穿的,不是扔了就是一顺手送了人。朱天明很少和她一起回岳父母家,并非是忙得没时间过来,而是用这种方式对抗季蓝。季教授经常不止一次地提醒她,做事不要太自我,要顾及别人的感受,季蓝却嗤之以鼻。季苏有心想说两句就更不好开口了,因为在季蓝眼里,她不过是个不受欢迎的乡下大妞。

    现在,季教授又这么说,季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敷衍说好啊,爸,您放心,从今往后,我就像过去的老太太收小脚一样收收我的坏脾气,您就放心吧。

    季教授当然知道这是敷衍,苍凉地望着她,说爸还想跟你提最后一个要求。

    季蓝觉得父亲和自己谈话,有了遗言的味道,就难过地点了点头,说爸,您不要想太多,我还想留着我的坏脾气等您好了监督我呢。

    季教授笑了笑,望着坐在一旁的老苏说:“你妈这个人啊,善良,尤其是对你,没原则的善良。如果爸爸走了,你不要难为她,不管你信还是不信,爸爸都知道你是你妈心目中最疼爱的那个人。”

    季蓝在心里噘了噘嘴,说知道。

    “别难为你妈,她这辈子不容易。”说到这里,季教授的眼睛潮湿了,老苏没文化,甚至有些愚昧,但她的善良和好性情,是季教授所尊敬的,有时候,我们对一个人的尊敬未必来自这个人的社会地位也未必是来自他的学养,而是对对方做人品质的敬仰。老苏没文化,季教授能风平浪静地和她过了几十年,仰仗的就是对她做人品质上的欣赏。

    也正是因为对老苏的了解,知道自己时日不多的季教授,才更担心她的将来,一个太有力量去爱的人,容易被这些爱所牵绊所伤害。

    季教授久久地凝望着自己终生最是牵挂的两个女人,轻轻叹了口气,说他想和季苏单独谈谈。季蓝有点不快,因为父亲都没想和她这亲生女儿单独谈谈!虽然有再多不情愿,还是起身出去了。

    望着脸色苍白的季教授,季苏的泪,在心里滚滚的,是的,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个人更爱她的人了,他的爱,那么的明朗而昂扬,甚至超过了她的母亲老苏,正是因为他,这个家才有她的一席之地。

    季教授的手,从被子下探出来,握住了她的手,说季苏啊,爸爸不开口你也懂得爸爸要说什么对不对?

    季苏一点头,泪就下来了。

    “对你妈好,别生她的气。”

    季苏哽咽着说知道。

    “别讨厌季蓝,爸爸知道她不好,可是,爸爸要走了,除了你,我没其他人可以托付,如果将来她在生活上摔了跤,你扶她一把,行不行?”

    “爸,您别瞎想,等您好起来,万一她摔了跤,我们一起扶。”

    “嗯,一起。”季教授说,“虽然你们之间没血缘关系,可命运把你们凑到一个家里了,你们就是亲人。季苏,爸爸想了很久,想亲人是什么呢?就是我们来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上帝送给我们随身携带的礼物,用来在漫长的人生岁月里,相互搀扶相互温暖。”季教授大口地喘息着说:“你说是不是?季苏。”

    季苏用力点头,泪就滚了下来。

    夜色渐渐深了,秋天的空气,凉得像水,轻轻贴着人的肌肤行走,让人的心,微微地,就有了荒凉感,季教授带着深深的眷恋,离开了这个世界。

    2

    因为季教授的突然离世,老苏的世界,就像一个突然被人抽掉了支撑的帐篷,唰啦一下,就坍塌了,虽然季教授活着的时候对家务事不闻不问,但他在,就是老苏的定海神针,她只要把生活的一切安排得以季教授为中心圆点就行了。季教授的走,让她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每天在家忙忙叨叨的,要么拿着抹布东擦一下西蹭一下,要么拿着季教授的茶杯,兜兜地转着,都捏上茶叶了,却一下子又茫然了。

    季苏就知道,老苏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内心是很崩溃的,就和万家强说想回去陪母亲住一阵。万家强说成,让她下班就去金口路,房子装修的事,交给他就行了。季苏知道,万家强的公司虽然不大,但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每天光公司的事就够他忙的了,又要他往新房子里跑着看装修,确实是太辛苦了,可身为班主任,除了午休的时候,根本就没时间往外跑,也只能这样了,对万家强的谅解,她能做的感激,就是陪母亲吃完晚饭,买点水果什么的,一起溜达到齐东路的万家顺家,看望一下公婆。

    去的次数多了,就知道公婆在万家顺家住得并不顺心,譬如只要她去了,老鲍就会悄悄和她数落陈玉华的不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一点也不知道过日子,没工作了就在家蹲着?在家蹲着看韩国电视剧新工作就能从天上掉下来?要命的是,自从他们老两口来了,陈玉华就十指不沾阳春水了,一天三顿全是老鲍做饭,做完了,还得三遍两遍地请着,才能把她从电脑上喊下来。每次劝陈玉华去找份新工作,她都说等把这电视剧看完了再说,电视剧还有看完的时候?这部看完了还有下部,那么多演员导演是干啥的?不就是制造怎么也看不完的电视剧的?

    老鲍和季苏这么说的时候,愤愤地,说万家顺起早贪黑地跑出租,熬得眼圈都是青的,陈玉华咋就看不在眼里呢?说着,啧啧地抹着眼泪心疼万家顺。

    季苏知道,对于婆媳之间的鸡毛蒜皮矛盾,别人最好不参与意见。果然,还没等她参与意见呢,陈玉华倒找她告公婆的状了,说家里房小,也不隔音,公公天不亮就起床去赶早市买菜,让婆婆做小豆腐提出去卖,弄得大家谁也睡不好,他们不晓得万家顺辛苦啊?哪天不是半夜回来?一大早的他们还折腾,好意思的吗?

    季苏这才知道,公婆俩在万家顺家住着,并没闲着,公婆忙活一早晨,做两桶小豆腐拎出去卖,一天也能挣将近一百块钱,临近中午卖完小豆腐,再买着菜拎回来,做中午饭,这样万家顺中午可以特意往家的这个方向跑车,顺道吃顿热乎饭,照这么说,敢情陈玉华就成了家里的女皇,除了看电视剧,什么也不干。

    季苏想婉转地劝劝她,才说了没两句,陈玉华就恼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控诉公婆太不体恤她内心的苦闷了,难不成她愿意在家闲着?可她一没文凭二不年轻了,去商场站柜台人家都挑剔她的年龄和长相,去饭店打工吧,直接给发到后厨去和一帮老太太择菜洗碗,她又咽不下这口气,不在家闷着她咋办?

    听她控诉的,倒不是她不作为,而是这个世界虐待了她。季苏就知道,跟这种嫁汉嫁汉就是穿衣吃饭的女人永远没道理可讲,就作了罢。只悄悄宽慰公婆说,再忍忍,等新房装修好了,就接他们过去住。

    3

    一晃,季教授去世一个多月了,新房装修也接近了尾声,有个周末,季苏从超市回来,见她的东西被母亲收拾得整整齐齐理在了一起。她只当是老苏闲得无聊,才把她的东西收拾整齐了,吃饭的时候就说妈,您要在家闲着没事,就出去转转,别总在家里待着。

    老苏嗯了一声,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季苏就问妈您有事?

    老苏想了一下,又嗯了一声,说你爸都去世这么长时间了,我也适应过来了,你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不能老住在娘家不回去。

    季苏说公婆暂时住在万家顺那边,家里倒也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也是你的家,你一个结婚女人老住在娘家算怎么回事?”老苏说。季苏结婚前,老苏就曾经说过,结婚以后,如果平时没事回娘家看看,她欢迎,可要是和万家强闹了矛盾,别回来,回来她也不收留。或许是因为有她这句深明大义的话垫着底,这些年来,尽管和万家强有些小的磕磕碰碰,但还真没闹到要回娘家的地步,这一次回来,也是她结婚以后回娘家住得最长的一次。季苏就笑着说,我才住这么几天您就烦我了啊?

    老苏生怕她不相信似的,沉着脸嗯了一声。季苏觉得不对,觉得应该是她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就去看美芽。

    美芽似乎明白了妈妈的眼神,就奶声奶气地说:“大姨妈不喜欢妈妈住在姥姥家。”

    “小孩子家家的,不许胡说。”老苏忙试图去拦住美芽,可能态度过于仓促严肃了,不但没拦住,反倒把美芽吓着了,就往妈妈身边凑了凑,眼泪汪汪地分辩:“我没胡说,大姨妈说了,姥爷刚走妈妈就盯上这房子了。”

    季苏恍然大悟,不由得就在心里冷笑了一下,是的,金口路在一片鼓起来的小山包上,往南几百米就是碧波万顷的大海,1949年以前,周围全是百年前独门独院的德式老别墅,曾经是民国时期的鸿儒大师们的聚集地,环境优雅,很有文化底蕴。最近几年,经常有发了财的儒商来这一带一间一间地收购1949年后被分拆着分出去的老房,一旦把一栋楼的房子都收回来,变成独门独院的别墅后立马坐地升值几千万,季教授家的房子,原本只有二楼的一半是季家的,当时学院分房,按资历,季教授完全可以分一套三居室,但季教授喜欢金口路,没要,隔壁邻居要了,就把他家腾出来的房子贴给了季教授,现在只要把楼下三家的房子收过来,整个小院就是季教授家的了。但这很难,因为一楼住的是学院的职工,在房地产发烧的当下很难有能力购买新房搬走,季教授觉得整个二楼就够住了,也没收购的想法。可季蓝是学经济的,有这念头,说可以贴钱帮一楼住户买房搬走,只要他们把一楼的房子卖给他们,被季教授呵斥一顿,说惦记别人的家园,是不道德的。

    季苏知道再问下去,母亲也不会承认,就转移话题,问季蓝回来干什么。老苏说回来拿画。

    季苏这才想起来,季教授在遗嘱里说书房的书和字画由她和季蓝平分,因为新家没装修完,把书画拿到旧家还得往新家搬,嫌折腾,就一直没动。听说季蓝回来拿了,就问老苏怎么不告诉她一声。

    老苏瞪着一双莫知所以的眼睛看着她,好像在问,我告诉你干什么?

    季苏说我爸说过的,书房的字画我和她平分,她回来拿至少也告诉我一声吧。

    老苏不自然地拿鼻子哼哼了两声,说就算你爸这么说了,你心里也得有点数,说到家,你姐才是你爸的亲闺女,她就是全拉了去别人也说不出啥。

    季苏怔怔看了母亲一会儿,知道跟她理论不清,就起身去了书房,果然,书房里的古籍图书善本,已经荡然无存,几幅比较不错的油画也不见了,只留了季教授自己临摹的几幅国画,就回头问老苏,季蓝自己挑的?

    老苏嗯嗯着,说你爸没了,拿几幅画算是当念想。

    季苏就说既然要拿回去当念想,按说她应该拿我爸临摹的这几幅画,那几幅油画又不是我爸画的,有什么好当念想的。

    老苏觉察出了季苏对季蓝的奚落,愤愤说就知道挑你姐的毛病。

    季苏笑笑,说那几幅油画都是小有名气的画家画的,估计一幅能值几万块钱。

    老苏小心地看着她:“你眼气啊?”

    “我眼气什么,本来就应该是她的。”说着,从背后拥抱了老苏一下,“妈,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可我都知道我自己是谁,既不眼馋别人的钱财,也不眼馋别人的东西的季苏。”

    老苏感慨地拍了拍她的手,黯然地叹了口气,说:“你不怨妈就好,咳,你也知道,后妈难当啊,何况你姐心里也苦。”

    季苏问老苏是不是很介意季蓝对她在娘家住有意见,老苏顿了一会儿,才说她不想让亲戚朋友说三道四。季苏说既然这样,那我就搬回去,但您自己在家,要万事注意,尤其是厨房煮着东西的时候,人不能离开。

    4

    季苏拎着大包小包地回家,正在楼梯上气喘吁吁呢,就听美芽在前面欢快地喊爷爷奶奶,也没当事,以为美芽在前面遇上了楼上下来遛弯的老人。可接着,就听见了公婆和美芽说话的声音,就错愕了一下,三步并做两步地上了楼,就见公婆坐在门口的擦脚垫子上,正起身习惯性地拍打屁股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呢,忙迎上去问怎么了。

    老万和老鲍有点不太自在,抱起美芽说今天老两口遛弯遛到这边了,就想顺道上来看看美芽,说着,老鲍还揩了眼角两下。季苏觉得事情不对,因为公婆知道的,最近这段时间她都住在娘家,怎么会遛弯遛到这边来看美芽呢?尽管心里有疑惑,但公婆不说,她也不便问,忙开了门,把公婆让进来。天已经黑透了,就猜老两口可能还没吃饭,忙去厨房找吃的,却见自己不在家的这个月期间,厨房和冰箱被万家强吃得像被扫荡过一样干净,就善意地撒了个谎,说她这就到楼下小超市去买点菜,她和美芽也还没吃呢。

    看着季苏匆匆下楼去的身影,老鲍就问美芽,今天怎么回来了。

    美芽就说大姨妈不愿意妈妈住姥姥家。

    老鲍有心问为什么,可又知道美芽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就不问了,就问她饿不饿,美芽说不饿,刚刚在姥姥家吃过饭。老鲍的眼泪就摇晃着要往下滚了,看看老万,说还是大儿媳妇好。

    是啊,还是季苏好,就是因为猜到他们还饿着肚子,怕他们难堪,明明吃过饭了还说没吃过。

    没一会儿,万家强也回来了,见爹妈都在,挺意外,问他们怎么来了。老鲍忙冲老万使眼色,说来看美芽。

    但这个眼色,被万家强收在了眼里,和季苏一样,前后一想,也觉得不对,可当着季苏的面,怕问多了让父母难堪,就忍了。等吃完饭,借口领父母下去转转,到了街上,问到底怎么回事,老鲍这才泪下滔滔地说让陈玉华锁在门外了。今天他们跟往常一样,上午十点多卖完了两桶小豆腐,买好了菜往家走,却见万家顺家锁着门,以为陈玉华出去有事,一会儿就回来了。老两口就坐门口等着,都等到下午三点多了,也没见着陈玉华的影子,挨到下午四点,他们又忍着饥肠辘辘去幼儿园接老虎,想接着老虎陈玉华差不多就该到家了,可去幼儿园一问,老虎早就让陈玉华接走了。老两口这才明白,陈玉华这是故意把他们俩锁在门外了,心头一阵难受,就一路打听着到了万家强家。

    一想到父母被锁在门外连饥带饿地凄惶了大半天,万家强就心头火起,抄起手机,就把万家顺骂了一顿,没承想万家顺不仅不惭愧,反而倒打一耙,说陈玉华今天突然接到以前工友的电话,约她一起去应聘,还怕父母回来进不了家门,特意在门上贴了张纸条让他们去邻居大胖家拿钥匙开门回家。可晚上回来也没见着二老,就吓坏了,现在两人正绕世界找老人呢。

    万家强被他的理直气壮说得云里雾里,说要真找不到咱爸妈了,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万家顺一腔委屈调说给你打电话,我也得有那个胆的。

    万家强想了想也是,对万家顺,他通常没有好气,或许他真的是因为怕他而在没找到父母之前不敢电话他,就怏怏说算了,跑你的车吧。

    回家后,季苏问到底怎么回事,万家强就顺着万家顺的谎说了一遍。可季苏觉得不对,说如果是这样,家顺怎么也不来接咱爸妈啊?

    万家强心里一咯噔,但嘴上却说爸妈来都来了,就凑合着住几天吧,是我不让他来接的。

    季苏哦了一声。

    万家强有点不舒服,觉得她那一声哦,意味深长地充满着对他的不信任。

    很多时候,季苏还是个简单的人,不愿凡事往坏处想,可万家强因为撒了谎,自己心里倒芥蒂上了。

    然后,第二天早晨,万家顺用实际行动揭穿了所有人的谎言,包括他自己的。

    因为是班主任,季苏早晨走得很早,她刚出门没一会儿,正要去坐马桶的万家强就听有人敲门,以为是季苏忘了拿什么,又返回来了,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就拿了一本书,边往门口走边问又忘了拿什么了?一开门,却见是万家顺!像逃难者一样前后都挂着行李包。

    万家强就蒙了,问他这是干什么呢?

    万家顺一边进屋往地板上一个一个地扔着行李包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玉华说咱爸妈人在你这边,东西在我们家,怕爸妈用的时候找不见,让我给送来。说着,揉着肩说累死我了。

    老万闻声从里屋出来,看着满客厅的大包小包,就彻底明白了,什么在门上贴了纸条,什么把钥匙放在邻居家,都是假的,他和陈玉华这分明就是打着方便他们老两口使用的旗号下逐客令。就红着眼,看看地板上的行李再看看万家顺,还没等他开口训斥呢,万家顺就一溜烟地退到门口,说有顾客约了他的车,得赶紧去,说着,退到门口,连说声再见的空都没留出来就一溜烟跑了。

    老万怔怔地盯着门口,让他给气得泪水长流。

    万家强知道现在不是谴责万家顺的时候,否则就是往父母心头上捅刀子,就装作没看见老万满眼里都是的明晃晃眼泪,招呼老万过来吃早饭。

    老万哪儿吃得下去?

    傍晚,万家强早早回了家,季苏还没回,遂问父母中午吃了什么,老万没吭声,半天,老鲍才抹着眼泪说让万家顺给气的,老万一天水米没沾。

    万家强一听就急了,说爸,您都多大年纪了,再气也不能和饭治气,把身体弄垮了咋办?

    老万梗着脖子,大着嗓门说垮了好,垮了省了你们弟兄俩的心了。

    万家强就不高兴了,说爸,您这是什么话呢?没错,家顺是惹您生气了,您肚子里有火也不能逮谁烧谁啊?

    老万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但嘴笨,也没心情往回圆,一家三口就那么僵僵地坐着,显得很怪异,末了,万家强跟父亲提议出去喝杯啤酒。自从进城,怕儿媳妇反感,老万有段时间没喝酒了,就说好。

    爷儿俩去了街边的啤酒屋,要了一扎啤酒,俩小菜,满街的秋风,从门下面钻进来,而他们,还在这微寒里喝着冰凉的散啤酒,莫名的,气氛就苍凉了起来。勉强喝完一杯,老万说天凉了,不是喝散啤的时候了。

    往家走的路上,万家强说爸,您和我妈既然已经从家顺那儿出来了,就甭回去了。

    老万啊了一声,大大地张着嘴,看着满天的繁星,说:“都怪你妈。”

    “怎么又怪到我妈身上去了?”

    “你妈把话说太满了。”老万叹气,说临走前老鲍在街坊邻居跟前把话说得太满了,满得他都回不去了,怕回去了人家会说是让儿子媳妇撵回去的,不仅自己没面子,也往儿子们脸上抹黑。

    万家强知道,父亲这么说,其实是说话给他听,解释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城里,并不单单是让那五万块钱的判决吓的,更主要的原因是面子。不想让父亲难过,万家强说回去什么回去?本来他就计划着搬了新家就把父母接过来,眼下,不过是早来了几个月而已。

    老万心里,这才舒服了一点。

    5

    说真的,万家顺也不是个一点良心都没有的浑小子,虽然耍着花腔把父母的东西送到了哥哥家,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愧疚的。毕竟,因为他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打小老万就疼他,可父母来住了才一个月刚出头,陈玉华就把二老给撵了出去,确实说不过去,不撵吧,他又烦,一天车出下来,人都累得跟要散了架似的,回来还得听陈玉华诉苦,昨天公公数落她了,今天婆婆又给她脸色看了,像只眼泪汪汪的苍蝇似的在耳边哼哼,让他既打不得又恼不得,而且,因为二老住在这儿,凡事都得看陈玉华的脸色。本来,因为买出租车都是从父母和哥哥那儿弄的钱,陈玉华的娘家没帮上忙,仗着这个,他挺有底气的,不仅可以呵斥陈玉华,收车回来,她还屁颠屁颠地给他打洗脚水。可自从父母来,就歇菜了,好像父母来就成了他欠了陈玉华的似的,他出车的时候得操心着他们有没有吵起来,收车回来得小心翼翼地讨陈玉华的欢心,千万得小心着别把她惹翻了弄得大家都尴尬难受。她啰唆,她抱怨,他都得吃老鼠药一样地逼自己往下咽着,日子一久,他都觉得自己快累死了。但也明白,虽然他耍着花腔不动声色地把父母塞给哥哥了,可不管哥哥还是父母,都不傻,具体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都明白,只是没挑破在面上就是了。这么想着,万家顺也觉得自己浑,一天下来,不知道拍了多少次方向盘感慨着懊悔了多少遍,可是,有什么用呢?生活就像一群疯狗一样撵在屁股后,生生地就把他撵成了一头龇牙咧嘴的猪。

    傍晚回家吃饭,房东来收房租,万家顺这才想起来,盘车盘的,光债就借了一屁股,哪儿还顾得上房租?就忙赔着笑脸说事情太突然,今天家里没那么多现金,改天给送过去。房东有点不悦,但还是应允了,说再过俩月,他要涨房租,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陈玉华一听,恨不能拿筷子把房东的眼戳瞎了,说就这破房子,潮乎乎黑乎乎跟个藏妖洞似的,下雨漏水,刮风漏气,还没有卫生间,厨房也是他们自己搭起来的,他咋好意思涨房租。

    听她把自己的房子挖苦得一文不值,房东也不高兴了,说没错,就这么两间破房子,他们愿意住,就得按照他要的数交房租,不愿意交,就另找房子搬家走人!

    万家顺一看要闹僵,忙出来打圆场,跟房东说房租该涨涨,别和陈玉华一抠门娘儿们一般见识。本来肚子里就有气,好歹送走房东,回来跟陈玉华又哇哇了一顿,让她有本事把事扑拉平了再惹事,别啥本事没有就会惹事,他就是个专业擦屁股的也得能忙得过来的。然后掰着指头跟陈玉华数:“咱不往远了说,就说这两天,你给我捅多少娄子了?!昨天把我爸妈挤对走,今天早晨又催命似的催着我把我爸妈的行李弄过去了,你那点破心事,现在你又给我惹房东?陈玉华,我发现在这世界上咋就没有你不敢惹的人啊?”

