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原创版-火星居民的地球梦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要问谁是当今最伟大的男人,刘书巧一定会毫不犹豫告诉你,埃隆·穆斯克。

    埃隆·穆斯克是谁?估计没有很多人熟悉。如果简单告诉你,这个帅气而疯狂的小子和他的私人太空探索公司也许就是实现人类去火星旅行的有力推动者和实现者,并已宣称未来自己将在火星上退休,你除了咂舌,还有办法抵御吗?

    外貌平淡,投到人堆儿里绝对找不见的刘书巧,就因为“我要去火星”的宏图大志变得不一般起来。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刘书巧,闺房里不见藏着漂亮衣衫的衣橱,也没有把脸当成试验田,那些需要做精确化学配比的化妆品的瓶瓶罐罐,也只有桌上最简单的两三样,女孩子都喜欢的各种卡哇伊的玩具装饰品也找不见。小屋里除了书架上积存多年的太空探索宇航类的杂志简报,便是她千辛万苦淘买的各种航天模型,各式火箭、飞船、航天飞机、月球车、卫星,甚至还有一个中国“长三”火箭发射神舟飞船的拼插模型,它们或精致或简陋,都被擦得油亮摆放齐整。一个宇航员登陆火星的小沙盘被乖巧地摆放在床头小茶几上,那是前男友当初花心思去求在美国的发小买来向她求爱的信物,据说花了快两百美金。也是因为这个东西,她把他奉若知音,死心塌地谈起了人生中第一场恋爱。靠床的墙上贴了一幅地图大小的星空图,还专门让爸爸搞了许多电珠和几盏小灯,顺着星空图的边缘将电珠串起来,亮起来忽闪忽闪。无数个夜晚,刘书巧就把自己关在这氤氲着的神秘宇宙氛围里独自冥想,她在这里快乐过、悲伤过。最小最轻的水星、最亮最灿如钻石的金星、最大的木星、扁圆的土星、蓝色冰冷的天王星、风暴迭起的海王星,每一个都给予刘书巧无限遐想,然而令她幻想最多的还是那个热情神秘的红色星球——火星。因为那里有可能成为人类新的寄居地。

    去年春末夏初,她甚至瞒着父母和男友憋在这间小屋,参加了荷兰“火星一号”招募首批火星居民的报名,小心仔细在网上填报了长长的问卷,精心做了自述和视频,还缴纳了十一美元的申请费,即便招募通告说得很清楚,这是一次有去无回的旅行。但她看着墙上那团火红的星球,心中充满力量,总在想象二十年后的自己,人到中年,健壮结实,有丈夫孩子家庭美满。无疑,丈夫就是男友。这点她很肯定。她甚至开始斟酌是提前告诉家人真相,还是悄悄不告而别,怎么表述才能让他们少些难过,甚至像童话里的田螺姑娘那样,把家里拾掇得干净整洁,做好的饭菜放在锅里,然后留张字条,悄悄离开。但是越想越觉得难过。最折磨人的那几天,她总是看着男友默默流泪,也不说话。让男友好一通紧张,以为恋人发现了什么,情急之下,就交代出在KTV唱歌喝多酒,亲了陪唱小姐的事。她顿时傻了,脑海里的美好不舍统统暂且隐去,注意力全放在地球上的事儿了,谁叫咱还是地球人呢?

    如今,小屋的一切如同昨天一般新鲜,主人却不见了。

    北京西客站三站台。一辆列车刚刚停稳,带着跑了一路的风尘,刚歇下脚,喘粗气的声音似乎还未消退。各个车厢的门已迫不及待地打开,仔细整理了仪容的乘务员小姐已光鲜笔直地站在车门旁,淡然地目视着即将进入这座城市的人流被很快淹没。

    刚下火车,刘书巧便被滚烫的阳光紧紧捆绑,后边下车的乘客对炽烈骄阳的惊呼和一点抱怨,她不以为然。拿出纸巾蘸着脸上脖子上瞬间密集逼出的汗水,心中竟然有些愉悦。到底是北京的太阳,敞亮,把锁在体内沟沟壑壑角角落落的霉湿阴寒全掀开了盖子,好好晾晒一番,吐气也顺当了许多。站在车旁,身旁荧光绿的箱子对她而言显得有些庞大,她好像还在努力适应着脚下稳妥坚实的地面,还有北京这座颇具新鲜感的城市。

    都走到站前广场了,刘书巧脑子里还盘旋着那个叫她“阿姨姐姐”的小女孩的问题。那个住在下铺乖巧到人见人爱的小姑娘歪着脑袋,无比严肃地问刘书巧到底会不会笑,尽管她的母亲已尴尬地使劲嗔怪着女儿的失言。刘书巧还是绽放了一天一夜旅途中唯一的笑容,尽管脸部肌肉有些僵硬,却是由衷的。

    关于笑的话题在脑子里终于淡出,刘书巧还没有想好去往哪里。她站在广场公交车总站,目送着一辆一辆车驶向四面八方。终于下定决心跳上一辆。拽着大箱子,还没站稳,眼尖的售票员的嗓门已亮堂堂地脆响提示:“前面那个穿彩色衣服的姑娘,买票了吗?”

    不用回头,也不用四处张望,刘书巧便知说的是自己。她低头,一头红发披散胸前,荧光色和冰淇淋色铺满一身,她从印着大嘴猴的蓝色背包里,慢吞吞地摸出钱包。她未来的日子里急需这些色彩带来存在感,当然还有喜悦和热情。

    她付了到终点的车费,还是不知去往哪里。她漠然地看着车窗外,随着起伏的车身,窗外的街景像一幅画轴被缓缓拉开,从热闹到繁华,再归于城乡接合处的粗陋,仿佛完成一次穿越,令她有点恍惚。终于视线里飘来一个有趣的名字,“火星旅社”,心动了动。火红简陋的招牌配上一栋明显是城中村的农民为了增加拆迁款临时搭建的“小炮楼”,本来非常契合周围凌乱粗简的环境,然而离地万里的名字,又令它和周遭显得不搭调,有了隔膜。

    等到饥肠辘辘,一身汗泥捆在身的刘书巧拉着箱子站在“火星旅社”前台大嫂面前时,时间距离下车已过了快三个小时。大嫂比成手枪状的手势足以令她欢欣鼓舞到忽略那张提高警惕的大饼脸带给自己的别扭感。一月八百,独立居住。这已是她刚才打听的所有店家给出的最低报价。虽然房间小如鸟笼,哪里都黑乎乎脏兮兮的,还有一股子怪味始终尾随,她还是选择住下。毕竟前台墙上并排挂着两幅火星图,多少给了她点安慰。

    刚刚从冷气开得十足的金汇写字楼走出来,叶明菊立刻被室外的湿闷挡住口鼻,气息也明显不够用了,脑子有点眩晕。看着身边轻巧穿过的绿色出租车,她还是决定走上一段,去坐公交车。一路上任由“三万起”“月息五分”“半年”几个词语在脑子里上下翻腾,心跳也在这样的斟酌中变得快起来。昏头昏脑低着头走,冷不防被臂戴红箍身穿黄绿马甲的女交通协管一声断喝:看着路,红灯!她才发现自己已越过立交桥下的斑马线几步,几米外,一辆辆车子从眼前飞驰而过。身上的汗猛然凉下来,迅速传导至手指尖,冰凉潮湿。她慌忙退回到等待过马路的人流中,用手去冰镇一下又红又烫的脸颊。她扭头看见右手马路边有一家店铺正在装修,屋里地面上凌乱的材料还未收拾干净,深棕色烫金的招牌已牛皮烘烘挂出来了:万博通投资理财咨询公司。和它隔着两间店铺就是市政府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大门。叶明菊觉得好笑,真会找地头,和政府机关当邻居,估计又能添不少信任分。是啊,早听说今年在街上只要有新铺装修,看都不用看,一定是投资理财公司开张。果真应验。真是全民抓钱的节奏啊。

    叶明菊从前工作的厂子是生产汽车的,她是材料员,要上夜班。虽没有一线工人那么累,但耗时间,而且工资也低,好像除了紧紧巴巴的日常用度,手里再也没啥余钱。尤其是女儿上了初中,开始有了课外辅导班以后,低微的工资令她时常感到呼吸不畅。不过直到丈夫出事后,她才下决心办了辞职。

    回到家中,叶明菊把头发胡乱绾起,系上围裙,手脚麻利地开始准备晚饭。菜是一早去早市买来放在冰箱里的,还都保持着饱满和新鲜。扁豆茄子丝瓜红苋菜,还有已收拾好上锅的红烧小排,叶明菊对晚餐格外在意,因为今天,是丈夫刘万福回家的日子。这些都是他爱吃的。

    叶明菊只有在厨房,缠绕在身上的一切烦乱和不如意才会自然降落在煎炸烹炒中,暂时隐去。这两年,她更是把做饭当作一种最好的解压方式。看着那些红黄绿黑白在“刀光剑影”下侍弄出需要的形状,接着被赋予了香气和滋味,各种食材调和,在锅里毕毕剥剥欢跳之后,成为想象中的模样,生活在叶明菊看来就有了希望。

    这会儿,菜已上桌,诱人的香气刺激着嗅觉,味蕾也充分活跃起来。窗外传出邻居菜下锅烹炒的声音,不知谁家的孩子在不停地哭叫,连续凄厉,让坐在沙发上歇息的叶明菊心慌意乱。她看看表,拿出手机拨号,电话里的男声告诉她,已经进市区了,马上就到。她长出一口气,立即起身去厨房拿出早就泡上的西瓜,切成条形小块,搁在果盘里还是完整的形状,再放进冰箱,吃时干净又方便。叶明菊很讲究生活细节,所以无论经济条件再紧张,外人见到的永远都是她光鲜讲究的样子。叶明菊年轻时,样子很招人,即便人到中年,眼波流转间,端庄与妩媚还是分分毫毫流泻溢出,更多了些成熟从容,韵味自是年轻时不曾拥有的。

