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原创版-苦雨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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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山道已经转得很高了,朝下望,来时的公路如同一条青白的带子,弯弯曲曲地绕过山根,扎进一条隧道,不见了踪影,好像被谁齐齐剪断了。时值暮春,已有夏日的感觉,太阳在头顶火辣辣地照着,往常这个时候我正舒坦地眯着午觉,今天不行了,得爬山,沿着沙石的土路吃力地往上走,我要到一个叫瓠家梁的村庄去,寻找一个多年失去联络的人,寻找他的人生终结之地。这不是一时的冲动,是父亲曾经的指派,是心里积攒了多年的一个愿望。以前是没有时间,没有能力,没有机会,现在有了时间和能力却失去了体力和精力,我已经不再年轻。

    膝盖和我别扭着,每上一步都很认真地疼痛一下,不折不扣,执着坚韧,可谓一步不落。头上的遮阳帽早被汗水湿透,汗流进眼睛里,沙拉拉地疼,使得我不得不走几步停下来擦汗,地上腾起的干燥和炽热,让人有置身在烙饼铛上的感觉。没有树,四周都是狰狞凌厉的石头,有着生硬和难以抗拒的无情。在这样的环境下行路,不是件愉快的经历。

    狗Aki一直跟着我,如同我的疼痛,不离不弃,从早晨出门它就跟着,好像窥出我出走的预感,轰也轰不回去,相隔三五步,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追随。天刚刚亮,我上头班公交车,在前门瞄了半天刷卡机,就是不响。司机站起来帮我刷,趁司机分神,Aki像道白光,唰地从后门蹿了上去,再也不见了踪影。这样的把戏它玩儿过不止一回,它躲在了最后一排角落的座位底下,知趣地不发出一点儿声响。车上人不多,因为早起而郁闷无聊的乘客乐得车上多点儿插曲,都偷偷向Aki使眼色,Aki把握着分寸,装没看见。我原本以为Aki是秋田犬,是儿子仿照日本忠犬八公的模样买了送给我的,秋田的英语发音是Akida,所以叫了Aki。本来也是准备叫“八公”的,儿子黑桃老K说,八公的主人得心脏病死了,再叫这个名不吉利。孙子老猫接茬说,咱奶奶要像那个教授一样死在外头,这狗肯定在车站也会死等……

    媳妇皇贵妃说,Stop!

    两个二百五的话让我听着有些发堵。

    媳妇的洋文让我莫名其妙。

    老猫、黑桃老K、皇贵妃是他们三个的网名,平时在家彼此互称老猫、老K、贵妃,独立而平等,没有血亲一说。

    倒也随意。

    有一天老猫从网上调出一份资料让我看,原来养了半年的Aki竟是让黑桃老K把品种鉴定错了,是日本北海道犬而非什么秋田,老猫对此非常有看法,说老K老眼昏花,良莠不分,在狗的智商排序中秋田和北海道犬算笨狗,第一名是黑白花的边境牧羊犬,善于叼飞盘,第二名是小狗熊一样的贵宾泰迪,温顺善解人意。人家总共排了八十名,Aki是第八十,垫后的“八〇后”。老猫说,论智商,黑桃老K比Aki还差着一截子,他让皇贵妃那个小“贵宾”耍得一愣一愣的,怕老婆。

    Aki的聪明是小聪明,不大气,跟不着调的孙子老猫一样,正经功课学不好,玩儿的都是歪门邪道。

    我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掏出背包里的茶水瓶子,茶是早晨沏的,吴裕泰的茉莉花茶,还有着若有若无的温度。拧开杯盖,一股浓郁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我小心地抿了一口,望着浓酽的茶水出神,这杯茶大概是这一阶段我和北京城最后的维系了。

    下了长途车本来有村村通的小面包车,但是那车一天两趟,通瓠家梁的车上午已经走过,就逼得我必须走五公里山道,而且是一路向上……车站小卖部的人说我可以走小路,小路近一半,还有荫凉,但多是陡而窄的山道,走起来颇费劲。我说我还是走官路吧,慢慢地走,缓缓地上,太阳下山前怎么也到了。我问小卖部的人叫苦雨斋的地方在哪儿,那人想也没想说,没这地方。我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周宾的人,那人说这儿方圆几十里没有姓周的。

    当然,周宾也可能换了名字,也可能早不在人世了。

    喝了水继续走,山路一个弯儿连着一个弯儿,手里的登山杖派了用场,有它让我省了不少力。登山杖是黑桃老K二百多块在户外俱乐部买的,我说贵,老K说是牌子,值!后来老K又买了一根两千的,那是更牌的牌子,两百的便下放给了我,犯病的时候当了我的拐杖。年轻人的生活我无法介入,总是隔着,一根拐棍两千多,太奢侈!儿子在外企做事,花钱如流水,媳妇是海归,开着一个咖啡馆,说话夹洋文,把孙子老猫整得不中不洋,不伦不类,思维直接,词汇怪异,连个囫囵的中国故事也说不利落。我自认不是一个保守的奶奶,也不是一个拒绝新生事物的老糊涂,但是在老猫面前竟然什么也不是,他对我的跟不上趟很有看法,让我尽量不要当着他的朋友表达意见,说我的认知实在不够高远,还在秦始皇时代翻跟头,张嘴一股出土的兵马俑味儿。有一回老猫跟个女生背着书包在街上溜达,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说,孙子,你今天没去学校,在外头瞎转悠什么哪?

    老猫说,吓我一跳,您这一拍,出手阴毒,把我的暴雨梨花汗都拍下来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上学,老猫说学校开运动会,他出来遛遛。我说,运动会学生就可以满街遛吗?还带个女的。

    老猫说是临时碰上的。我小声说,鬼才信!

    女孩儿对我轻蔑一哂,甩过三个字,蛋白质!

    老猫说我把他吓得肾上腺素都要爆表了。为了这个,他得吃一杯冰激凌,以安慰受伤的细胞。冰激凌得哈根达斯的,和路雪的不行,钱得我掏。

    不能跟孙子较真儿,什么狗血词汇都能从他嘴里蹦出来,为这个“蛋白质”,我琢磨了一路,不得其解,不得已又打电话问老猫,老猫说是笨蛋+白痴+神经质的概括,我才知道被老猫的朋友骂了,还给人掏钱请吃了冰激凌。

    小辈的网络语言常常成为我们彼此交流的障碍,他们的话我听着生疏,难以理解,老猫称自己的网络水平是骨灰级,还有菜鸟级、中鸟级等等,就跟作家分一二三级似的,说他们使用的是“火星文”,我那些“张大哥、李二嫂”什么的恐龙语言早该歇菜了,我这一代的作品他们基本不看,全是一帮人闭着眼睛在自拉自唱,自我陶醉,要是哪个肯睁开眼看看周边没有一个听众的话,怕是早闭嘴哑了声。我是写小说的,拼的就是中国话,自为得意的是驾驭语言的能力和天赋,常常自吹“能到出神入化的境地”。现在我却突然意识到哪儿出了问题,有点儿不对劲儿。吃过早饭端详着书房内整架整架的中外文学作品,古人的、洋人的、自己的、朋友的,感到有些恍惚,对我来说,这些生命中无比重要的东西,在我之后将付之东流,面临着无人理会,无人继承,无人赏识,无人打理的结局,将被狗屁不通的“暴雨梨花汗”而颠覆,我的失落是由衷的,一种难言的悲哀将我彻底打垮,从精神到身体。纵然也知道写作是件任他埋没与流传的事情,但是明白自己的作品到了连自家后代也不在乎,不敬重的时候,一种被冷落了的难堪,一辈子白干的难过从心底升起,像是写完一部长篇的收笔,有种紧张疲惫后的失重,五脏六腑一刹那全被掏出,人变作了空壳,忽忽闪闪腾飞起来……

    来打扫卫生的小时工在桌旁边发现了我,她说我当时倒在地上,手里还拿着电话。亏得她来得及时,也亏得那天是礼拜一,她早晨该来的日子。要不,这个世界就没有我了。

    是心脏出了问题。

    用时髦的话说,黑桃老K和皇贵妃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这个“第一时间”是我最反感的词,也是新闻上用得最多最烂的词,什么是“第一时间”?“第一时间”究竟有多长?全是不清楚!第一时间赶来的晚辈表情是急切的,感情是真挚的,他们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对他们的“第一时间”无可挑剔。

    病床前,老猫一边给我剥橘子一边朝我伸出大拇指,赞我为“小强”,这回不敢造次,战战兢兢问“小强”为何物,老猫说,小强是《唐伯虎点秋香》里的蟑螂,生命力顽强至极。

    ……差点儿再次晕厥。

    出院后黑桃老K再不让我一个人单独居住,直接把我接到了他的家里,让我在那个两层小楼里颐养天年。但是这期间我过得不快活,我总是想念四环以外望京地区的那座两居室,站在二十一层楼上,能够遥望到当年老家四合院的位置,尽管雾霾中那里已是一片高楼。站在楼上,能够看到尘寰中熙熙攘攘的人,来来往往的车,看人看车也是个乐子。每天还能够赶那热闹的、五花八门的早市,提着菜篮子在电梯口跟邻居议论白菜、黄瓜的涨幅,扒堆外贸衣服的物美价廉。踯躅房内,都是旧物,满满当当的锅碗瓢盆,满满当当的书稿,满满当当的日子,满满当当的回忆……