    陈玉华就叉着腰和他凶:“万家顺,你拿你的榆木疙瘩脑袋好好想想,是我给你捅娄子吗?是他妈的穷给你捅的娄子!就这间破猪窝,你爸妈还甩着十根手指头硬要往里挤,我能有好心情吗?我没好心情能给他好脸色看?就咱那破房东?肥得脸上流油要抱着肚子才能上街,你要有钱莫说我犯不着和他叽歪,我连看他一眼我都懒得看!”说着,把白眼一翻:“明天拿什么交房租?”

    万家顺已经让她数落得脸上挂不住了,把筷子一摔说:“不交了,从明天开始睡马路!”

    陈玉华二话不说,就去收拾行李:“要睡大马路你自己睡去,我和儿子不跟着你丢这个人。”要收拾好了回娘家。让万家顺喝住了,说你他妈的要走也白天走,深更半夜的哪儿有长途车?

    陈玉华搂着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就哭了。

    万家顺垂头丧气地坐下了,见老虎怯怯地看着自己和陈玉华,心里有点难受,就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碗里,摸摸他的头说:“儿子,吃饭。”

    老虎眨巴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小声说:“爸爸,是不是有钱就可以不睡马路了?”

    万家顺点点头,又说儿子,爸不会让你睡马路。

    老虎说爷爷说他有好多钱,等将来给我上大学的。

    万家顺眼睛一亮,就想起了在医院病房里,父亲突然莫名其妙地逼着他出去买烟,等他拿着烟进去,父亲像魔怔了一样嘴里嘟囔着有钱了有钱了,看见他就跟小偷看见了失主一样,吓得不敢吭声了。事后,不管他怎么追问,父亲一直说是因为刨地刨出来了两块大洋,季教授说值个七千八千的,他挺高兴,因为如果卖了的话,就是小两万,他和老鲍得在果园里伺候好几年才能伺候出来这么些钱呢,他能不高兴么?当时他就要把父亲拉到文物市场去卖了,可父亲不干,说要留着传给美芽和老虎,一人一块。当时,万家顺就在心里噘了噘嘴。

    现在,因为老虎的提醒,万家顺又想起了那两块大洋,想因为盘出租车,已经把哥哥借到山穷水尽了,父母的老底也就剩这两块大洋没挖出来了。这么想着,心里就痒痒的。想等老虎和美芽大了,人家谁还稀罕这两块大洋啊,还不如现在就卖了给他救救急呢。这么想着,就和陈玉华说了,说得陈玉华两眼锃亮,当胸就给了他一拳,嫌他不早说。

    父母能给自己应上急,在万家顺感觉里,那就是自己的本事,比陈玉华强多了,除了能嚷嚷会撒泼,娘家没一个能成事的,她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不仅三脚踹不出个屁来,就是把他们家洗劫了也洗不出一千块钱,还有她弟弟陈玉强,长得也人五人六的,就是好吃懒做,没跑到门上来揩他们的油就是烧高香了,至于做点啥给姐姐陈玉华长面子,那是压根就指望不得。这个家不管有什么事,都是万家顺自己扛着,实在扛不住了,就去找哥哥求助,所以,尽管陈玉华时不时地撒撒泼,关键时候,还是得看万家顺的。

    但在这个晚上,陈玉华觉得事情不对头,因为就她了解的公婆,好面子虽然好面子,但是自己的血汗钱,对外从来不声张,就像她和万家顺结婚那会儿,公婆那个穷哭得啊,好像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他们还穷苦的人了。结果呢,她父母拿不同意一逼,彩礼钱还不照样一掏就是几万,关键是一分钱的外债没借。

    所以,陈玉华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公婆手里,不止这两块大洋,就说家顺,明天一早,咱把你爸妈接回来当菩萨供着!

    万家顺就蒙了,说锁门外你已经锁了,我也厚着脸皮把他们的东西送过去了,这又让我去请回来,你想什么不好?

    陈玉华就笑:“傻了吧?”

    万家顺知道她惦记父母手里那两块大洋呢,就说你要稀罕,我给你要过来行了,犯得着来回折腾了?

    陈玉华这才端了一脸叵测的笑说万一咱爸妈手里不止这两块大洋呢?

    万家顺说不会吧?

    陈玉华又笑:“万一会呢?你不要啊?”

    父亲在病房里魔怔一样地踱着步说我有钱的样子又浮现在万家顺的脑海里,万家顺就也给魔怔了,说是啊,万一咱爸有一千块一万块呢?喃喃自语似的说着,眼睛就忽地亮了,一拍大腿说那老子就不开出租车了,也尝尝当公子哥儿的滋味。

    想到父亲手里可能有不少大洋,万家顺就激动得不成,几乎一夜没怎么合眼,但也有点忐忑,万一父母手里真的只有两块大洋呢?陈玉华就笑,说至少咱房租不用出去借了。

    万家顺这才明白,就算父母手里没更多的大洋,陈玉华也打算把这两块大洋抠到自己手里才善罢甘休。就微微叹了口气,说就为两块大洋,你犯得着吗?

    陈玉华就笑,充满了对他嗤笑的笑:“万家顺,听上去你很有钱啊。”

    万家顺说这不是有没有钱的问题,好容易把二老送出去了,为这万八千的再折腾回来,以后咋办?

    “咋办?”陈玉华说,“以前怎么办,以后就还怎么办。”

    剩下的话,不用说,万家顺也明白,那就以前怎么送出去的,以后还怎么送出去嘛。万家顺心里虚虚的,觉得自己挺不是个东西。

    心里藏了愧的万家顺话就少了,一路上默不作声地开车,陈玉华一边使劲揉眼睛一边问他红了没,肿了没?他懒得看,就说看不出来,陈玉华就下手更狠了一些,眼看着,红肿得都快破皮了,万家顺才说差不多了,好像这样就是替父母小小地报复了她一下,心里就畅快了许多。

    [第八章]

    1

    万家强两口子早早上班走了,老万也穿戴整齐了,打算去周边的农贸市场转着看看找点小生意做,一开门,就见万家顺两口子气喘吁吁地上来了,老万愣了片刻,刚想退回去关门,就听万家顺带着哭腔喊了声爸,说陈玉华把父母锁在门外这事,他越琢磨越不对,就跟陈玉华造了一顿饥荒,今天,陈玉华为证明不是故意把公婆锁在门外的,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老两口子给接回去。

    本来还一肚子气的老万,竟然就给蒙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怔怔地看了他们片刻,但还是转身想关门,却被万家顺一把拉住了胳膊,陈玉华也簇拥上来,一把抓住老万的手,带着哭腔说爸,前天我真不是故意把您锁门外的,不信您去问大胖,我都把钥匙放他那儿了,不知哪个手贱的把门上的纸条给撕了!

    人被人求着,就容易端起架子来,此刻的老万就是,被万家顺两口子声泪俱下地求着,就觉得做家长的威严,又悄然回到了身上,不经意的,就挺了挺胸,声音都好像是从胸腔圆滚滚冲出来的:“行了,我和你妈在你哥家住得也挺好,也没怪罪谁,只要你们俩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陈玉华就哭着说:“爸,您和我妈不在,家顺一张口就怨我,我们这日子还咋能过好?”说着,就摇晃着老万的胳膊,哭着央求他和老鲍搬回去住。老万就给他们弄晕头了,原本,他以为是万家顺两口子容不下他们,才变着花招撵他们走的,这又哭着号着要接回去,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就去看老鲍。

    老鲍也被万家顺两口子连哭带号的央求搞得有点云里雾里,但被陈玉华锁在门外的那口恶气还没出来,就把脸拉长长地说:“回去干啥?让你们锁门外还没锁够啊?”

    陈玉华就哇的一声哭了,过来拉着老鲍的手:“妈,您要不回去,我就没活路了,昨天晚上家顺早早收车,跟我闹了一夜。”

    老鲍瞥了万家顺一眼,不相信地说和你闹,他有那胆啊?

    陈玉华就哭着说,万家顺在别的事上,确实没胆和她闹,但在父母的事上,他不仅有胆,那胆大得,跟豹子似的。

    做父母的都这样,听说孩子为了护自己,突然在媳妇跟前勇敢了起来,会特别开心,心情也特别舒朗。老万两口子也是,虽然脸还虎着,但嘴角已经有憋不住的笑了,末了,老万顿了顿嗓子,故作威严地问万家顺两口子大清早地跑过来,到底是为什么。

    万家顺吭哧了一会儿,说接您二老回去。

    说真的,万家强两口子对他们好着呢,老万并不想回去,就看看老鲍。老鲍也不想回去,就剜了陈玉华一眼,仰起脸说要回你自己回!我懒得回去看有些人的脸!

    老万就说:“顺,你看,不是爸不给你面子,是你妈心里有坎啊。”

    万家顺就从背后推搡了陈玉华一下:“都是你!一天到晚,你班不上,就知道在家看韩剧惹咱妈生气,看韩剧是能看出饭来还是能看出钱来?!”

    陈玉华又眼泪汪汪地发誓,她这就出去找工作,绝不再惹二老生气,只求二老能回去,让她能过上没有抱怨不看万家顺脸色的好日子。

    老万觉得,儿媳妇都把话说这份上了,如果自己还犟着不回去,就是故意为难人家了,就拖长了腔调说,既然这样,那我和你妈就回去吧。说完,又心有余悸,就说玉华啊,你可说到做到,别我和你妈回去了,你又是摔摔打打的又是甩脸色。

    陈玉华满脸不好意思地说不会了,以前是她不懂事,这两天二老不在,可把她忙活坏了,又是去幼儿园接送孩子又是买菜做饭的,忙得跟没头苍蝇似的。

    老鲍就在心里噘了噘嘴,心话:闹了半天,还是把我们当老妈子请回去啊。可是人老了,知道自己在儿女那儿还有用处,就开心得很,于是,老两口就跟喝了口小酒似的,美滋滋晕乎乎的,给万家强留了张便条,拎上行李就跟他们回去了。

    2

    因为公婆在,季苏还特意多买了些菜,进门,喊了声爸妈。房里,却静悄悄的没人应,就跟美芽说爷爷奶奶可能下楼遛弯了,说着,进了厨房,把菜放下,出来倒水喝时,才发现餐桌上压了张纸条,是老万写的,说他和老鲍想来想去,还是住万家顺那边更合适,其一那边离大连路农贸市场近,方便他做点小买卖贴补家用;再就是陈玉华要出去上班了,得有人帮他们去幼儿园接送老虎。

    季苏也没多想,把纸条又压回水杯底下就去做饭了。七点左右的时候,万家强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门,也响亮地喊了声爸妈,季苏就应声出来说爸妈去万家顺那边了。

    万家强一愣,问为什么?

    季苏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回来,他们就不在了。说着,把老万留的纸条递给他:“咱爸留的。”

    万家强大体扫了一眼,突然心里不是滋味,就定定地看着季苏:“你和咱爸妈说什么了吗?”

    季苏说没有啊。又说说了,早晨她告诉老鲍菜在冰箱里,让他们中午端出来热热吃。

    “再没说别的?”万家强沉着脸,说真的,他比谁都明白,父亲的自尊心很强,已经让万家顺两口子给挤对出来了,无缘无故的,在明知道万家顺两口子不欢迎他们的情况下,是绝对不会主动回去的。

    季苏感觉出了他话里的质疑,觉得挺辱没的,就白了他一眼,说没了,转身去厨房做饭。万家强就坐在饭桌上看着纸条发呆,突然说你知道吗,我爸和我妈是让家顺两口子撵出来的。

    “我不知道。”季苏冷冷地说,其实,如果万家强换一种口气,说不准她会耐心地和他探讨探讨这个问题。

    “我没跟你说。”

    “你没说我也能猜出来。”

    “知道我为什么不告诉你原因吗?”万家强的声音已经冷得可以当冰用。

    “怕我嗤笑你们家人,怕我说你弟弟两口子不要凭什么让我要。”结婚这些年以后季苏对万家强已经了如指掌,知道他好面子,不愿意让外人说他们家人哪怕一丁点的不是。

    “可你还是做了!”万家强暴怒地说,“你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我父母可能回万家顺家吗?”

    “我不知道。”季苏冷冷地说,“因为我不是你父母!”

    两人剑拔弩张地相互瞪着,因为委屈,因为被辱没被看低,让她满腔愤怒,把手里的香菜往厨房案板上一扔,拉起美芽就走了。

    娘儿俩在初秋的街上走走停停,季苏的眼泪就掉下来了,除了娘家,她没地方可以去,就擦擦眼泪跟美芽说,如果姥姥问我们为什么来,就说妈妈不放心姥姥一个人住,好不好?

    美芽点点头,然后天真地问:“妈妈生爸爸气了?对不对?”

    季苏不想对孩子撒谎,就嗯了一声,问:“美芽觉得是爸爸不对,还是妈妈不对?”

    美芽认真地想了想说爸爸脾气不好,妈妈不温柔。

    季苏想也是,只要自己温和点,耐心和万家强解释,也不至于吵起来。哎,两口子就是这样,吵的时候在气头上,顾不了那么多,等醒过味来,火已经烧旺了,谁都拉不下面子主动去扑火。就一步三回头地领着美芽往公交车站走,又在车站上故意等过了两辆公交车,也没见万家强追出来,才恨恨地上了车。

    万家强也在家愤怒着呢,想父母也一把年纪了,进城投奔儿子,被小儿子撵出来,又被大儿媳妇用脸色挤对出去,两颗苍老的心,还不知伤成什么样了呢,这么想着,心头火起得饭也吃不下,换上鞋子就往万家顺家去,到了才知道是自己错怪季苏了,有心给她道歉,又开不了口,就给她发短信,说了对不起。

    季苏正和老苏聊天,听见手机在餐桌上响了一下,懒得去拿,老苏就提醒她,是不是万家强催她回家了。季苏没想到万家强能跟她道歉,就说不能,知道我在您这儿他还催什么催?然后说不想回去了,陪她住一晚上。

    老苏说那哪儿成?她一个结婚有孩子的女人整天住娘家,影响夫妻感情,说着,老农赶鸭子一样的,张着胳膊要撵她们走。季苏明白母亲的一片好心,可看着偌大的家里,就她孤零零一个人,不由得替她凄惶,拿过手机看了一眼,见是万家强道歉,心情就好了很多,那种冤枉了又被昭雪的委屈,突然涌上心头,眼睛就潮湿了,有泪摇晃着要往下滚,老苏纳闷,说好端端的,你这是怎么了?

    既然矛盾已经过去了,季苏就把公婆被万家顺两口子撵出来,今天又莫名其妙搬回去她却被万家强冤枉了一顿的事说了。百思不得其解里,老苏就想到了老万的大洋,就说你公公这个人真抠。

    季苏就笑,说我公公就是个老农民,就算你让他不抠,兜里也没几个钱。

    那可不见得。老苏就把老万拿着大洋去找季教授鉴定的事说了,末了又追了句听他絮叨的,好像有一百块。

    季苏错愕得下巴都差点掉下来,说妈,您没听错吧?

    老苏说怎么能听错了,病房里安静着呢,就他们仨人,她听得真真儿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老万再有钱那也是老万的,让季苏别去打算,人老了,手里有俩压箱底的钱,心里踏实。

    季苏就笑,说我是那种人么?说着,人已经被老苏撵到门口,就又嘱咐了几句,领着美芽走了。到了家,还在想万家强到底知不知道他爸有大洋的事,有心想问,又怕万家强误会,不问,心里总像搁了件什么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万家强就回身搂了她,问怎了。

    季苏说没什么。

    万家强的手,就往她睡衣里摸,自从季教授去世,她就住娘家,回来当天公婆又来了,因为房子太小,夜里也不敢造次,两人已经一个多月没鱼水之欢了。季苏让他抚摸得全身膨胀,皮肤滚烫滚烫的,万家强不声不响地闯进去,在黑暗中,两人的喘息粗重了起来,末了,万家强感觉到她像只没了刺的小刺猬蜷在自己胸前了,才释放了自己,两人仰面躺在床上,黑暗中盯着看不清的天花板,万家强握了握她小巧的胸,说对不起啊,今天错怪你了。

    季苏哼了一声。

    万家强就又伏过来吻了她一下,算是赔罪。

    季苏歪着头,问他是不是去看父母了。万家强嗯了一声,纳着闷说:“我就奇怪,家顺两口子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季苏按亮了台灯,直直看着他,说:“我有个猜测,你想不想听?”

    “说吧。”万家强把她揽过来。季苏踟蹰了一下,说:“那你不许说我阴暗。”

    “不说。”

    “我猜万家顺可能知道一些咱俩不知道的事。”季苏见万家强满眼狐疑地看着自己,就晓得他也不知道大洋的事,遂把老万去医院找季教授鉴定大洋的事说了一遍。

    万家强一愣一愣地看着她,好像她说的是天方夜谭。

    “我妈告诉我的。”季苏说。

    万家强明白她是在强调这件事的真实性,就喃喃道:“我长这么大,就没听我爸说过家里有大洋。”

    “未必是以前就有。”季苏说。

    万家强觉得不可思议,问季苏有没有可能是岳母听错了。季苏说不可能,因为我爸说那大洋罕见,我妈还特意要过去看了呢。

    万家强说这样啊。

    “打算找你爸问问?”季苏小心地问。

    万家强想了想,摇头,说:“算了,既然老人家没说,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我问了反而不好。”

    季苏觉得也是,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弟弟可能知道这事了。

    “为什么?”

    “他拉你爸去医院找的我爸啊。”

    突然的,万家强就心头一乱,说你的意思是他们突然把我爸妈接回去,是因为大洋?

    季苏点头,嗯了一声:“有可能,突然回过味来了,要不然,就凭他两口子的那算计劲,好容易送瘟神似的把你爸妈送出来了,哪有又主动接回去的道理?”

    “不会吧。”万家强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并没往深里想,其一,觉得父母有一百块大洋的可能性不大;其二,就算父母真的有,那也是父母的,他也不惦记,这并不是他高尚,而是自认为虽然做企业做得资金链紧张着呢,可再紧张也比万家顺两口子好得多,如果父母真的有一百块大洋,也愿意帮衬一下万家顺,他没意见。

    只是,当着季苏的面,这没意见,他不能表达,怕季苏心理上不平衡,遂把她往怀里一揽,说不早了,睡吧。

    季苏明白,话题到此为止了。

    3

    新房已经装修完了,季苏就想把季教授分给她的书画拉回来,其一能装饰一下新家,其二,因为季教授生前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现在只要没事,老苏就在书房里磨磨转转,季苏怕她是睹物思人,这种滋味,对于老人来说,是很杀心的,早点把书画拉走,母亲看不见,也就没那么难过了。就给万家顺打了个电话,让他抽空帮她拉回去。

    老万就纳闷了,说你哥不是有车嘛,怎么还得让你去拉?

    万家顺这才想起来,他害得哥哥把车卖了,父亲还不知道呢,怕他知道了会怪罪自己,忙扯谎说他哥的车在汽修厂大修呢。老万不高兴了,说前几天在他家住,他公交来公交去的就说车放修理厂了,这都修多少时间了?

    万家顺继续扯谎说大修么,一时半会儿修不好。

    老万就不再吭声了,说反正在家闲着,要去帮万家顺搬搬抬抬什么的,顺便也跟亲家母聊聊天。见父亲一脸的非去不可,万家顺知道拦不住,遂也不拦了。

    等到了,见季蓝也在。原来,老苏怕季蓝事后挑毛病,特意打电话让她过来看看还有没有她的东西,别稀里糊涂地让季苏一遭拉了去。

    季蓝又从书橱里找出了几本古籍善本,说季教授活着的时候说过,希望她能好好研读一下这几本书。

    一听是古籍善本,老万有点稀罕,非要看看过去的书是啥样子的。季蓝忍着厌烦,把书给了他,人却在一边盯着,生怕老万给弄坏了。其间,她单位来了几个电话,其中一个是问招聘的事,好像是要招仓库理货员,要了六个男的,还想找个女的记记流水账什么的。老万一听,眼珠子就亮了,想起了这几天陈玉华到处找工作到处碰壁,就小心地问:“美芽姨妈,你在单位是领导啊?”

    季蓝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从他手里把书抽回来,塞进包里,转身就要走。老苏觉得她这么慢待会让老万没面子,就忙替她说:“可不,我们家蓝蓝可是大公司的领导,是乐万家的经理,专门管招人提拔人。”

    老万就敬仰地啊了一声,说:“我说呢,美芽姨妈一看就是个当领导的。”

    见季蓝依然没搭理他意思,就敞着嗓子喊万家顺,说:“家顺啊,美芽姨妈是大单位的经理,专门管招人,你问问,能不能把咱玉华招进去!”

    老万这么喊,看上去很唐突,但也有他的用意,他知道季蓝没把他放在眼里,作为一个长辈他要继续纠缠下去,显得挺不识趣的,但万家顺就可以,因为他是小辈啊,为了自己媳妇的事,脸皮厚点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万家顺也晓得父亲这是在给自己指路呢,就忙凑上去问:“姐,看在亲戚分儿上,我家玉华的事,还得请您多帮忙。”

    季蓝就冷冷看了他一眼说:“大公司不比私营小公司,招人要按程序来,不是我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万家顺让她给晾得尴尬得不行了,就小声抱怨说嫂子也不知帮两句腔。

    季苏就说你哥没告诉你啊?

    “什么?”

    “我和季蓝的关系。”

    万家顺莫名其妙地说:“这还用告诉吗,她是你姐姐,美芽的姨妈。”

    “但我们之间的关系还不如关系很普通的两个同事。”季苏不动声色地说。

    老万这才从理书的箱子上抬起头,说:“美芽妈,这事不能怪别人,人家是老大,你是当妹妹的,就应该客气点,咋能直呼人家名字,叫声姐能咋了?”

    “人家觉得我叫她姐是占人家便宜,爸,您说,我还能叫吗?”季苏搬着书往外走。

    老万就给她绕糊涂了,回家路上,问万家顺这话是什么意思,万家顺说还能什么意思,就是我嫂子傲,遇上比她更傲的了。

    老万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就越发觉得季苏不好说话了。

    晚上,一家五口正吃着晚饭呢,万家顺的手机就响了,是房东的,催交房租呢,虽然没见着人,可接着电话,万家顺也点头哈腰地好声好气着,说最近家里事多,让房东再多给宽限几天。

    老万是倔脾气,一辈子不愿意向人低头,见万家顺接个电话都点头哈腰成这样,就生气了,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犯得着像小鬼见着大鬼似的了?

    万家顺哭丧着脸说,我倒想跟阎王见着小鬼似的作威作福来着,可我也得有这底气啊,欠着人家钱,人家没把咱撵出去睡大马路就不错了,我跟人家威风得起来吗我?