    现在的年轻人不是靠相亲就是通过网络聊天认识谈恋爱,在这点上,马上就要过五十岁生日的叶明菊可比他们更浪漫。因为这爱情,是她努力争取来的。

    刘万福是参加过“两山轮战”的战斗英雄。一次夺取高地的战斗中,刘万福和他的尖刀班战友承担了压制敌方火力点的任务,战斗异常惨烈,迎接他们的不仅有密集的子弹和火箭炮,还有火力点外埋下的线雷。他是看着身中埋伏被线雷炸得血肉模糊的副班长,使出最后力气拿着他递上的两个手雷塞进那个张着血口獠牙的火力点。只听到副班长高喊一声:趴下。掀起的爆炸波裹挟着血泥顷刻而下,盖在了刘万福的身上。浓浓的血腥味道和呛鼻的硝烟,把他最后一丝平和的神经击碎了。他像疯子一般爆发,怒吼着一跃而起,早忘记了掩护躲避,端着枪,揣着手雷,冲向敌阵,仿佛刀枪不入之身,把敌人看愣了。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声后,不远处是七具敌人的尸体。

    这次战斗,班里活着回来的只有两个人。刘万福背着用藤蔓和背包带绑着的副班长的遗体,一手提着枪,一手架着负伤的战友,早已辨不出颜色的面部,翻着血红的眼珠子还在喷着火,盯到哪里,哪里就火星四溅。

    刘万福荣立一等功,参加了报告团巡讲。也因此和叶明菊相识。确切地说,应该是叶明菊创造机会结识了刘万福。无非是纯情女青年崇拜英雄的老调调,但叶明菊喜欢的是刘万福的不一般。

    下了战场的刘万福因事迹确实过硬,被选进了报告团。而他偏偏逆势而为闹着不去。从师部到连队,被领导挨个谈话,晓情喻理,纪律形象人心名誉这些必须在乎的东西统统搬出来。刘万福去了。可军里和师部出了一套事迹材料写作班子写出的稿子,洋洋洒洒让人怒火豪情并升的几千字,他看了背了,溜熟。他照着讲了两场,底下掌声雷动,群情激昂。第三场,他上台,啪,干净利落地敬礼过后,便是简短的简历。之后,他说:“我不能再讲了。每讲一句,我都觉得愧对地下的战友,为什么我回来了,他们没有?为什么我立了功,一些伤残的士兵却没有?为什么我能在这里滔滔不绝,却没有他们的声音?战争远非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不止有使命、光荣、豪情那么简单,还有很多很多。我很失望。”顿了顿,他才说:“……对自己。站在这里讲话的人,应该是他们,不是我!”他说得很慢,好像一个字一个字砸出口。他仰起头,徒劳地掩饰着夺眶而出的泪水。之后,是一个长久的敬礼。礼堂片刻的静默。一直想上前干预的主持人连同他的声音被潮水般的掌声,和潮水般涌动的自发起立鼓掌的观众身影淹没了。那些身影里就有叶明菊。她替工友,是第二次听报告。而她死心塌地迷恋上刘万福就在这次。

    叶明菊送刘万福的战友孔凯到楼下,孔凯再三交代叶明菊:“注意点,尽量让刘万福放轻松。”叶明菊有些不安,她使劲向已发动车的孔凯扬手挥别,闪过眼前的是沉稳的笑脸,她才微微踏实些。

    回来几个钟头了,刘万福说的话不足十句。只是很认真地吃瓜,吃饭,像是要把那些瓜瓤饭菜研究出灵魂一样。小排上的肉丝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碗里一颗饭粒不剩,这是他的习惯。叶明菊小心翼翼地收拾妥当,将电脑打开,音箱里传来的是邓丽君唱的《何日君再来》。温软的腔调,如夏日里的一阵凉风,把所有的燥热都驱散了。刘万福最喜欢听邓丽君的歌,说那让耳朵舒服。刘万福坐在沙发上,脚上穿的是叶明菊给他亲手换的拖鞋,软软和和。这是他每次回到家里的感觉,像暄软的棉花垛,舒服却不扎实,徒有的坚硬根本散不出去。他站起身看看这转转那,一套七十来平米的小三居,他角角落落都转了一遍。他的目光是警惕而锐利的,手掀掀,动动,每一处掩着的物品都让他不太放心。他甚至知道老婆叶明菊此时正在角柜前数着几个瓶子里的药片,把它们分装在服药盒里时目光还一直黏滞在自己身上。但他根本不在意。

    一直在忙活的叶明菊终于踏实坐在刘万福身边了。她脸上盈着笑,却有些局促不安。张开嘴说出的头几个字声音有些干涩。“万福,你不高兴回来吗?我可盼了好些时候了,你半天不说话,看把人吓的。你来嘛,摸摸人家心跳多少下?”说着有些委屈,和丈夫凑得更近些,拉起丈夫的手贴在胸口上。她的声音有了温度,带着一丝嗔怪。

    “怎么会?”刘万福侧过头,很认真地看着叶明菊,眼眸里闪动着孩子般的纯真。他宽大的手掌伸向她,在脸前顿了一下,透着犹疑,终于抚上脸庞,笑容羞涩,终于下决心像对待孩子一样拍拍妻子的脸。

    那一刻,叶明菊的脸开始发烫,眼也胀胀的,最热的还是心。她心里多么希望这样的抚摸再痴缠长久一点。她想说,瞧你!喉头却哽着说不出口。好像为了打破尴尬,刘万福两手无措地在裤腿上蹭了几下,神色变回自然。

    “书巧咋样,两周没见了。这丫头原来得空就黏在家,轰都轰不走。现在怎么总也不见影儿?”

    “她现住宿舍,前天她打电话回来,说公司派出培训,得有一阵。话也没说两句就挂了,说时间排得紧。女大不中留,话越来越少,也不知忙什么。看来是随了你。”

    叶明菊望向丈夫,眼神火热。

    “当女儿的和妈生分就不应该……”刘万福不理老婆的温情,还想继续讨论。

    “快吃药吧!已经过了饭后半小时。”叶明菊无心,把话题岔开。今天,最重要的就是让刘万福平平静静的,其他都不是事儿。

    叶明菊是被爆竹声惊醒的。吃力睁着眼睛,白光透过眼睫毛,看看墙上的挂钟,刚刚五点。心里嘀咕着,这是哪家的野小子干的?住市中心肯定没人有这胆子。又迷迷糊糊翻个身,把手伸向床的另一边。马上一个激灵坐起身,顿时清醒了。

    床上没人。

    啾!叭!窗外的爆竹垂死挣扎着,稀稀拉拉阴阳怪气响两声。再响两声。

    光着脚的叶明菊看到床侧地上趴着的刘万福,穿着从衣柜里翻出来的老式迷彩服,扎着武装带,沙发脚凳被他当作了不错的掩体。他的表情亢奋迷离,完全忘记周围的世界。时而匍匐,时而停下警觉观察四周。鞭炮一响,他就比着手势练瞄准。看到叶明菊,他一脸焦灼,一边示意她趴下,一边拿手指竖在嘴中央。一个娴熟的就地翻滚,他已经趴到了沙发后面。这个家俨然变成敌人眼皮底下的阵地,一场殊死搏斗即将发生。

    此情此景令叶明菊周身的毛发要竖起来。身上裸色性感的丝绸吊带睡裙发出柔和的光泽。一边的肩带滑落,露出半个挺实的乳房,一些凌乱的发丝粘在有些汗湿的后颈,性感撩人。然而女人的风情和此时的氛围比起来,是如此不合时宜。立在床边还有些茫然的她很快成为刘万福的目标。

    一声从胸腹处挤压出来的凄厉的号叫响彻这屋里的各个角落,吓得鞭炮也哑了声。紧接着一声脆响,盛开着百合康乃馨的仿水晶花瓶砸在地上,那是专为迎接他回家才买的。溅起的碎玻璃碴崩到叶明菊腿上刘万福脸上,停顿片刻,便有血流出来。叶明菊看都不看一眼伤口,人缓缓蹲下,用手死死掩着嘴,长长地抽泣,还是憋不住发出声。

    男人的身影腾地跃起,凶猛地扑向女人。叶明菊不反抗,只是用一只手臂护着低垂的头,蹲着的身子蜷缩得更紧。一阵噼里啪啦,皮肉接触的暴力声响后,刘万福蹿进卫生间,把门关上,随即发出难过的呜咽。哗哗的水声,不息,凶狠地拍打着皮肤。他慢吞吞地解下武装带,脱下迷彩服,一件件在水盆沿上仔细叠好,丝毫不在意被水浸湿的部分。他望着镜中的自己,痛苦难过让他低下头。伸拳狠狠擂向水台,手泡进储满水的洁白水池,一线红色渐渐晕染开,水变得浅淡。

    叶明菊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抱膝缩蹲在地上,头发蓬乱,右脸颊明显开始肿胀,鼻孔流出的血污粘在手上和裸色的吊带裙上,触目惊心。她的嘴使劲抽搐着,没有哭泣。两眼失神望向前方,渴望把看不到尽头的坚硬击穿。一阵突至的风,唰地吹开了白色落地纱帘的一角,阳光突袭成功,照着一屋子的狼藉。风鼓动着纱帘起伏,起劲做着鬼脸。

    不到一天工夫,这间角落里的小房间就被刘书巧拾掇得舒服干净有生趣。地板革上面的污渍,在洗衣粉的强攻下,终于露出柔和的面容。床前地上铺着充满童趣的泡沫拼图,一个方枕,便是她倚靠休闲的地方,床头柜上的小猪马克杯望着主人惬意地眯着眼睛笑呵呵。桌子上安静地放着一盒油画棒。与之呼应的桌子上方那张色彩浓烈的抽象涂鸦,色彩在红色旋涡中层层递进,变成亮黄的小点,一张面目不清的脸与旋涡重叠,似扭曲似深情,望着渐行渐远将要丢失的光亮,是想挽留,还是快意?