    黑桃老K这儿什么也没有,窗外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屋里的摆设大而无当,不合格局,让人不踏实。石磨盘进了客厅,权作茶几,树桩子当作了矮凳,美其名曰原生态;角落里不伦不类摆了个佛头,聚光灯照着,不知是恭敬还是亵渎;当门挂着个牛骷髅,跳大神一样系着红绸子;楼梯口弄了个长流水的大缸,挤眉弄眼地闪着蓝绿小灯,喷着水雾;两匹土黄的布从二楼垂直吊下,庙里的帷幔一样,把明朗的大厅隔得影影绰绰,遮遮掩掩……黑桃老K说这一切都是皇贵妃朋友的设计,那朋友是设计博士,这样的效果既有文化品位又有现代气息,充满张力。我见过那博士,脑后梳着马尾巴,留着小胡子,说话百分之八十我听不明白,像个“天外来客”。“天外来客”张嘴Grumpy、迪亚吉列夫,闭嘴抽象的精粹、隐藏的奢华,我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云里雾里地兜圈子,显示高深。我问他知道落地罩吗,答曰不知,犀背式罗汉床呢,亦不知,碧纱橱呢,还不知。我觉着“来客”的理念停留在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档次,象征大于实际,两脚悬在半空,倒是天马行空般的自在,却是无法捕捉的虚幻。当然,不是我的房子,我自无权做主,但住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别扭,有进了咖啡馆的感觉。这个咖啡馆还不是老式塞纳河左岸的传统咖啡馆,是掩盖文化欠缺的权宜之计。

    儿子小区的大门口尽职尽责的保安,阻挡了一切闲杂人等,也阻挡了红盐白米的日子。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我一天可以不说一句话,屋里除了空调的嗡嗡声,再没了声响和活物,我活跃了大半生的思维停滞了,那些鲜活动荡,繁杂充实的喜怒哀乐如同一场梦,说断就断了,代之以苍白清冷,寡淡平庸……我怀疑自己已经患上了海默氏综合征。

    黑桃老K在通州狗市上花两万块钱弄来了Aki。白毛黄耳,双眼皮,小白熊的模样,初来时在我的怀里瑟瑟地抖,小爪子抓着我衣裳不放。皇贵妃不让老猫接触狗,说玩物丧志,怕建立感情,影响学习。其实老猫语文、数学已经两门不及格了,用老猫自己的话说是这些跟狗“没有一毛钱关系”。

    现在Aki长大了,卷尾直耳,很有了狗的模样,平日不离我的左右,比儿子亲,比孙子亲。晚上Aki睡在我的床沿下,一见我到盥洗室刷牙洗脸,它就钻进我的卧室,靠着床帮倒头装睡,任你怎么拉,怎么推就是不出去,只好认了,成了彼此的习惯。一天夜里,我胸口憋得出不来气,难受压抑。Aki见状,双脚搭在我身上,用嘴使劲拱我。我终于坐起来,好些了,Aki蹲坐在地上,歪着脑袋看着我,不肯睡去。夜色中,它那双眼睛分外明亮,有担忧,有关切,更有鼓励的成分在其中。我将它那毛茸茸的大脑袋抱在怀里,泪水夺眶而出。老K、皇贵妃在楼上,老猫卧室的位置在更为遥远的角落,他们都在熟睡中,只有Aki离我最近,跟我最直接。

    杂志社编辑来约小说稿,电话被老K劫了,他对人很不客气地说,人病了,不写!你们就想着自己的杂志,怎么不想想写稿的人?

    我说,儿子,怎么跟人说话哪,你以为你妈是谁!

    我接过电话,回到自己房间,向小编辑道歉,告诉她,最近不能创作,身体不好是主要原因,另外还要出趟门,寻找一个失散多年的人,这要花费我很大精力,再不找就没有机会了,真到了另一个世界,将无颜面对已故的父亲。

    编辑听了半天没说话,最终她说她能理解我,又补充说其实我的寻找本身就是一篇好文章,用不着怎么加工。

    二

    山路紧盘一直向上,Aki不见了踪影,我知道走不多远它会折回头来寻我。有汉子骑着摩托从山梁上下来,我问瓠家梁还有多远,汉子刹住车说没多远,快到了,再绕两个弯儿就能看见村儿了。汉子说,您老太太上山不坐车,赶上佘太君了,佘太君曾经在我们这儿打过仗,梁顶上现在还有军寨遗迹。

    我说我跟佘太君也差不多,这点儿山路对我它就不是个事儿。汉子说,您老真逗。前头那只白狗是您的吧?

    我说是,汉子问卖不卖,我说不卖,汉子说挺肥实。我还想问周宾的事,汉子不想再纠缠,驾着摩托顺山道溜下去了。

    果然绕了两个弯儿就看见了村子,白墙青瓦,绿树环绕,红花盛开,一看便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统一手笔。急呼几声Aki,没有回应,想来打前站去了。村口有座石砌的圆拱门,破旧衰败,苍凉悠远,一棵老槐从石缝间钻出,根深叶茂,如障如云,立刻给身后的白墙灰瓦冠以了历史,托起了深沉。

    正赞那树,见Aki叼着一只鸡,兴奋地朝我跑过来。鸡在狗嘴里扑腾惊叫,毛羽飞散,丧心掉胆。Aki全然不管,将鸡放在我跟前,摇着尾巴向我邀功,以博夸奖。这只北海道犬,祖上是狩猎的猎犬,是敢和狗熊撕咬的犬种,有着见活物就扑的习惯,到山庄来,凸现了“鬼子进村”的本性,这点倒是我没想到的。正在教训Aki,有胖女人横着从石门内冲出来,绕过Aki,一把扯住我让赔鸡。我有些沮丧,问赔多少,女人说,散养的,吃蚂蚱、虫子长大的,四百!

    我立刻掏钱,想着自己还要在村里住,得息事宁人,和地主争执就没意思了。女人想了想说,差点儿忘了,这鸡还是正下蛋的,八百!

    我说,妹子,全聚德烤鸭一只二百。

    女人扑哧乐了,说,那就五百!我们这是绿色食品纯天然,没有一点儿假冒伪劣,他全聚德不能比!

    一个男人走过来,看来是女人的爷们儿,指着女人说,钻钱眼儿里啦,让人家上咱家吃鸡去不就完啦,急赤白脸至于嘛。

    我问这村里哪家能住宿,男人说,您说的是农家乐吧,我们家就行,已经拾掇好了,还没正式开张。

    女的说,每宿二百,不管饭。

    男的瞪了女的一眼,回头对我说,三十!按铺位结算。

    就跟着夫妻俩去他们家,一问,男人姓王,瓠家梁的老户,他们家在村里住了几百年了。我说我得跟他打听个人。老王说这儿上上下下没有他不认识的,连村里屎壳郎姓什么他都知道。

    我问瓠家梁有没有叫周宾的,老王说没有。我说,历史上从来没有过?

    他说,从来没有过。

    哦……这事不像我原先想的那么简单。

    西边的太阳沉入脚下,万千彩云把天空渲染得一片锦绣,我感叹山村景致的变幻,赞美天空的凄艳,老王嗅了嗅鼻子说,彩云接日头,明天要下雨。

    Aki一挣一挣还要往前蹿,被我用狗绳死死拽住,以免再生事端。

    我被安置在王家正房西间,新被子、新脸盆、新窗帘、新拖鞋,白墙还散发着涂料味儿,看来是真的在打造农家乐了。老王媳妇把鸡扔在墙角,喊着让小翠刷锅炖鸡,小翠大概是王家闺女,一挑门帘从正房东间跑出来,嘴里还嗑着瓜子。透过门帘我看见东间炕上盘腿坐着个老太太,嘴里叼着一杆长长的旱烟袋。老太太神态安稳,小脚青布衫,像是民国人物,跟本朝没有关系。

    我跟王家人说不吃鸡,大晚上的,趸一肚子肉消化不了。媳妇问我要吃什么,我说喝粥,我刚看了他们厨房的柴锅里正滚着芸豆粥,我吃这个就很对味儿。媳妇说豆粥是给太太熬的,我说能给太太就能给我,我也爱喝粥。媳妇还说要整几个肉菜,我说都不用,喝粥就咸菜挺好,来日方长,我得在这儿住些日子。

    媳妇还在犹豫,我说,看了你们搁在窗台上的菜谱,一只炖鸡的价格是一百五,鸡我不吃,钱我掏了,以后的店钱饭钱,按天算,一天一百,半月一结账,前提是你们家老太太吃什么,我吃什么。

    老王说,您打算住多久?

    我说,一个月。

    媳妇说,我们家太太九十多了,以喝粥为主,您能行?

    我说,我也七十多了。

    老王跟他媳妇合计了一下,觉得还行,简单明白,我不浪费,他们也没吃亏。

    院里有棵大树,开了一树红花,香气袭人,我问是什么树,老王说是香花槐,说这树有年头了,他爷爷种的。老王媳妇告诉我,家里的自来水可以接来直接喝,是引下来的山泉,去年政府给村里接的,惠民工程,这点城里不能比,城里的水脏,喝了拉稀。

    山里的夜晚来得快,太阳一下山天就黑,Aki是个胆小鬼,天一黑就像跟屁虫一样紧紧跟着我,在我脚底下绊来绊去,很是讨厌。晚上我喝了一碗粥,给它掰了半个饼子,它闻了闻,不吃,那是吃惯了肉肠拌饭的主儿。出来时没想着它会跟来,没带狗粮。

    不吃就不吃,饿几顿连屎也吃。

    都是它自找。

    晚上,我歪在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抗日加谍战,换了几个台大同小异,演员一色港台腔,女的一惊一乍地叫唤,男的动辄便扎势举抢,非此表演便没有其它招数,完全是一帮未熟的半大猫在想入非非,过家家。越看越没劲。

    Aki靠着炕在打呼噜,睡梦中爪子一动一动的,不知在梦中是奔跑还是抓鸡。

    窗外下起了雨,雨点砸在屋瓦上,砸在院落石板上,渐紧渐急,奏出一片声响。起风了,飒飒凉气从门缝涌入,带着雨的湿寒,草的青气,灌满瓠家梁的山村小屋。

    老王顶着草帽往墙外的炕洞里添了把柴,炕上渐渐有了暖意。他在招呼小翠给太太加条毯子,说今晚气温降得厉害,别把太太冻着了。我注意到,老王将奶奶呼之为“太太”,肯定是老人的孙辈了,太太是老北京旗人的称呼,现在还这样叫的几乎没有了,深山小村还依旧保留着,实在难得。

    身旁的手机在振动,是黑桃老K打来的电话,不接,任它去振。

    离开家的时候我在餐桌上留了字条,说要到一个叫苦雨斋的地方转一转,让他们放心,别瞎找也别瞎猜。我走些日子,给心放假,让眼睛过节,体会一下心无挂碍的境地,这应该是退休老人享受的。

    我没有将出行的目的告诉他们,事情还没有结果,周宾尚在不确定之中,他的存在与否跟他们没一点儿关系。

    连着三个电话打来,有老K的,有贵妃的,看来是急了。

    急了就急了。

    不接!