    老万这才知道,万家顺欠人家房租都已经拖了半个月了,就郁郁地生气,饭也咽不下去了,问:“要交多少?”

    “半年的,七千八。”

    老万跟让蝎子蜇了似的,差点跳起来:“不是一月一千么,半年咋会是七千八,他不会算账你也不会算?”

    万家顺蔫蔫说半年六千那是老皇历了,房东涨价了。

    老万背着手,在不大的房间里踱来踱去,把木质的旧地板踩得吭咚吭咚直响,嘴里喃喃着,就这么间破房子,他一月租一千都顶破天了,亏他也好意思涨价!

    万家顺耷拉着眼皮说往后还得涨。虽然一副很沮丧的样子,心里却是极得意的,他虽然没大才华,但小聪明还是有点的,在人情世事上,分寸拿捏得好着呢,所以,把父母从哥哥家接回来,房租和大洋的事,他只字不提,等的就是这一天,一切都像行云流水的戏剧桥段似的,自自然然的水到渠成,房东催房租,而且涨价了,房租他是没钱交的,然后,跟陈玉华一唱一和地哭穷哭艰难,他就不信了,如果有大洋,父亲还能捂得住!

    “涨!让他涨,咱不租了还不行吗!”老万果然上了套,手在空气里一下一下地挥着,好像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就是胖房东,他正一下一下地扇着他贪得无厌的胖脸。

    “不租咱睡马路啊?”万家顺说,“盘车盘得我现在真没钱交房租了。”

    因为肚子里藏着小算盘,陈玉华的心,也紧紧地绷着呢,就特意做出一脸被人挤对得快要过不下去了的可怜相说:“要不……我回娘家借点?”

    “拉倒吧,你空着手回得了娘家?再说了,就你那个娘家,你弟弟不来揩油我就阿弥陀佛了,别钱没借着还搭上了礼钱。”万家顺说着,从桌上抓起车钥匙,起身就往外走。

    陈玉华问他去哪儿?

    万家顺悻悻的,突然说了句良心话,说盘车盘的,已经把我哥家的底都挖掉了,我出去找其他哥们儿借借看。

    “你给我回来!”老万断喝,“借钱是容易啊还是光彩?”

    万家顺的心啊,乐得跟六月的花园子似的,面上却一脸的苦闷:“不借咋办?等房东把咱一家五口撵出去?”

    老万就语塞了,低着头,挥了挥手,意思是去吧。顿时,万家顺心里拔凉拔凉的,和陈玉华相互看了一眼,还是出门了。

    万家顺前脚出门,陈玉华后脚就给他发了个短信:别真借,等回来继续哭穷。

    万家顺回了六个字:你也演得像着点。

    陈玉华心领神会,好像百爪挠心似的,放下筷子,饭也不吃了,倚着厨房的门口,眉头越皱越紧,一会儿工夫,眼泪就滚下来了。这一次,她没撒泼似的大哭,而是像个贤良而隐忍的女人真的被命运这狗东西逼急了一样,默默地流着泪。其实,老万和老鲍不怕她撒泼骂大街,就怕她凄风苦雨地掉眼泪,掉下来的不是泪啊,是磨盘,沉甸甸的,一扇一扇地往老万的心上砸。如果他这当公爹的家底厚,如果儿子有本事,犯得着把儿媳妇愁得泪眼婆娑了?

    老鲍的心,也让陈玉华哭得酸溜溜的。就冲老万张了张嘴,被老万拿眼神制止了。

    老鲍是女人,担不住心事,夜里,就一下一下地捅老万的胳膊,老万只是用鼻子嗯一声,不说话,老鲍就小声问:“真不管啊?”

    老万翻个身,背对着她,不说管也不说不管。

    老鲍就恨恨地,说你把它们埋缸底下又生不了崽养不了孙的,卖俩给孩子解解难多好。

    老万就跟聋了似的,没一会儿,就鼾声大作,把老鲍给恨得,就踹他,可不管她怎么踹,老万的鼾声都响得跟旱地里起雷似的。

    就像老鲍知道老万是装睡一样,老万也晓得瞒不过老鲍,可他不想说话,在这个夜晚,他觉得自己脑壳里,坐了两个老万,一个是要帮万家顺的,一个是替万家强打抱不平的,俩儿子,都是亲爹生亲娘养的,咋能总是厚此薄彼啊?万家顺两口子,咋就像个无底洞呢?他拼着老命帮他填,原以为帮他盘上车就万事大吉了,没承想房子又成了难题。黑暗中,老万在胸膛里叹了口气,就听门响了,知道是万家顺回来了,他没坐起来,跟他寒暄一声再躺下继续睡。

    只觉得生活的窘境,就像一张迫人的大嘴,张得大大的,让他不敢正眼去看。

    他没像往常似的坐在床沿上,跟进门的万家顺说回来了啊,是因为他不愿意去看万家顺满脸无法开解的愁苦,总要说点什么吧?可他说什么呢?都是无解的苦恼。

    黑暗中,万家顺啪嗒按开了灯,老万就觉得胸膛里呼嗵一下,好像有人照着他心脏的位置踹了一脚,但,他还是没睁眼,甚至,又使劲闭了闭眼。

    在这个夜晚,他最怕的是万家顺站过来,喊他一声爸。

    哪怕他喊他一声仅仅是为了告诉他,爸我回来了,也不行。

    他不想面对万家顺的脸。

    万家顺在房间里静静地站了片刻,老万甚至都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像手电筒一样在他脸上扫来扫去,终于扫见了父亲的不情愿面对,所以,他才又啪的一声,关了灯。

    老万的心,悠悠地回到了胸膛。他闭着眼,告诉自己说睡吧睡吧,可万家顺那张愁肠百结的脸,总是在他眼前晃啊晃的,再然后,他听见万家顺进了卧室,两口子长吁短叹地嘀咕了一会儿,陈玉华又嘤嘤地哭上了,万家顺好像很是不耐烦了,大声呵斥哭什么哭?不是还没睡马路吗?再要么就是你要是后悔了,咱现在离还来得及,咱俩离了,有本事你去找个有钱的!给你买大房,买别墅,我万家顺没本事我不耽误你行了吧!

    话音一落,陈玉华的哭,就号啕上了。

    老万有心装听不见也不行了,只好起来,冲里屋喊了一嗓子:“家顺!大半夜的,你吵吵什么吵吵?”

    陈玉华哭得更来劲了。

    老万就觉得,脑袋里有个巨大的马蜂窝被人捅了一竿子,垂头丧气地坐床沿上,点了根烟,把老虎呛地直咳嗽,老鲍踹了他两脚。虽然没使劲,可也差点把他踹床下去,老万就更是恼火了,回头冲她道:“大半夜的,你们还让不让人消停了?”

    老鲍就坐起来,一把夺过他的烟,掐了:“让人消停你就别大半夜地起来抽烟!”

    老万擎着一只空手,突然地难受,突然地痛恨自己,怎就这么没本事,怎就没给孩子们打下个厚实点的家底呢?就他,一穷二白的一农民,啥也没给得了儿子,临老了老了居然也想进城跟儿子享福,脸皮咋就这么厚壮呢?

    儿子都难成这样了,他还留那堆大洋干什么?埋一天是一天的百无一用。

    老万想啊想啊,就想出了一个主意,既能帮帮万家顺,也不至于亏待了万家强,那就是把大洋起出来卖了,以他这当爸的名义买一套房子,让万家顺一家三口一起搭伙住着,既能省了房租,他老两口身边也有个照应,等他和老鲍走了,再让哥俩平分了这房子,至于咋分法,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至少,他心意是这样的,对俩儿子也算一碗水端平了,还解了万家顺的难,多好啊。

    想到这里,老万都佩服自己了,心里也逐渐安定了,喊了声家顺。

    万家顺等这声喊等得心都焦了,忙应了一声。

    老万说你出来趟,顺手按亮了灯。

    万家顺穿着睡衣,但一脸失眠佬的焦虑模样,倚在门框上,蔫头耷拉脚地说:“爸,有话您就直说,我心里烦着呢。”

    老万用力看了他一眼,小声说:“先把门掩上。”

    万家顺就觉得心脏快从胸口跳出来了,一脸的苦相却迟迟地不敢往下卸:“想说啥您就说,有啥好神秘的。”

    老万就抬高了嗓门:“我让你掩上你就给我掩上!”

    万家顺这才不情愿地背过手去,掩门之前,手在背后冲陈玉华打了个V字手势。

    老万拍了拍床沿,示意他坐。

    万家顺依然是故作一脸不快地在床沿上坐了,没精打采地看着老万,一副对这个世界很绝望的嘴脸。

    “买套房多少钱?”

    “那要看买什么样的了,别墅上千万,黄金地界的公寓也这数,地界稍微差点的几百万,就咱这号穷苦百姓住的一套二房怎么着也得八九十万。”万家顺说着,故意一副且惊喜且疑惑的样子说:“爸,您千万别告诉我您要买套房给我们住住。”

    “有没有再便宜点的了?”

    “那得找。”

    老万哦了一声,说:“明晚把你哥喊出来,咱爷仨开个家庭会议。”

    趴在门上偷听的陈玉华,高兴得一个高就跳回了床上,翻了一个欣喜若狂的跟头。

    4

    听万家强说晚上他们爷仨要去新房那边开家庭会议,季苏就觉得既搞笑又别扭。自从和万家强结婚,只要家里有大事,老万都会把万家强和万家顺喊到别的房间,关上门商量,她们这些女人,包括老鲍在内,都没参与的份儿。季苏就挺不平的,说都什么年代了,你们家还歧视女性,把万家强说得讪讪的,说这是从父亲的爷爷那儿留下的老传统,倒不是歧视女性,而是男人更有大局观,一旦让女人参与了,难免发生更多鸡毛蒜皮的小枝节,让事情进展不了那么顺畅。

    这点,季苏倒也承认。据她所观察的,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没组成自己的小家庭之前,和大家庭的凝聚力特别的强,兄弟姐妹之间的相处也融洽得很。可一旦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马上就会有了隔阂,这倒不是成家之后人心变了,而是有了小家庭就意味着有了自己的私有空间,所谓私有空间换一种说法其实就是私心,开始有所保留,甚至有了彼此间的比较,说难听点就是攀比。

    既然公婆说是从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意思也很明白了,这不是她这一个儿媳妇能改变得了的。这些,季苏明白,万家强也是这么解释的,所以,尽管她心有不平,还是洗了水果,又装了一套新茶具,让他带到新房那边去用。

    新家已经装修好了,该进的新家具也已经进来了,再通一段时间的风,就可以搬家了,万家强到了没多一会儿,老万和万家顺也到了。

    爷仨在新家里挨间屋转着看看,每到一个房间,万家顺都啧啧地羡慕不已,拍着门框说,他这辈子要是能住上这么大一套新房,就是死也值得了。

    老万就瞪了他一眼,让他不会说话就闭嘴!住新房就得死,那这世上的新房岂不是都卖给鬼了!?

    万家强晓得父亲有点迷信,呵斥万家顺是怕他在新房里这么说晦气,就也笑着说万家顺这话说得太没格局了,莫说这不过一套公寓而已,将来,他还打算住别墅呢。

    万家顺就讪讪地厚着脸皮说,成啊,哥,那等你买上别墅了,就把这套房借我住住。

    万家强说没问题。

    老万剜了万家顺一眼,说就知道啃你哥!

    万家顺让他说得脸上挂不住,说我哥又不是骨头,我啃我哥干吗。

    老万哼了一声,说好像你没啃似的。

    万家顺心里就更有底了,晓得父亲这么说,其实是在赶鸭子上架似的把哥哥往高尚的架子上赶呢,等赶得哥哥美滋滋地上去了,父亲就会拿出他的方案,对他万家顺有利的方案,那会儿,哥哥已经被架得高高在上了,也就不好意思跟他们计较短长了……想着即将有可能到来的好事,万家顺的心,就飘飘然了,根本就没心思和老万计较,就觍着脸说可不,爸,您说得也对,我开辆破出租车,满大街地跑,像啥?就像条流浪狗,从城市人的口袋里挣点碎银子讨生活,哪儿有能力高大上?

    听儿子把自己贬成了流浪狗,老万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有心斥责万家顺,又觉得他说得也对,开辆破出租车,满大街流浪狗抢骨头一样地抢活,确实不容易,就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万家强把老万他们领到一个带卫生间的卧室门口,往里指了指说:“爸,这屋有卫生间,方便,将来给您和我妈住。”

    老万端详了一会儿,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才定定看着他说家强,今天我把你们弟兄俩召集到一块,就是说这个事。

    万家强就笑了,说爸,住我家的事您和我商量就行了,把家顺拽进来干吗。

    老万看着他,顿了又顿,半天才说:“家强,将来我跟家顺住。”

    万家顺愣愣地看着父亲,好像被父亲的提议给惊着了似的,其实呢,他这愣是开心的愣,知道父亲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父亲果真有能力买房,而且这房买得和他有扯不清的关系,但面上还要做大惊小怪状,说:“爸,您放着我哥家一百多平米的大房不住,非要和我挤两间比猪窝大不了多少的破房,有意思吗?”

    “要一直住那两间破房,你求我我也不住!”说着,老万坐下,端起茶,抿了一口:“我打算买房。”

    万家强惊得下巴都差点掉下来,几乎要结巴了:“爸,您要在青岛买房?”

    “嗯。”说着,老万瞥了万家顺一眼。

    万家顺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眼巴巴地看着老万:“爸,您拿什么买房?”

    老万哼了一声,说反正不用典肝卖肾!见俩儿子被他要买房的壮举惊得半天合不拢嘴,这才把他刨树刨出来一百块大洋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让万家顺明天就陪他回棉花村把大洋取出来卖了,万家顺忙不迭地点着头,恨不能现在就一翅膀飞回去:“爸,您的意思是把大洋卖了,您买房让我们和您一起住?”

    “不行啊?”老万沉着嗓子道,虽然万家顺没明说,但他那点小心思,他也瞧得明白。

    万家顺的心,在胸腔里微微跌了一跟头,嘴上敷衍着说行啊行啊,只要不用花房租,阎王老子的房我也敢住!

    “又满嘴跑火车!”老万低喝了一声,吓得万家顺歪了歪嘴。老万又把房子的所有权和将来的分配方案说了一遍,问万家强这样可不可以?万家强想都没想说可以。

    老万这才舒了口气,说虽然万家顺跟着他住看上去挺占便宜,可他和老鲍老了,也需要身边有人了,就算是相互照顾吧。

    万家强点点头。家庭会议就这么结束了。

    回家后,万家强说我爸果然有一百块大洋。

    季苏就缠人小狗一样黏上来,问万家强家过去是不是地主,万家强就笑,说他们家往上数三代穷得叮当响,他爷爷是给人扛长工的,家里地无一垄房无半间,用一根扁担挑着他的父亲和姑妈,从外地流浪到棉花村,靠着给人扛活养活一家老小,大洋是从院子里的树下挖出来的,至于谁是它们的真正的主人,早已经湮灭在岁月的漫漫长河里,但肯定不是爷爷。

    季苏神往地说那你爸是不是打算把大洋给你哥俩分了?

    万家强心头一梗,望着季苏的眼睛,突然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摇了摇头,说我爸要卖了。

    “卖了分钱啊?”季苏有点可惜,说既然大洋是罕见版本,那一定是很有收藏价值的,留着,说不准还会继续升值呢,现在又不等钱买米下锅,卖了干什么?

    万家强讷讷了一会儿,才说我爸要买房。

    季苏眼睛就瞪鸡蛋那么大,说你爸买房干吗,不说好了,等搬新家和我们一起住么。

    万家强就把父亲买房的原因说了一遍,说完,握着季苏的手,小心问:“你没意见吧?”

    季苏愣了一会儿,明白了,公婆买房的动力,其实是解决万家顺家的困难。心里微微地,有点不快,但很快也释然了,觉得这样也好,虽然她和万家强也商量好了,等搬新家把公婆接过来,但对于能否和公婆相处好了,她心里还是没谱的。就结婚这些年来,她和公婆打过的交道来看,因为价值观和生活习惯的差异,想百分之百相处融洽,根本是没可能的事,所以,对和公婆一起住,她还真有点打怵。虽说公婆买房和万家顺一起住,看上去是挺便宜万家顺他们的,可她心里,居然还挺高兴,就像逃过了一种她不情愿过的生活那么高兴,至于房子将来是不是在公婆百年之后弟兄俩平分,她根本就不在意,倒不是她有多么有钱或者多么大方,而是她生性恬淡,对不是自己劳动所得的财富,既没概念也没贪念。公婆自己买了房,就不搬过来住了,让她觉得肩上的负担,一下子轻松了好多,甚至还怕陈玉华宁肯租房也不愿意和公婆一起住,也这么和万家强说了。

    万家强怔怔看着季苏,突然一阵心酸,为季苏,觉得季苏虽然嘴巴厉害,但好些时候,单纯得像个孩子,总是拿自己去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就把她的手在掌心里握紧了,说万家顺两口子非常愿意和父母一起住。

    季苏还是有点过意不去,说如果婆媳相处不来的话,挺辛苦陈玉华的,所以他们也不能因为是公婆买了房子和万家顺一起住就不管了,因为公婆没退休金,他们又进了城,不是在乡下,可以自己吃自己种的粮食自己种的菜,所以,生活费他们每月还是要给的。

    听季苏这么通情达理,万家强心里热烘烘的,说好,给多少呢?

    季苏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会儿,说眼下我们也紧张,就每月一千五吧,等我们缓过劲来再多给。

    万家强说好,把季苏揽过来,在怀里圈着,突然想跟她说好多好多温暖的话,却张不开嘴。其实他也知道,和父母一起住,鸡毛蒜皮的乱七八糟事多,肯定没现在轻松,万家顺两口子愿意和父母住,一定也不是心甘情愿的,不过是被钱逼的罢了。现在的年轻人,虽然不能说都凉薄不孝顺,但真正愿意和父母在一个锅里摸勺子的,还是少数。就像他,当初之所以和季苏商量着要把父母接过来,不过是体恤父母多年的辛苦,也晓得父母就这么点心愿了,想和他们一起住,为的是在棉花村的父老乡亲面前讨个大面子。在乡下,混来混去混一辈子,说不上什么追求什么理想,最大的荣耀莫过于儿女混好了,没忘了爹娘,接出去享福,借以显示,自己这一生,无论是在做人还是在为人父母上,都是成功的。

    万家顺两口子呢,是既开心又沮丧,开心的是父亲真的有钱,还是能买得起房的钱,沮丧的是父亲说房子要放在他名下,他们一家三口只有共住的权利。

    既然父亲已经决定卖了大洋买房,怎么才能把房落到自己名下?万家顺愁得眉毛都拧成大疙瘩了,陈玉华也是,但懊恼了一阵,就想出办法了,让万家顺别愁,先回老家把大洋取出来卖了再说。

    万家顺是急脾气,让她有点子就说,其一是他参谋参谋靠不靠谱,其二是也宽宽他纠结的心,陈玉华就抿着嘴笑,说就你那泻肚子似的嘴,我还信不过你呢,一翻身,扔他一哑巴后背,睡了。

    把万家顺给恨得牙根都痒了,朝着她后背挥了挥拳头,做了一下势,也睡了。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呢,就让陈玉华给晃起来了,说早饭已经做好了,让他赶紧起来吃,吃完了就拉老万回棉花村。

    闻着香喷喷的爆锅面,老万就醒了,到青岛住了也快俩月了,吃儿媳妇做的早饭,这还是第一次呢。

    老万起床,洗漱完了,坐下吃饭,但没吭声,在心里,有些落寞地感慨,这人哪,不管在哪儿混,都得有点啥拿住了人家才成啊。

    吃完饭,爷儿俩就上路了,因为起得早,路上车少,没用一个小时,就到棉花村了。

    深秋的棉花村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显得有些深沉,毕竟法院判给万春燕的钱他还没给,老万怕知道自己回来的人多了传到万春燕耳朵里,又是一顿闹,就悄悄在座位上往下滑了滑,跟万家顺说,快点开,路上别跟人打招呼,赶紧回家起了大洋就走。

    想着即将到来的房子,万家顺比他还急呢,连连地嗯了,在崎岖的巷子,把车开得闪转腾挪,很快就到了门口,下车回家,先把门从里面关了,找了把镢头,帮老万把大洋刨出来,上车就走,整个过程跟做贼似的……

    爷儿俩抱着大洋回青岛,还不到九点呢,文物市场还没开门,因为心情好,万家顺就拉着父亲在附近的街上转了几圈,等文物市场开了门,才把车停下,进去了,没多一会儿,就找到了买家,上午十点半,大洋就出手了,顺利得让老万恍惚间觉得,就像做了个梦,看着存折上的钱数,一遍一遍地掐自己的大腿,以证明自己不是在梦里。

    父亲的恍惚,让万家顺觉得好笑,就说爸,您一遍遍的,别把大腿掐青了。

    老万就瞪了他一眼,觉得都让儿子看出来了,显得自己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就说你以为我当这是在做梦呢?我生气。

    “好好的,您卖了一大笔钱,您生啥气?”万家顺问。

    老万就拍着存折感慨,城里有钱人真多啊,人和人也不一样,更不能比,你瞧你这边穷得连七千八百块钱的房租都掏不起,人家就能花八十多万买一堆不当盐不当酱的大洋回去摩挲着玩!

    老万一步三叹地出了文物市场,让万家顺带他去找房产中介。

    万家顺就想起了陈玉华说她有点子,怕父亲一看就看中了,让陈玉华的点子落了空,就说俩大老爷们儿不会砍价,看房子的话,还是把陈玉华叫上比较好,女人心细会说,能磨下价钱来。

    老万觉得也是,就他和万家顺俩大老爷们儿,跟人家磨叽价钱,确实不像那么回事,就让万家顺回家拉了陈玉华,三个人浩浩荡荡地去看房。

    从上午看到下午三点,房看了五六套,中意的有两套,一套是老万看好的,两房一厅,房子挺新,就是没装修,要八十一万,老万琢磨着,大洋卖了八十三万,加上中介和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再砍砍价,正好就了手里的钱,不错。可陈玉华也看好了一套,就是贵了点,要九十万,房龄和老万看好的那套差不多,但装修了,还多出一个阳台。

    依着陈玉华的意思,要那套九十万的,因为装修好,买下来,基本不用动,打扫打扫卫生就可以搬进去住了,能省四五万的装修费,再就是虽说只比老万看好的那套多出来一个阳台,可这阳台是封闭的,足有四五个平米那么大,相当于一间小房子呢,本着差不多价钱要大个的道理,也应该要这套,何况老虎转过年来就该上学了,这套房子离学校近,接送孩子也方便。

    毕竟刚进城没多久,老万对城里的一切,还是有点晕头转向摸不着东南西北,再加上万家顺两口子一唱一和,很快,就把他给说得心也动了,可为难的是钱不够,就跟中介说能不能和房主商量一下降降价,他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中介胖老板说这还不好说,贷款啊。

    老万就给吓得头一摇三个晃,说不贷不贷。

    在老万看来,只有公家和做大买卖的才贷款来着,就他一乡下老农也贷款,还是后怕,何况他也听人说,只要是贷款买的房,还不上贷款房子是会被银行没收的,就这么和中介说了,中介的胖老板就笑,说经她手买卖的房子90%的都贷款,也没见谁的房子让银行没收了去。

    陈玉华也在一边添油加醋地说爸,我们又不多贷,几万块钱而已,有我们呢,您怕啥?