    刘书巧出神地打量着小屋,汗水在渐渐消退,燥热也随之而去。粘在额头上汗湿的发丝打着绺,像抹了摩丝般有硬度。

    电脑里放着汪峰的《绽放》——穿越所有的痛苦穿越所有的伤害就在这灿烂的一瞬间我的心悄然绽放——要是说喜欢汪峰的歌就是喜欢摇滚,那一定是伪的。这样讨巧的音乐和真正的摇滚精神还是相差千里。刘书巧自嘲地想,只是今天千万别放《北京北京》,估计听了,自己就没勇气继续待下去了。

    刘书巧拎着盥洗袋和换洗的衣服往水房边上的浴室走去。只见一个头裹毛巾穿花裙的女人蹲在那里,戴着一次性手套在下水口认真抠着。边上是一堆缠绕的头发和塑料纸等说不清的污物,黏糊在一起,让人反胃。刚出浴的女人,面色潮红泛着亮光。眉毛被刀片修得高挑纤细,夸张得像好莱坞三十年代的女演员,眼神却很锋利。刘书巧正琢磨着这样糟糕的眉形和女人是否太不相配,一个声音传过来:“新来的?”

    女人看着刘书巧扬了扬疏淡的眉毛,眼神挖人。刘书巧不喜欢和陌生人搭讪。尤其不喜欢这个看着张牙舞爪的女人。凌乱地点下头的工夫,那个声音又在耳边炸起:“看你是个讲究人,别像其他人似的尽干不漂亮事。”她猛地在刘书巧面前举起夸张的弯成花形的手指,一脸嫌恶地晃了晃——是一个用过的避孕套。刘书巧脸腾地热起来,躲闪不及地低下头。“喏,这个给你拿着,洗澡后记得清理。”天知道这个女人从哪里变出几个一次性手套递给刘书巧。

    洗完澡出来,刘书巧又撞上那女人。她穿着一条苹果绿的蕾丝裙,拿着加热好的电烫板正在一下下对付她的一头亚麻色长发,动作娴熟,发型已有模有样。街上少女最爱的齐刘海照样安在她的脑门上,发尾自然地卷,披在肩上。虽然从背后看,女人身材不错,可配上她有些尘霜的脸和颜色暗沉的肌肤,还有青筋暴起的手,却是南辕北辙完全不搭,样子就像粗陋的名品仿制,俗气廉价。这副样子让刚才被她咄咄逼人的架势惊吓着的刘书巧有些说不出的愉快。经过女人身边时,她看到女人在注意自己的手,刘书巧手里拿着刚清理出的垃圾。女人的脸色顿时柔和下来。

    “我在走廊往里左面倒数第二间,挂白花门帘的,有空来玩!”女人的声音比刚才悦耳了很多。刘书巧压根没听清说什么,含含糊糊地应付着,楼道顶头那些花花绿绿的气球早已如磁石般将她的目光吸牢。它们在一个小伙子手里转瞬间就变成了活泼的小猴、美丽的向阳花。旁边站着的花裙女孩头上、手腕、裙子和鞋子上缀着的五彩气球,尽管头顶只有一支暗淡可怜的廊灯,依旧遮不住隐约的透明与莹亮的色彩带来的梦幻感。刘书巧多想在这个梦里沉睡过去。

    说是旅馆,其实多数房客都是像刘书巧这样图租金便宜的常住户。虽然多不认识,但从他们进进出出手中拿的那些家伙什儿,刘书巧就知道无非是做点小买卖糊口的摊贩和打工的最底层的“漂”们。也许无论什么人来到北京,梦想都会变得很大很大。刚从隔两条马路的面馆里艰难打扫完号称“牛肉面”却只翻着两颗说不清什么肉粒的汤面,胃里面条的撑坠感让刘书巧打了两个嗝,就听见后面传来的声音,“××昨天神秘兮兮告诉我说潘石屹和她吃过饭,说那家伙声音不大尖溜溜的,还特爱笑。”“就听她吹吧!我还常和王健林见面呢!不过……是在电视上,哈哈哈。”“真的,昨天我们去朝阳门那边办事,她还指着一刚路过的小区说潘石屹在那里有房,带她们去过,还喝了咖啡。说得真真的!”刘书巧停住装着整理鞋子,只见两个化着浓妆的时髦女孩从身边嘻嘻哈哈经过,一股浓郁呛人的劣质香水味飘过来……在阳光下,书巧开始抽搐般地打嗝,却控制不住她肆无忌惮的笑声,连眼泪都飙了出来。心里无数遍在喊:韩晓龙,你看见了吗?我笑得比你好看一百倍!痛快!痛快!

    韩晓龙就是送火星车模型的前男友,两人认识七年,好了三年,他却以和不爱笑的刘书巧在一起感到压抑为由,分手了。刘书巧没哭没死缠烂打,只轻飘飘甩过一句:那么多年你才发现我不是卖笑的?说没哭是假的,偷偷哭。她知道这是最狗屁的分手理由,懒得点破,命该如此。她只是痛恨男友的心急。只差一会儿,本该会像韩剧一般美好的结局就被粉碎了!

    书巧现每天穿得粉粉彩彩的出门,到建国门卖几张小涂鸦,收入还不错。她曾多次在东直门地铁通道口看见一个无臂的小伙子在卖画,专画下山虎。小伙子永远都在用脚丫子把毛笔头抹了又抹,把画页捋了又捋,就是不见他在那张描着铅笔底图的水彩画上添一笔。他面前的碗里留着几张面额大小不一的纸币,而他心不在焉地打量着每一个经过他的人。她当时就想自己应该能挣得比小伙子多。第二天,她就背着画夹到了东直门。公交地铁几趟倒,两地来回随随便便就是四个钟头,却挡不住她愿意。她希望每天奔走在路上。她会像小豹子一般在奔跑中跳跃,把自己稳妥地投进车厢。她纤细的身形和灵活的关节,令她成为柔软的海草,所有的冲击挤压不在话下,还能找一个安置自己的地方。她习惯在人群中淹没自己,被碾碎成为相片不是所有人最后的归属吗?她总这么想。阳光是最能暴露真相的,每当坐的公交车走上高架桥,总能看到道路宽阔造型现代的桥下一堆乱七八糟临时拼凑的简易房,脏乱差是它们多年不变的代名词。就在不远的地方,是翘上云端的高楼大厦。简易房成为蛰伏桥下的一叶孤舟,揪心等待它的命运在未知中结束,为了报复和发泄,它可以脏乱差得更彻底一些。再看看身上的粉粉彩彩,刘书巧就感叹,美好和罪恶、希望和失望、美丽与丑陋真是几对好兄弟,少了谁,世界都不平衡,都是出大事的节奏。不知怎么她又想起招募火星居民这件事。还等不及自己从韩小龙醉吻酒吧女郎的悲愤中完全恢复过来,新闻上已连篇累牍说这家荷兰公司的招募计划是以营销为目的的骗局,什么报名费都追不回来云云。书巧虽然对那些红鼻头、脸上洒满雀斑、淡金色头发高个子的荷兰人不太了解,但风车、木鞋、郁金香都在她小时候的童话里生根发芽,仙境一般的国度里怎么会滋生谎言呢?她难过的不是这个,而是火红的星球显然离自己更远了。她还清楚记得,问卷上的两道问题:为什么选择火星定居?如果你在火星有了性欲冲动怎么办?

    第一个问题,书巧回答顺利。她写道:地球不需要我的存在,对它而言,我是多余的。第二个问题令书巧有些慌乱,起身倒了两杯白开水才稳下心神。确切地说,她和男友已有性生活。但她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喜欢。每次都是男友提出。他喜欢,她就觉得幸福。但回回总像做贼般慌乱,耳朵像个灵敏的探测器,搜索着钥匙开门的声音,门外的一声咳嗽都令人崩溃。男友每次总是直奔主题,她考虑的问题却是会不会痛,这让她觉得不安,索性闭上眼,等待,配合。男友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希望尝试各种各样他所知道的姿势,总是让过程冗长,有时书巧身体刚刚暖起来,仔细体会搜寻传说中的愉悦,动作却又变了。男友说,看她的样子沉醉,很刺激他,最喜欢听她声音轻到听不见的哼哼,特别动人。她未置可否,但心里知道,那时她一直念叨的是“停”,又怕男友听见。不解内情的男友总是特受鼓舞,头顶着她的头说,下次争取多来几个花样,时间再长点,让你看看我有多棒。瘦巴巴的男友每说到此眼睛都贼亮贼亮的,那小身板里蕴含怎样的能量,谁也说不清。想到这,书巧的心会抖一下,真的痛。但她还是无比幸福地脸红。也许内心,她是希望被占有的。男友不在的时候,她也会想,想得心里难受。但也仅仅希望男友能在身边,轻轻搂着她,温柔地吻着自己的脖子耳垂而已。这就是刘书巧关于性的所有感受。于是她回答道:希望火星会设营地,在需要的时候,陌生男女戴上眼罩,不互相打听,不相互看见,那里没有爱,只需要按照对方的指引互相去愉悦。事后离开,如同一切未发生。

    那场景想起来都会令人呼吸急促。也许爱会掩饰很多本能,成为负累。书巧问过自己几次,答案都如此。

    那天,正在屋里涂鸦的书巧听见敲门声,门还没完全打开,一个身影便抢先推开门,是上次在浴室见过的女人。她穿着一件深V领黑红花大摆连衣裙,腰身勒得盈盈可握,衬出她挺拔的乳,透着性感。女人新剪了斜刘海,头发做了拉直,分外垂顺。用眉粉仔细修饰的眉毛看着比之前自然很多,腮红和粉底都是适合她的颜色,透着清爽。她举着两手,手上都是面粉,戴着围裙,嗓门挺亮:“老妹儿,没吃饭吧?到姐那里去,吃火锅。”眉眼里全含着笑,亲热的表情让人难以拒绝。