    哪个作家没有特立独行的主意,哪个作家没有自己留守的空间,谁都有点儿小个性,谁都有不愿被打扰的时候。

    后半夜来了个微信,是老猫发来的,这小子夜里不睡觉,肯定发自被窝:

    奶奶,您真行,玩儿失踪,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游戏,让您抢先了。奶奶,我好想和您在一起,让您带我装逼带我飞,只是白骨精式的妈看得太紧,朕离不开。但是我会去找您,咱们后会有期。

    ——屌丝孙子老猫

    老猫成了“屌丝”,不知是诚意自谦还是玩世不恭。我的所作所为被他简化成“装逼”,如同一幅庄重严肃的油画,被扯得变了形,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什么东西一到了老猫嘴里,立刻变了味儿。

    当然,老猫是只好老猫,孙子是个好孙子,有着一切现代少年的优秀与不足,老猫每天的任务除了上学就是在网上研究各类武器,将那些现实生活中毫无用途的枪炮坦克搞得门儿清,记那些武器型号比记数学公式熟练得多。世界上各类的枪被他用彩色打印机打印出来,贴了卧室满满一墙,花里胡哨让我看着眼晕。老猫问我看中哪一款,我顺手指着最下头的一杆说这个。老猫撇撇嘴说,落伍了呢,这是七九冲锋枪,咱们自产的,中越战场上用过,每分钟可打六百五十发子弹。

    我又指上头的一个说,那个。

    老猫说,那个也不怎么样,日本自卫队用的九九式突击步枪,名古屋生产的,工厂跟丰田汽车差一个字,叫丰和。

    老猫说给我看一杆最新美国枪,让我开开眼,看他十个手指头在电脑键盘上敲击的速度,只让人眼花缭乱,火流星般的不可捕捉。十指的灵活并不代表着思想的灵动,终日沉湎于不着边际的武器,让我想起了那些美国打杀大片和中国战争题材电视剧。老猫对武器着迷,对网络上心,一天到晚魂不守舍,茫茫然胸无大志,有一回我跟他推心置腹地说,孙子,长点儿志气,咬咬牙,把那些破枪先撂一撂,咱们把那两门不及格的窟窿堵上行不?

    老猫说,不行。

    我说,你已经不小啦,奶奶照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加入共青团了,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呢。

    老猫说,您那时候什么也没有,更没有网络可上,不入团您干什么!

    …………

    突然地,从老猫想到了周宾。

    周宾那个时代又是一种别样情景。

    三

    周宾原名金载澄,从家里出走的时候十七岁,是北京崇实中学高中二年级学生,品学兼优,一表人才。他是一九四〇年中秋节时候离开家的,走时在他的房间里留了一张条子:

    四哥、四嫂:

    我走了,不要找我。到了该回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去。……也许永远回不去了。

    弟载澄

    民国二十九年中秋于苦雨斋

    金载澄把他在后院的住室命名“苦雨斋”,取的是明朝诗人谢榛《苦雨后感怀》的句子,“苦雨万家愁,宁言客滞留”的意境,那时候的北平正在日本人的铁蹄之下,在凄风苦雨之中挣扎,人心苦痛,山河无色。

    这张普通的纸条我父亲一直保留到去世,内中的“四哥、四嫂”指的是我的父、母亲,金载澄在金家“载”字辈排行老六,是我父亲的弟弟。人称我父亲为四爷,称金载澄是六爷,四爷跟六爷之间差了三十几岁,就是说,金载澄是我的亲六叔。

    母亲不止一次地对我描述过当时的情景,她说她和我的父亲急急火火地赶到前门火车站堵截逃逸的金载澄,疯了一样到他的同学家挨家找寻,不顾一切地冲到学校找校长要人,都没有半点儿结果,用现在的话说是,金载澄人间蒸发了,蒸发得无影无踪,连个泡也没冒。事后得知,那次出走的有十几个学生,是东城各学校的精英。

    半年后家里收到了一封由南边捎来的信,金载澄说他到了重庆,参加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干训团,改名周宾。

    当时日本人在北平活动很猖獗,特高课、新民会、特务、宪兵,鹰犬爪牙遍布角角落落,周宾的情况家里处于严格保密状态,除了我的父母,再没任何人知道,这样的事情泄露出去是要掉脑袋的。

    后来我们家来过一个叫王宝贵的年轻人,自称是周宾在崇实中学的同学。王宝贵告诉父亲,周宾在印度兰姆伽美国军事基地做英文翻译,北平走出去那批人,大多都到南方战场,参加了中国远征军。由此,父亲知道金载澄在印缅打仗,那里又湿又热,不光有可恶的日本人还有蛇蟒毒虫。王宝贵说家里有什么话可以说给他,他会设法找人给周宾传达过去。父亲低头想了半天,大概是要说的太多,最终托王宝贵递过去一句话:无论是什么结局,都得回家,回到北平。

    其实父亲对他的兄弟做了最坏打算的准备。

    那次王宝贵的到来,还偷偷送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周宾穿着国民党军服,很英俊,很精神,照片的背后有几行小字:

    弟兄们向前走,

    五千年历史的责任已落在我们的肩头。

    我们不愿做亡国奴,

    只有誓死奋斗!

    以为是一首诗,后来才知道那是中国远征军的军歌。

    别离岁岁如流水,立尽西风雁不来。抗战胜利以后,父亲最终也没等到他兄弟的消息。由此,父亲更珍爱这张照片,装了镜框,挂在他的书房里,时时地张望,时时地叹气。我小时候见过这张照片,也见过后面的诗句,那个戎装的青年在框子里向我看着,比我所有的哥哥们都漂亮,都有气质。跟周宾比,我的哥哥们就是一群在窝里闹腾的土京巴儿,没出息极了。

    照片在新中国成立后被取下,“文革”的时候付之一炬,看着照片上那略带忧郁的眼神和那些“向前走”、“历史的责任”之类字迹被烈焰吞噬,我有些难以道出的悲凉,为从未谋过面的周宾,为我的父亲,这一对嫡亲的兄弟。

    那时父亲已被造反派揪出,从专案部门他得知了失踪兄弟的一鳞半爪,周宾进过国民党干训团,入过三青团,任过印缅远征军翻译,在缅甸战场下落不明……

    与他一起出走的那些北京学生,一个也没回来。

    是国民党就是敌人,是翻译官就是特务,“下落不明”有几种可能:死了,归依美国了,投降日本了,新中国成立时逃窜台湾了……我曾建议父亲花点儿精力把周宾的下落调查清楚,也给我们一个交代,这个飘忽的阴影,这个几十年不曾出现的虚幻人物,把我们影响得有点儿灰暗。但是父亲不为所动,他任着人们去说,去猜,在周宾的事情上,始终保持着沉默。

    父亲殁于“文革”初期,身患癌症的他,一通批斗过后生命的迹象已很是渺茫,离世的前几天,他把我叫到他的住室,一个拥挤的堆着杂物的小间。前院的大房被造反派占用,变成了街道革命委员会。

    时值深秋,这是北京被称为“秋霖”的日子,雨水连日不断,房檐滴着水,墙根湿漉漉泛着潮,屋里的家具用手一摸又黏又湿,甚不清爽。后院的小房低矮单薄,没有廊子,雨脚直接扫在窗玻璃上,打出一片迷蒙。一只十五瓦的灯泡从房梁上吊下来,照着屋里的杂乱,照着父亲苍白憔悴的脸,他的相貌已经走了形,我甚至怀疑床上躺着的究竟是不是我的父亲。

    父亲闭着眼半天没有说话,他在大口喘气。窗外萧瑟秋雨,肃杀之气油然,我知道离别的时刻不会遥远。

    许久,父亲睁眼慢慢环视了一眼小屋,像是对我,也像是对自己说,这是老六住过的屋子……

    我明白,这就是被金载澄冠名苦雨斋的所在了,几十年前那个青年是从这里起身的。

    父亲艰难地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纸包,打开来是当年金载澄留给家里的那张条子,字迹匆忙潦草,可以想见离家的激动和仓促。纸包里还有一张父亲的字迹,同样写得很匆忙,简单几个词,现出了他写字时的紧张慌乱。

    京西 瓠家梁 苦雨斋

    父亲点着纸条的地址吃力地说,……以后有了机会你去找他……替我……周宾,你六叔……叫他一声……回家……

    末了,父亲特别叮嘱了一句,不要通过官方。

    眼泪溢出了父亲的眼眶,在他那近乎干枯的身体里竟然还能淌出这样汹涌的泪水,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更让我吃惊的是这座小屋的主人金载澄,那个叫周宾的人还活着,无声无息地落脚在了北京西郊一个叫瓠家梁的地方。

    世界上的许多事不可思议。

    金家的不少内幕出人意料。

    日暮秋风,枕前泪语,我记住了父亲的嘱托,记住了那个风雨凄紧的夜晚。

    替父亲找兄弟落实起来实在是难,不通过官方,是避开了派出所公安局的户籍环节,谨小慎微的父亲为他隐姓埋名的兄弟设身处地想得很周全,他怕过着平静生活的周宾再次卷入波澜动荡之中。

    四

    千辛万苦地来了,瓠家梁却没有周宾这个人,更没有什么文绉绉的苦雨斋,莫不是当年父亲得到的信息错了?