    老万觉得也是,当即签了合同,约好了过几天去银行办贷款。

    从中介出来,把老万送回家,万家顺找了个借口,把陈玉华叫出来,说你不知道嘛,我爸是个农民,没经济收入,再说年龄也超了,根本就贷不下款来,你说你这不赶鸭子上架么?

    陈玉华就抿着嘴唇看着他坏笑了一会儿,说傻了吧?

    万家顺说你倒给我说个聪明的,现在我爸是合同也签了定金也交了,万一办不下贷款来,定金不就泡汤了?

    万家顺晓得,这几万块钱的定金一旦泡了汤,老万一定没完,在中介跳脚不说,说不准一气之下能跟人干起来。

    陈玉华就笑,说就你爸那抠门劲儿,你觉得他能眼睁睁地看着定金泡了汤?

    万家顺说他不眼睁睁地看着定金泡汤能怎么着?打,他那把年纪,肯定打不过人家,而且,定金就是定金,就算他们去打官司也打不赢。

    “所以么……”陈玉华说,“到时候,咱俩上啊,就说,爸,您也甭气了,我们家顺年轻,能贷出款来,只要把合同更更名就行了,这不……房子就顺风顺水地到你名下了。”

    万家顺眼睛瞪得跟塞了只鸡蛋似的,啊呀了好几声,才一把把陈玉华抱在怀里,狠狠地搂了两下,说老婆,你果真是诸葛亮啊。

    陈玉华就得意地笑,说怎么样?你觉得行得通行不通?

    “当然行得通,百分之百的!”

    陈玉华轻轻打了他一下,让他别高兴得太早了,这两天要夹着尾巴装,一定不能让公婆看出来他们俩早就知道贷不下款来的事,一定要等到在办贷款的现场才恍然大悟措手不及的样子。

    万家顺就笑,让她放心,只要能搞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别说装傻充愣,现在就是给他一舞台,他也能立马站上去表演得不输拿奥斯卡奖的大牌明星。

    一晃,几天过去了,老万心心念念着去办贷款的事,等到了约好的那天,一家人去了银行,抽号排了半天队。一切果然如陈玉华所料,以老万的身份和年龄,贷款审核不过,也就是说,这套房,如果老万想以自己的名义买,就必须现金交易,想贷款,是门儿都没有。

    老万当即就傻了,冲中介就火了,说我们头一遭买房不懂政策,你咋也不懂呢?我是个农民年龄也大了,贷不出款你咋不早点告诉我?

    中介也不是吃素的,瞥了万家顺两口子一眼,说你儿子都没提醒你我提醒你干吗?我跟钱有仇啊?

    是啊,只有中介成了,才有佣金拿,而且早就讲好的,签合同就得交一半佣金,之后不管购房程序是否能完成,佣金不退。不为别的,单是为了挣到这笔佣金,她也得让老万把这合同签了,而不是提前告诉他后面的种种不可能。

    老万不干,死活要退佣金,退定金。

    中介的胖老板也不干,一个电话,就来了几个横鼻子竖眼睛的小伙子,说来硬的,她不怕,打官司,随便老万打,就是打到联合国,也没老万赢的份儿!

    见老万气得眼都直了,陈玉华这才凑上来,小心翼翼地说:“爸,您看,我们也不知道您贷不出款来,要不……您看,您也别气了,咱赶紧问问老板,有啥别的解决办法没。”

    老万梗着脖子不说话。

    陈玉华就做一副懵懂的样子,凑到中介胖老板跟前,说我爸态度不好,您也别生气,您想想,我爸就是个农民,又没多少文化,在乡下苦扒苦做了一辈子,才攒这么点钱,不容易。您说定金不能退,咱就想个定金不退也能让我们把这房买了的办法。

    胖老板还在和老万治气,只是用鼻子哼哼,不说话。

    陈玉华就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好话说尽,末了,胖老板才说更名,用你们两口子的名义买,就能贷下款来了。

    陈玉华忙一惊一乍地说那咋行,钱是我爸的,哪儿能用我们的名字买。

    胖老板就点了支烟,一副主意我已经替你们出了,你们爱听就听,不听拉倒的嘴脸。

    陈玉华看看万家顺,再去看老万。

    老万脸黑得像包公,一声不响,颌骨上的肉咬得一跳一跳的。

    万家顺在身后冲陈玉华伸了伸大拇指,就凑上去,说爸,您看,怎么办?

    渐渐的,老万心里的梗,就松了就软了,渐渐也觉出了不知哪儿不对,再看看万家顺两口子,那眼神,就跟早些年的年前,他准备酱货过年时,只有几岁的万家顺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强忍着垂涎欲滴一个样。

    慢慢回过味来的老万,突然地内心苍凉,眼睛酸酸的,有说不出来的痛楚在心里翻腾,他突然地不想说话,半个字都不想说,只是把存折和身份证掏出来,递给万家顺,说你们看着办吧,我不管了。

    转身,就出了中介所。

    站在青岛的大街上,老万突然想大哭一场。

    到底是老了,到底是父亲,他还能怎么样呢?就像人家说的,你见谁家老子算计得过儿女?倒不见得是当老子的有多蠢,而是当老子的都狠不下心去算计儿女,真应了那句天底下只有狠心的儿女,没狠心的爹娘啊。

    老万像个受伤的老兵一样,在街上慢慢地走回了家。

    他不相信万家顺两口子会不知道他这个老农民的爹根本就贷不下款来,在明明知道的情况下,他们还是坚持动员他选了贵的房子,就说明万家顺两口子早就盘算好了,甚至他们和中介的胖老板心照不宣地搭好了这个扣,等他老万傻乎乎地往里钻,为的是打成万家顺自己的那个小算盘。

    回家,就把心里的疑虑和老鲍说了,老鲍一下一下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都发毛了,说你有话就说,别装神弄鬼地帮着他们气我。

    老鲍叹了口气,说算了。老鲍也啥都不想说了,说了干啥?生气啊?反正已经是已经了。

    可老万不干,因为他心里堵得慌,逼着她发表一下看法。老鲍就说发表啥发表,咱还能活几年?咱一死,房子还不是他们的?

    老万说事是这么回事,可家强那边咋交代?

    老鲍说亏你还是家强的老子,就算等咱俩走了,万家顺两口子仗着房在他们名下把这房霸了,你觉得家强是那种和他弟弟争房的人?

    老万点点头,说家强确实不是那种人,只是太亏着他们两口子了。

    老鲍点点头,说跟家顺两口子说说,别在家强跟前露房子买在了他们名下的事,就算家强没什么,还有季苏呢,都是儿媳妇,公婆没把一碗水端平,她心里能舒服了?

    老万说嗯。

    晚上,万家顺两口子兴高采烈地回了,还拎着大包小包的海鲜小菜,不用说,老万就知道,房子的事,这两口子已经办得遂了他们自己的意。果然。晚饭桌上,万家顺给老万倒了满满一杯酒,说虽然房子只是挂在他名下,但不管怎么说,借老万这当爹的光,在青岛,他万家顺也算是名下有房的人了。

    老万拿眼翻了他几翻,没说啥,闷着头把酒干了,沉着嗓子说房子买在你名下的事,别跟你哥嫂露。

    万家顺得意忘形地说那还用您叮嘱?说着,做了个在嘴上拉拉链的手势,跟陈玉华说:“听见了没?”

    陈玉华眉开眼笑地说听见了。

    那套九十多平米的二居室,就这么稳稳妥妥地落到了万家顺的名下,从房主那儿拿了钥匙,陈玉华去收拾了一下卫生,没几天就搬过去了。

    [第九章]

    1

    万家顺搬家没多久,万家强也搬家了。

    新家离金口路近,季苏回去得就更勤了,因为老苏没退休工资,季苏怕她在日常生活上过度节俭,就隔三岔五买了菜和日常用品给送过去。偶尔的,也会遇上季蓝,季苏还挺感动的,觉得就平时季蓝对母亲基本无视或当她不过是个乡下保姆而已的态度,父亲去世后,金口路的家里,应该看不见季蓝的影子才对。可现在,她回十次娘家,至少有八次会遇上季蓝,就觉得她这个人,或许只是看上去冷淡,内心也是念情的,对她也就客气了很多。在客厅遇上了,会主动打打招呼,说几句话,对她的主动,季蓝还是老样子,爱答不理的,好像她是这家的主人,而季苏是不招人待见的赖皮亲戚。几次下来,季苏就烦了,不再主动,于是,两人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像两个截然不同的生物品种,却不得不共同生活在同一片区域内。

    人看待事物的时候,一冷静,就会生出审视,时间久了,季苏就看出来了,季蓝回娘家,既不是怀念父亲也不是看望老苏,而是宣示她在这个家的主权,好像只要她一天不回来,这个家就会背着她易了主似的。

    季蓝不是个多话的人,每次回来,都歪在书房的贵妃榻上看书,这张榻是季教授在世的时候,买得最贵的一件家具,是小叶紫檀的,季教授每当写字画画累了,就会歪在上面休息一会儿,因为长时间的人体摩挲,整张榻已经被磨得细腻而油亮。

    季蓝倚在榻上看书的时候,老苏会泡杯茶或莲子羹端过去,放在旁边的小几上,茶香袅袅里,榻上的季蓝,就更是有了几分大小姐气。

    季苏看着就来气,说妈,您又不是老妈子,您何必作践自己。

    老苏就瞪着一双不知所以的眼睛看着她,说我咋作践自己了?

    季苏就气,说她自己又不是没手没脚,想喝茶不会自己泡啊,瞧您勤快的,生怕人家瞧得起您。

    老苏就抬手做要打的样子,说我给你姐泡杯茶碍你什么事了?

    季苏就气气地说碍我眼事,我就看不惯您往老妈子的方向作践自己。您给人端茶端饭的,人家不仅连声谢谢都不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真是的,在人家眼里,您连老妈子都不如。

    “自己家人,谢啥谢?”老苏小声说。然后又说季蓝心情不好,让季苏别处处挑她的刺。

    季苏就纳闷:“您怎么知道季蓝心情不好?”

    在季苏印象里,只有关系不错的母女之间,才会交流彼此心情,可就老苏在季蓝心目中的地位,按说没这种可能。

    老苏就腼腆地笑了笑,其实也不是季蓝亲口告诉她的,是季蓝和朱天明通电话的时候她听来的,最近季蓝总泡娘家,朱天明也经常电她,两人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好像是她婆婆身体不好,朱天明把她接回家了。

    季蓝和婆婆关系不好,季苏早就知道,虽然以前多少也听过一点,主要是季蓝婆婆特别庸俗还特别会说,而且卫生习惯非常不好,结婚没多久他们就从家里搬出来了,季蓝宁肯在外面租房也不愿和婆婆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

    因为季蓝和婆婆关系不好,季家和季蓝婆婆打交道的机会也就很少。结婚前,季苏见过季蓝婆婆几次,看上去是个精明的人,确实有点庸俗,表达能力特别强,听她说一会儿话,季苏就给舌灿莲花这个成语找到了最好的注解。像这样的婆婆,莫说季蓝这种自诩清高优雅的儿媳妇和她处不来,让季苏和她相处,怕也有困难。

    不由得,季苏就挺同情季蓝的,再回来遇上,四目相对的时候,也不再把她当空气了,至少,用眼神笑一下。

    季苏和老苏说,就算季蓝不喜欢她婆婆,可总不能连家都不要了吧?

    老苏叹了口气,说能入你姐姐眼的人,就没几个,让她和不入眼的人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都很难,就甭说她讨厌的婆婆了。

    老苏同情完了季蓝又同情季蓝的女儿欣怡,叹着气说,你姐看不惯她婆婆,苦的不是别人,是欣怡。说完,把包好的馄饨煮了,让季苏给送到书房去。

    季苏不给送,说不给她惯毛病,想吃自己出来吃,她不送。

    老苏就嘟哝了一句,端起来,自己要往书房去,季苏说我来。老苏以为季苏是不忍心她劳动,终于肯送了呢,就笑了,把馄饨递给她。季苏接过来,转身出了厨房,放在餐桌上,冲书房喊:“季蓝,我妈给你煮了碗馄饨,你吃不吃?”

    把老苏吓了一跳,撵出来轻轻打了她一下,端起来,就要往书房里送,要不是怕刚出锅的馄饨烫着母亲,季苏真想一把把她拽回来。季苏踟蹰了一下,还是轻声叫住了母亲。

    老苏回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小声说:“你姐今天心情不好,都哭了。”

    季苏一惊,想问为什么,又怕母亲分心洒了馄饨烫着,就接过馄饨放在餐桌上,不等季苏问,老苏就小声说,今天季蓝进门没多一会儿,朱天明就带着欣怡来了,说要和她一起回家,季蓝不回,两人就在书房里吵起来了,声音虽然不大,可老苏听见了,朱天明说她要实在不愿意回那个家,就离婚。当时季蓝就毛了,说离就离,就把朱天明从书房推出来了,把欣怡吓得不轻,站在客厅里可怜巴巴地抹眼泪,苦苦地求她爸千万别和她妈离婚,咳,老苏也抹了一把眼泪,说欣怡吓得泪眼婆娑的,怪可怜的。

    季苏也挺意外的,就她知道,朱天明除了长得帅一点,其他条件都一般。当年为了追季蓝,那劲头,但凡认识季蓝和朱天明的人都知道,朱天明都恨不能脱掉了鞋子,赤脚上阵地追了。好容易把季蓝追到手,那是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把周围的女孩子给羡慕得不行了。而结婚以后的季蓝,因为丈夫的宠,也幸福得像嫁给了民间王子的公主。

    可现在,因为不喜欢婆婆,两人闹到了要离婚的地步,季苏还是没想到的,就说不会真离吧?

    老苏说谁知道呢,我看小朱挺生气的。

    季苏嗯了一声,觉得还是不至于,就想依着季蓝的那个傲劲儿,朱天明为了母亲跟她提离婚,一定很幻灭,不由得,心就软了一点。

    其实,这不是朱天明第一次跟季蓝提离婚了,早在半个月前,他就提过一次。

    季蓝觉得朱天明提离婚,不过是逼她接受他母亲的一个手段。两个月前,朱天明独居的母亲,煮稀饭把锅烧干了,引起了火灾,好在不严重,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邻居也怕了,怕朱天明的母亲有一天真的引起了大火灾,自己也跟着遭殃,就三番五次地劝朱天明把母亲接走。朱天明也晓得母亲和季蓝的不睦,就一直拖着,直到这次,母亲烧干锅,点着了厨房,把消防车都招来了,朱天明实在没办法了,不管季蓝同不同意,就硬把母亲接回了家。

    不管多么不喜欢,毕竟是朱天明的母亲,所以,一开始,季蓝再不喜欢婆婆也拼命忍了,可谁知婆婆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譬如,她结完大便不晓得冲厕所,明明吃过饭了,还嚷着没吃,如果这些,是季蓝咬咬牙还能忍过去的,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婆婆像个饿怕了的人一样到处藏吃的,什么排骨米饭红烧肉鱼啊虾啊的,她到处乱藏,有时一开抽屉,里面是一块霉得臭烘烘的排骨,衣橱角落里说不准塞着好几碗霉得冒青烟的米饭或者是臭得让人目瞪口呆的鱼虾……

    为这,季蓝和她吵和朱天明吵,朱天明也劝过母亲,她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再也不藏吃的了。过不了几天,季蓝就会在更隐秘的地方发现她藏变了质的食物……朱天明也带她去看过医生,医生说这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除了吃药减缓症状的发展,在医学上毫无办法。

    季蓝都崩溃了,提出把她送养老院。可平时看上去稀里糊涂的婆婆,居然一听养老院就清楚明白得很,像个知道即将被大人遗弃的孩子一样,哭得如丧考妣,纵然朱天明再狠心也做不到把一听去养老院就哭成泪人的母亲送出去。

    季蓝毫无办法,为了眼不见心不烦,索性下班就回金口路待着,等快要上床睡觉的时候再回,朱天明一个人既要接送孩子又要照顾老年痴呆症前期患者的母亲,根本就忙不过来,就和季蓝争执,争执中也提出过离婚。

    第一次听朱天明提离婚,季蓝的震惊,不亚于平地上起雷。她没死缠烂打,说好,你想离明天我们就去办手续。

    她把结婚证都找出来了,朱天明却不去了,说是气话。

    如果上一次朱天明拿离婚吓唬她,她还能原谅的话,那是因为他是在家说的,外人不知道,可今天他居然吵到了娘家,当着老苏和欣怡的面说要离婚,这对于季蓝来说,太伤自尊了。

    因为让朱天明闹得心情脆弱,所以,今天,季苏喊季蓝出来吃馄饨,她倒没装听不见或者干脆不屑一顾,从书房出来了,看看餐桌上的馄饨,拖来椅子,坐了,拿起勺子,舀了一只馄饨,想吃,见老苏和季苏在旁边看着,又有些不自在,笑了笑,放下勺子,端起馄饨就去书房了。

    季苏在心里嘁了一声,转身回了厨房,想帮老苏收拾收拾再回家。没一会儿,季蓝端着空碗进来了,见季苏在擦洗洗碗池,伸了伸手,想把空碗放到洗碗池里,又不好意思,缩了回去,端着站在一旁,想等季苏清洗完了洗碗池再洗。

    季苏心下一软,就说:“你下班就回这边欣怡怎么办?”

    季蓝一愣,说:“有朱天明。”

    季苏就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们这样对孩子不好。”

    季蓝淡淡说:“知道。”过了一会儿又说,“欣怡的初中可能要在你们学校读。”

    季苏看了她一眼,说:“第一志愿报我们学校?”

    季蓝嗯了一声,问:“你带不带新初一?”

    季苏说不一定,这要看学校安排。

    季蓝又淡淡哦了一声说:“如果你不带新初一,麻烦你给介绍个好班主任。”

    季苏也嗯了一声,说:“其实能选出来当班主任的老师,都很优秀。”

    “还是想挑一个更好的。”季蓝小声说。

    季苏看了她一眼,说好,等新初一的班主任确定了我再告诉你。

    季蓝说了声谢谢。

    季苏看着她,想劝她别这么和朱天明僵着,可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季蓝也看到了她眼里的欲言又止,就笑笑,去洗碗了。

    季苏擦干手,拎上买好的菜,就回家了。

    老万和老鲍都在,老鲍正包饺子,见季苏大包小包回家,老万迎上来,说季苏回来了啊,你妈赶早市买了荠菜,说要包荠菜饺子给你们吃。

    季苏挺开心,搓着手看着一盖帘的荠菜饺子摩拳擦掌,直嚷着有现成饭吃真幸福。老鲍就抬眼看了老万一眼,说:“你看看,这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有现成饭吃大儿媳妇高兴成这样。老虎妈可倒好,我卖上命去也做不对她心思。”

    老万瞥了她一眼:“就你话多!”见老鲍噘着嘴懒得搭理他,就又追了一句:“就你做菜放那点油,跟点眼药似的,那菜能好吃了就奇了怪了。”说着,给季苏拖开了一把椅子,说:“小季,你放心,今晚这饺子馅我没敢用你妈调。”然后问季苏怎么回来这么晚。

    季苏让老两口的这番热情弄得有点手足无措,就笑着说顺路买了点菜回娘家看了看,老万这才啊了一声,催着季苏给老苏打电话,让她过来吃饺子。

    季苏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姐在家,过不来。

    当面不喊季蓝姐姐,那是不想让季蓝的冷漠伤着自尊,但在人后,说起季蓝,她都认真地说她是姐姐。

    一听季蓝也在娘家,老万两口子就跟事先排练过似的,一唱一和地羡慕老苏有福气,两个女儿虽然都不是亲生的,可比亲生的还孝顺……

    季苏听着,也没说什么,笑了笑,就洗手过来帮老鲍包饺子。

    万家强进门,饺子也上了桌,老万抿了几口酒,才说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们兄弟俩虽然分开单过了,但还是要相互帮衬着点。听到这里,万家强就晓得父亲这顿饭吃得是有来头的了,就笑着让他有什么尽管说。

    老万这才看了看季苏说:“小季,我说了你别嫌我给你揽事啊。”

    季苏心里一咯噔:“爸,您说吧,能办到的,我会尽力去办,我办不到的,您也别怪我就成。”

    老万觉得儿媳妇的态度挺老实,就嘿嘿笑了两声,说:“这事吧,说难也难,说不难就你一句话的事。”

    让季蓝给陈玉华安排工作的事,以前公婆在季苏跟前敲边鼓打小锣地说过几回,因为心里没底,季苏都没吭声。这次也是,尽管想到了,还是没明说,只笑了笑,隐晦地旁敲侧击说爸:“那可不一定,有的事,您看起来很简单,但做的时候很麻烦。”

    “这事不麻烦。”老万笃定地说,又看了万家强一眼才说,“小季,你看,玉华年轻轻的,总在家闲着也不是个事,你能不能托托你姐?让她也进大单位上班。”

    果然,应了季苏的猜测,犹疑了一会儿,才说上次她不是跟你说不行了嘛。

    “那是我说,你说就不一样了。”老万语气肯定得好像他就是季蓝:“人家跟我非亲非故的,说办不了是正常,你说就不一样了。”

    “爸……”季苏想说其实我和我姐的感情一点也不好,和大街上的路人甲路人乙差不多,可又觉得这时候说这话,像故意往外推事似的,就看看万家强,万家强当然明白,但又觉得一口回绝,父亲面子上会挂不住,就说你现在也别这么肯定,还是瞅机会问问再说吧。

    万家强把话说到这儿了,她也只能说好,心里,却懊恼上了,从到青岛那天起她就知道,季蓝不仅从没把她当妹妹,更没把她放在眼里,尽管小时候她常常觉得很受伤,可现在她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亲情,不再是那个渴望从季蓝那儿得到亲情认可的小季苏了,所以,心无所求的她也用不着用渴求的眼神眼巴巴地看季蓝的脸色了,可现在公婆又让她为陈玉华的事去求季蓝,不由得,就有些懊恼和为难,觉得自己好容易才在季蓝跟前站住脚的那些不亢不卑,又要因为求她而委顿。何况今天季蓝刚说了希望她能帮欣怡找个好班主任,她这就为陈玉华的工作去找她,显得太像交易了,季苏不喜欢这种感觉。

    夜里,她和万家强这么说,万家强攥了攥她的手,半天才说,就当帮我爸妈的忙吧,陈玉华不上班,在家大眼瞪小眼的,难免有矛盾。

    季苏嘴里说好,可事后见了季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有好几次,她下班回了金口路,张望着书房的门口,几次开口又开不了,想去找季蓝说又迈不出脚。老苏都看出来了,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季蓝说,季苏心里一惊,否认了,觉得人真的不能求人,还没等开口呢,矜持就端不住了,流露出些卑下来招自己痛恨。

    老万那边等了又等,也没等来季苏的消息,就打电话问万家强,听父亲都有些恼火了,不得已,万家强说了实话,说季苏和季蓝的关系很疏淡,根本开不了这个口。

    老万就觉得,在自己家人跟前,什么开得了口开不了口的,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死要面子活受罪,这景虽然老万这辈子也弄过,可那是跟外人,跟自己家人也死要面子活受罪,这不成里外不分,自找罪受么?