    书巧最怕和生人应酬,她手上头上都在使劲摇晃,嘴里迸出好几个“不”字。还回头指指书桌上未完成的“作业”,又指指角落里一箱康师傅泡菜牛肉面。那女人还是不依不饶:“老妹儿,吃什么方便面?今天姐生日,陪姐高兴高兴,别不给面子,买了一堆吃的,你也改善改善……哎呀,吃完了再忙,来得及。”

    书巧就被不情愿地拉到了女人的小屋,即便是餐桌上锅子里的鱼丸肉片已经热火朝天在翻滚,还是没有遮掩住屋中浓厚的脂粉气息。屋子里已经有几个人在聊天,看着眼熟,却不认识。一番介绍,书巧好容易才记下:女主人贾丽玲,玲姐。老是找机会就搂搂玲姐,挨挨蹭蹭的那个穿灰衬衣的家伙叫夏秋生,书巧敢肯定他是冬天生的,谁让他那么爱动(冻)手动(冻)脚呢。这讨厌的家伙爱夹着烟卷,也不怎么吸,书巧担心的眼神就跟着一节节灰白色的烟灰一次次粉碎在地上。玲姐说他是一个叫“新极限”的品牌的代理。刘书巧知道那是个挺有名的直销产品,从吃的喝的到日常保健品全有,价格不便宜。曾经有人介绍书巧她妈干,只两个月叶明菊就抱怨这坑蒙拐骗的行当以后没法到先人那里去报到。花了大几千块钱买来的瓶瓶罐罐,放在柜子里落了两年灰,除去送人的,最后都被一股脑儿掀进了垃圾桶。所以书巧看着这个夏秋生的眼神是警惕的。据说那个缩在角落里安静得像猫一样的女人,是他的老婆。不知为何,即便盯着她看,她的眉眼还是含糊不清,让人记不住。唯有一抹奇怪的微笑是永远挂在脸上的,好似在欣赏,又好似周围的一切和她无关。有什么好笑的呢?琢磨了一阵,书巧才弄明白,这个女人是盲人。她好像叫晓雪。屋子里还有一对,一看就是恋人关系。他们和书巧岁数差不多,都是一脸喜气,好像这世界上没什么不开心的事一样。男的精神,简单的T恤短裤,遮掩不住结实发亮的肌肉。女孩的状态和书巧完全不同。书巧是窝着的,浅淡的。女孩是舒展的,新鲜的,浑身上下都浸着青春的亮泽。男的叫吴涛,女的都叫她娟儿。他们就是那一堆吸引书巧眼球的气球的主人——气球造型师兼演员。在各个酒吧茶楼庆典跑场,没演出的时候,两人就琢磨新造型设计和练习。书巧一下就喜欢上这一对似乎带着阳光的年轻人。

    入座吃饭了,书巧还在打量着这间小屋。小屋比书巧那间大了不少,东西不多,整洁。现在已很少见到的一幅很大的黑白照片海报贴在床头,一名背对的金发美女,穿着热裤,正解着白衬衣。女子扭头似乎回望,眼神挑逗,嘴微张,裸露的肩膀优美的腰线和若隐若现的乳峰,带着光影诱惑迷离地看着每一个看到她的人。从窗帘到靠垫拖鞋果盘再到床头灯上搭的丝巾还有牙签盒,都是令人想入非非的粉红色系。玫红牙红桃红水红,深深浅浅的粉红配上嗅觉视觉的刺激,香艳呼之欲出。书巧注意到,小屋里床是最讲究的,不知什么质地,但床品是看着就舒适的高档货。尽管屋里有了这五六个人,难免挤挤挨挨,地上凳子上甚至那个屋角的杂物箱也被拖过来坐上了人,但床的范围似乎是禁区。她没来由猜测着玲姐的职业。

    一顿饭让大家熟络很多。于是把酒尽欢,杯盘狼藉。玲姐趴桌上,半天不抬头。吴涛像个红脸包公,坐靠着娟儿肩头。两人一边说着醉话一边笑,也说不清为什么笑,好像只要对方嘴皮子动了就是笑点。书巧喝酒少,痴痴地看着幸福的小两口。她想起了韩晓龙。在饭桌上听说,这几个人隔一阵就会聚聚,几家轮盘做东。玲姐能干又热情,聚点还是在她这里为多。每个人都说着在这座城市碰到好玩或难办的事儿,更多的都是稀奇古怪见闻,没有谁提起自己的苦累,仿佛被过滤掉了。饭尾,一直没怎么吃的书巧,这会儿才仔细地嚼着碗里的饭粒和青菜。间或给醉酒的几个人倒杯水递过去。听见玲姐在小声啜泣,便过去拍拍她的脸,拉拉她的手,等着她安静下来。盲女人用腿托着丈夫的头,一会儿用手抚着丈夫的脸,一会儿又用湿毛巾摸索着擦丈夫没有吐净还沾着呕吐物的嘴。夏秋生睡着了,那张总是笑得像绽放的波斯菊的脸带着一丝痛楚。女人脸上挂着笑,表情比刚才生动许多。

    在书巧的坚持下,隔一个周末,她请原班人马在外面一间看着还算讲究的餐厅吃了顿韩国烤肉。冷气给得很足,大家的状态都比上次正常,吃饭说话的声音也小声细气的。书巧要了不少啤酒,大家反而没喝几瓶,剩下的被玲姐抢着拎走,全退了。在结束前,大家喝团圆酒时,一直没有上次神采飞扬的玲姐开口了:“老妹儿,我们知道你是个实在人,人又犟,所以我们都领你的情,吃了这顿饭。这我估计得破费上小一个月的生活费。”旁边的吴涛应和着:“就是,就是。在这一瓶啤酒顶在家喝五瓶,真敢长脾气!”书巧客套着,被玲姐打断:“咱们来北京漂,有缘住一起,投脾气,就像一家子兄弟姐妹,聚在一起,说说话,透透气,多轻松,哪在于去哪儿吃什么啊!以后可别见外了!大家说好,以后谁在外面请,我都不去!”这会儿,吃饭的氛围才热烈起来。

    书巧那天破天荒喝了好些啤酒敬大家,在卫生间吐了个稀里哗啦,也顾不上保洁大姐的横眉冷对。只记得玲姐拍着她的后背一直叨叨,这傻孩子!

    晚上躺在床上,晕晕乎乎的书巧一直在哭,枕套被泪水濡湿了好大一片。她想起了父母,想起了韩晓龙,心里也没有特别难过,只是泪水把一路黏滞在心淤积的陈藻全部冲刷干净,泪水越多,心头越舒爽。酒就像一个开关,否则她没有理由哭,也哭不出来。

    以后的日子,几个人见面亲热了许多,来往也多了些。玲姐对书巧最好,有点什么好吃的都想着她,总说书巧人太瘦脸色差,需要加强营养。书巧看得出来那是掏心掏肺的好,也渐渐把眉眼虽然锋利打扮也嫌妖冶风骚的玲姐当成信赖的朋友。慢慢才知道,玲姐有个儿子在老家读高二,岁数没比书巧小几岁。玲姐总说儿子的神情和书巧像极了,都不爱说话。她特不理解地问书巧,你们哪来什么愁心事呢,总是忧心忡忡!书巧的电脑成为了玲姐和儿子见面的窗口。每次母子俩在网上通话的时候,书巧就会把门轻轻掩上,自己出去逛逛。有一次,玲姐拦着她,非让她见见儿子。屏幕里的小伙子并没有被母亲的热忱感染,似乎不希望被陌生人打扰,就一直木着脸,仅有的几句问候都潦草到无味。留在书巧脑海的高中男生,眉眼俊秀,表情羞涩淡漠,完全没有找到和自己的相似点。

    那个夏秋生常穿得衣衫笔挺,有时来送西瓜解暑。不久又张罗来一个落地扇,旧的,说夏天属书巧住的角上的房间热,刚好客户家不打算要,便为她拿来。看着他喜滋滋地伸出手掌在风叶前左试右试,向书巧扭着脑袋嘟囔:“不错,风挺大,声音还小,凉快吧?”反倒自己白灰条衬衫的后背被汗水溻得精湿,脸上还挂着讨好的笑。书巧故意不回答,拿起桌上的折扇使劲扇,耳边滑落的发丝飞扬,调皮地冲着他龇着牙齿。虽然书巧不喜欢夏秋生对老婆以外的女人总是油嘴滑舌,脸都笑烂的劲儿,但看着倒没有真吃女人“豆腐”的意思。他的手总是在女人身体二十厘米外就定住了,分明一副护花使者的模样。对自己的老婆更是没的说,一回到家,都是他忙里忙外。书巧只是好奇两人看上去都三十大几了,怎么没有孩子。有时路过他们屋门口,能听见盲女人轻声轻气在唱歌,大概是什么小调,听不懂,却咿咿呀呀的,婉转流长。吴涛小两口自然是蜜里调油,走到哪里都是成双成对的和连体婴儿似的。书巧有时帮他们画个造型草图,他们两人就紧着加工练习。娟儿是主要的表演模特,那些颜色各异的气球就组合成她表演的战衣,看似梦幻效果的包裹下需要十足的小心翼翼和无数汗水的浸泡。书巧没事的时候,就在楼道里看着她一遍遍走台步,再看着她脸上化的浓艳的装饰妆被脸上头上各路毛孔沁出的汗珠汇成小溪,一路冲垮睫毛眼影眼线粉底胭脂,一张脸变得如同斑驳的调色板。

    书巧通过玲姐的房门,来确定她的行踪。她曾经无意间问起过玲姐的职业,她只含含糊糊说是推销,别的便不再多讲。玲姐白天总是起得很晚,起来后房门大开着,遇上风大,风把她的门帘鼓吹得如旗帜一般,一张小凳早已顶住房门,任凭屋里一些小物件应声倒在风里,她也不愿关上门。她说透气很重要。只要在家,就能看见她端着一个挺大的水盆装着脏衣服,在水龙头前洗个没完。书巧最喜欢看她拧干衣服甩水的样子,狠歹歹地甩出噼啪的声响,好痛快。