    我明白,调查周宾和苦雨斋事情的终结必定结束在我的手中,黑桃老K、老猫们对我父亲这代人经历的事情毫无兴趣,对老K们来说,金家的六爷金载澄,瓠家梁的逃逸者周宾,“文革”中去世的外祖父金载源,这些扯淡的事儿是他们退了休的母亲、奶奶自以为是的“游戏”,是一个文化人自我设计的“文化苦旅”,一场没有实际意义的“春秋大梦”,吃饱了撑的。

    第二天雨没停,晌午饭我跟王家老太太一块儿在屋里吃,小炕桌上摆了煎饼和粥,一盘炒鸡蛋,一把青翠的香葱,一碟新鲜黄酱。炕沿离地很高,我侧身坐着脚挨不着地,很别扭,像老太太一样盘腿坐炕,我没那本事,只好脱了鞋,在炕桌对面扭来扭去,不断变换姿势。

    老人一动不动,看着我在对面折腾。老太太手里的烟袋荷包上缀了一块绿翠,那块翠绿得深沉,润得悠长,绝对是罕见的物件,闭塞山村竟然有如此珍宝,让我不敢小瞧。

    老太太不拿正眼瞅我,自顾自地卷了一张煎饼,张嘴便咬。那煎饼卷得粗壮丰满,空前绝后,我注意到,老人卷煎饼熟练地道,是把两个单张错落相叠,左搭右,兜底托起,动作麻利熟练,没有一丝汤水滴出。

    我也卷了煎饼,两张相叠,左搭右,兜底托起,饼卷不散不塌,直立在我的手中。咬了一口,喷香。春饼是金家的看家饭,金家的孩子各个儿有卷春饼的本事,打小老家儿手把手地教过,为怕饼卷形象不好,把筷子夹在饼里一起卷,吃时把筷子一抽,卷饼竹子般挺立,形象颇佳。吃饼的小碟讲究无汤无水无散菜,干干净净,把春饼吃成了大散关那是饭桌上的大忌。

    老人不动声色地喝了口粥。

    我也喝了一口粥。

    我说,太太,您认识周宾吗?

    老人哑着嗓子说,别叫我太太,我可不是您的太太。

    我说我是随着小翠爸爸叫呢。我们家也管奶奶叫太太。

    老人不言语,她的不高兴是显而易见的。

    我索性直截了当跟她聊周宾,想的是九十多岁的人应该对瓠家梁前后七十年的事了如指掌,除非她是老糊涂。我说,周宾一九四〇年从家出走再没回来,后来听说他落脚在了瓠家梁……

    老太太很认真地听着我说话。

    我说,您告诉我,周宾哪儿去了?

    老太太拿起了烟袋,用烟锅在烟荷包里挖,荷包上的绿翠借着窗外光亮一晃一晃的,闪出一道道炫目的光。老太太拉出烟锅一看,没装满,又挖,没有回答的意思。我说,我是替父亲来找周宾,我父亲临死还念着他,周宾是我父亲的亲弟弟,我的六叔,他从家里走的时候才十七,还是个大孩子。亲情是不会以分离割断的,家里人没了我们得找,一代人接着一代人地找,以了却一个家族几十年的惦念,也给周宾一个完整的回归……

    我说得很悲壮,连我自己也被自己的语言感动得快哭了。

    老王进来,见了我的悲切模样说,该吃饭就吃饭,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影响食欲,我妈一辈子活得敞亮,从来不为辛酸事伤神,硬硬朗朗过了九十,人活着,就应该像怹似的。

    我注意到老王第三人称用的是“怹”,尊称,这是北京城里老住户才会使用的词,山旮旯的农民会说“怹”,有些奇妙了。

    我再一次提起周宾,老王说,昨儿个跟您说了,我们这儿没这个人。瓠家梁统共两大姓,姓王的和姓胡的,再无其它。

    我问有没有外来入住的,老王说,穷乡僻壤只有走出去的,没有来落户的,连插队知青都没给这里分配,这几年更是这样,但凡有点儿能耐的在山里更是待不住,年轻的都出去了,眼下的瓠家梁只剩下老弱病残,像我这样没本事又没钱的只好窝在家里陪老太太。

    我说,六七十年前也没人来落户?

    老王说他当过瓠家梁的文书,自有户籍制度以来,瓠家梁的人口进出都有案可查,没有姓周的。我问瓠家梁的户籍是哪年建立的,他说一九五三年。

    老太太已装好了烟,老王赶紧凑过去把烟锅点了,老太太足足地喷了一口烟,缭绕的烟将那张苍老的没有表情的脸遮得严严的。

    我知道,该撂筷子了。

    走出房间我意识到,自始至终老太太没有回答有关周宾的任何问题。

    这个老太太成精了。

    午饭后冒着雨在村里转,石板路上上下下,水流得很急,把鞋弄湿了。Aki很兴奋,不放过任何一个水沟、泥坑,在泥水里恣意扑腾,浑身脏得已经失去本来面目,整个一条落水狗模样。村里的鸡和猫见Aki过来纷纷上墙上树,那些模样甚不中看的土狗串子夹着尾巴躲在门后头偷偷窥探,偶尔露出一嗓子“汪”!Aki舍我其谁的轩昂气势,如入无人之境的二逼派头让人可气又可笑。女人们抱着孩子站在房檐下朝着Aki指手画脚,咧着嘴笑,笑泥球一样的狗,Aki不因自己的面目而收敛,向着每一个关注它的人摇尾示好,甚至肚皮朝天地翻在人家脚下,不管不顾地把两只脏爪搭上人家的前襟,引起一片惊呼躲闪。这样的插曲是很好的搭讪前提,感谢狗儿有意无意的周旋,让我省了许多麻烦。我会没话找话地把话题从狗绕到周宾身上来,提到周宾,男人们女人们迷茫不解地冲我摇摇头,他们对Aki比对周宾有兴趣,称赞Aki是一条好性情,有人缘的狗狗。问及品种,我说日本北海道。人们说,哦,电影《非诚勿扰》里葛优去的那个地方!

    黑桃老K又来过电话,没接。

    老猫发来微信,说老K准备报警了。我给老猫回了信,说一切安好,老K报警是吓唬人呢,大可不必当真。老猫回信说他昨天在军事网搜罗到了他钟爱的,四八歼二〇战斗机,那三角形的黑机身有着幻境的灵感,魔鬼的因素,诡异漂亮。

    跟“天外来客”一个腔调!找到“魔鬼的机身”有什么用吗?什么用也没有,“四八歼二〇”再优秀,它对付不了数学不及格。

    一下没看住,Aki钻进了一个小院,木头门,土院墙,破例没贴白瓷砖。院里传出一阵惊呼,原来是狗把主家的黑猫追上了窗户,不敢下来了。我奔进屋去,拢住Aki,那猫还是不敢下来,胆战心惊地抓着纱窗朝下叫唤。主家是个十几岁女孩子,模样清秀,丹凤眼,梳条粗辫子,穿双红塑料拖鞋。她把鞋脱下来拍Aki脑袋,身子离得远远的,怕Aki咬她。小翠也在这家屋里,毕竟跟狗厮混熟了,小翠一边骂着Aki坏狗,一边把它扯到屋外,在一棵树上拴了。黑猫见狗走了,立即从窗上蹿下来,刺溜钻到柜子底下,再不出来。我问小翠怎么在这里,小翠说这是她舅爷家,她屋老太太的娘家。问姑娘是谁,说是表妹王樱桃。我说,敢情也姓王啊!

    小翠说,可不,村里大部分都姓王呢。

    眼前两个鲜活水灵的姑娘让人看着甚是喜爱,樱桃和小翠两个在屋里缝鞋底,一人一只,鞋底有莲花和莲蓬的图案。我问给谁做的装殓鞋,小翠说是给老太太,老太太岁数大了,这些东西得提早准备着。樱桃说,要赶着做呢……

    话说出口觉着不合适,樱桃脸红了说,并不是盼着老姑太太死,是我们要出门……

    我揪了揪樱桃的大辫子问她们要到哪儿去,樱桃说她们在商量进北京打工的事。村口贴了绿纸的招工告示,说廊坊的工厂在招人,她们想去试试。问是什么厂,说是化工厂。小翠说,老太太不让去呢,跟我闹了两天了,连我给装的烟也不抽,还让我爸看着我,怕我偷偷跑了。其实我爸才不管……

    樱桃说,老姑太太怕咱们出去受欺负,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怹的主意正着呢。

    小翠说的老太太和樱桃说的老姑太太指的是一个人,我的房东王家老太太。

    樱桃家的墙上有两个大镜框,里头装了不少陈旧照片,有的已经发黄、发霉,看不出眉眼,那些照片大部分是樱桃的父母和亲戚,有些是在照相馆照的,还有着西洋楼房的布景,脚前摆放着假花和痰盂。我将那些陌生的人脸一张一张审视过去,企图在其中找到一些感兴趣的内容。小翠在我身后说,您又在找周宾吧,他不在这上头。

    我说,那他在哪儿?

    小翠脑袋一歪说,在天上呗。

    一句玩笑的话让我心里一震,童言无忌,想的是周宾已经不在人间了。是的,如果他还活着,也是九十多的老人了,瓠家梁能与之相匹敌的只有王家老太太。

    从樱桃屋里出来,Aki在树下表示着它的不满,将树上的花朵抖落得满地都是,一地粉红,一地缤纷,散发着奇香。我问树是不是和小翠家院里的一样,小翠说是,都是她老爷爷种的,香花槐是瓠家梁独有的,跟别处开白花的槐树不同,这里的槐树开红花,一到这个季节,满山遍野的花都开了,红灿灿一片,像天上的火烧云,美得让人没法说。

    樱桃说,山外头人这个时候扛着“长枪短炮”就进来给花照相,蹲在梁顶上,成宿成宿地不下来。这也是小翠爸要办农家乐的原因。

    院里的香花槐粗壮得抱不拢,看来有几十年树龄了,雨润青槐,古人总是把槐花和雨水联系在一起,眼前蒙蒙的细雨,湿淋淋的小院,湿淋淋的白狗,湿淋淋的空气,倒是一幅水汽氤氲的水彩画。

    小翠见我观赏这棵树,告诉我,她老爷爷喜欢槐树,后面山梁上成片成片的槐树林子都是怹一人栽的,她老爷爷一辈子在山上种树,就住在山梁上,除了种树,不干别的。我问她老爷爷叫什么名字,小翠说,我没见过怹,大家都叫他富贵爷。

    我说,富贵爷,这个名字真好。富贵爷怎么把自己喜欢的香花槐也种到樱桃家的院里呢?