    不成,老万就还不信这邪了,不管咋说,季蓝都是季苏的姐姐也是老苏的继女,总归来说,也是沾亲带故,求她,比求不认识的陌生人还是要方便的。

    老万决定亲自出马,不指望季苏了。

    季苏不说季蓝每天下了班都回金口路么,这就说明她是个孝顺孩子,没忘了老苏这个继母,只要她是孝顺孩子,就好办,到时候他把话跟老苏一说,老苏跟季蓝絮叨絮叨,这事基本就成了,因为季蓝孝顺么,孝顺的孩子都听老人的话。

    说干就干,这天,老万特意留了几碗小豆腐没卖,拎着就去金口路了,进门就寒暄说,听季苏说老苏也是在乡下长大的,只要是在乡下过过苦日子的人,就没有不喜欢吃小豆腐的,这不,他特意留了两碗,送过来给老苏尝尝。

    苦出身的老苏确实也爱吃庄户饭,见老万大老远地拎着给自己送了来,也挺感动的,两人寒暄了半天,都寒暄得找不到别的话说了,老万才把心一横,拿出一副老大哥的气势来,说他今天来,其实也不单单是送两碗小豆腐给她尝尝,是有事要求她。

    老苏就蒙了,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退休工资都没有的家庭妇女,能帮人办得成啥事?除了当年季教授求她别自卑,只管把心放踏实了和他过日子之外,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她用了“求”这个字,就有点受宠若惊了,说亲家,您可千万别用这个“求”字,有啥事尽管说。

    老万就把希望季蓝帮陈玉华安排工作的事说了。说真的,老苏很为难,两手搓来搓去地说这事我可不敢替孩子答应。

    老万就笑,说您又不是美芽姨妈单位的领导,您就是现在答应了也没用啊。说完,哈哈一笑,气氛就疏松了好多。

    事实是,老苏和季蓝也开不了口。一连几天,季蓝下班过来了,就进书房去看书,老苏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的,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因为想找机会跟季蓝提这事,去书房的次数,就多了。季蓝本就心情不好,回金口路,不过是躲个清静,可老苏总在眼前晃个不停,就有点烦,遂趁老苏出去的空,起身,把书房门掩了,也没关,只是掩上,老苏就会明白,季蓝晓得,在自己跟前,老苏小心着呢。

    老苏开不了口,老万就天天往这儿跑。因为大连路菜市场离着金口路也就三公里左右的样子。每天上午十点左右,卖完小豆腐,老万就没事了,没事了的老万就拎着特意留下的一碗小豆腐往金口路跑,虽然他每次都说是知道老苏喜欢吃小豆腐,特意留一碗送给她,可一个周下来,老苏就觉得,那些吃下去的小豆腐,就像一扇一扇的石磨,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坐卧不安。

    虽然老万来了也不问陈玉华工作的事,可老苏看得出,他的心,都快急得长疮了,她只好把牙咬了又咬,把心里的那只脚也跺了又跺,在这天晚上,特意做了季蓝喜欢吃的虾仁煎饺,趁端给她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说了。季蓝挑了挑眼角,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又看煎饺,嘴角撇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好像突然明白了这盘煎饺的意义似的,用鼻翼无声笑了一下,半天才说,我看看再说吧。

    老苏的心里,就像有只巨大的气球被人松开了捆着吹气口的绳子,嗖地就松弛了好多。

    老万再来,就心定神怡了好多,说季蓝说要看看再说。

    老万也像个被闷在橡皮房子里四处刨窟窿的人,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也松了口气,说:“亲家,你莫要怪我逼你……咳……一言难尽啊。”

    老苏就定定看了他,等他下文,老万却没事人一样龇龇牙说乡下人进城过日子不容易啊,上有老下有小的,还有银行贷款要还。

    老苏说一月还四百,跟没有还有啥区别。

    老万说:“有区别有区别,你们城里人不晓得乡下人的脾性,欠着别人的钱睡不着觉。”

    老苏就想起了万家强被老万逼着卖掉了的车,心头有股热热的火,就蔓延开来了,就很不开心地说了句不是乡下人进城不容易,城里人也不容易,要不是家顺盘车把家强家装修的钱花了,家强也用不着去卖汽车。

    老万眨巴了几下昏花的老眼:“说啥?你说啥?”

    老苏就意外得很,说:“你该不会不知道家强把车卖了吧?”

    老万就急了,说:“我前阵听说送修理厂大修了,咋?修好就卖了?”

    “修啥修?”老苏不高兴地说,“家强回去找你要钱,听说钱让你挪给家顺了,就直接把车开去卖了。”

    老万就觉得胸口被人打了一拳又一拳,颓然地说是卖了啊。

    老苏见他脸色不太好,不敢往深里说了,就缓和了一下口气,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卖就卖了吧,反正是帮了自家兄弟又不是让人骗了去了。

    一连几天,老万话很少,连卖小豆腐的时候,都很少笑了,总是一手收了钱,一手默默地把小豆腐递出去,卖完小豆腐也不再去找老苏了。老鲍觉得不对劲,就问他怎么了,老万看看他,叹口气,问她,人老是不是就要办糊涂事?

    老鲍说不见得,我娘家妈妈都九十多岁了也不糊涂。

    “可我怎么觉得我糊涂了?”老万想啊想啊,想起了夏天他逼着万家强汇五万块钱回棉花村旅游给他壮脸,想起了他背着万家强把这钱挪给了万家顺,想起了他把大洋卖了本来想买套房子放在自己名下,等他和老鲍走了,就当是留小礼物一样,让俩儿子甜蜜蜜地瓜分了。可现在看来,可能性也不大了,因为阴错阳差地,房子就买在了万家顺名下。老万觉得自己被万家顺算计了,被算计得还那么心甘情愿,虽然房子落在万家顺名下的事除了他、老鲍和万家顺两口子谁都不知道。可他觉得,这不让万家强知道就是欺骗,就是对厚道儿子的亏待。虽然万家强从没问过也没说过什么,但老万觉得他啥都明白,不问,是怕他这当爹的左右为难。可他怎么能因为万家强的厚道更加亏他呢?

    想着想着,老万的眼睛就潮湿了,想扇自己两巴掌,可见老鲍瞪着一双不明所以的眼睛看着自己,就改成摸了两大把胡楂,才叹气似的说:“家强把车卖了,都是我害的。”

    老鲍吓了一跳,问出什么事了。

    老万说去年夏天的事了,就把前因后果又说了一遍,末了又叹气说:“家强厚道。”

    老鲍也抹了一把眼泪说,可不。

    两人成泪眼婆娑着,老虎闯进来了,说要去公园玩滑板车。老万硬气了一下,问:“你妈呢?”

    老虎说妈妈在看电视剧。

    老万忽地就站了起来,被老鲍一把扯住了:“你虎头虎脸的,要干啥?”

    老万就冲客厅里嚷了一句:“看!看!就知道看电视剧,是能看出饭来还是能看出钱来!”

    陈玉华忙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没事人一样伸了个懒腰说老虎,走,跟妈妈上街玩去。

    老虎一个呼啦,就跟她跑了。

    老万恨恨地,踢了门一脚,被老鲍拽了一下子:“踢坏了不用花钱啊!”

    2

    一周后,季蓝主动给季苏打了电话,问陈玉华会不会操作电脑。老万去金口路找母亲的事,季苏知道,就猜季蓝这么问是为了给陈玉华安排工作,就让她等会儿。挂断电话,直接给陈玉华打过去。

    见是季苏的电话,陈玉华很警惕,因为她用笔记本电脑看韩剧已经看得出神入化了,能用数据线把笔记本连接到电视机上看,这样屏幕大,看起来舒服。就问是不是公婆告她状了。季苏就笑,说她又不是家长,就算告状也告不到她这儿,是季蓝问。

    陈玉华松了口气,问是不是工作的事有信了。

    季苏说可能。

    陈玉华这才炫技似的说,要问她会不会别的嘛,她不敢打保票,唯独电脑,她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季苏给季蓝回了电话,顺便把陈玉华的电话号码也给了。

    可季苏万没想到的是,陈玉华所谓的会玩电脑,不过是会混论坛会看电视剧,可季蓝公司要的是会处理文字文档的打字员。好在陈玉华也要强,去公司报到之后,回家觉也不睡了,成宿成宿地抱着电脑练打字,说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这份正规大单位的工作,可光打字不行,还要会排版会调字号,会制作简易表格。万家顺也不会,出去现学又来不及,季苏不想让季蓝说三道四,索性让陈玉华住过来,手把手地教了几个晚上,勉强过关,季苏才算长长地舒了口气。

    陈玉华进城以后,一直在个体私营单位打工,大都工资不高,上班不许迟到,下班没个准点,说加班就加班。工资稍微高点的,还要看老板脸色,而眼下这份工作,一切都按规矩来,她也珍惜得很,每天上班兢兢业业,下班就抱着电脑练打字、WORD排版、简易表格制作,连老虎过来喊她一嗓子都不耐烦,所有家务,都丢给了公婆。老万老两口子虽说辛苦,可看到陈玉华为了工作这么上进,他们也高兴,任劳任怨地承担了所有家务,好像陈玉华真的有多大的前程似的,给供了起来。

    其间,万家强过来看望父母,见老两口忙里忙外的,陈玉华没事人一样在电脑上混BBS,心里挺不舒服,回家和季苏说,想把父母接过来。

    季苏问为什么。万家强就把原因说了,说陈玉华欺负二老人老眼花看不清也不懂电脑,整天泡在电脑上玩,把所有家务扔给俩老人忙活,他看着不舒服。半天,季苏才说,房子是你爸妈买的,如果家顺两口子不自觉,让他们搬出去租房住就是了,把父母从他们自己家接出来算怎么回事?

    公婆买房和万家顺他们同住,季苏没意见,甚至还暗暗感谢万家顺两口子,毕竟公婆是从乡下进城的,对城里规矩和习惯未必懂得,就算他们买房自己住,她和万家强也不放心,但有万家顺两口子在,就放心多了。可让老两口搬出来,就等于腾房子让给万家顺两口子住。季苏多少有些心理不平衡,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万家强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吭声。其实,当父亲说买房贷款时,万家强就晓得房子放在万家顺名下了。可父亲不说,他也不想问,跟季苏也没提,毕竟父亲没把一碗水端平,还有害得他把车都卖了这档子事摆在那儿,不管季苏多大度,心里不舒服都是难免的。

    季苏说陈玉华不自觉,你爸妈说说她不就行了?

    万家强就苦笑,说他爸妈都眼花了,看不清电脑上的内容,就算看清了,也不懂,还以为陈玉华在苦练业务呢,连他去了,都怕打扰陈玉华学习,说是找份好工作不容易,时不时提醒他说话小声点。说着,万家强的眼睛就湿润了,说父母也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大热天,也不舍得开空调,老两口在厨房里忙得挥汗如雨,他看着心疼。

    季苏心里也酸溜溜的,说爸妈不懂,咱老这么闷着不说也不是办法啊。

    万家强说那怎么办?总不能我一个做大伯哥的去数落陈玉华吧?

    季苏觉得由她去找陈玉华谈也不合适,很有自我感觉良好,嫌弃陈玉华不孝顺的嫌疑,就让万家强打电话跟万家顺说说,让陈玉华多体恤着点老人,别整天盯在电脑上看电视剧。

    想来想去,万家强觉得也只能这样了,就给万家顺打了个电话,让他第二天中午去公司找他一起吃饭。万家顺问什么事。万家强想了想,说见面再说吧。

    夜里,回家跟陈玉华说,陈玉华也一愣,平时,一般都是他们有事找万家强他们,很少有万家强主动找他们,这冷不丁的,难道是为房子落万家顺名下的事?

    两口子嘀咕了大半夜,末了,陈玉华说,如果真是为这事,万家顺就态度好点,说房子在他名下,也是当时被逼急了没办法的权宜之计,他也就是顶个名,但房子还是父亲的,总之,得让万家强两口子心里踏实,别逼着他写字据什么的,要不然以后肯定是麻烦。

    万家顺说不能,他哥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

    陈玉华就哼哼地冷笑,说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万家强是不是那种人要等公婆没了的那天才知道。

    万家顺说你这不咒我爸妈么,作势要打。陈玉华一个骨碌滚到他怀里,仰起一张刚敷完面膜的嫩脸说你打你打,有本事你朝我脸上打。

    原本还虎视眈眈的万家顺,一下子就笑了,一大嘴巴吻上去,滚成了亲昵的一团。

    第二天中午,万家顺早早去了万家强的公司,哥儿俩在公司门口的饭馆坐了,见万家顺警惕得像个偷玉米唯恐被人类逮住的猴子,就觉得好笑,问他干吗警惕成这样,是捡乘客钱包了,还是闯红灯被交警追了?

    万家顺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哥你啥时候也变这么幽默了?嘴里这么说着,表情还是有点不自在。万家强点了三个菜,说今天叫他过来,不为别的,就觉得父母太辛苦了,让他说说陈玉华,别整天泡在网上看电视剧,多少也分担一点家务。

    万家顺含了一嘴菜,愣愣地看着万家强,说哥,你找我过来就为这事啊?

    万家强嗯了一声。

    万家顺那颗悬着的心,才落回了胸腔,恨恨说这个陈玉华就是属懒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看我不收拾她!

    万家强忙说:“你千万别因为这回去和陈玉华吵架,我就是……觉得咱爸妈挺辛苦的,你抽时间说说玉华,电视剧不是不可以看,但得有个节制。”

    万家顺点头,其实,关于陈玉华看电视剧这事,他也来气,也说过她几次,可每次都是刚说完能好个三天两天的,过一阵她又掉回电视剧的窟窿里爬不上来了。

    虽然万家强找他说的不是他所担心的房子落在谁名下的事,万家顺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可还是很恼火,其一,陈玉华迷电视剧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其二,被万家强找到面上,这意味着在哥哥眼里,自己和陈玉华做得很欠缺,很不孝顺,甚至很混账,夜里收车回家,见陈玉华还趴在电脑上看电视剧,就一把拿过鼠标,啪地给关了。

    陈玉华正看得兴起,以为万家顺忙着给她关电脑是想和她过夫妻生活,就头也不回地说你先洗好了上床,我看完这集就来。

    万家顺还是不说话,一把抄过鼠标,又给她关了。陈玉华就恼了,忽地站起来,沉着脸说你再这样,今晚就甭想沾我的身啊!

    “谁稀罕!”万家顺生气地说,“陈玉华,我告诉你啊,你在家最好自觉点,别什么都让我爸妈干。”

    陈玉华眨巴了几下眼,这才明白万家顺一点也不想睡她,而是有人跟他告了她的状,就有点气,说:“我听你话不对味啊,谁?啊,谁跑你跟前下蛆了?”说后面这句时故意扯着嗓子冲着外间:“有意见当面提,背后戳挤我算什么本事?!”

    万家顺一把扯过她胳膊,往床的方向推了一把,压低了嗓门说:“大半夜的,你想干什么?”

    陈玉华一个趔趄就跌坐在床沿上,像条不服气的鱼一样,一个打挺又蹦了起来,嗓门一下子就亮了上去:“我干啥?啊!万家顺,大半夜的你回来找事你还有脸问我干啥?!”说着,就呜呜地哭上了。陈玉华一哭就陈芝麻烂谷子地数落,哭着数落说当年你穷得三根筋挑了个脑袋,除了我,哪个姑娘见着你不躲着走?我陈玉华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要不是让你花言巧语骗了,我犯得着跟着你进城当二等公民吗?

    除了陈玉华陈芝麻烂谷子地哭,万家顺啥都不怕,可只要她一哭,他心里就乱成了一团麻,倒不是理亏,而是又烦又乱,好像全身上下都是嘴都找不到讲理的地方在哪儿。所以陈玉华也知道,不管她多么不占理,只要她把眼一闭,呜呜一哭,就是治万家顺的一贴特效药。

    果然,万家顺让她哭得好像遭了电击的老鼠,先是一脑袋扎到床上拿毛巾被把头蒙了起来,又觉得不对,又拿毛巾被连呜呜大哭的陈玉华兜头包进来按倒在床上,气喘吁吁地说行了行了,深更半夜的让我爸妈听见又该心里不好受了!

    陈玉华哭得更来劲了,说他们不好受我还不好受呢,整天像个囚犯似的让人盯着的日子,你觉得我舒服啊?

    “我爸妈是那号人吗?”

    “是!就是,他们就是专门欺负儿媳妇的老间谍!”

    “你再说小心我动手了啊!”听陈玉华说父母是老间谍,万家顺也不高兴了,“别当我怕你,深更半夜的我是怕邻居听见了笑话。”

    陈玉华就扯着嗓门啊啊地哭了两声,示威似的看着他:“我不怕丢人!”

    自从进城,老万就养成了个习惯,不管多晚,每晚都得等到万家顺收车回来,才能放心地合眼睡觉,这听万家顺进门了,刚迷糊着呢,就让隔壁两口子的吵吵声给弄醒了,就推了推老鲍,说两口子吵啥呢?你去看看。

    老鲍早就醒了,虽然隔着一堵墙,可也听了个差不多,就一翻身,说咱俩都成儿媳妇眼里的老间谍了,还看啥看?

    “啥老间谍?”老万坐起来。

    “说咱俩整天盯着她,跟家顺告她状。”老鲍气哼哼说,因为买房子的钱是老万掏的,老鲍住着就踏实多了,只要陈玉华没骑到脖子上给气受,她就懒得去管他们两口子的闲事。

    听陈玉华在隔壁嘟嘟哝哝地哭起来没完,老万挺烦的,起身披上衣服,站门口喊了一嗓子:“家顺!深更半夜的不睡觉你们吵吵什么?”

    本以为这一嗓子能起到一点震慑作用,可没承想陈玉华不仅哭得更响了,还啪地按亮了灯跑出来,质问老万自己这儿媳妇当得怎么样。

    虽然对陈玉华有不满,可他一个当公公的,当面说,显得很婆婆妈妈,好像专门盯着儿媳妇的不是似的,就敷衍说好,好着呢。

    陈玉华就说既然好着呢,您干吗跟家顺告状?

    老万云里雾里的:“我要有啥不满意的我就直接说了,我跟家顺告啥状啊。”

    陈玉华也蒙了:“您没跟家顺告状我啥家务都不干,全推给您和我妈?”

    “我和你妈是那样人吗?!”老万生气地说,“没谁是干活累死的!”

    陈玉华就彻底蒙了,狐疑地盯着万家顺:“你在外面遇不顺心事了?”

    “没!”万家顺没好气地说。

    “没不顺心事你回来找什么茬!?”说着,陈玉华推了他一把,把他推了个趔趄。夜已经深了,万家顺不想就这事继续往深里纠缠也不想把万家强供出来,就和稀泥似的摆了摆手说好了好了,算我找事!嘟哝着困了,连脚都没洗就上了床。

    陈玉华披头散发地坐在床沿上生了一会儿闷气,突然想起昨天万家顺说万家强约他今天过去趟,就心里一个激灵,捅了他一下,说你哥找我事了?

    万家顺恼恼地说你有完没完?

    陈玉华噘着嘴,说你不告诉我今晚这是怎么回事,我就睡不着。说着,去掀万家顺的被子,趴在他脸上好声好气地说是不是你哥?