    在这座城市奔波的人一般习惯早睡早起,晚上十点钟后,楼道里就没什么动静了。除非有晚场演出时候,能听到吴涛和娟儿凌乱急促的步伐,和偶然两句小声的说笑迅疾消失在楼道。书巧喜欢在这个时候画两幅小画,或者翻翻新买的《太空探索》《国际太空》,上上网。她睡眠少,眼睛下面总带着消不去的青晕。她的画销得不好也不坏,顾客群主要是小年轻。他们就喜欢那些油彩厚厚涂抹的质地,颜色浓郁,画风自由,图样越抽象越受欢迎,也许他们觉得这样离毕加索、达利近了一小步。书巧促狭地认为。前两天,一个把酒吧装饰得有些洛可可风格的小老板找到她,定了二十幅小画。这两个月手头应会宽裕点。

    书巧现在已不固定在东直门待了,有时她在三里屯,有时到建国门、国贸一带。这些地方不仅能看到美女帅哥,还能碰上舍得掏银子的主儿,当然最重要的能避开那个画素描的小子。小伙子叫陈锋,也在东直门地铁画画,就守在那个盘盘绕绕的公交车枢纽站对面。从身上衣服到画板钱包总是变换着各种各样的格子,方格隐格细格宽格红格蓝格各种色彩,天知道他是否把世上所有的格纹图案都找全了。那些从公交车枢纽站吐出的人流,大都行色匆匆,无暇来等着你现场画画。速写虽快,又嫌线条粗,看不出所以然来,但他们更不愿意像木头桩子一样不敢扭不敢动对着你半天,画一幅价钱不便宜的素描。所以他的生意总也赶不上卖成品半成品的书巧。闲的时候他懒洋洋坐在小凳上,嘴里叼着根狗尾草,眼神阴郁地望着书巧,夏天也能感觉到寒意。被书巧发现过几次,每次都让她脊背寒凉。有一次,他走过来贴着书巧的耳朵说悄悄话的样子,淡淡的有些罗勒叶和葡萄柚的混合清香飘入正专注完成手中半成品的书巧的塌鼻子,她立刻就被吸引,抬头却被他看着有些邪有些屌的神情吓了一跳。只听他说:我们一起消失好吧?我会记得你!后面几个字咬音很重。说完,带着古怪的笑容,将一样东西塞到她怀里便晃晃悠悠走了。那是一个装订细致的素描本,上面呈现的是书巧各种各样的状态,喝水、擦汗、打伞、守着画板发愣、数钱、戴耳机听歌……甚至抓到书巧被马路牙子狼狈绊倒的画面,有素描有速写,不得不说,他的笔触细腻,人物状态抓得都很到位。只是很奇怪,所有图上的女孩下巴上都有一个醒目的痣,而书巧没有。她从画上的炭笔签名知道他叫陈锋。第二天,书巧就换了地方,就算她还挺舍不得自己初次创业的地方。后来偶尔也回去,但总是和陈锋出摊的时间避开。

    书巧喜欢一个人在城市里游走,一天横跨无数街区的感觉。她惊诧于这个城市的容纳度,现代的豪华的时髦的高端的新奇的落后的肮脏的幽闭的寒酸的糟粕的把她的世界分割成若干个毫不相干的部分,好像哥特式教堂的花窗玻璃光怪陆离。每天,她都要路过几个工地,她爱看塔吊抓起一堆堆的钢筋和水泥柱,缓缓移动,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建筑工人们如蚁虫仰视自己的杰作缓缓给这座城市盖上棺木,每次经过,她总忍不住这样想。

    背疼得睡不着,书巧找出止疼药,最后两粒,倒在嘴里。扔在纸篓里的空药盒上赫然写着:盐酸曲马多胶囊。

    晚上妈妈叶明菊打来电话,一路追问她在哪里。说碰上小刘,是书巧原公司的同事,知道她早已辞职。书巧一点儿也不惊慌,甚至觉得妈妈现在才打电话来问,有点晚。就由着妈妈问,不吭气。叶明菊急了,骂了句,我怎么一辈子养的都是冤家?!话筒里就传出她的抽泣,渐渐变成控制不住的哭声。书巧不说话,只轻轻叹口气,任由妈妈哭。末了收线前,说了句:“最近发生好多事,静一段吧,就回去,你别哭了。照顾好爸!”好像那边的哭声更烈了,她不想细听,挂了。

    现在可以好好地想想远方的家,想想小时候。书巧小时候家境并不好,可妈妈是把她当公主来养的,总是想着法儿,用巧手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妈妈有天生的审美,最大的能耐就是会“仿”,而且恰到好处地加上自己的创意。这样最大的好处就是和那些牌子货有很多相像,但是能用最廉价的办法达到效果。所以,书巧在学校虽然学习不起眼,但过得很有信心。她常常伴着妈妈踩踏缝纫机的声音入睡,她觉得自己像活在童话里,早上睁开眼,搭配得美美的衣服鞋子已摆在床头,香喷喷的早餐已摆上桌。妈妈像只小蜜蜂一般操持着家里一切。爱美的妈妈唯一的失败是在改造爸爸的穿着上。爸爸总爱穿不带领章帽徽的军装,春夏秋冬,天天如此。原来是从上到下都是军品,后来在妈妈的强烈抗议下变成上衣或者裤子,总之能从身上找出一件军绿色的衣服,这些品种和年代不一的军装都是到一些来路模糊的军需商店买的。爸爸最爱穿绿色的作训布夹克,起了毛边颜色泛白也不舍得换掉。她知道爸爸当过兵,但那是她出生之前的事。爸爸转业后分到一家企业保卫科,好多年前企业就倒闭了。每月领几百块补助,就再没其他收入。后来,爸爸的一位在政府机关工作的战友给找了份烟草公司稽查队工作,虽说属于编外,但爸爸干得特卖力。妈妈说爸爸尤其喜欢和公安局的人一起干些蹲守打击的危险工作,根本无视她的担忧。书巧估计爸爸把那里当成了第二个战场。后来情况似乎变得越来越糟。因为针对爸爸的举报越来越多,让稽查队和公司不胜烦扰。原来是爸爸对查到的不法分子下手太狠,那股狠劲是把人往死里整,早已超过职责范围,拉都拉不住。再加上他的异常举动也更加频繁,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吓人,公司也就不再顾念那位战友的面子,把爸爸辞了。

    爸爸不爱说话,表情也不丰富,但他可以坐在一旁默默陪女儿一天。女儿需要什么,可以对他呼来唤去,他想法去做,从不发火。但书巧心底还是怕爸爸,和他有着说不清的距离感。所谓的“呼来唤去”真的只是想让爸爸高兴,觉得自己被需要,况且她让爸爸干的都是手到擒来力所能及的小事,不会让人真的为难。说不出为什么,书巧只觉得,爸爸高兴了,妈妈会变得快乐,眉眼和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温柔小鸟一般。此状此景,会让书巧恍然有幸福小公主的感觉。书巧不是个虚荣的孩子,“小公主”在她的理解里不是物质宠溺,而是疼惜,每个成员间的疼惜。其实爸爸有好多事情都是书巧不能接受或理解的。比如,他总爱穿军用胶鞋,脱下来,脚臭味真能把人击退十丈远。所以,爸爸在家的时候,书巧不会带同学来家。再比如,每当听到爆竹响,他脸会立马变得苍白,急着要出门,片刻不得延误。碰上妈妈拦阻,他会情绪激动到脸部扭曲,大声叫喊,声音恐怖,把拳头捏得紧紧的,仿佛一颗随时出膛的子弹,似乎一切阻挠都会被他碎尸万段。每到这时,书巧会慌张到无措,有小便失禁的感觉。听见妈妈的哭声,弃儿的感觉会深深攫取她的心脏,只想躲起来,消失,消失……

    但是有一点书巧能感觉到,妈妈很爱爸爸,深深地。无论这个男人让妈妈流过多少泪水,只要和爸爸在一起,妈妈看爸爸的目光总是仰望的、深情的、怜爱的、宽容的……好多好多意味,书巧不能完全读懂,但她能感受到眸子里闪动的光彩。

    泪珠不知不觉顺着鼻翼滑下来,书巧忙拿纸巾擦干。深深吸口气,疼痛似乎减轻了不少。浑身湿漉漉的,她知道那是两片止疼药的后遗症。夜已经很深了,看看表,是夜里两点半,没有一丝睡意的她起身去楼道的公用卫生间。

    外面的蝉鸣声清脆有气势,似有一鸣惊人之意。楼里不知谁家的男人毫无遮掩地打着断断续续的鼾声,令人担心。楼道里的灯光昏暗,必须仔细分辨脚下,回避着住户门前堆的杂物。夜太浓,一切都变得敏感。猝不及防看见不远处两个影子搂抱在一起,还有野兽般的喘息声,惊得书巧一脚踩到簸箕,咣当一声。楼道的两个影子电击般闪开,愣怔了一下,便闪进那个挂着熟悉花门帘的房间。书巧不敢动,想等着那门锁落下的声音。迟迟不响。

    回到房间,联系起以前夜晚听到的声音,书巧似乎想起什么。靠着门的身躯突然软下来,汗水更黏了。

    第二天,书巧发烧,像块烙铁,搁到哪里都滚烫。她一直昏昏沉沉在睡,人湿漉漉的。傍晚,实在烧得难受,她撑着起来,想去浴室洗个澡。没想到,推开门没走两步,人就瘫软在地。洗发水的瓶子摔破了,一地黏滞。刚好被要出门的玲姐看到,一番忙乱。