    樱桃插话说,怹娶的是我们家的老姑太太啊!老姑太太也喜欢香花槐。我们村里的人都喜欢香花槐。前几天区长还来了,领着一帮专家,看了我们的树林子,说这种树在全国也少见,种树的富贵爷是了不起的人物,有什么性?

    小翠说,前瞻性。

    五

    我把红槐花的照片发给了老猫,描述了它的罕见和奇特。两分钟之内,老猫回了信息:

    香花槐,拉丁名Robinia pseudoacacia CV.Idaho,别名富贵树,落叶乔木,豆科槐属,蝶形花科,花色粉红,花朵浓郁芳香,可同时盛开两百至五百朵小花,壮观美丽,树干笔直,树形自然开张,苍劲挺拔,观赏价值极高。原产地西班牙,属外来品种。

    好一个老猫,调查如此详细,如此迅速,依靠的是网络,这些资料让我去搞,没有几天工夫怕是不行。

    每天跟王家老太太一起喝粥,有一天我跟老王媳妇建议用槐花裹上面,可以蒸槐花饭,蘸上醋蒜汁,河北人都这么吃,挺香的。老太太说,红槐花不能吃。

    这是几天来老人跟我说的第二句话,见我在疑惑中,老王媳妇说,红槐花有毒,大凡占了红颜色的一般都不能进口,老辈儿说,红色是人血。

    哦……

    的确,满嘴嚼红花,红水淋漓的感觉不是多么美妙。

    雨水淅淅沥沥下得没完没了,单调的雨声催得人发困发闷,无所事事,歪在炕上靠着被褥垛用电脑玩儿“连连看”游戏,这是老猫最不屑的游戏,说一看我玩儿这个,他就想“含羞自绝于人民”。我说我不“含羞”,我的水平就是“连连看”,我羞什么,要羞你去羞!

    Aki鬼头鬼脑从门缝挤进来,趴在桌底下神情黯淡,我看到它的后腿有一大块伤,流着血。我想拽过来看,它不让,藏在身子底下。一会儿见我不再注意,开始用舌头舔,舔完了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又出去了。近几日村里的狗们开始联合起来对付Aki,土游击队员们觉醒了,敌疲我扰,敌进我退,依靠本地优势把鬼子Aki搞得狼狈不堪,经常是伤痕累累地回来,情绪万分低落。

    狗们的事情有狗们的规矩,不去干预。

    雨水中的山居小院,真成了地道的苦雨斋,我不知这连绵的雨水何时会放晴。北方在春末夏初多有这样恼人的天气,雨水过后紧接着是暴热,该开镰收麦了。下午的时候我看见王家老太太站在台阶上,指挥着王家媳妇举着一把扫帚向半空里抡,悄悄问小翠这是干什么,小翠说,天老不晴,老太太让我妈扫云彩呢。

    我说,这风俗,跟我玩儿的“连连看”一个档次啊!

    小翠说,我妈是扫晴娘,只有结了婚生过孩子的媳妇才能干这事。

    有意思。

    周宾仍然没有结果。

    这样住下去料也再不会有什么结果。

    香花槐的气味充盈着整个村落,浓郁得化解不开。

    我的寻找停滞了,如同一团麻团在手里,找不出头绪,也许压根儿就没有头绪,这团麻在初始的时候被人将头和尾牢牢地打了个结,故意让人无从择出了。

    索性就这么住着,对寻找已经失望,对我父亲提供的线索从根部就给予了问号,水落石出的大结局只有发生在电视剧的设置中,现实生活里只有平庸和无奈。山区恬静清淡的生活对我也有好处,来了以后心脏竟然没闹过毛病,体力也恢复了不少。雨打深巷少人迹,风扫槐花片片飞,这里是养老的绝佳之地。

    小翠告诉我,她和樱桃已经报了名,到镇医院做了体检,净等着工厂来表填写。这事情家里谁都知道,就瞒着老太太一个人。

    老王的农家乐还是没人来住,梁上漫山遍野的红槐花寂寞地开放着,独特的香气让人沉醉,迷迷瞪瞪不知该干些什么。老王说,主要是外头人不知道,不知道这片好看的槐树林子,不知道瓠家梁顶的古老寨子,不知道这里空气的清纯,山泉的难得,可惜了。

    想起佘太君军寨的遗迹,想的是传说附会,杨家将抗辽,主战场在山西、燕北,离北京还差得远,山上的寨子大半是村落抵御土匪的围子,或是明代的边防工事,这样的构建在京西山区常见。问老王,老王说那个寨子早已是一片乱石废墟,兔奔狐蹿,没人上去。我说,赶天晴了,我想上去看看。

    老王说,我陪着您。您看了写篇文章给咱们好好宣传宣传,就当给瓠家梁打广告了。

    我问他怎知道我会写文章。老王说,现在的人想藏哪儿也藏不住,没有秘密可言,您的情况“百度”上一点全齐活,连照片都一张不落。

    我无言。

    老王说,小翠点了您,知道您写过电视剧,什么时候您也给我们这儿写个电视剧,也让我们名扬天下,让全国人都来旅游,那我们就立个牌位把您供上。

    我说,老王你到此为止吧,我是一个退休的老大妈,到这儿来找一个叫周宾的,周宾没找着,看这儿清静,住两天。

    老王说,没有周宾我们可以编一个周宾,咱们让他有他就有了。再给他配个花旦,演一出《柜中缘》。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个梆子剧团来这儿演过这出戏,至今记忆犹新。

    我说我是认真的,不是来写戏的。老王说,人生就是戏,戏就是人生,有时候很难把它们分清楚。

    我说老王还是一套一套的,老王说他毕竟当过二十几年文书,严格说也是瓠家梁的文化人。

    Aki领着几只狗大模大样地进了院,被老王不客气地轰了出去。一段时间的磨合,它已经和村里的狗打成一片,脏兮兮混迹狗群,不分彼此。现在是整天不着家,连晚上睡觉也不进屋,再没了小狗依人的娇嫩,俨然是一条中华田园犬的做派了。

    狗比人更能尽快适应环境。

    老猫来微信说黑桃老K到日本福冈出差去了,要走半个月,皇贵妃最近关了三里屯咖啡店在海淀开了个更大的,正在装修,不叫咖啡馆叫Club,进口了一大批“猫屎咖啡”,每天早出晚归,这回装修走的是精神病路线,全部复古,托人走后门参观了故宫漱芳斋,想照着乾隆的思路,搞出一个集饮食、娱乐为一体的高级休闲会所。皇贵妃忙,顾不上他,他成了快活的散仙,每天想干吗就干吗,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老猫还向我告密,皇贵妃为了复古,去望京我的家中,拉了一车东西到Club去了。

    我能想到眼下的状况,如果我生活在其中,也会跟老猫一样成为无人问津的“散仙”,其实是多余的赘肉。但是赘肉有赘肉的可用之处,在煎锅里翻滚,可炸出喷香的油渣,油渣葱花饼也可成为餐桌上一道美味主食。皇贵妃构思她的乾隆因素,已非一日之念,早就看中了我两居室的一个光绪粉彩三乐图灯盏和一副对联,几次三番想要拿走,被我拦下。灯盏是父亲所遗,普通的江南民窑产品,因为来自后院“苦雨斋”小屋,就显得格外重要,那是金载澄留给家里最后的念想了。父亲将它擦拭得干干净净,很有品位地摆在多宝格上,看见它就想起了兄弟。对联是我去世的七哥所赐,“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摘录的是杜甫的诗句,表达了他对我这个小妹妹从西北回归北京的喜悦,望京地区的两室一厅虽称不上高大碧绿的梧桐树,总算有了栖老之所,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老七一辈子画画,与世无争,是画界难得的清静之人。他的字规矩雅致,有着欧体的风范。两件器物都不值钱,算不得什么古董,不过是有着年代的风韵,看着有些文化品位罢了。

    我搬进儿子的家,无形中等于放弃了自己的家,那里成了众人所需的后备仓库,小辈到旧家拿东西,理所当然。金家是世家,“文革”浩劫过后所剩物件无多,都一件一件地散了,如同那些凋零的再也收不拢的子弟。媳妇不拿自己当外人,是对这个家的认同,对婆婆的认同,我的娘家,一个京城有名望的大家族留给孩子们最大的遗产是冷漠,是各自的独立,这是我一生在努力克服的。跟小门小户“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热闹和关照不同,金家绝没有那些豁出命的照护,没有那些拉扯不断,黏黏糊糊的亲情。儿子、媳妇都不姓金,他们用不着理喻母亲娘家的风范家风,在他们看来,我的是我的,你的还是我的,一家人用不着分彼此。道理虽对,却终归让人心里不爽,怎么档子事儿呢,毕竟我还活着,还是一个独立的人。

    皇贵妃的猫屎咖啡曾经是她店里自以为得意的主打产品,我领着文学朋友去她的店铺喝茶,她死乞白赖宣传“猫屎”,说是外国一种叫麝香猫的动物吃了咖啡果拉出来的籽,炒了研磨,有种可贵的香味儿,数量很少,很珍贵,懂咖啡的人专门喝这种咖啡,高端品位,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为了“品位”,我请我的朋友每人喝了一杯,小小的一个花杯子,酒盅大小,装了黑糊糊大半杯,跟店面的装修一样,形式大于内容。几个人不敢大口喝,用唇慢慢地抿,抿过后大眼瞪小眼地互相张望,既没品出麝香味儿也没尝出猫屎味儿,但都说好,整个翻版了一回《皇帝的新衣》。末了一结算,一千七!还是打了折的!