    万家顺睁了一下眼,又闭上了,算是默认:“总之,以后你自觉点就行了。”

    说真的,陈玉华虽然不怕万家顺也不怕公婆,但对万家强两口子,还是很敬重的,这敬重里有点怕,不想让万家强两口子对她印象不好,就像顽皮捣蛋的小孩子拼命遵守纪律给老师看一样,就想在万家强两口子那儿落声好。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理,也跟万家顺说过。万家顺说还用问,你他妈的这就是看人下菜碟,你势利眼,我和我爸妈这儿都是一干二净的穷骨头,你就和我们硬碰硬。咱哥嫂呢,是多少还有点肉的骨头,你总想蹭上前去沾点油光,当然要端好脸了。陈玉华就呸他,说才不是这么回事呢,她对万家强两口子的好里,有敬重一样的畏惧。万家顺就嗤笑她,说懂不懂?这叫敬畏,他刚从收音机上学来的新词,她对万家强两口子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从人格上敬仰他哥和他嫂子。

    陈玉华觉得,有那么点意思,遇上泼的赖的,她不怕,大不了脸皮一撕,一块儿泼一块儿赖就成了。可对做事有理有据也处事得体的万家强两口子,她那一身的泼和赖,就像想吞天的狗一样,徒有一张大嘴,却不知从哪儿下口。

    接下来的几天,陈玉华就谨慎了很多,下班回来,象征性地去厨房帮两下忙再往电脑上扎。

    可是,对于她这样一个资深电视连续剧迷来说,突然不能上网看电视剧了,就跟不情愿地戒烟似的,很烦躁,就算不看电视剧也心不在焉的,下意识的,就总想往电脑那儿凑,凑过去了,又怕公婆看见,就多开几个页面。老万他们过来的时候,她快速切到WORD页面,他们不在的时候就看电视剧。可因为电视剧有声音,一看就会露馅,她特意去信息城买了个耳麦。可因为天生抠门,她买的耳麦很劣质,漏音厉害,尤其是她戴着它看电视剧,看见老万两口子一进来就快速换网页的行为,活脱脱就是现代版的掩耳盗铃。

    终于,陈玉华还是被耳麦给出卖了。

    她不戴耳麦的时候,外界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她就把页面换到WORD上去,可她戴上耳麦了,耳麦就是把双刃剑,既可以不把电脑里的声音传出去,也因为戴着它,对外界的声音就不那么灵敏了,尤其是这个劣质耳麦,漏音厉害,她看电视剧的时候,根本就瞒不了老万两口子,他们貌似被瞒住了,只是给她留个面子,懒得和她生气罢了。可也因为戴着耳麦,她总是要等老万两口子走近了才能发现,然后手忙脚乱地换页面,时间长了,老万他们就知道了,陈玉华这是打着爱岗敬业的幌子玩儿呢。

    老鲍就挺不高兴的,觉得陈玉华的这套掩耳盗铃的把戏,是把她和老万当老傻子耍,就挺恼火的。这要搁以前,住万家顺他们租的房子里,老鲍不会唠叨,因为不管怎么说,房子也是人家租的,哪怕她和老万身为爹娘,也是寄人篱下,说话做事的分寸,都得拿捏好了。可这房,是老万出钱买的,虽然在万家顺名下,虽然贷款也是万家顺还,和大把的房款比起来,那点贷款充其量就是大肉跟前的一小撮葱花而已,所以,在老鲍心里,不管在谁名下,只要大头钱是老万出的,这房就是老万的,她也就理直气壮把这儿当自己家。

    一开始,老鲍絮叨的时候,陈玉华还会心慌气短地辩解两句,久了,就烦了。迷恋上网的人都知道,当网上有东西吸引我们的时候,莫要说絮叨我们,谁喊我们一嗓子都会烦谁。因为在潜意识里,明白沉溺于网络和沉溺于酒精沉溺于麻将桌没什么区别,是没意义的。人在做没意义的事的时候,不喜欢一遍遍被提醒自己不该身在其中沉溺下去。这种感觉,也像我们在搞见不得人的小动作,被人吆喝了一嗓子,心理上会一紧,下意识地产生抵抗情绪,久了,就积累成了心烦的抗拒。

    现在,陈玉华就是如此,沉迷于看韩剧,当她的掩耳盗铃被识破之后,索性就光明正大了,连网页也不切换了,不管老万两口子怎么在身边晃来晃去怎么旁敲侧击,她都当没看见没听见。一怒之下,老鲍饭也不做了碗也不洗了,洗衣服只洗她和老万的,把万家顺一家三口的脏衣服都码在卫生间里。因为天气热,卫生间里潮湿,很快,衣服就长了霉点,怎么洗衣服上也都有印子。万家顺要好,一看衣服上有霉点印子就骂陈玉华。陈玉华觉得冤得不行了,好像整个地球都在欺负她,就呼天抢地地哭,不是闹着回娘家就是要跳楼。

    万家顺就说你别当我还是以前的万家顺,有种你就回娘家,别看老子是个户口在乡下的农民,可现在不比从前了,只要有吃饭的本事,没人在意你是什么户口,现在还有好些城里人想把户口落到乡下还得花钱托关系呢,最关键的是我万家顺这个进城农民现在有房有车,不是以前那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的万家顺了,陈玉华你别一不高兴了就拿回娘家离婚吓唬我,有本事你现在就和我离,城里别的没有,可我想找个结婚的姑娘,还真不难,瞧瞧吧,多少大龄姑娘剩在家里急得嗷嗷挠墙呢,你想腾地方就利索着点!

    陈玉华还真没让他吓住了,先是瞪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就去收拾行李,收拾完了,领着老虎就雄赳赳往外走,边走边说:“走,老虎,咱给人家腾地方娶小老婆,我也出去给你找个新爹!”

    一看陈玉华要领着老虎走,不仅万家顺,连老万和老鲍眼睛都圆了,七手八脚地上来拉,说陈玉华你这干吗呢,晓不晓得孩子明天还得上学啊?

    陈玉华就像得胜的母大虫,站在门口,抱着胳膊乜斜着万家顺和老万他们,说:“你们也知道老虎明天还得上学啊?知道还不给我老实点!有辆破车买套破房就有资本欺负老娘了?!”

    自从天天和老鲍鸡毛蒜皮地叮当,陈玉华的脾气越来越烂,张口闭口老娘,为这,万家顺也跟她吵。可陈玉华就跟打了十管子鸡血似的,越说越来精神,一副再说就扑上来打到底的架势,成了这个家里谁都惹不起的。

    日子就这么鸡犬不宁地过了大半年。有一天一句话不合,陈玉华和老鲍又吵吵起来了,毕竟老了,老鲍嘴皮子没陈玉华麻利,连气加急,就给昏倒了。

    按说不管吵吵多么厉害,起因也不是化解不了的敌我矛盾,见婆婆气昏了,陈玉华都应该见好就收才对。可自从陈玉华和老鲍把日子过成了冤家对头,老鲍就隔三岔五地昏倒,每一次都是有惊无险,陈玉华不仅拿这不当回事,还认为老鲍这是特意的,眼见吵不赢她了,就拿昏倒当撒手锏用。所以,当老鲍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时,她依然叉着腰喋喋不休地卖弄嘴上功夫。一旁的老万,不由得就悲愤了,甚至开始怀疑生儿育女是人类犯了一个天大错误还沾沾自喜。

    他默默地站着。

    默默地看着陈玉华没心没肺地冲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老鲍大放厥词。

    他默默地扶起老鲍,默默地掐着她的人中,直到听见老鲍嗓子里有咯隆隆的响声,看见老鲍慢慢睁开眼,用手无力地拍了一下地面,哭了一声老天爷啊……

    老万站起来,怒视着陈玉华。

    突然的,陈玉华就有点怕了,但嘴上依然不认输,说爸,您别觉得房子是您买的就了不起了,我们就得处处捏着小心过日子,您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谁家娶儿媳妇不给买房子?啊,养猪还得先垒个猪圈呢,何况我也是爹妈打小疼着宠着长大的一姑娘!

    老万说我买房给你们住还不如砌猪圈养猪!

    陈玉华就愣了,说爸,您这么说是啥意思?

    老万说没啥意思,你给家顺打电话,让他回来,然后收拾收拾东西,给我滚!你们全都给我滚!

    陈玉华愣愣地看着他,说:“你说啥?”

    “滚!”老万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陈玉华一屁股坐地上,就开始天啊地啊地哭起来了。

    老万的头都快要炸了,抄起电话就拨了万家顺的号码,让他赶紧滚回来。

    万家顺是半个小时以后到的,他进门的刹那,陈玉华一个鲤鱼打挺从地板上跳了起来,疯了一样地冲到阳台上,把腿跨在窗户上冲万家顺喊:“万家顺,你要我还是要爹娘?!”

    万家顺哪儿见过这阵势,真吓傻了,忙推着同样吓傻了的老虎说:“快,去跟你妈说,爸谁都要,一个都不能少。”

    “我×你妈!万家顺,谁他妈的稀罕你一个都不能少,今天你只有俩选择,要么要我和老虎,要么要你爹娘,你要是要我们娘儿俩,这就让你爹娘收拾行李从这个家滚出去,你要是要你爹娘——我就不活了,从这儿跳下去!”说完,又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万家顺,你别当我吓唬你,这处处看人脸色的破日子我早他妈的过够了,再这么过下去,我还不如一了百了地死了利索!”

    喊完,陈玉华的腿又往外偏了偏:“滚!赶紧给我滚!”

    她视死如归的气势把万家顺吓住了,他呆呆地看着老万,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了声爸。

    这一声喊,像一双有力的手推倒了老万心中一堵业已风化许久的土墙,一瞬间,他看不清这个世界,看不清身边的每一个人,他只是机械地应了一声,说家顺啊。泪就下来了。然后,他转身,回房间,默默地收拾东西,老鲍像条知道即将失去家园的老狗一样,站在他身后小声地哭。末了,老万回头喝了一嗓子:“哭!你他妈×除了昏倒就是哭!”

    他老了,手脚很慢。他希望正在收拾的时候,万家顺进来,说爸,您别走,我要您和我妈。

    其实,就算万家顺这么说,他也得走,人老了,帮不上孩子啥了,也不能毁了孩子的日子啊,这楼22层高呢,万一她真跳下去,还不死死地摔成一摊泥啊?他咋能让孙子没娘呢?要不然,等孙子长大了,问起他妈,他咋说呢?她陈玉华可以不仁,但他是通情达理的长辈,他不能不义啊。

    现在,他算是想明白了,在儿女跟前,父母就没个赢的时候,因为心里有爱啊,干啥啥不忍。

    3

    进电梯的时候,老万恨不能电梯失灵,从22楼摔下去,把他和老鲍摔死算了。可电梯好好的,平平稳稳地把他和老鲍送到了一楼。

    走出电梯的刹那,老万觉得,他迈进的不是公寓大堂,而是地狱,周遭一片黑暗,而他,找不到出路。老两口在电梯门口茫然地站着,挡了进出电梯人的道,被人拨来推去的,那种处处被人嫌弃的绝望,排山倒海地往老万心里涌。

    后来,他们上了街,站在川流不息的街上,老鲍抹着眼泪问他上哪儿?

    老万的眼泪,唰地就滚了下来,也不看红绿灯,在车流里狼奔豕突地走了一会儿,把司机们惹火了,就没见这么不懂规矩不要命的老头,把喇叭按得山响。老万也火了,回头冲司机吆喝:“有本事你从老子身上压过去,老子活够了!”

    司机就更生气了,说:“你活够了另找死法,别要死还寻个垫背的。”

    老万想想也是,自己活够了也不能平白无故地害人家司机啊。就对司机挥了挥手,让车过去了,冲车尾巴说了声对不住。然后大口大口地吸着汽车尾气说如果这是毒气就好了。

    老鲍说毒倒是有毒,就是死得慢点。

    老万就让她逗笑了,眼里还含着明晃晃的泪,说走吧。

    老鲍又问上哪儿?

    老万想了想,说反正不能回棉花村让人看笑话。

    是啊,临出来之前,他俩太高调了,好像进城就是一脚踏进了天堂,就算再回棉花村那也是衣锦还乡地省亲才成,就现如今这副潦倒嘴脸,哪儿有脸回去?

    见他一时难住了,老鲍就小声商量说要不咱去家强家?

    老万没吭声。

    老鲍就又说以前家强不说搬了新家就把咱接去嘛。

    “那是以前,不是现在。”老万叹了口气,“就算家强请,咱还有脸进那个门?”

    老鲍想了想,是没脸,老万为了帮万家顺还害得万家强把车都卖了,现在房明明是老万买的,可让万家顺给鸠占鹊巢地给撵出来了,这不分明是啥啥都亏着万家强便宜了万家顺,到这步田地了,又投奔万家强,这叫啥?这不分明是挑好样的孩子欺负么?

    “不行。”老万说。

    “可总得有个地方去啊?”老鲍抹了一下潮湿的眼角。

    老万说车到山前必有路,那些一把年纪在城里混的乡下人也没见睡在大街上,总能想出法子!他说得铿锵有力,好像只要找个地方睡一觉,一片崭新的天地就出现了。

    最后,老两口决定先找家小旅馆住下,然后找点合适的小买卖做着,养活老两口应该没问题。因为做小豆腐的工具在万家顺家没带出来,小豆腐是不能卖了。老万决定,找到活之前,先去前海一带捡矿泉水瓶子,别看捡瓶子不起眼,一天也能捡个三十四十的,遇上需要找人帮忙的再搭把手,还能额外挣点。

    老万盘算了一下,照这么算的话,一天挣五十块不成问题,刨去住宿三十块,剩下二十,节俭着点,也够吃了。

    想到这里,老万黯然地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呢?在棉花村耀武扬威的老万、那个嚷嚷着要进城当老太爷的老万,却沦落到了捡矿泉水瓶子的份上!

    站在盛夏的街上,老万想,如果有钱包捡就好了。想想万家顺两口子的所作所为,儿子还真不如钱靠谱呢,他这么说,被老鲍断然否定了,说咱家强就不这样。

    老万又是一阵愧得慌。

    他们来青岛也快一年了,知道靠海的小旅馆也不便宜,就往长途站的方向走了几里路,在华阳路上找了一个家庭小旅馆,怕老板不让住,没敢说打算住下以后去捡矿泉水瓶子,只撒谎说进城找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找到。

    这天晚上,他们过得很凄惶,傍晚时,老万拉着老鲍去吃馄饨,可老鲍吃不下,眼睁睁看着一碗水煮飞云一样的馄饨坨成一个面疙瘩,末了还泪眼婆娑地问老万,你说,家顺两口子今晚能吃得下饭去?再要么就是他两口子今晚能睡得着?

    事实证明,万家顺两口子不仅吃得下还睡得着,这不是因为他们的良心坏了,而是他们都没想到,暴吵了一顿,真的就能把父母从这个家里撵走,甚至万家顺要出门前还指着陈玉华的鼻子说,等父母回来了,她要敢再给父母脸色看,有她好看的!

    虽然陈玉华巴不得公婆就此离家出走,不和她在一个锅里摸勺子了,可她也知道,买房子的钱是公婆掏的,真把他们赶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但她愿意强词夺理地吆喝吆喝,杀一杀公婆的威风,让他们晓得,别以为这房子是他们买的她就得看他们脸色,他们欠了她这媳妇的,因为按常理,她和万家顺结婚那会儿,公婆就应该给他们准备新房,却没有,这房子就当补上当年对她的亏欠了。

    陈玉华甚至想象过,傍晚的时候,公婆两个拎着大包小包的青菜,没事人一样回来了。

    可是,没有。

    陈玉华就想可能是公婆想给她点颜色看看,不伺候她了,他们在外面吃了饭再回来。就领着老虎上街随便吃了点。

    天渐渐黑透了,时钟一个钟点一个钟点地往后挪,公婆丝毫没回来的苗头,陈玉华心里就有点忐忑了,打电话问万家顺,公婆给他打电话了没有。以陈玉华的逻辑,公婆不回来,还有一个可能是打电话把万家顺拎到某个地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训斥一顿,解解心头的气。谁知不问还好,一问,万家顺一下子就炸了,反问我爸妈还没回来?她真怕了。真怕了,心气就收起来了,小心翼翼地说是不是去咱哥家了?

    万家顺没接茬,只咬牙切齿说陈玉华,我告诉你,如果我爸妈没事还好,如果他们有事,我我……我他妈下辈子都和你做仇人!

    挂断电话,万家顺恨恨地拍了两把方向盘,在心里,既怨陈玉华也怨父母,不就鸡毛蒜皮地吵两句么?已婚的儿子和父母一起住,哪儿有不吵的?吵起来哪儿有好听的?爹娘也都这把年纪了,气性咋就这么大呢?有心打电话问问万家强,又怕挨训,就在父母经常去的地方兜兜转转地找了一会儿,眼看都快十一点了,知道再不打这电话就不行了,就拨了万家强的手机。

    万家强刚洗完澡,正要睡觉,见电话是万家顺打来的,心里一咯噔,亲戚朋友之间,平时打电话没什么,可临近深夜的电话,一般没什么好事,就忙接起来,问怎么了。

    万家顺这才磕磕巴巴问父母过来没。

    万家强一听就毛了,说咱爸妈不是和你们一起住么,深更半夜地到我家来干什么?

    “白天也没来?”万家顺寄希望于父母从他家出来后,又到哥哥家来过,然后又走了,这样的话,他觉得自己肩上担的罪责还能少点。

    可这是个周末,万家强一整天都在家,就说没。问万家顺到底怎么回事,不得已,万家顺只好实事求是地说了。万家强一听就炸了,飞快穿上衣服,顾不上回答季苏的问话就冲出门去。

    夜已经深了,知道在街上也找不出眉目,哥儿俩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回了趟棉花村,结果,迎接他们的只有暮色和满院子的蜘蛛网,一看就是经久没人走动了,看着从小长大的地方变得如此的萧条,万家强心里的泪,就滚滚地下来了。

    哥儿俩站在院子里发了一阵呆,谁也没惊动,又悄悄转身回了青岛。

    青岛虽算不上一线城市,人口也有千万之众。万家强晓得,如果父母存心躲着他们,靠他们单枪匹马的力量,就是挖地三尺也未必找得到,遂去电视台和广播电台做了寻人广告,希望见着老万他们的人能给他们提供线索。

    老万是在第二天晚上看见电视新闻的,是的,生平第一次,他上了电视,还是青岛市收视率最高的新闻节目,他在电视里看见了自己和老鲍的照片以及两个儿子殷切的呼唤,看着看着,他和老鲍都落泪了,正当他们泪眼婆娑时,旅馆老板两口子兴冲冲地跑过来,问电视上刚刚演的那两人是不是他们。

    老鲍刚要说是,被老万一把扯住了,说不是不是,我哪儿有恁好的命,赶上这么孝顺的儿子。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老万还是决定尽快给万家强打电话,让他赶紧告诉电视台,把寻人启事撤了,要不然,被棉花村的人看见可咋办?还不说啥的都来了?!

    4

    一见到父亲,万家强就哽咽了。

    因为从家里走得匆忙,老万没带刮胡刀,两天没刮胡子让他看上去特狼狈。

    万家强说爸,不就吵场嘴,您说您何必呢。

    老万剜了万家顺一眼,梗着脖子没说话。

    万家顺小心翼翼地叫了声爸,说玉华其实也是说气话,您怎么还当真了。说着拉开车门,请老万上车:“我已经把她狠狠骂了一顿了,您要觉得还不解气,回去接着骂。”伸手来拉老万,被老万甩开了,又去搀老鲍,被老鲍翻了个白眼:“我和你爸还想多活几年呢。”

    万家强一看这样,知道父母一时半会儿不想回万家顺家了,就递了个台阶,说算了,还是让爸妈先住我那儿吧。然后,小心地看着父母。老万哼了一声,拉开车门,把老鲍推上去,自己也上了车,对已经屁颠屁颠坐驾驶座上的万家顺说:“去你哥家。”

    等车到了,老万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票子扔车后座上,一字一顿说:“我给你车钱了!”

    公婆和陈玉华他们闹矛盾的事,季苏大体已经知道了,但具体是怎么闹的,闹到什么程度,万家强没说,她也没问。傍晚下班回来,见公婆已经在家了,也没多想,多做了几个菜,一家人和和气气地吃了,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都晚上十点了,见公婆还没走的意思,季苏才觉得不太对劲,把万家强拽到一边,小声问说你爸妈怎么还不回去啊?

    万家强含含混混地说不回去了。

    季苏哦了一声,以为是今晚不回去了,就说也好,刚刚闹了矛盾,让他们分开冷静冷静,说着,招呼万家强去书房帮她支折叠床,顺便问今晚大家怎么睡。

    万家强要睡折叠床,让父亲睡沙发,老鲍和季苏她们睡大床。

    老鲍说哪儿能给他们夫妻分床,她看了,美芽的床挺宽,她搂美芽睡,让老万去睡折叠床。

    夜里,季苏问公婆要在这儿住多久。

    万家强心里一慌,就含含混混地说爸妈没说。其实,从万家顺把父母送进门来后一脸的如释重负上,他也看出来了,万家顺似乎有把父母当包袱卸给他的意思。万家顺走的时候,母亲又追到门口,让他抽空把她和老万的拖鞋和擦脸毛巾送来,也是一时半会儿不打算回去住的样子,万家强心里就直咯噔,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当初父母说买了房子和万家顺一起住,他还挺开心也挺感激万家顺两口子的,可这才一年不到,就给撵出来了,还是从父母掏钱买的房子里撵出来了,也太不像话了!虽然万家顺一再强调是陈玉华太泼了,他也气得要命,要不是看在老虎面上,早就跟她离了。万家强听着,嘴里不吭声,可心里明白这是弟弟在撇清呢,总有人把儿子不孝顺的原因推到儿媳妇身上,可万家强不信,如果儿子孝顺得态度强硬,媳妇再泼也不敢乱来。

    季苏翻了个身,说在家具城订了几张学习桌椅,如果公婆打算多住几天,就通知他们晚点送货。

    “算了,这事……不好问。”万家强的心是虚的,为了掩饰发飘的声音,就故意搂着季苏,鼻子埋在她长长的头发里,嗅啊嗅的,说真香。

    季苏想了想,觉得也是,问了真好像要撵公婆走似的,就往他怀里偎了偎说睡吧。

    他们的新房一共一百四十多平米,是三居室,他们夫妻一间,女儿美芽一间,另一间原本是给老万夫妻准备的,可老万买了房,季苏就想周末和假期里利用这间房开家庭辅导班,多少也能赚点,因为新房还贷着款,虽然万家强的公司看上去还不错,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来上一下子资金紧张,让她没处抓没处挠的,就跟万家强商量,她利用周末的时间和书房的空闲,办个补习班,倒不是指望着挣钱贴补家用,挣了,就攒着,万一万家强什么时候资金紧张,她也好拿出来应一下急,不用东跑西借地狼狈。

    万家强知道季苏原本就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自从他因为发不出工资被工人堵在办公室里几次,真把季苏吓怕了,生怕以后再出现这样的情况。

    季苏也说了,如果以后再出现这样的情况,她就真的没脸出去借钱了,能借的人都已经借遍了,虽然事后都很快就还了,可找人借钱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太伤自尊了,她开这个辅导班,赚钱不是为别的,就是为了挣点钱存在那儿,给自己找点安全感。

    万家强既感动又难过,作为一个大男人,竟然混到让老婆自己筹备安全感的份上,觉得挺失败的,这么说给季苏听了。季苏就笑,说对于万家强那么大的公司来说,她用这种方式攒安全感,相当于螳臂当车,可笑得很,可就算不攒安全感,她也想攒点钱,赶紧买辆车。自从万家强把车卖了,不仅万家强,包括她在内,出行太不方便了。

    万家强就拍拍她的后背,笑,说成,你负责买车,我负责给咱家换别墅。

    可她负责攒车的计划还没开始呢,公婆就来了,万家强知道,季苏的计划,十有八九要泡汤。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父母和万家顺住的这段时光,肯定很辛苦,而且整天和陈玉华生气,母亲犯病犯得比在老家还频繁,就是他们过得一点也不舒心的铁证。想着想着,万家强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等天亮了,找机会和季苏谈谈,看是不是让父母住这边,不回去和陈玉华他们闹气了。父母含辛茹苦了一辈子,老了老了,他想让他们过几天舒心日子。

    第二天一早,季苏做早饭,老鲍插不上手,也不想插手,自打和陈玉华闹僵,老鲍算是想明白了,甭管是亲儿子还是儿媳妇,人家要成心不稀罕你,你就是把自己作践成老妈子也没人领情,只会欺负得更没顾忌,在这世界上见过怕财主的怕当官的怕混的怕横的,就是没见过怕逢人就哈腰的老妈子的。所以,夜里她和老万商量好了,有了万家顺那儿的前车之鉴,他们到了万家强这儿,得把架子扎起来,儿女成了家,当爹娘自己不扎架子,没人起哄帮你架秧子。

    没事干的老鲍挨间屋转,转到了书房,见屋里一件家具都没摆,就问万家强这房空着干吗?正在给美芽梳小辫子的万家强就咧着嘴说:“给您和我爸住。”

    老鲍一愣,眼睛就潮了,呆呆地看着万家强:“这还给你爸和我留着呢?”