    买药吃药,换下被单,安顿停当,玲姐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坐在床边将书巧秀气的手合在自己双手里握着,还试图将它按上自己的前额。遭到书巧虽无力却坚决的抗拒。玲姐愣了片刻,便放弃了。甚至连身体也挺直和书巧保持了距离。书巧闭着眼,似睡非睡。玲姐接下来说的话,让她渐渐清醒。

    “我知道你昨晚看见我了。”玲姐把身下的椅子弄得吱吱响,像下了很大力气。“我知道你不会问我,就像我儿子从不问我钱从哪里来。不瞒你说,我是干那行的,这楼里的人都知道。生意只在晚上十二点后。晚上要去黑歌厅吊凯子,就是两分钟黑灯时间,收二十元随便让男人摸的舞厅。现在查得严,危险大,我就自己找活。另外还有一周五次到一对老夫妇家干钟点工。那家老太太坐轮椅,成天数着手里的佛珠子念经,不搭理人。别看老头都七十多岁了,背也驼出个大包,但他爱看我穿V字开胸的衣服。每半个月一次的结账都会在我手上哆哆嗦嗦多塞上五十块钱,然后拉着我的手摸来摸去,偶尔也壮个胆,努起腥臭吧唧的嘴,在我脸上啄几口,黏糊糊的口水腻人一脸。”床上有了轻微的动静,玲姐乜斜了一眼,继续说。

    “我知道你听着都恶心。可没办法,我的钱就这么一块一块攒起来。我要挣钱养我的儿子,还要给那个死鬼。”说着,她又看看书巧的反应,书巧已翻身把脸侧向墙里。

    “我早离婚了,那死鬼把人往死里打,实在受不了。我是净身出户,他说不留下儿子就杀我全家。想想就给了吧。其实我也养不好儿子,在县上打零工,累死也挣不上两个钱,养活自己都勉强。他家在村上经济条件还不错,我盼着他把儿子培养成大学生。他和我提的条件是离婚五年内不许恋爱结婚。我知道他的心思,五年后,我都快四十岁了,谁还要?不过,在县上那几年的遭遇,让我找男人的心思也淡了!男人都是些闻见臊味就上的公狗,没人真爱护你。死鬼还不错,离婚后没急着给儿子找后娘,对儿子还真不错。我就念他这点好。”说到这里,玲姐顿了很长时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谁知道日子总是不安生。死鬼得了肝癌,花费大,家也造得差不多了。人到这份上,我得管啊,他毕竟是我儿子的爹。前些天我在这儿给他联系了家医院,说两个月包退腹水。治了这几天,去看他好像真还有了些胃口。”床上的人又动了动,玲姐看看,叹了口气接着说,“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我对得起他!死鬼抱的希望可大呢,昨天还拉着我的手,一个大男人哭得鼻涕哈喇子的,说病好了就复婚。”说到这里,玲姐突然有些激动,调门也拉高了。

    “复婚?复黄昏!这会儿看到我还是用得上了?可他知道为了给他支付医药费,我得绞尽脑汁,豁出脸面挣钱啊,把那帮臭男人往家带,前天还差一点就被警察抓了……我都觉得自己恶心。”玲姐沉默了下来,吸了吸鼻子。正好看到刘书巧睁开眼,静静望着她。玲姐的泪水一下涌出来,她紧紧扯着书巧的被角,像抓住救命稻草。她把脸埋在被子上哭泣了好一阵。书巧能感觉到被子那部分的潮气,但她任玲姐抓着,没有拒绝。安静地睁大眼躺着,望着天花板,屋角处一只蜘蛛正勤勉地织着网。

    终于,玲姐平静下来,看看表,想想,拿起床上书巧的手机摁了几下,搁在腿上的坤包里响起了高门大嗓的《最炫民族风》。摁掉。她下决心似的俯身拉着书巧的手,这回书巧的手软软的不见力道。“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你好好睡一觉,晚上我再来看你!刚才用你手机打了我的号,有事一定打给我!”

    玲姐离去时,书巧轻轻地叫住她:我想喝水!这几个字无疑是一种和解。玲姐扭头看着书巧青黄带些浮肿的脸,泪水陡然涌进眼眶。她欢快地应着,旋风般转出转回,又转出。楼道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日子因为打开了藩篱,变得飞速。

    夏秋生终于挣了笔大的。说有好几千块。他嚷嚷着去唱歌,KTV量贩后半夜场便宜。火星小楼一行人抱着一箱啤酒,油渍麻花的两塑料袋子烤串,还有玲姐和盲女人的手艺爆炒小龙虾和盐水毛豆煮花生,在夜里一点大摇大摆进入了喵星人俱乐部KTV,完全不顾打扮成猫女猫男侍应生如毛豆一样多的白眼。那天晚上大家嗨到彻底,都喝了个糊里糊涂。一直像个活动衣架的盲女人阿柳也唱了几首歌,一首《你是我的眼》唱得声动全场,连一直不乐意出现的服务员都打开门看看是谁在发声。阿柳,这是书巧第一次听夏秋生介绍老婆。她纳闷这么美丽的名字为什么不早点让人知道。吴涛用眉粉给自己画了络腮胡,娟儿也用口红把自己涂得像红脸妖怪,两人搞怪唱起凤凰传奇的歌,让人笑得在沙发上打滚。夏秋生和老婆合唱了两曲后,光顾着向在座的女生邀舞,后来干脆摇手扭胯自己跳上很进入状态的独舞,眼睛微闭,表情也很舞台。玲姐则一首一首的,什么《女人心》《杜十娘》《相见恨晚》等怨妇唱曲,唱得深情款款,一副幽怨伤情的样子。一边唱,一边对着酒瓶子喝。书巧喝了一瓶啤酒,就缩在沙发里,她还有些低烧。等大家唱累了,她就像插了电的女版汪峰,唱起《像梦一样自由》《一起摇摆》这样需要爆发力的歌,唱得大汗淋漓,令人质疑她那么有力量的声音是从那羸弱的身躯发出来的吗?一张住院通知书从她的牛仔裤口袋漏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被她和屋子里一群亢奋的男女和着地上辨不清的液体踩得稀烂。

    书巧去卫生间吐了好久,踉踉跄跄出来后,人就缩在包间外靠着。大厅的灯只剩下一个灯座亮着,猫女猫男没剩几个,都换上自己的衣服坐在厅里昏昏欲睡。除了他们的包间,还有两个也泄露出嘈杂。看来穷玩闹的不止他们。书巧身上的冷汗不停,手脚变得冰凉,她蜷缩着蹲下身。一个人拍拍她的肩膀,一杯热水递到手上。抬头看,居然是陈锋。他没穿标志性的格衬衣,就是一件简单的灰T恤,头发也剪短了,差点认不出。陈锋在这里当调酒师。

    那天,书巧提前向众人告别,和陈锋一起去他租的房子。她把自己安置在陈锋的床上。两个人没有多问多说什么,好像剧情发展应该是这样,水到渠成。那张床很柔软,铺着洁净的米白色床单,在暖黄色的灯光下,他们的皮肤像涂抹了一层奶油。她在陈锋进入自己身体前,用一条巧克力色的丝领带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在身体的起起伏伏中,她想起曾经填写的申请火星定居者问卷。她觉得此情此景很符合她的向往。不需要了解,不需要看见,互相取暖便好。滑到眼尾的一滴泪水迅速透过丝领带,洇湿了的痕迹一点点扩散,好像诱人的德芙巧克力。

    火星旅社的前台换了一个梳着马尾的小姑娘,总是背靠着柜台用手机打电话,轻声轻气地说话,咯咯咯咯透亮的甜笑不时响起。书巧想象着电话里面那个人的样子。抬眼望去,墙上那张引人遐想的火星挂图有了新的装饰,画框的右下角插着几只倒吊着的三角梅,粉的紫的红的,热闹地凑在一起,像是争相从那团炙热的星球中活泼地钻出来透口气,还有一朵新鲜的南瓜花,姜黄的水色,慷慨地张开花蕊,展示着她的接纳包容之心。

    没等进门,书巧的手机就响了。是母亲叶明菊。电话里,叶明菊的声音冷静。她说前天看见韩晓龙和一个身材结实的姑娘勾肩搭背在逛商场,老远看到自己就急忙闪了。她还说年轻人的事她不想多问。但她了解爱情有多美好就有多伤人,所有的冲动或者难以忍受,事后都觉得不值一提。她小心翼翼地问书巧何时回家,说,走了那么久,不想妈妈吗?书巧张了张嘴,没说话。两人就在电话里僵着,似乎又快听到叶明菊的哭声时,书巧说,妈,我陪你聊聊天吧!接着主动聊起自己在北京的见闻,玩的吃的乐的,声音明快,像个贪玩的孩子如数家珍。韩晓龙、住院单、想念又怕见的父亲都在她轻松的语气中遁了形。她很少有机会能这样滔滔不绝地讲话,而且绘声绘色。这让叶明菊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平复了些,“何时回家”盘踞在舌尖上的几个字终于因为珍惜未再出口。

    放下电话的书巧,长长叹了口气,看着纤薄的手机就像一块大石头让她不堪重负。尽管没有说出口,她也知道,回家就在眼前。她有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煽情的韩剧那样告诉妈妈,自己很想她。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起,公主般的日子不复存在,家里被沉闷笼罩。妈妈的身上常常显出瘀青,状态一团糟,不是缩在沙发上怔怔发呆便是以泪洗面。爸爸成天背着迷彩背囊,里面装着帐篷、雨衣、战备锹、小铁镐、行军壶还有压缩干粮,裤管扎在高帮的“陆地巡洋舰”里,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转悠。他说是家里不安全,要找个地方建防御工事,三天两头遭到邻居和附近居民投诉,说他搞破坏。社区干部没少往家里跑。碰到外界指责,他一般不多辩解,就是闷闷地一根一根抽烟,然后用又凶又冷的眼神盯着对方,让别人慌得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放。回到家,只要妻子稍稍拦阻,他就像被点燃的放满炸药的油桶,无法控制。家里的家具壁橱和门都遭了殃,门换了几次,后来干脆包上铁皮的。妈妈不仅身上带伤,心里也有了阴影,常常会心慌气短到需要吸氧处理。过后,爸爸又会像手足无措的孩子,抚着妻子身上的伤,捶胸顿足,后悔不迭,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下次依旧如故。夜里,家人经常在睡梦中被他的吼叫吓醒,妈妈的尾椎骨受伤,便是一次被他踹下床的后果。记得韩晓龙有次送书巧一只哨子,书巧纯粹是因为新鲜,在自己屋里吹起来,长长短短的哨音清脆,被正好在家睡觉的爸爸听见,一骨碌就从床上蹦起来,迅速把衣服穿戴好,一边大声叫喊等待回应:“是全副武装还是轻装前进?武器?”一边冲到大门。这场景让正因恋爱喜悦冲昏头脑的书巧爆发出一阵大笑,清醒过来的爸爸两记清脆的耳光打断了她的笑:“你敢消遣你当兵的老子?”