    回来跟儿子学说,儿子笑而不应。

    老猫倒是干脆,说我是富豪烧钱,绝对让贵妃宰了,坑爹升了级,坑到婆婆这儿了。

    皇贵妃不高兴地说,怎么是我宰了?你以为炒咖啡豆像哗啦哗啦炒瓜子吗?那些麝香豆工艺复杂讲究,要清洗、烘焙、发酵,时间、气压、温度都有要求,不能错一丝一毫,今年的一斤猫屎豆卖到了一百克两千块,一杯猫屎咖啡的定价在一百四以上才不会赔本!

    老K说,享受生活的快乐是不能用价值衡量的。

    老猫说,本人缺少护驾精神,我这样的二逼屌丝没有上书房行走的本钱,是不配进皇贵妃的咖啡馆的,我也是猫,哪天把贵妃藏的那些咖啡豆都吃了,拉它一堆,让老K清洗,贵妃翻炒,也是猫屎咖啡。

    老猫开始没正经地调侃了。

    窗外的雨还没有停,山峰隐藏在云雾中,什么也看不清楚。老王披着雨衣拿长竹竿通沟眼,院里积了水。Aki在水里蹚来蹚去,跟着捣乱。我的思路从猫屎咖啡收了回来,觉着跟自己儿子、儿媳斤斤计较,忒小家子气,写了一辈子小说,应该是越活越明白,超越生活,超越是非,超越得失,超越生死,不能想得太多。

    虽然不断宽慰自己,还是决定回到城里搬回自己的小窝去,想的是任何时候都得有自己的居所,任何时候都不能失去自我。跟孩子们住一起,不是长久之计。

    老年的日子,不知道在哪儿过得不顺,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养老的生活也是在摸索之中,人这一辈子,经验是靠自己一点点积累的。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小翠和樱桃一人拿着一张招工表格到我屋里来填,怕被老太太瞧见,两个丫头围着桌子叽叽咕咕地商量,逢有不会填写的还要拿过来问我,比如“主要社会亲属”一栏,她们不知道哪些该算作“主要社会亲属”。我告诉她们,主要社会亲属指的是父母、祖父母、兄弟姐妹。樱桃说,我的老爷爷是王宝贵,小翠的老爷爷是王富贵,这老哥俩早死了。

    我说,死了就不填。

    猛然,我心里像是被谁捅了一下子,用老猫的话表达是“肾上腺素一下爆了表”,我拉住樱桃说,再说一遍,你老爷爷叫什么?

    樱桃说,叫王宝贵。

    我说,你老爷爷认字?

    樱桃说,嗯哪。他当过村里初级小学教员。

    我问哪年去世的?樱桃说,早了,我还没生。我大哥也没生,大姐也没生。阿姨您认识我老爷爷?

    我说,不认识。

    我脑袋里嗡嗡作响,像有一支签子,努力地努力地要从一片混沌的雾中穿越出去,却又不容易。从父亲、母亲私下的谈论中,七十年前,给我们家里送信的青年叫王宝贵,是六叔的同学,崇实中学的学生……至多,我逮了那么一耳朵,并没有认真记忆,想的是这样的事情,前头有父亲在顶着,用不着我张罗,却没想到最后竟然轮到了我来认证。现在想,父亲匆忙记下的地址,大概也是来自王宝贵的提供,是路上偶遇,是专程递达,不得而知。

    在我的要求下,老王带我再一次来到樱桃家,在墙上的人众中寻找王宝贵。终于,在老王的指点下,我看到了一张二寸见方的黑白照片,相片上的人很小,穿着黑色棉袄棉裤,戴着棉帽子,背景是一片荒山,几块乱石,称不上景致,年轻的宝贵呆呆地站在石头跟前,一副木然模样。我问照片背景是哪儿,樱桃爸爸说是瓠家梁梁顶,那时候槐树还没有长起来,山是光秃秃的。我企图看清相片上的小人儿,终不能够。照片的模糊有年代原因,更有摄影技术原因。看不清照片,老王觉得很抱歉,说乡下人压根儿不照相,尤其在那个时候,老舅爷能有这张照片留下来也是奇迹。

    话说回来,搞清王宝贵的长相实无多大必要,我要了解的是王宝贵和周宾在瓠家梁的关系,他把周宾到底藏哪儿去了。

    樱桃爸爸说,我爷爷是个开朗豁达的人,一辈子坦诚待人,没和村里人红过脸,死的时候他的学生和乡里、县里干部都来了,送葬的队伍排出一里多地。就是现在,村里最大最整齐的坟也是我爷爷的,我爷爷是受人尊敬的先生呢!

    我说,你爷爷到过我们家,这点是你没想到的吧,历史上许多故事,老先辈并没有把真相全告诉我们,所谓的坦诚也是有条件的。

    樱桃爸爸很惊奇,他说没听说过爷爷还有过这样的事,他的父亲、老王的父亲十几年前就不在了,他们知道的情况或许更多。

    我深感来得晚了,连上辈的人都不在了,错过了寻找周宾的最佳机会。我说,我们家在北京戏楼胡同,国子监成贤街对面,崇实中学在成贤街南边胡同,很近,王宝贵老先生早先在崇实中学念过书,我六叔离家以后,托王宝贵给我们家送过信,这两个人应该是莫逆之交,是掰不开的朋友。

    樱桃爸爸说,是这样啊!这么说咱们有缘分,是老爷子冥冥中把您领家来了。贵客啊!

    我说,历史大转盘转到这一步大概也到了该尘埃抖落的时候,当年的远征军在中国抗日战场的功绩已经得到了肯定,数万英灵得到了慰藉,可以瞑目九泉了。金载澄参加远征军,九死一生,残留性命,辗转回归,内地局势已经大变,他没敢直接回家,而是投奔了王宝贵,被王宝贵安置在了瓠家梁,以亲戚相称。周宾淡泊生存,不求富贵,不被打扰,默默终老。

    樱桃爸爸说,不可能!

    老王也说不可能,村里收留外人,这种瞒天过海的事根本藏不住。更何况还是个国民党的兵。

    樱桃爸爸补充说,准确叫法是国民党残渣余孽,藏匿阶级敌人是立场问题,村里没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我说,您家老先生王宝贵有。北平沦陷时候怹能顶着日本人的淫威,冒着生命危险给金家送信,新中国成立后敢偷偷告诉金家周宾在瓠家梁苦雨斋,怹就有这胆子。

    樱桃爸爸说,我爷爷一辈子耕读传家,政治清白,拥护共产党,尊敬毛主席,光明磊落,没有一点儿历史污点,在瓠家梁近乎完人,谁一提我爷爷都敬重得什么似的。您说的这件事是大事,我爷爷到死也没提过半点儿……

    一时冷了场,我说,周宾留在瓠家梁,融入其中不显山露水,他必须更名换姓,更改性情,认祖归宗,给自己重新设计人生……

    老王说,您这是唱《四郎探母》哪,杨延辉改名木易,娶代战公主,在番营一十五载……

    我说,您别以为瓠家梁没有代战公主。

    小翠说,阿姨,您是在编电视剧吧?

    六

    明天是端午节。

    雨停了。

    樱桃给老姑太太送过来十几个粽子,几斤猪肉。粽子是小枣江米,典型的河北金丝小枣,用马莲细细地捆着,包得精致紧称。猪肉是村里胡家前晚宰的黑猪,说是自家泔水养了大半年,没有一点儿外来饲料的嫌疑,专门是“给自己吃的”。送粽子的竹筐不能空着回去,小翠家的回礼是两个缠绕得光彩鲜亮的香包、半斤绿豆糕和六尺小碎花布,农家的礼数古朴周到,让人从中体味到了人情和传统。香包是我前天和老王媳妇坐在院里树底下缠的,五彩丝线裹着各样香料,缀上一串串珠子,实在是个很有审美情趣的细致活儿,我干得很投入。香槐树上的花朵不时飘落下来,掉在衣服上,掉在头上,手里的香和树上的香融成一体,觉着这个节过得香喷喷很舒坦,是从心里往外的舒坦。我对老王媳妇说,城里槐花早开过了,叶子都密密地起荫了,瓠家梁的花才开。

    老王媳妇说,山里气候凉,比外头能晚半个多月。开红花的槐树比开白花的还要晚十天。去年城里有人要买香花槐,不要苗子要现成大树,一棵给十几万,老王跟我都动了心,坡上那么多大树,卖几棵不是什么事儿。

    我说,老太太不答应。

    老王媳妇说,让您猜着了,差点儿没跟我们拼命哪!王家老爷子的心全在树上,老太太的心全在老爷子身上,怹以为老爷子活在那些树里……卖树就是卖老爷子。

    两个女人,在香树底下闲聊,为即将到来的节日做着装点,白狗Aki趴在我的脚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面在睡觉,其实尾巴一动一动的,一门心思瞄着在窗台上晒太阳的花猫。我把香包搁在Aki黑鼻子上让它闻,它一激灵,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不满意地站起身,大肥屁股一扭一扭地扭到街上去了。我说,Aki你上哪儿?

    Aki回头看了我一眼照走不误。这家伙,来了几天,交了一帮狐朋狗友,脾气渐长,有了自己的小主意,有点儿不听话了。老王媳妇哧哧笑了,说大半是搞对象呢。我说,搞什么搞?狗Aki让我们家给骟了,它是个太监。

    老王媳妇说,可怜见儿的,在城里当狗也活不顺畅。

    我说,乡下的日子好,我许久没有这样清闲了。

    老王媳妇说,既然好,您就住着,别把自个儿当外人儿。

    说着,老王媳妇把一个缠好的香包挂在了我衣扣上,一股药香直冲鼻孔,我想起了去年的端午节,哄乱而浮躁的端午节,首先开战的是商家,进入超市,铺天盖地的是粽子,各样粽子,枣泥的、火腿的、鲜肉的、鲍鱼的、燕窝的……包装精美绝伦,价格成百上千,跟那些皇贵妃的装修理念一样,形式大于内容。端午早晨,皇贵妃孝敬了我一盒粽子,拿来了很珍惜地放在桌上,说了自己也舍不得吃的话,言外之意粽子价格高昂,非寻常之物。我不太领情,估计这东西也是别人送她的,借花献佛罢了,年节这些货色多是送来送去,转着圈串门。粽子的外包装是天坛祈年殿模样,拆毁“祈年殿”让我颇费力气,拿来改锥、钳子仍是无从下手。想起小区进门处有提示,“有困难找物业”,遂把“祈年殿”抱到物业处请求帮忙。物业穿制服的小伙子加上穿制服的小丫头折腾半天才掀了“祈年殿”的顶,从殿里掏出一盒茶叶、一堆泡沫塑料,半天又摸出一瓶葡萄酒,最后才是两个粽子,粽子羞怯怯只有巴掌大小,看着实在可怜。茶叶送了丫头,红酒给了小伙儿,我用手指头钩着两个粽子回家,一个豆沙馅,一个红枣馅。

    豆沙我吃了,红枣老猫吃了。

    老猫一边吐着枣核一边说,这破粽子也好意思上市,硬得像砖,厂家迫切需要提高逼格!