    看着母亲满脸的感动和满眼的殷切,万家强脑子一下子就短路了,突然想起来,关于让父母在这儿长住的事,还没和季苏谈呢,他生怕母亲这会儿因为感动就这事跟他絮叨起来没完让季苏听见,就啊啊了半天说是啊是啊,边说边往厨房里瞟。如果季苏知道他连商量都没和她商量就决定把父母留在这边住了,一定会因为自己不被尊重而不高兴。

    可老鲍很高兴,也很满足,擎着一眼的泪花,把窝在沙发上的老万拉过来,指着空荡荡的书房,颤着嗓音说:“还是咱家强看得长远,早就知道咱有今天……”

    老万瞪了老鲍一眼,老鲍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搭上一辈子的老本买房把小儿子买成了白眼狼,不是件值得张扬的光彩事,一遍遍地絮叨什么?

    到底家强是读过书的人,晓得道德礼义廉耻这些老景儿,老万在心里叹了口气,怪不得老话说,爹娘也有昏君式的,万家顺从小嘴甜,说话专拣大人爱听的说,带到人前,就跟颗甜豆似的,所以老万打心眼里偏着他,也正是因为偏着他,他才会又干了件昏君事,就是把棺材本全掏出来买房买到了他名下。

    万家强两口子都上班去了,老鲍再把每个房间又打量了一遍,怏怏说,现在想想,真没脸赖在家强家。

    老万瞪了她一眼:“你这说的是人话吗?赖在家强家?我是他老子,住他家让他养是天经地义的事!”

    老鲍把肥硕的身子一扭:“少在这儿逞能,有真本事你就到家顺家天经地义去!”

    老万就哑了。

    在家无聊,万家强家又在一片新小区里,周围没有菜市场,老万想做小买卖都做不成,就在家看电视。可电视,一个电视机遥控器一个机顶盒遥控器,两人用来用去就给用绕了,电视看不了,报纸杂志没意思,想出门吧,不认路,怕走迷糊了,两人心里就焦焦上了。人心焦的时候,瞧什么都不顺眼,就甭说两口子了,在一块过了大半辈子,就是朵花也看腻了,何况是一脸褶子的人!老鲍嫌老万抽烟呛,老万嫌老鲍烦,两个人吵吵了一天,在晚饭桌上,老鲍就气鼓鼓地说,等买床的时候,买两张单人床行了,老万身上有烟油子味,闻了一辈子了,她都闻恶心了,不挨着他睡了。

    一听说买床,季苏愣了一下,看看万家强。

    万家强哼哼哈哈地说好说好说。

    季苏就觉得事不对了,她知道,如果她再不问,事情就会在万家强哼哼哈哈的打马虎中继续挺进,就心平气和地问:“买什么床?”

    一桌子的人面面相觑。

    老鲍那颗焦了一天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这万一季苏不咸不淡地来上一句又不是长住,买什么床?到时候他们要咋反应才能对撇子哦?

    老万抿了一大口酒,耷拉着眼皮说万家强不说那间屋是给我和你妈留的嘛,光留了屋不添床咋睡人?

    季苏最害怕会变成现实的事情,终于隐隐露出了一丝兆头,说:“爸,您不是买房子了吗?怎么又要住这边来?”说着看看万家强说:“不说好了我在书房办辅导班吗?桌椅的定金我都交了。”

    “我和你妈不来,那是书房,我和你妈来了,它就是我和你妈的睡房。”老万声音不高,但威严里透着点流氓无赖的味道,老万自己是这么感觉的,他以为拿了钱在万家顺家就有了他和老鲍的一席之地,结果却是,钱和万家顺的家都成了他也无法收复的失地,现在唯一可占领的,也就是万家强家了,如果再不强硬点,他咋办?回乡下和隔壁的万春燕挤眼为仇让老鲍一年犯十次打挺?嗯,是的,一想到老鲍一生气就打挺的毛病老万就心头发紧,想着她两眼一闭,直挺挺地就倒在地上,牙关紧闭,浑身抽搐,老万就心头凄惶,觉得自己这男人当得失败,才让女人一个跟头一个跟头地往地上昏。

    说完这句话,老万继续头不抬眼不睁地喝酒,活像个几辈子没见着酒的酒鬼,万家强知道,父亲这是在用喝酒遮掩尴尬,这就跟出轨的男人被老婆逮着了,总要死皮赖脸地辩解之所以犯了浑,是因为酒,自己酒后乱了性,让那摇着尾巴等机会的狐狸精得了逞。其实,鬼都知道男人想犯桃花浑了,和酒精没半点关系,可几千年来中国男人已经习惯了拿酒精当仕女手里的团扇,既能扇风找凉,又有装饰性,最关键的时候还能拿来遮掩脸。

    季苏瞠目结舌地看着大家,万家强和老鲍他们耷拉着眼皮继续吃饭,桌上只有筷子碰盘碗和咀嚼的声音,活像二十世纪初的电影默片,他们的沉默让季苏觉得他们是统一了路线结了盟,只为对付自己这个敌人。

    所以,她放下了筷子。直直地看着万家强,眼睛里像有无数的利箭在唰唰地往外射。

    万家强知道,再装傻不行了:“我正打算和你商量呢。”

    “那现在就商量。”季苏也没客气,公婆来也来了,又提出了买床,以后要怎么着,想必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唯独把她这儿媳妇当成大敌防着瞒着,这让季苏觉得人格上受到了侮辱,再说了,她对长期和老鲍生活,没有足够的信心。

    怎么说呢,就结婚这些年来,她对老鲍的了解,是老鲍这人好强爱掐尖,仗着有一生气就打挺的毛病,想欺负谁就欺负谁,如果别人不让她欺负的话,她会一打挺就昏倒在地牙关紧咬啊,这一招,简直成她的生化武器了。有一次,老鲍来青岛住,万家强洗澡的时候把玉吊坠摘在卫生间忘记带了,事后想起来,到处找,快把家翻个底掉了,老鲍才小声说她当是万家强不要的就捡起来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来,给了万家强,万家强当时就不高兴了说妈,您别乱拿东西,拿了也记得跟我们说一声。

    好嘛,就这么一句,老鲍当即就挺了过去,倒在了季苏脚边,季苏没见过这阵势,吓得失声尖叫着跳到了一边,从那以后,她对老鲍就心有余悸了。

    万家强两口子的话说到这儿,老万夫妻的傻也就装不下去了,都放下了筷子,唯有老万的酒杯还在手里攥着,像战士攥着一枚手榴弹,随时准备扔出去把敌人炸个稀里哗啦。

    万家强说我们到里屋说吧。

    季苏说不用,既然是说爸妈的事,我们就当着爸妈的面说吧,我喜欢开诚布公。

    万家强就看看老万两口子,尽量声音平缓地说:“这么说吧,现在除了咱家,咱爸妈没地方去了,咱妈身体不是太好,和姑妈打官司打得老家也没法待了,前两天和家顺他们闹得也没法继续一起住了。”

    说到这里,万家强停住了,其一,关于决定性的言论,他不想由自己来下,想留给季苏,这样既给季苏留了余地也算是给父母一个面子;其二,他怕万一季苏听他一个人就决断了这个家庭的未来,会生气发火,让大家都下不来台,以后的相处就更难了。

    可是,季苏没他希望的那么贤惠,而是径直说:“房不是咱爸妈买的么,闹得住不到一起去了也应该是家顺他们而不是咱爸妈搬出来啊。”

    “万家顺家楼层太高,咱爸妈在乡下生活了一辈子,畏高,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长期这么下去,身体肯定吃不消。”万家强边说边浏览着每一个人的反应。

    季苏什么也没说,抓起筷子吃饭,发狠一样地吃。

    老鲍有点不好意思,刚要张口说啥,被老万瞪了回去,那意思是别犯贱,这是咱儿子的家,她不就是个儿媳妇嘛,儿媳妇这景,给脸给多了会膨胀抖擞,膨胀到数就拿我们这些老骨头不当回事了。

    于是老鲍复又恢复了耷拉着眼皮的样子,继续吃饭。

    季苏实在咽不下去了,觉得憋屈得慌,把碗一推,就回卧室了。

    老鲍看着乱糟糟的饭桌,要收拾了去洗碗,被老万粗暴地拦下了,总之,在万家顺家伏低做小吃了亏的老万认准一个道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自己养的儿女也不行,你要想过舒服点,就得硬气。

    一向不做家务的万家强,那天晚上,收拾了桌子洗了碗,夜里,搂着季苏,也不说话,就在她耳后的头发里蹭啊蹭的,季苏明白,只要万家强这样,就是心里觉得愧得慌,那些憋在心里的刻薄话,终还是没忍心说出口。因为知道万家强善良也极要面子,而嫁了这样男人的妻子,某些时候,也只能隐忍地选择默认。

    她默默流了一会儿泪,最终还是决定投降,因为明白,事实就像万家强说的,公婆投奔他们,也是走投无路的无奈,自从公婆和万家顺他们住一起,陈玉华每天都要在QQ上向她控诉公婆。

    尽管如此,季苏还是决定装傻,有些真相,说透了的唯一意义就是让大家尴尬甚至是无地自容,还是心照不宣的好。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去家具城逛了逛,看好了一张床,快要付款了,突然觉得自己昨晚的言行,肯定会让公婆心里不舒服,就想给彼此个台阶下,打回电话,跟老鲍说正在给他们买床,问他们喜欢硬一点的还是软一点的?

    老鲍和老万刚吃完饭,还没来得及收拾桌子,一听季苏这么说,心里一暖,眼泪泡子就不争气了,说小季啊,妈知道,我和你爸来是唐突了点,按说你和万家强结婚买房我们一点力也没出,这会儿来享清闲福,是怪没脸皮的……

    季苏这人不怕别人来硬的,就怕别人通情达理的,用万家强的话讲,别人一通情达理,她就恨不能化身天使,忙和老鲍说千万别这么说,让她担待着点自己昨晚的态度,问她喜欢软床还是硬床,她好让商家配床垫。

    老鲍忙说在老家睡惯了硬炕,还是硬点的吧。

    [第十章]

    1

    就这么着,老万老鲍成功入侵,季苏的辅导班彻底泡汤。老万和老鲍好像彻底吸取了在万家顺家做牛做马也不招儿媳妇待见的经验教训,自从住进来,就横草不动竖草不拿,说话的时候,老万动辄以老太爷自居,吃完饭,往沙发上一坐,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坐在那儿看电视。季苏就觉得特别可笑,尤其是看到婆婆泡好了茶,端过去,老万都很有地主范儿地瞟一眼,用鼻子嗯一声,示意老鲍放那儿行了,就悄悄和万家强说,你爸这是怎么了啊?万家强知道父亲这是被万家顺家受气受怕了,特意摆谱呢,可明说了,又怕季苏觉得可笑,就不以为然地说,说什么呢?

    那段时间,老万两口子像惊弓之鸟,在万家强家摆够了谱,万家强也跟季苏说了无数遍说什么呢,季苏就不开心了,其实,她希望万家强能主动跟父母聊聊,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不管怎么样她都不可能像陈玉华那样对待他们,让他们只管恢复常态就行了,可万家强就不,倒好像她说句什么,是在挑他父母的不是,季苏就憋屈得慌。

    女人一憋屈了,唯一的去处就是娘家,再下班去娘家送菜的时候,待的时间也就长了,一想家里的紧张气氛,甚至都不想回家。老苏就劝她,说公婆有毛病可以装看不见,千万别逃避,不然会影响夫妻感情的。季蓝就拿鼻子用气息笑,季苏这才晓得,看上去冷淡清高的季蓝,其实也八卦,要不然,她和母亲的这些话也不会入了她的耳。

    从这件事上季苏不得不承认,女人是立场动物,做儿媳妇的女人凑在一起,都同仇敌忾着婆婆,好像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婆婆更可恶的人类了。可是,婆婆不也是从儿媳妇时候过来的么?怎么会做了婆婆就变得十恶不赦了呢?相反,做婆婆的凑在一起,说的也全是儿媳妇的不是。现在,因为季苏也在娘家逃避公婆,让季蓝觉得也算同病相怜,有了共同语言,也就不再总是闷在书房里看书了,只要季苏带着美芽回了,就会顺便从书房出来干什么的样子,和她搭话,然后深一句浅一句地聊,说起朱天明的母亲时,季苏就说她觉得朱天明的母亲也不是故意恶心她,很可能是老年痴呆的前兆,因为她同事的母亲老年痴呆了就这样,永远说孩子不给她饭吃,见着好吃的就又抢又藏的……

    季蓝觉得不可能,如果老年痴呆了,怎么每月到了13号她都准时记得去银行领工资?

    季苏就不知说什么好了。

    总之,那段时间,季苏和季蓝的关系,比以前好了很多,这让老苏很开心。因为既要照顾母亲又要工作,朱天明经常不能准时去学校接送女儿。季蓝不会开车,让欣怡自己打出租车又不放心,有天,因为这,季蓝跟朱天明在电话里吵起来了,季苏看不过眼,就说不如让万家顺每天定点定时去学校接送欣怡,反正都是打车,至少落个放心。

    季蓝觉得也是,就和陈玉华说了。陈玉华答应得啊,好像季蓝请万家顺接送欣怡是莫大的恩惠似的,晚上回家和万家顺说,接送欣怡的时候,细心周到着点,要知道她的劳动合同可是两年一签。

    2

    刻意端着的架子,终究是端不习惯的,在万家强家端了不到半个月的架子,老万就觉得累坏了,索性两肩一松,主动把架子放了下来。

    只要老万一放下架子,家里的气氛就缓和了好多,最让季苏欣慰的是,自从公婆来了,万家强的生意就做得特别的顺,年底就提前还完了房贷还买了一辆八成新的二手车。公婆也不像刚搬进来那会儿那么警惕了,因为周围没有菜市场,老万也没法做生意,闲来没事,就去学校帮她接送美芽。老鲍虽然不做饭,但都会在傍晚的时候把菜买回来,择洗干净了,等她回来,下锅炒一炒就可以了。

    季苏不是个对生活有太多要求的人,觉得日子这样就好,倒也没觉得和公婆之间有多难相处。每逢周末,万家顺一家三口还会厚着脸皮来蹭饭,蹭得老鲍嘟嘟哝哝的,季苏晓得婆婆这是想让她知道她心疼自己,就笑笑,也不多说,偶尔的,觉得老鲍的脾气虽然有点怪异,但人还是善良的。

    季苏觉得,人不管性格多么乖张,只要是善良的,就不难相处。自从知道她和老鲍相处还可以,老苏就时不时地吃点小醋,动辄做她喜欢吃的坐公交车送来,当着老鲍的面,非要让她说到底谁做得好吃,每次,季苏都模棱两可地说都好吃都好吃。老苏就生气,觉得她给老鲍留了面子就是不给她面子,一赌气,十天半个月的也不来,老鲍晓得她小心眼,就会包了老苏喜欢吃的萝卜缨包子让季苏送过去。

    一见萝卜缨包子,老苏的脾气就没了,眉开眼笑地说你婆婆也知道咱俩近呢,要不然就她那抠门劲,能舍得包了包子让你来拍我的马屁?

    夹在两个争宠的老人中间,季苏觉得挺幸福的。而季蓝,还是老样子,季苏回十次娘家,至少有七次能遇上她,不由得就担心她和朱天明的夫妻关系。可季蓝笑得满眼都是志在必得,季苏也就不多说了,季蓝有时会问问欣怡在班里表现怎么样。季苏也如实相告,季蓝就期期艾艾问能不能帮欣怡多争取点中考加分,季苏不知该怎么说,作为初中班主任她清楚地知道,现在的中考比高考还残酷,所有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考进本市最好的高中,而考进这些高中拼的不仅仅是成绩,还有加分,而且所有家长都知道,加分虽然看上去公平,但实际上是片操作空间很大的灰色地带,有不少优秀的孩子,平时成绩不错,却输在加分上。

    从当老师的那一天起,季苏就曾经发过誓,她一定要当个客观公正的好老师。所以这些年来,她收的最贵重的礼物就是教师节时学生送的一小板巧克力,是的,一小板,如果多了,也会坚决退回。在家长会上,她就开诚布公地和家长说,除了耳濡目染地教育好自己的孩子,他们不必惦记着怎么讨好她这个做班主任的,因为班主任也是人,也喜欢懂事阳光上进的好孩子,如果孩子不争气不招人喜欢,就像一个不招人喜欢的人妄图通过送礼来改变周围人对他的态度一样,是徒劳的,因为没人会因为受贿而喜欢上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这番话,只要开家长会她就要讲一次,所以,做老师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被投诉过。每次教师节,回学校看她的学生,也是最多的,在她感觉,那些回来看望她的笑脸,就是最丰厚大礼。

    所以,每次季蓝问,季苏都是不动声色地笑笑。

    性情清冷的季蓝也就识趣不再多说。

    没过多久,季苏再回娘家,好多次没遇着季蓝,就问老苏怎么回事。老苏说朱天明的母亲老年痴呆得越来越厉害,必须24小时有人看护,没办法,给送到专门的养老院去了,婆婆不在家了,季蓝也就不用躲回娘家了。

    3

    自从每天去学校接送欣怡,万家顺和朱天明的关系近了不少,有时朱天明在外面应酬酒后不能开车,也会打电话给万家顺,让他代驾回家,一来二去两人也就熟了,熟得朱天明一喝大了,就跟他称兄道弟。每每看着烂醉如泥的朱天明被万家顺架回家,朱天明还要逞能地喊:“季蓝,来客人了,泡茶!”季蓝就觉得他可笑,像狐假虎威的狐狸那么可笑。

    不喝酒的朱天明话不多,甚至有点沉闷,可只要喝了酒,就不是往日的那个朱天明了,季蓝不觉得这是酒精作怪,而是觉得酒精是一只毫不留情的手,撕下了朱天明平时的假面具。

    也是因为混熟了,更是因为喝了酒,万家顺去代驾的时候,朱天明的话就特别多,多到了让万家顺知道了他在外面有个百依百顺的相好的,还知道了要不是欣怡,他早就跟季蓝离婚了。总之,喝醉了的朱天明跟万家顺无话不说,这让万家顺深切觉得,酒精,真是个无坚不摧的坏东西。

    譬如,就在这天深夜,万家顺去酒店给喝得烂醉如泥的朱天明代驾,一上车,朱天明就扯着他问:“家顺,你想不想发财?”

    万家顺当他是酒话,也没往深里想,随口说想啊,做梦都想当有钱人。

    “真的?”

    “这还有假?十三亿中国人就有十三亿个发财梦。”其实,万家顺也就这么说说,他觉得自己的横财运已经随着父亲挖出来的那一百块大洋彻底结束了,在这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多好事都往一个人身上聚呢。

    “你要真想发财,我有条道。”朱天明嘟嘟哝哝说,他们公司最近有批大货,要招标下游企业,今晚请他喝酒的就是想拿到这笔订单的下游企业之一。

    万家顺哦了一声,还没往心上去,只说好啊,如果他们拿到订单会给您回扣吧?

    “那是。”朱天明夸张地捻了几下手指,说,“其实这钱可以我们两个合伙挣了。”

    万家顺心里一动,但嘴里还是说朱哥,您别开玩笑了。

    “没开玩笑,家顺,你当我真喝大了?”朱天明努力坐端正了,“你哥的公司是搞外贸加工的吧?”

    万家顺啊了一声。

    “你哥可以来投标。”朱天明打了个酒嗝,“我包他中标,但是……”

    “回扣必须提前到位?”

    朱天明嗯了一声,又醉醺醺地说了句既然给谁干也是干,当然一定要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虽然不知道这是一笔多大的订单,可万家顺的心,已经开始扑通上了,把朱天明送回家,也不顾得回去开自己的车了,就给万家强打了个电话,问他干吗呢。

    万家强当他又遇上了麻烦,问他什么事。

    万家顺就贼溜溜问他能不能出来一下,万家强一看都午夜十二点了,懒得动,让他有事在电话里说得了。万家顺想了想,朱天明一番前言不搭后语的醉话,他确实没法在电话里和万家强说明白,遂说明天吧,明天我问明白了去公司跟你说。

    万家强就把电话挂了,第二天中午,万家顺满面春风地来了,拖了把凳子往他办公桌对面一坐,跟视察工作的领导似的,拖着腔调问万家强最近生意怎么样。

    万家强说在全国外贸缩水的形式下,难不成他一个外贸加工企业还能独树一帜地跳出这一片萧条的大环境?

    万家顺把手机往桌上一拍,说:“哥,你翻身的机会来了。”

    万家强就觉得好笑,像听到一只蚂蚁对他说它将帮他搬来一座大厦那么可笑,就没好气地看着他笑笑,问他喝酒了没?

    万家顺好像受了侮辱,说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做一副生气的样子梗着脖子别着脑袋往外看。

    万家强给他倒了杯水,说中午想吃什么?

    万家顺跑车跑到饭点了,如果在万家强公司附近,都会过来找万家强吃饭,当然,每次都是万家强埋单。可是,在这一天,当哥哥像往常一样问他想吃什么时,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轻视,一种从来不被重视,从来都是被当成揩油打秋风的轻视,不由得心里就冒出了一个小小的拳头,瞥了万家强一眼,用带了些挑衅的语气问:“我想吃龙虾,可以吗?”