    每次看到爸爸这副样子,书巧都会无比沮丧,缩在小屋里不肯出门,饭也不吃,学也不上。其实她心里希望爸爸能因此心疼自己,再改过自新。然而她失望了。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妈妈会劝说书巧不要记恨,会和书巧讲丈夫年轻时的经历,一张脸上的肿胀尚未消退,叙述时会连比带画,眼睛熠熠放光,崇拜仰望的神情掩都掩不住的样子便长久复活在书巧记忆里。

    书巧曾问挨打后的叶明菊,恨不恨爸爸。叶明菊脸上的泪迹未干,嘴角浮上一丝微笑,目光坚定。“你爸不发疯的时候,是个特爷们儿的男人,我放不下。”

    当性格怪异,脾气暴躁已无法解释爸爸的失常,妈妈决定带他去医院。因为爸爸的不配合,耽误了很久,妈妈又付出三根肋骨被踢骨折的代价才终于成行。看了几家医院,医院的专家大夫给出的诊断非常明确:创伤后应激障碍伴精神障碍。这个精神障碍说白了就是狂躁型精神病。

    治病的花费不小,本来就不宽裕的家庭陷入困境。一直要强的叶明菊虽然硬着头皮,却满怀希望坐火车到一千多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找到刘万福的大哥,一个开矿的老板。这个大哥脖子上盘着粗金镏子,脆皮肠一般的手指头上套着戒指,手腕上套着价值不菲的黑檀佛珠手串,硕大的肚子腆着,低头找不见脚面,他洋派地将一副质地优良的背带拴在裤子上,谈话时爱用手指拉扯着背带,好似很陶醉背带回弹在皮肉上啪啪的声响。但他对远道而来的亲弟媳妇说的话并不仁慈。他说:“哎,精神病看不好,费那么大劲干啥呢?他这个情况就得找政府管,哪里只兴卖命,不管死活的?你就让他吃好点喝好点就行了。”送叶明菊出门的时候,他还用肥厚的手掌轻轻拍拍弟媳妇的背,腻歪地笑说:“你长得不赖,要学会享受生活,没事美美容,化化妆,生活向前看!”叶明菊僵着背,铁青着脸,没说话。他指挥着司机把从家里角落和冰箱收拾出来的一些开包没开包的点心啊熟肉啊放了一纸箱,准备送叶明菊上火车站。没承想,一直站在一旁看着没说话的叶明菊,又从箱子里把东西一件件拿起来,边掏边念,一念名称二念保质期,抑扬顿挫的,倒把刘万福大哥看愣了。当叶明菊念到一袋酱猪耳保质期已过三个月,手中还拎出一筒过期薯片时,她的脸上浮上一层古怪的笑意。放下东西,她说:“谢谢大哥的慷慨。放心,你弟弟的事我来管,不用你费心!这些东西你要是吃不完,可以捐给灾区。”说着夸张地拍了拍手中灰尘,又说:“哦,对了,捐之前记着把过期的挑出来,另外把灰掸一掸!”说完,留下尴尬的大哥扬长而去。

    家里的情况让刘万福老部队的几个战友知道了,他们就在网上发帖讲了刘万福的遭遇,引起很多认识和不认识有过当兵或参战经历人的关注,纷纷捐款。很快,八万块钱送到叶明菊手里,足够刘万福的先期住院费用,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也是从这时起,叶明菊发了狠,必须挣钱,不仅要不惜代价治丈夫的病,还要过上好日子。从那时起她对女儿的关注慢慢变少了。当时社会的投资热风起,叶明菊像个赌徒似的,揣着家里的全部家当——不足五万块,开始了她的“投资之旅”。所谓投资就是民间放高息贷。她把少得可怜的资金还分成几块,和别人合伙,把资金投给不同的人。不得不说在投资上叶明菊有天赋,也许生死一搏的劲头不仅涨气势,也让上天垂怜。总之她投资不仅稳准狠,还短平快。手里的钱很快涨到十几万。她又和人合买商铺,她下手的地方升值像火箭,倒手卖出,赚了几倍。但她不贪恋一个地方,见好就收,所以躲过好几次危机。钱在她手里转得风生水起,眼看着不几年手里就有了几十万的积蓄。她索性把工作辞了,专在家投资,找项目就成了她的工作重心。

    刘万福经过一段不短的治疗,病情还算稳定。只是怕受外界刺激,一点激烈的响动都会成为发病诱因。叶明菊就想安排丈夫去一个清静的环境养病。正好当年和刘万福一块从战场上下来的孔凯伤好后转业到民政的一个养老院工作。多年前,那是个无人问津的闲差,地方偏,条件差。这几年,养老院火了,有钱了,不仅条件改善,而且环境经过整治,也是个花草繁茂、绿地青青、小桥流水的好去处。当了院长的孔凯就把刘万福收进去,每半个月孔凯送他回来一次,周一一早再回去。有了熟人照应,叶明菊就塌下心挣钱。两年下来,花费虽然不菲,但刘万福恢复不错,一家人和孔凯也越走越近。孔凯也把战友家的事当成自家的事跑前跑后。颇受感动的叶明菊有时会和丈夫念叨,小孔虽说有些瘸,可人心眼好又能干,脾气还特别好,咋就没成个家呢?

    两人都是热心肠,刘万福就催着老婆给张罗,叶明菊介绍了总有五六个吧,有大龄未嫁女,有丧偶失婚的,介绍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好几个都是入了女方眼,却被孔凯婉拒的,叶明菊也不好问原因。一次刘万福回家气哼哼地让老婆以后别再管这事,说:“孔凯人是不错,就是蔫了吧唧不知在琢磨什么,我让他别再挑挑拣拣,踏实找个本分人过日子,抓紧生个孩子,也算给父母一个交代。结果,他盯了我足足两分钟,才说,我没大哥有福气,能娶到嫂子这样漂亮能干又善良的人,但我不想将就。他的眼神和说出的话都让我很不舒服,就告诉他,你嫂子只会喜欢我这样的糙老爷们儿。”

    叶明菊听了,没觉出多大的问题。想到丈夫因为这两年不工作,和外界接触少,加上生病,容易偏执,钻牛角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常在河边走,再谨慎也有湿鞋的时候。叶明菊接连几次失利,股市大跌,连带很多投资项目的资金链断裂,她手头的钱缩水十来万,原先已付定金买的一套三居室只好退了,两万定金也打了水漂。那段时间,叶明菊成天长吁短叹,一夜夜失眠,和书巧说话也很少。有两次,刘书巧无意撞见孔凯叔叔在家,却没有见到爸爸。那回,妈妈明显哭过,孔凯叔叔拿着面巾纸,和妈妈挨得很近很近。两人见了书巧表情都变得不自然。

    职高毕业,书巧虽然上了班,但一直在家住。那次意外的碰面后,她向叶明菊提出单位离家远,想搬去宿舍,周末再回家。叶明菊没有说什么。今年春天,书巧因为浑身痛得厉害,还总发低烧,去医院检查,没想到是骨癌,已有了脑部转移。此时韩晓龙刚刚和她分手。拿到诊断书那天,书巧忽然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通百通,一点也不恨韩晓龙。随后,她做了两个更加惊人的决定,不告诉家人,独自去北京。

    现在的书巧爱穿颜色耀眼的衣服,之所以躲着父母孤身上北京,她把这些都归结为自己从未绽放便要迎接迅速到来的枯萎,心有不甘,她想自在地透口气,让世界感受到她的痕迹和温度。

    晚上,周身难耐的疼痛让书巧醒来。她爬起来,服下止疼药。似乎什么声音吸引了她的耳朵。她打开门寻声而去。路过玲姐房间,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里面传来电视音量拧到最小的声音。它并不是牵动书巧的声音。书巧快步走过,她甚至希望玲姐今晚的客人能变得更慷慨一些。

    她终于停下脚步。像一个偷窥者打探她无从了解的世界的秘密。在这个不算深沉的夜晚,各个紧闭的屋子里传出各种声响,或大或小,唯有这间小屋的声音攫住了她的神经,令她的听觉骤然变得敏感。

    一个女人压抑的哭声,那是层层棉织物捂嘴后的声音。连续不断,深深的。应该是盲女人。一个男人尽量克制还是掩不住焦躁的声音。“你真以为现在钱好挣吗?‘新极限’的浓缩果汁我现在喝得都要吐了,你没发现,咱家现在用的东西都是‘新极限’吗?没办法,发展不了下线,推销不出东西,你只有自己留着用。吴涛屋里还帮忙放着两箱保健品,就是怕你知道!谁现在也不傻,你想从人家身上挣钱,人家还想从你身上挣更多的钱呢!”“我知道难!那你也不能……上次,都说好了咱们去支个早点摊,王哥的餐车价格也谈妥了……”女人抽抽噎噎。

    “行了,后来我才知道王哥的价格比别人贵出五百块。这还不算,老子一看见他那双灯泡眼在你胸前转得滴溜溜的样子就想抽他,还说要亲自教绝活给你,我能同意吗?再说了,让你成天围着炉子烟熏火燎,我能舍得吗?医生说,你的眼睛还有光感,抓紧治,也许还有救。我必须想办法早点挣到钱。”必须要佩服夏秋生的口才,这些话似乎在迅速减低他的罪责。

    “我宁可瞎了眼睛,也不要……太恶心了!啊……”女人的哭声骤然大了些,马上又把嘴捂住,呜呜咽咽,气都捯上不来。

    “真是点背,那天睡觉脱什么衣服?手机通话也只能用免提,也忘了你听力好,离着你八丈远,你也听得见!更没想到你还学会了跟踪!”拳头砸在硬物上的钝响。夏秋生说话总是絮絮叨叨。估计自己对着墙,也能说上两小时。“你不是总想知道我自甘堕落的经过吗?那我说的时候别打断我!”