    我说,粽子的逼格比“祈年殿”还高。

    中午,王家厨房传出了肉香,味道醇厚,酸甜的香味糅入满院槐香让我几乎不能自持——醋焖肉!这是金家独有的烧肉厨艺,烹饪方法来自紫禁城钟粹宫小厨房,溥仪时代我的老祖母常被传进宫去聊天,带出了这套方法,现在出现在瓠家梁老王家的餐桌上,有点儿匪夷所思。

    山村的王家与京城的金家相近的信息不是一点儿。

    老猫来信息了:

    苦雨斋好玩儿吗?

    翻检老猫的信息,净是飞机、大炮、坦克车一类,皇贵妃这几天忙,大撒把,看来这孩子真的放了野羊。香花槐的信息夹在其中,怕我没看见,小子又发了一遍。“香花槐,拉丁名Robinia pseudoacacia CV.Idaho,别名富贵树,落叶乔木……外来品种。”

    我的目光停留在“富贵树”三个字上,“富贵树”、“外来品种”,“王富贵”、“富贵爷”、“富贵树”。

    是啊——

    漫山遍野的富贵树,宣告了王富贵在这里的存在,富贵存在于山野当中,存在于明月清风之下,“老爷子活在老太太心里,活在那些树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的思路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

    我激动地推开窗户朝院里望,满院阳光,满院落花。

    老太太在隔壁房里吭吭地咳嗽。

    是摊牌的时候了。

    因为过节,樱桃爸爸特意给我端过来一碗炸油糕,说是过端午必吃的,瓠家梁的本地风俗。樱桃爸爸赶上饭点也不回了,陪着老太太一块儿吃饭。自然有酒,牛栏山红星二锅头里还点了一筷子雄黄。王老太太饭量佳酒量也佳,喝了满满一瓷盅,竟然不动声色。我把第二盅又给老太太满上,竟然也没有拒绝。老太太把一块颤巍巍、肥瘦相间的醋焖肉夹进嘴里,吃得很惬意,一副满足的模样。我说,醋焖肉做法知者有限,王家是打哪儿学来的?

    王家媳妇说,祖传的。

    老太太说,锁头,明天是正日子哪!

    老王说,太太,我记着哪。

    老太太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打岔。

    酒过数巡,饭已大饱,我把话语切入正题,正儿八经对老王和老太太说,你们必须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不想再兜圈子了。

    老王奇怪地说,您什么意思?口气怎跟公安局似的。

    我说,我想知道王富贵究竟是谁!

    老王说,是我爷爷,这点没有疑问。

    我指着烟笸箩里的绿翠说,这块满绿满翠的冰种老翠来自缅甸的龙塘,不是有人将它从缅甸带回,草野山乡搁不住这样的物件,毫无疑问,王家有人去过缅甸,这人除了王富贵还能有谁?

    老王说,这块翠我爷爷那个时候就用着,有年头了,再之前有没有我还真不知道。太太,您成亲的时候这块翠就在,是吧?

    老太太用苍老的手摩挲着绿翠,不屑于回答。

    我说,王家的醋焖肉及一系列语言的蛛丝马迹,说明了王富贵并非瓠家梁土著,如果没错,他应该就是从缅甸回来,被安排在这里的远征军翻译官周宾!

    老王愣愣地看着我,樱桃爸爸愣愣地看着我,老太太也愣愣地看着我。

    老王说,可我爷是文盲,怹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一辈子杨白劳一样,只会摁手印儿。怹一生没出过瓠家梁,连区里也没去过,更不知道什么外国的缅甸。是吧?太太。

    老王再次把话头递给他奶奶,老太太却盯着院里的小翠,根本没听我们说话。小翠和樱桃两个丫头正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老太太说,翠儿这是要出门呢。

    老王说,小翠哪儿也不去,您放心。

    老太太说,我的翠得随时让我瞅见,除非我咽气了,随她到哪儿去。

    老太太说的是院里的人,也不乏是手里的翠。

    又要跑题。

    我让老王详细说说他爷爷,老王抓抓脑袋挺为难,说他爷爷这辈子真没什么好说的,还不如他老舅爷王宝贵有说头,他爷爷跟老舅爷是出了五服的兄弟,都是“贵”字辈的,就跟他和樱桃爹似的,他叫王政才,樱桃爹叫王孝才,几百年瓠家梁的排辈不乱,看名字就知道谁是属于哪一支哪一家。我们家的老祖和王宝贵家的老祖打上几辈就分支了,所以村里上街王宝贵的妹子能嫁到下街王富贵家当媳妇。

    我问老太太是哪年嫁过来的。老王也不知哪一年,樱桃爸爸说是国民党溃败那一年,听他爷爷讲过,当时村里住满了国民党的兵,乱哄哄的,像没头的蜂。老姑奶奶坐在轿里,轿子围着瓠家梁绕了一圈,后头跟了一大群兵,起哄架秧子,差点儿把轿顶掀了,把吹喇叭的帽子都挤掉了,送亲太太的鞋也不见了踪影。

    大家说这些话的时候,王老太太面无表情地坐着,好像大伙的谈论跟她没关系。其实她就是坐在轿子里的人。

    老王说瓠家梁他这一支的辈分很清楚,他老祖叫王大河,祖父叫王富贵,他爹叫王三来,他叫王政才,他在外头打工的儿子叫王开放,脉络准确,没有任何假冒伪劣在其中,纵然有个叫周宾的,这个周宾往哪儿插呢?更何况还是个懂洋文的翻译官。

    樱桃爸爸补充说,姑爷爷王富贵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话语不多,满手的膙子,满脸的风尘。怹一个人在山上种树、养树,整年也不见下来,木讷得厉害,问十句答不上一句,人们怀疑他智力有缺陷。

    老王反驳说,我爷爷那是本分,人一点儿不傻。给瓠家梁留下那么一大片槐树林子,可是得有心劲和毅力呢,周围荒山连着荒山,只有咱们这儿是绿的。那些香槐苗子,是我爷一根一根插枝养起来的,怹几十年的心血全铺在山梁上,搁谁也难做到这一点。

    樱桃爸爸说,也是呢,搁现在评个绿化标兵、劳动模范绰绰有余。

    我说,说说你们家的醋焖肉。

    老王说,醋焖肉瓠家梁家家都会做,做法打大宋佘老太君在瓠家梁安营扎寨时候就留下了,瓠家梁的百姓不会做红烧肉,只会做醋焖肉。

    樱桃爸爸说他们家也会做醋焖肉,而且他媳妇做得最好。这可能是胡地的做法,跟中原大不一样。瓠家梁,瓠家梁,老县志上记的是胡笳梁,这儿曾经是两边争夺的地方。

    老太太在炕沿哐哐磕烟灰,很是不耐烦的模样。其实一切的症结就在她身上,可她咬定青山不放松,就是不说话。

    我认为思路很清楚了,所缺的就是老太太最后的肯定,看来她没有认账的意思,她的缄默不言或许是初始的某种约定,是几个人一生的承诺,那个王宝贵临死不是也跟后人只字不提周宾嘛。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一切都在藏巧于拙之中。心系一处,守口如瓶,无论时局如何变化,绝不吐露半字。

    瓠家梁的周宾,雨后观山,参透人生,不着色相,不留声影,留下姹紫嫣红的红槐花飘洒于天地之间。何等的潇洒自在……

    尽管周宾的事没有得到王家的认可,老王仍旧坚定地认为王富贵就是王富贵而非什么周宾,樱桃爸爸也不赞同他爷爷窝藏国民党残渣余孽的龌龊之举,我还是断定周宾就生活在瓠家梁,更名改姓的王富贵。

    我决定明天到梁顶上去,去看王富贵的长眠之地。老王说他明天也上去,明天是他爷爷的九十六冥寿,乡下人按虚岁算,九十六是大日子,每年这天老太太都记着,以前是老太太亲自来,后来是督促孙子来,没有一年落过空。

    我偷偷盘算金载澄的年龄,大概也是这个岁数……

    院里,群狗乱吠,一阵嘈杂,以Aki叫声最为响亮。一个声音在愤怒叫喊,狗Aki,你狗咬吕洞宾想造反哪!看朕不灭了你!

    嘿,老猫怎么来了!

    一身短打扮的老猫出现在瓠家梁的王家院里,是骑着他的山地车来的,脸上是油汗,身上是灰土,裤腿挽得老高,正抡着头盔在和Aki周旋。Aki兴奋得有些过头,蹦起来往老猫身上扑,扑得老猫衣裳上全是狗爪子印儿。

    我奇怪老猫怎么会找到这里,老猫说我的微信明明白白泄露了我的“藏身之处”,连发信的地图都画得一清二楚,现在的世界没有秘密可言。我说,黑桃老K怎就找不着我,还张罗着报警。

    老猫说,他是不想找您,那个职场的熟练工舔屁之风跟得很紧,孰重孰轻他掂量得准极了,老K心里只有老板,没有亲娘,更没有朕,不可救药了。

    七

    早晨,我奔梁顶而来。

    前面走着老猫、樱桃和小翠,三个年轻人已经很熟识了,通过老猫我知道小翠和樱桃也有网名,是“八卦良相”和“爱搭不理”,几个人从昨天晚上已经在微信里频频互动了,在一个院里待着,各自抱着一个手机,用微信说话,这种状态我不能理解,麻烦不麻烦呢?有话面对面说不好?