    “如果是小龙虾么,马马虎虎我还请得起。”万家强拿起手包,说走吧。

    万家顺往椅子里坐得更深了,皱眉头看着他:“哥,你啥意思?”

    “吃饭。”万家强说,“我还能有啥意思?”

    “哥,你是不是觉得我找你除了蹭饭吃就没别的正事了?”

    万家强感觉出了他的情绪,就耐着性子坐了下来,说那好,什么正事你赶紧说,别耽误吃午饭,我下午还有事。

    万家顺这才跟个被欺负了的孩子终于有机会开口诉委屈似的,把朱天明公司要招标的事说了一遍,说:“哥,天明哥说了,只要你去投标,保准成。”

    “我不投。”关于招标投标的猫腻,万家强多少听说一些,靠正当竞争虽然他发不了横财,但支撑企业正常运转还是能做到的,所以,对这些旁门左道,他向来不屑一顾。

    “哥——!你咋这样?”万家顺本以为他一说,万家强会高兴得跳起来,没承想他却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这可是别人请客送礼都挖不到的门路,送到你门上来你还不干?”

    “不干。”万家强回答得干脆利索,“我可以去投标,但我用不着谁照顾。”

    “只要你去投标就成。”万家顺开心了,“剩下的你就甭管了。”

    “别打你的小算盘,你跟朱天明说,别照顾我,照顾也没用,我没回扣给。”说着,又摆了摆头,“不吃饭了?”

    万家顺麻溜地从椅子上溜下来:“吃!哥,咱可说好了,你去投标。”

    万家强没吭声,晚上,跟季苏说了,说也不知消息真假。

    季苏问他是不是动心了,万家强嗯了一声,说现在国际大环境不好,大家都在抢单呢,虽然他犯不着让朱天明照顾,但是,有这个机会,他还是想去试一试,大不了不跟朱天明吭声他悄悄去把标投了就是了。季苏说成,等明天回娘家的时候,如果碰上季蓝,就顺便问问她。

    万家强说你问的时候策略点,别让季蓝觉得我们是要托她家朱天明的关系。

    季苏说知道。

    第二天傍晚,季苏在娘家遇上了季蓝,就轻描淡写地问了这事,季蓝说是,就是因为要投标,最近这段时间朱天明整天被人拉出去喝酒,家门口也经常堵着送礼的,都快烦死她了。

    季苏下意识地说真的啊。季蓝就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问她问这个干什么。季苏顿了一顿,说没什么,就是问问。

    季蓝又问是不是万家强要去投标?季苏说没呢,慌忙里撒谎说我是听万家顺回家说了这么一嘴。

    季蓝好像看破了她心思似的,拖长了腔调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说如果万家强需要帮忙,就尽管开口。

    季苏挺意外,甚至有一丝感动,这么多年了,这还是季蓝第一次主动跟她说类似的话,但还是笑了笑,说没有,然后,又道了谢。

    季蓝端详着她,笑了笑,说其实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在一个家里长大的,你犯不着跟我这么见外。

    季苏也笑笑,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季蓝又自言自语似的说,朱天明打电话的时候她听过两耳朵,这笔订单虽然大,但投资也大,原材料都要中标企业自行购买,最后一起结账,所以,中标虽然意味着有钱可以赚,但投资的压力也不小。

    季苏说这样啊。

    见她好像泄了气的样子,季蓝就没再吭声。

    夜里,季苏把季蓝的话跟万家强说了:“还投吗?”

    万家强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说如果不投,下半年公司没订单可做,还有三四十号工人等工资吃饭呢。

    季苏就叹了口气,说咱没钱往原材料上投啊。

    万家强歪着头,定定看着她说:“如果中标的话……我想……把房子抵押了,可不可以?”

    季苏就觉得心脏忽地一下,就好像血液一下子被抽空了一样,呆呆地望着他,半天没说话。万家强攥攥她的手,笑:“说不准根本就中不了标。”

    虽然季苏也希望万家强事业成功,但一想到要把刚住了不到两年的房子抵押贷款,她宁肯万家强中不了标。

    4

    人生总是这样,想要的,未必来,不想要的,却来了。

    最终,万家强还是中了朱天明公司的标,当他从电子屏幕上读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先是一喜,然后就是沉甸甸的,想想要垫付的一百万原材料款,突然就兴奋不起来了,甚至还有冲进去声明退出的冲动。

    终究还是没有,进去签了字,把合同也签订了,才心意深沉地出来了,甚至,在公司走廊里迎头碰见朱天明也没往脸上挤一丝笑容。

    回公司已经是中午了,刚坐定,万家顺就来了,眉飞色舞地说哥,出去喝两杯庆祝庆祝吧?

    因为要垫付的一百万原材料款,万家强正满腹心事,一丝一毫也高兴不起来,就说庆祝什么?

    “庆祝中标啊。”万家顺拖了把椅子坐在万家强办公桌的对面,大咧咧地拿起他的水杯喝了两大口水。

    “消息还挺灵通的。”万家强说,“想吃什么?”

    “那是,挣钱的事不灵通着点成么。”万家顺想了想说,歪着嘴坏笑说我想吃龙虾。

    万家强还是老话:“小龙虾么马马虎虎我还请得起。”

    万家顺就一把抓起车钥匙,说:“成,小龙虾就小龙虾,大龙虾我先给你记账上。”

    万家强瞥了他一眼,半是玩笑地说:“听你这口气,怎么好像我欠了下你账了似的?”

    “那是那是。”万家顺匆忙地往外走,说等会儿饭桌上和你细说。

    看着神神秘秘的万家顺,万家强就觉得好笑极了,他从小就这样,大智慧没有,小聪明一万,最喜欢干的事情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两人从公司出来,去了常去的小馆子,万家强要了两个菜,刚要挥手跟老板说好了,被万家顺一把拦住了:“今天这么好的日子,再添个菜。”说着,拿过菜谱扫了一眼,又添了道葱烧蹄筋。

    万家强是个节俭的人,说吃不了你打包啊。

    “放心好了,有我在,浪费不了。”说着,万家顺拿过一瓶啤酒,打开,给自己和万家强各倒了一杯,万家强见状,把他跟前的啤酒拿走:“你下午还得跑车,不许喝酒。”

    “今天啥日子?我还跑车!”说着,万家顺把啤酒拿过来,喝了一大口,先是示威似的看着万家强,然后龇牙咧嘴地笑了:“哥,你都要挣大钱了,也不知道给你弟弟放半天假。”

    “你小子!”万家强让他说得哭笑不得,说什么挣不挣大钱,他正愁着上哪儿去倒腾原材料钱呢。

    万家顺一愣:“是个事啊。”又问:“多少?”

    万家强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一百万。”

    万家顺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能贷款?”

    “难。”万家强说。

    “再说再说。”万家顺端起酒杯碰了碰他在桌子上的酒杯,“先高兴高兴再说。”

    万家强苦笑了一下,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万家顺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阳光灿烂地笑了,说:“哥,你猜,你是怎么中的标?”

    “投的么。”万家强说,真的,除了让季苏帮着从季蓝那儿打听打听招标的消息是否属实,在他个人感觉里,投标这件事就跟朱天明没任何关系了,因为之后的投标事宜,他都是公事公办地跟朱天明公司的生产科联系的,投标需要递交的一切资料,也是从生产科过的手,莫要说跟朱天明打招呼,他连让朱天明知道他要参加投标都没让知道,所以,说起中标的事,他坦荡得很。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万家顺说着,掏出手机,打开图片库:“哥,我的亲哥,你好好看看,这是我让天明哥拍下来的投标书,哪一家的标书做得都不比你差,为啥你中标了他们没中?”

    万家强觉得气氛不对,就警觉了起来:“家顺,你什么意思?直接点。”

    万家顺点头,放下手机:“哥,这么说吧,你这个标,完全是在天明哥的操作下才中的。”

    “胡说八道!”万家强就觉得一股热血冲上了脑门,“我光明正大自己投的!”

    万家顺摆摆手:“哥,咱别这么大嗓门,这么说吧,二十几家公司的标都是光明正大自己投的,可让谁中标这事,就未必正大光明了。我直说了吧,我猜到你会投这个标了,就去找天明哥了。哥,要不是我好说歹说地许下了好处,这个标你就是连投二十年也中不了。”

    万家强直直地盯着他,就觉得一波又一波的热血往脑门顶上冲,他是个最讨厌歪门邪道的人,怎么会稀里糊涂成了歪门邪道中人了呢?原先就不是很丰茂的喜悦,彻底地荡然无存成了屈辱,这就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独自一个人闯过了千难万险抵达了目的地,正得意着呢,突然被告知,胜利的到来,并不是因为他多么的勇猛,而是有很多力量在暗中保护他。太杀伤成就感了。

    万家顺看出了哥哥的懊恼,怕继续嬉皮笑脸下去,会把他惹翻,就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酒杯:“哥,生气了啊?”

    万家强抿了一大口酒,没说话,那些因为懊恼而来的愤怒,却继续在胸腔里发着酵,说真的,看着万家顺那副觍着脸的德行,很多次,他心里的一只手,已经拍在桌子上了,还有个自己,也嘶喊了无数遍我不干了。

    觉得辱没。

    自从和季苏结婚,他就能感受得到来自季蓝两口子的轻视,他从没发作过,那是因为他们轻视他们的。只要他不做让他们轻视的事情,那些投射过来的轻视就成了一面镜子,彰显了他们自己的粗鄙和狭隘。可现在,他的这个一门心思往着钱奔的亲兄弟,背着他,把让季蓝两口子多年来试图轻视他却没落到实处的轻视,彻底地,像烙印一样烙在了他的脸上。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痛恨万家顺,也从没像现在这样痛恨了万家顺还有火没地发。因为,万家顺这么做,也是百分之百地为了他这当哥哥的好。

    万家强黑着的脸,也真吓着万家顺了,他抿了口酒,声音不高,但还是底气很壮地说,就现在这社会,想做成点事儿,不靠关系成吗?

    万家强强压着怒火说我万家强没靠关系照样活了三十多年!

    “咱又没求着谁,这可是主动送到门上的关系。”万家顺原本想今天中午跟万家强卖卖功劳,顺道把朱天明的回扣敲定了。

    在跟朱天明谋划让万家强中标的时候,朱天明也明说了,现在是商业社会,谁也不会给谁白忙活,更没人替别人白白冒险。说白了,操作万家强中标这事,不符合商业规则也不符合商业道德,他要冒很大风险,所以,相应的好处,还是要按市面上流行的潜规则来。万家顺作为中间人,当然也应该拿一份好处,也要从万家强给的回扣里给。万家强和万家顺毕竟是亲兄弟,拿自己亲哥的回扣,在情面上说不过去,朱天明就给主动揽了过去,说跟万家强说,回扣是只给他一个人的,等他拿到手以后,拿出一部分给万家顺,这样也算是在亲哥面前给他保住了颜面。

    万家顺还挺感激的,觉得朱天明这人确实有担当。

    可现在的万家强怒火万丈的,让万家顺不知该怎么开口了,只是讷讷地看着万家强,除了嚷嚷着喝酒,不敢再说别的。

    还好,万家强主动提了:“是朱天明让你找我要回扣的?”

    万家顺吭哧了一会儿,才说朱天明没明说,但意思里是有了。

    “你告诉朱天明,这标我放弃了!”一想到朱天明是这种专门制造潜规则的人,万家强就气不打一处来。

    万家顺一听就急了,因为一旦决定投标,都是要交诚意金的,诚意金就像定金一样,一旦中标后放弃,就退不回来了。

    万家顺一急,就结巴了,说:“哥,我的亲哥,你标也中了合同也签了,现在又弃标是要付违约金的,咱家钱还没多到让你这么随意耍着玩的地步吧?”

    万家强仰头喝了一杯酒,别着脸看饭馆窗外,没搭理他。

    万家顺磕磕巴巴,口不择言地劝他:“哥,天明哥回扣的事,咱可以再商量,咱可千万别干拉开架子要打大雁,结果大雁没打下来把枪弄丢了的傻事。”

    其实,万家强也是说气话,现在弃标,要付合同金额10%的违约金,这不是闹着玩的,就灰灰地冲万家顺摆了摆手:“你去问问朱天明,打算要多少,让他明说。”

    万家顺捏着小心说5%。但他不能说这5%里有他的1.5%。他不好意思说并不意味着他认为拿亲哥的回扣有啥好羞愧的,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他不过把这老话儿实践了一下而已。这么大一笔生意,如果他介绍给别人的话,给1.5%的回扣他还嫌少了不干呢。所以,从某种程度上,他觉得自己这是在帮万家强。

    “他什么时候要?”万家强咬了咬牙。

    “越快越好,哥,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嫂子那个姐姐,挺不是个东西的,听天明哥说他妈因为老年痴呆得厉害送养老院了,24小时护工守着呢,花不少钱,我嫂子她姐不给,全得天明哥在外面弄事挣钱找补,哥……你也别一听天明哥要回扣就心里不舒服,他也不容易,都是让生活逼的。”

    这番话万家顺替朱天明说得掏心掏肺的。万家强觉得也是。生活就像一架大战车,每个人都是它的俘虏。

    因为季苏不支持投标,关于投标中标的事,万家强在家没提。傍晚,心意深沉地回了家,晚饭也没胃口吃,躺在床上漫无边际地想这一百万从哪儿弄。

    其实,他知道自己所谓的愁肠百结很虚伪,其一,一百万不是个小数;其二,作为第一代城市移民,除了抵押房子从民间借贷公司借钱,他没第二条路可走。夜里,他试探着问季苏,如果准确无误地知道三个月后将会有两百万进账,现在让她把房子抵押出去,她干不干?

    季苏斩钉截铁地说不干。

    万家强说再过三个月就有两百万进账啊。

    “万一进不了呢?”

    “不会的,合同白纸黑字地签着呢。”

    “我是个悲观主义者。”然后,季苏就忽地坐了起来。

    “我也不乐观。”万家强小心翼翼地说,“但不管这世上有多少中途荒废了的合同,还是按约履行了的合同多。”

    季苏就按亮了台灯:“你去投标了?”

    万家强点了点头,但没敢说实话:“我正在和他们公司商量,为了保证质量,最好是由他们提供原材料,这样,我可以把利润调低点,但至少不用冒那么大风险。”

    “这还差不多。”说完季苏又躺下了,还是有点不放心,说:“家强,你知道的,我是个没安全感的人。”

    万家强探手按灭了台灯:“知道,我继续和他们协调去。”

    季苏说协调不成咱就不干了。

    “好。”万家强的心,沉甸甸的,遂决定,关于筹款的事,不再和季苏商量了。

    男人就得这样不是?把所有的压力一肩担了。让老婆孩子过轻松惬意的日子。这么想的瞬间,万家强觉得自己挺伟大的。

    5

    最终,万家强还是瞒着季苏把房子抵押了。

    本来,万家强想去银行办抵押贷款来着,可去了一问,他办的属于小型企业的小额贷款,不仅不好办,流程也烦琐而漫长,等贷款批下来,说不准订单合同的期限也到了,他等不起,只好去找民间借贷公司,手续简单,虽然也需要抵押房产,但流程短,三五天借款就到账了。

    尽管如此,万家强还是给难住了,因为抵押房产需要夫妻两人一起签字,可他知道,莫说让季苏签字,就是让她知道了要抵押房子贷款,这事都十有八九得黄,就跟万家顺商量。

    万家顺说这还不好办,他整天在街面上跑,别的不敢说,三教九流的人还认识几个。第二天,跟万家强要了张单人一英寸照片,第三天就给了他一本假离婚证和一份把房产判决到他名下的法院离婚判决书。

    把万家强吓了一跳,扔蛇蝎一样,给扔到了一边,说我和你嫂子好好的,你这不是咒我们么。

    万家顺说什么咒不咒的,那些在街头摆摊卖杂耍的,哪个不整天咒爹骂祖宗的,也没见人家是遭天谴了还是挨雷劈了,你还没到那一步呢,你不让我嫂子知道不就行了?见万家强还是愣愣的不吭声,万家顺又把假离婚证和判决书拿起来,拉过他的手,塞过去:“我嫂子是通情理讲道理的人,就算有一天她知道了,不用你解释她也明白,你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让她和美芽过上更好的日子嘛。”说着,万家顺又笑了:“等订单完成了,账也结了,钱也挣到手了,你再把这假离婚证往我嫂子跟前一拍,还不是笑谈一场嘛。”

    嘚啵嘚啵说完这些,万家顺突然仰慕自己,居然有这么好的口才,居然说服起在他眼里一直高大上的哥哥来了,而且从神色上看,哥哥已经十有八九被他说服了!

    由此,万家顺觉得,钱真他妈的是个好东西,就因为只要说服了哥哥就能挣三万块钱,他竟然口才可以这么好。

    这不是他多么有水平,而是前面有三万块钱等在那儿啊。就跟在驴子眼前吊一束鲜嫩的青草就跑得快是一个道理,前面有他想要得到的三万块钱就潜能爆发了。

    想想投标前交上的二十万诚意金,再想想自己付出的努力,万家强一跺脚,决定就这么办了,当天晚上就偷摸从家里翻出了房产证,第二天一早,带着去了民间借贷公司,下午去房产交易中心办了房产抵押后,借的钱就到账了。

    钱到账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十万块钱,让万家顺给朱天明送了去。

    怕他起疑心,万家顺还跟他虚情假意地推让了一会儿,说送钱是送面子的事,最好他自己出马。可万家强不愿意见朱天明,更不愿意亲手把这钱递到他手里,觉得辱没得很。一种无论如何也洗脱不了的辱没。

    万家顺这才推却不过地接过钱,屁颠屁颠给朱天明送了去,朱天明也没有食言,当即就抽了三万块钱给他。

    万家顺就像个整天在街头讨零钱的小乞丐,突然被人扔了一大捆票子一样,高兴得手舞足蹈,都不知该怎么着好了,先去珠宝店给陈玉华买了一条白金项链,又跑到乐万家楼下,给陈玉华打电话,让她中午别在单位吃盒饭了,下来请她吃好的。

    为了给陈玉华个惊喜,关于帮万家强投标中标赚回扣的事,他一直没吭声,这段时间以来,想想即将到手的钱,他都让高兴给憋得快出痔疮了,今天中午,终于可以大大地释放一下。

    在楼下等了一会儿,陈玉华才嘟嘟哝哝地下来,满眼警觉地看着他问干吗要请她吃好的?是不是捡着钱包了?

    因为万家顺是开出租车的,这世界上有多少马大哈顾客他就能捡多少东西,什么手机钱包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东西,万家顺经常捡到,但他自诩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人,对捡到的东西,但凡能还得回去的,都还回去了,这倒不是他做人多么高尚,被顾客遗忘在车上的东西,大多是对顾客自身有用,对别人是一无是处,与其留着被丢了东西的顾客诅咒,还不如当个好人给送回去呢。

    所以,每每他捡了送不回去的东西,都是百无一用地往家一扔,陈玉华就奚落他怎么不捡一钱包呢,钱包不是其他东西,最实惠了,因为钱可以变成任何她想要的东西。

    可大多数人的钱包里都有个人信息,但凡捡了,基本就没还不回去的时候,这让还算个好人的万家顺两口子多少有些懊丧。

    这天中午,万家顺决定请陈玉华吃她朝思暮想的必胜客比萨饼。

    等陈玉华从大厦里出来,万家顺先是得意而胜利地一笑,然后,背着手,爷一样地仰着头在前面走,就是不接陈玉华的茬。陈玉华又是急脾气,几乎是一步三拽地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万家顺头也不回地进了必胜客,点了一个芝士比萨,又要了几味小菜,才笑眯眯地看着心急如焚的陈玉华说:“你老公发财了。”

    陈玉华就做出一副随时要因惊喜晕倒的嘴脸,夸张而神经兮兮地看着他:“多少?”

    万家顺让她猜,她摆弄了一会儿手指头,问他是不是买彩票了。万家顺说没。陈玉华就泄了一大半的气,只要不是中彩票了,这财就大不到哪儿去,薯格上来了,她捏了一片蘸番茄酱吃了。翻着白眼表示没兴趣猜了。

    万家顺这才贼眉鼠眼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鼓囊囊的信封,从桌子底下塞过去:“数数。”

    陈玉华狐疑地接过来,打开信封看了一眼,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小声问:“捡的?”

    比萨上来了,万家顺拿手捏了一大块,跟吃煎饼卷鸡蛋似的咬了一大口:“挣的。”

    “说正经的。”陈玉华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还挣的,你别蜜蜂挣了腚去就成!”

    在万家顺的老家,讽刺人一门心思挣钱没挣成反倒赔了,就会讽刺他是蜜蜂挣了腚去,因为蜜蜂在蜇人之后,会把毒针连同屁股一起,留在被蜇人的皮肤上,自己踉跄着挣扎飞走死掉。

    万家顺不高兴了,悻悻说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出息啊。

    陈玉华也托起一角比萨来小心翼翼地吃着说:“你以为呢?”

    万家顺说真是我挣的。然后小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陈玉华就跟嗑瓜子嗑出只臭虫一样地看着他,满脸的错愕:“万家顺,你行啊。”

    万家顺就开心了,以为陈玉华要夸他。没承想陈玉华说你什么人啊,连你亲哥的钱都挣。

    “我亲哥的钱就不是钱了?”万家顺这才知道陈玉华是要奚落他,悻悻说:“如果我不要,这些钱全成朱天明的了,我凭什么便宜他?”

    陈玉华想了想,觉得也是。

    可万家顺倒有点讪讪的了,吃完比萨,才小声问:“你真觉得这钱我不该挣?”

    陈玉华警惕地看着他:“你打算干吗?”

    “你要觉得不该挣我就给我哥送回去,说我找辙给他要回来三万。”

    陈玉华飞快地把钱塞包里,推了他一下:“滚。”说着,快步往外走,万家顺就知道陈玉华说归说,但真让她把钱吐出来,也是不舍得,就嬉皮笑脸追上去,一把把她揽在怀里,笑嘻嘻地说看在老公给你挣了一大把钱的份上,今晚把老公当干部伺候伺候吧?

    陈玉华一下子甩开他:“臭流氓。”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刘洁

    【作者简介】连谏,本名连淑香,职业码字人,曾出版长篇小说《门第》《家有遗产》《请对我撒谎》《别对我撒谎》等多部,有多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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