    夏秋生继续道:“眼看十号快到了,每个月这个日子前后,都是我想骂娘的时候。‘新极限’,新极限得难受。每天只有上网聊QQ,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找到下线。就是那天,我一酒友喝多了,告诉我一论坛多有意思。好奇之下,我用他的用户名进去溜达了一会儿,终于看明白了,也看傻了。‘孤独牧羊人’,名字真绝。我小心地和一个人搭讪,我的取悦很奏效,对方很热情,约我第二天陪着逛街,说补齐我一天上班的损失。第二天我比约定时间晚到了五分钟,说不清为什么,故意的。刚一露头,马路对面的一辆黑色奥迪的车窗就缓缓摇下来,一脸冷漠的司机问,你是在这约人见面的吗?我点头,他又问约几点,我报了时间,司机就转过头问后座上的人,我看不见,接着他冲我招手示意上车。我迟疑了一下,刚想确认一下网名,对面那手招得更加不耐烦了。关上车门,我才发现车上坐了一个胖墩墩烫发的妇人,四五十岁,粗黑的脸膛泛着油亮,看起来经历过长期的野外劳作。一身黑色的衣裙包裹着她,显得很沉重。她冲我点头示意,说,是我约的。估计当着司机的面,她不想说很多,只是一路打量着我,只要目光对接,就看见她对我由衷的笑。这多少缓和了些我的紧张。那天,我们去了东方新天地,她打发司机去取之前订的什么东西。我们在商场四处逛了一会儿,商场大牌云集,眼睛即刻就乱了。我不知自己跟着这种老女人的状态在别人看来是什么感觉,总之,我像待家里来京的亲戚一般热情周到,搜肠刮肚地把一些听来的网上看到的购物之道杂糅一起说出来,挺蒙事的。总之,老女人受用。走马观花下来,她什么也没买,带着我去了楼上的一家咖啡厅。看得出她极力把自己打扮起来,虽然没化妆,但身上穿金戴玉,香气浓烈。但不管怎么用力,还是怎么看怎么土。我注意到她手上还戴了一块卡地亚,和她的身形样貌非常不搭。其实我也不懂,是杂志上登的,那会儿杂志恰恰在我手上。她直言不讳问我的工作和收入。我咬着牙说,八千多。我希望自己这番精心修饰,会令她觉得我值这个身价。她没抬眼,两口就把咖啡倒进嘴里,好像喝药般皱了皱眉,一个嗝儿打出来,一股浓烈的蒜味扩散开。她从手袋里拿出信封,还下意识用手指蘸下舌头捻开信封袋,向里张望了一下,然后把信封递到我手里,说,谢谢你!见见面挺好!拿着吧!我意识到是钱。仅剩下的一点自尊让我局促地推挡,信封还是塞到我怀里。女人此时已站起身,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走吧,我还有事。明天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当车把我放到地铁口疾驰而去后,我还呆立原地。我从信封的厚度判断金额,也在评估这将是一次怎样的冒险。说实在话,我有些同情她。她和丈夫一路从泥地里到县城,又从县城到省城,再到北京,整整二十六年,但没逃脱男人有钱就变坏的魔咒。这个女人很强大,不仅保住了婚姻关系,还在事业上令她男人有所忌惮。但是夫妻感情全没了。这女人因此对男人非常痛恨。后来她就专门找一些年轻男人……其实也就……脱了衣服,被鞭子抽,她就……特满足。原来我还以为……后来,我突然开解了。挨的每一鞭子都是老天替你惩罚我,这样,每次痛楚后,我会好受些。拿到钱,想到能给你治病,我们再好好要个孩子。那种屈辱就变淡了……”夏秋生的话好像突然变得淤堵,声量也越来越小。

    又有人起夜,脚步声惊跑了书巧。回到屋里,心差点从她捂着的胸口蹿出来。

    书巧现在更加喜欢在这座城市游荡,吸纳着东南西北中各个区域不同的气息,回家便对着录音笔说着她想说的话。她喜欢在夜晚置身于无数五颜六色的霓虹打造的梦幻中,望着影影绰绰的人群,她想该如何让躬身谢幕的姿势更美一些。此刻,她最需要的是覆盖在自己手上的柔软手掌,理解包容默契都在里面了。想一想,她的眼睛会没出息地潮湿起来。

    这片城中村终于要拆迁了。据说几方谈了好多年,看来这回砸实了。通往这里不到一公里的小路两侧的槐树上,基本上每隔五十厘米便打着红黄绿相间的横幅和刀旗,上书“相信政府相信党,早签协议早选房”,“依法拆迁,公平公正”,“以合理补偿为荣,以漫天要价为耻”。满眼的红红绿绿黄黄,像是迎新的花门。火星旅社的小楼要拆的告示也在前台大厅各楼层贴了不少,不少住户已经搬走。只有书巧他们几个铁杆坚守到了最后。留着马尾辫的前台丫头忙忙碌碌的,也顾不上接电话。墙上火星图画框的插花依旧蓬勃新鲜。

    玲姐刚领回健康证,准备花一笔钱参加月嫂培训。她的前夫腹水消了,已送回家。但医生说了前景不容乐观,他不想再花钱治了。玲姐现在一心为即将高考的儿子准备些“扎实干净的钱”(玲姐语)。盲女人怀孕了,夏秋生除了每天傍晚拉着她的手在那条标语道上来来回回散步,就是急着把他剩余的几箱“新极限”产品处理掉。他刚找了个送快递的活儿,人还没去上班,先买了好几瓶美白防晒的家伙什儿备着。他向几个铁杆又吹上了:快递月入万八千的,根本不是梦!好一阵没见的吴涛和娟儿终于露面了,他们去参加了火遍大街小巷的综艺节目《超级梦想秀》。它真是个给平民造梦的舞台,吴涛不仅在舞台上向娟儿求婚成功,还拿到了一家大型演出公司的签约合同。不仅如此,公司给他们安排了住处。火星楼的几个人都收到了小两口的礼物。书巧收到的是娟儿做的一个漂亮的“Hello Kitty”气球猫,还被告知不用担心气球会爆。玲姐收到的是樱桃小丸子,她自嘲年纪一大把还被送了一个这么萌的小可爱。娟儿趴在玲姐耳边告诉她:虽然小丸子缺点一大把,却可爱到人人喜欢。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但是善良可爱最珍贵。一番话让两个女人拥在一起哭得稀里哗啦。

    离别前晚,书巧把她在北京交的几位好友,连同那位梳马尾辫的前台女孩子馨儿一起约到著名的世贸天阶。大家在附近吃了饭,便一路在商业廊中嘻嘻哈哈徜徉,250米长的巨大的梦幻天幕上打着“全北京向上看”,让他们不由自主把头仰得高高的。娟儿挽着玲姐禁不住说:终于有了北京人的感觉!玲姐笑着横她一眼,拍了拍娟儿年轻的脸说:“北京人不和咱一样是人吗?”大家在天幕下摆出各种造型拍照,意犹未尽的夏秋生提议大家来张“全家福”。几个人抢着看路人帮拍的合影,都在感叹大家今天的笑容比平日都好看,谁也没发现这会儿书巧已没了影儿。

    当九点的钟声响起,大家赫然发现穿着一袭白色婚纱的书巧提着裙子跑到眼前,好似天女下凡一般。大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天幕上有了梦幻般蓝色的海洋,浓烈得化不开的红色的星球,橘红色的火焰,飞驰的骏马,高山之巅,飞扬的头发,飞溅的水滴,纤柔的手指尖漏下的沙子,形成五彩的沙画,一点点在屏幕里漾开,耳边传来的是那首著名的《1492:征服天堂》。伴随着乐曲响起书巧舒缓的声音:

    “当我拥有这个世界,我有一个梦想,去看一看美丽的红色星球——火星。当我与脚下的星球渐行渐远,我想告诉你,请不要拦阻我离去的步伐,因为我是奔着火星的美丽而去,那里是我的天堂!我的亲人我的兄弟姐妹,愿我们永远喜乐自在!”

    最后天幕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家”字。接着便变换成“火星旅社”成员的全家福和书巧一家的全家照。

    一个男孩子来到书巧跟前,献上了淡粉色玫瑰的手捧花。是陈锋,短片主创。

    这个幸福而伤感的夜晚,书巧拨通了叶明菊的电话:“妈妈,我要回家了!”

    正在阳台上和女儿通话的叶明菊热泪盈眶,她们都在期待新一天的到来。

    责任编辑:刘洁、刘升盈

    【作者简介】赵雁,女,祖籍浙江绍兴,生长于西北军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第二十四届高研班学员。已发表文字三百余万字。著有《铁打的营盘》《中国飞天梦》《第一视角》《看清你的眼睛》《传染世界写春华》《另起一行》《暮色中的微笑》等。作品发表在《中国作家》《十月》《当代》《解放军文艺》《小说界》《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刊物,有多部作品被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曾获解放军文艺奖、冰心散文奖、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等。现在解放军某部供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