    跑在年轻人前头的是一群狗,大概村里的狗全来了,黑的、黄的、四眼的、麻色的,白Aki夹在其中,轰轰烈烈一大帮,像是要干什么重大事情。老王走在最后,怀里抱着烧纸。樱桃爸爸也跟着,把老太太的烟袋攥在手里。

    越走槐树越多,越走树干越粗壮,大树们最终连成了一片,盖满山岭。每棵树上都开着累累花朵,红花映着朝日,红光赫赫,灿若云霞。一阵风吹来,槐花乱落如红雨,扯动一山春色,飘逸壮观,人和树都罩护在清爽甘甜的香气中。

    在这纷飞花瓣中,我的眼眶溢满了泪水。

    昨天晚上我给老猫讲了周宾和王富贵的事情,老猫说这事再简单不过,刨出来查验DNA就一目了然了。我问跟谁对比,老猫说,跟您哪!

    我说,这怕不行,好端端刨人祖坟,找骂呢。我的推断已经很清楚了,关键是那个老太太——周宾的媳妇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跟我装傻充愣。

    老猫说那就是默认,人立了誓是不可破约的,地老天荒也不能改变。老猫说他要是周宾他也会这么做,他要是王宝贵,他也会这么安排,中国远征军那一批人,闯过了刀山火海,滚过了毒蛇炼狱,看透了人间生死,最终,心甘情愿归于沉寂。我说,周宾于瓠家梁落户主要是怕影响北京城里的亲人,他认为他的主动消失对大家都好,但终归还是念着家。

    老猫问我,决定战争胜负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我说是正义。老猫说我的话是宛如狗屎的正确废话。老猫说,是武器和攻略!

    我说,决定战争胜负的不是武器而是人,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战胜一切阶级敌人的有利武器。

    老猫说,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吧!您这刀枪不入的义和团思想比慈禧太后还慈禧太后,睁眼看看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老猫说,缅甸战场日军地面动用的有坦克、重炮,空中使用的是东条英机式飞机,这种飞机在老东条授意下一改再改,改得七零八落,全是手工制造,靠那些精英飞行员操纵才显出了战斗力。美国飞机是机械化大生产,P-51驱逐机,号称野马,是最优秀全能活塞动力战斗机,二战名机;还有B-25米切尔轰炸机,当时是世界明星战斗机,有炮塔,双尾翼;用于缅甸战场的还有B-29,是轰炸主力,所向无敌,后来把日本本土炸得稀里哗啦,朝广岛、长崎撂原子弹的就是它……

    我快睡着了。

    迷迷瞪瞪睁眼一看,老猫意犹未尽,还在说二战飞机,就说,这些跟周宾没关系哪……

    老猫说,怎么没关系,他是翻译,没有他的沟通,没有美国支援,中国输得更惨!一九四二年五月美国第十航空队调往北非,放弃缅甸战场制空权,中国远征军在没有空中掩护下作战,苦苦支撑缅甸战局,以悲壮的失败换回北非战场的决定性胜利,自己近乎全军覆没。您记着,在战争对抗中,无论进攻还是防守,火力永远是决定的因素。在那场战争中,周宾能活着回来绝对是九死一生……

    我说,他本来是北平的中学生,自己跑到抗日前线去了。

    老猫说,命,绝对是命。

    我说,要是中国、日本再打起来,你也能像周宾一样参战上缅甸吗?

    老猫说,上缅甸干吗,脑子进水啦?我直接上美国!

    我说,美国现在跟日本是一式的,你当汉奸哪?

    老猫说,什么叫汉奸,这个词得重新界定……

    瓠家梁顶是这片山峦的制高点,山上有老早的建筑遗迹,老青砖,大石头,三合土勾勒,砌出一道迤逦的短墙,许多地方坍塌得面目皆非,只能让人凭空想象了。说是佘太君抵御辽国的军垒牵强,但毕竟也与战争有关联,哪个朝代说不准了。古寨的一面是绝壁,笔直岩石刀削一般,看不到山底。站在崖边朝远望,几座低矮的山峰后面是丘陵,丘陵之外那片迷蒙的万丈红尘就是城市了。山寨上的香槐花在怒放,茂盛槐花像一个框架,将云里雾里的遥远城市圈在其中,好一幅美丽图画!

    老猫在我身后赞叹,哇塞——酷毙了!

    又说,奶奶,这样好的地方您应该早带我来。

    小翠说,喜欢你可以年年来,咱们就当亲戚走动。

    老猫说,咱们本来就是亲戚,干吗还“就当”?

    老王指着紧靠短墙的一座石砌突起说,这就是他爷爷的坟。老王说,这坟选得讲究,不是坐北向南,是坐西向东,东边为大为正,京郊那些汉朝老古坟都是坐西向东,我爷爷的坟背靠酷峪寨,面向大平原,脸朝着北京,天气好的时候,白天能看见玉泉山的塔尖,夜里能观赏万家灯火,这大好位置是老舅爷给挑的。我以为自己听差了,追问眼前的山寨叫什么,老王说,酷峪寨。岩底这条沟叫酷峪,九十九里长,早年间沿沟走可以直通北京阜成门。

    酷峪寨——苦雨斋。

    苦雨斋——酷峪寨。

    天哪,父亲字条上的错误一错几十年!

    身边的石堆即是金载澄的安息之所,七十年前走出家门,最后终结在这里,远远地看着京城,看着家,心中无限地思念,无限地纠结,化作无尽的香花槐,无言中透给后人香中略含苦涩的信息。

    老王在烧纸,嘴里念念有词。樱桃爸爸将烟袋点燃,摆在坟前说,姑爷爷,上来的时候姑太太让我替怹给您点锅烟,让您好好歇着。姑太太惦记着您,我们都惦记着您。

    翠绿的坠子随同烟荷包被樱桃爸爸摆在墓前石头上,映着天光,沐着春风,晶莹剔透,如有生命。我想我应该说些什么,这是六叔七十年后第一次面对来看望他的家人,他想知道的太多。

    我说,六叔……

    竟哽咽无言。

    我说,……这几十年家里变化很大,戏楼胡同的老宅拆了,盖了大楼,您回去怕也不认识了;您的四哥、四嫂,我的父母六十年代故去了,父亲走的时候还念着您,让我来找您;我的七个哥哥,舜铨、舜铻那一拨,您所见过的七个侄子都已去世;我的六个姐姐,舜镅、舜锦她们,您所见过的六个侄女,也都死了;金家我这一辈只剩了我自己,我是您没见过面的最小一个侄女金舜铭。您经历了很多,我们……也经历了很多……您的苦雨斋,家里一直保留到最后……

    我泣不成声。

    老王在旁边听着也抹眼泪,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个旧家的散落,从它飘零的子弟口中道出,平静中蕴含了太多内容。

    老猫把我推开说,悲悲切切太伤感,至于嘛!让我跟老舅爷说两句!

    我担心这厮嘴里冒出大不敬的网络泡来。

    老猫不管,说,老舅爷,我叫老猫,是金舜铭的孙子,您的重外孙,从根上说我身上也流着金家的血,咱们是一家人。老猫是我的网名,我大名叫顾大愚。照顾的顾,大小的大,愚公移山的愚,其实就是大傻……嘿嘿……

    我说,行了,你别说了!

    老猫继续说,我也是崇实中学的学生,咱们是校友,您是先辈,您在关键时候的表现让我敬佩,您是您那一代的精英!其实我也不错,品学兼优,精彩无限,尽管有两门没过关,也不影响主流。您是英文翻译,托您的保佑,我的英文在班上名列前茅,我对此引以为骄傲……您是我的榜样,我得跟您学。对了,最后我还得跟您印证一下,一九四二年美国在印缅战场究竟使没使用过改良后的汤普森冲锋枪,听说他们把枪弹口径改成了十一点四毫米,威力大增。

    老猫开始跑偏,再次被我制止,老猫回身对我说,奶奶,我要给老舅爷磕头。

    我说,磕吧,替我,也替金家后辈。

    老猫说,我谁也不替,我就替我自己,我给远征军战士磕头。

    老猫跪在坟前,一招一式磕得认真到位,其他人站在旁边看。

    临了,几个年轻人站在崖边,向着空旷的山峦齐声高喊:

    老爷爷——

    老姑爷爷——

    老舅爷——

    一阵大风从崖底腾起,卷着一团团红槐花铺洒过来,花朵、风和我们绞在一起,难分彼此……

    天大恸,人亦大恸。

    黑桃老K开着车来接了。

    临走的时候Aki死活不上车,是拽着绳子硬拉上去的。老猫喜欢红槐花,老王给老猫挖了一棵香花槐苗子,说回去种在花盆里也能开花。老猫说他回去摆在皇贵妃的Club里,搁在“碧梧栖老凤凰枝”的下头,一定很得体,很好看。同车走的还有小翠和樱桃,她们要到廊坊工厂去报到。

    我到厢房跟王家老太太告别,老太太躺在炕上,脸朝着墙,一言不发,闹脾气呢。烟荷包扔在笸箩里,上头的翠没了,拴在了小翠脖子上。

    车开了,那些狗紧跟着车跑,Aki从后窗望着它的一群朋友十分激动。瓠家梁的狗随着车跑出七八里,车拐了几个弯,看不见了。Aki趴在座位上低声呜呜叫唤,可能在哭。

    到北京,我搬回了望京自己的家,家里东西少了许多,架上的书籍一本没动。

    老猫发来信息,说小树香花槐被皇贵妃扔了,皇贵妃说槐树的“槐”字里边有鬼,不吉利。

    责任编辑:刘升盈

    【作者简介】叶广芩,女,北京人,一级作家。1968年到陕西,当过护士、记者、编辑。主要作品有《青木川》《状元媒》等,中篇小说《梦也何曾到鹊桥》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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