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复请出老夫人与楚常云，低声请示：＂请恕我直言，五姨娘若一直吞不下药去只怕有性命之忧。若到万不得已时，母体与胎儿只能择其一保之，请问老夫人和老爷的意思是……＂
楚常云略略沉吟，微有不舍之态，然而不过片刻，唇齿间含了凌厉决绝的割舍之意，道：＂要孩子！＂
他说得太急，老夫人面色稍稍紧了一下，捻着佛珠道：＂五姨娘的胎已经有足月了，若要强行催产，大约也能安然养下来。老爷膝下子嗣不多，而姨娘俯首皆是，自然是血脉要紧。能保全大小就要尽力保全，若不能……你们该明白怎么做。＂
老夫人说得缓和而从容，楚念站在旁边，身上激灵灵一冷，几乎从骨缝内沁出寒意来，却偏生不敢透漏分毫，只能眸光悲凉，低首望着地上。
四周默然。楚念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拉住退下太医，低低郑重道：＂五姨娘的胎像是我一直在照顾，此时我这里备有一剂催产药，药效不算猛烈，不管是对母体还是胎儿都无太大害处，恳切太医给五姨娘用下。＂
太医眼中稍稍迟疑，＂这……＂
他是知晓念小姐的医术之高明的，但这种关键时刻，即便医术再精湛的大夫，也不敢轻易给患者开药，唯恐出了事担责任啊。
楚念似乎知道了他在想什么，拱了拱手，满脸坚定，“此方是我从古籍里偶然获得，我知晓五姨娘如今的情况，更是明白此时几乎已是无药可下，这才斗胆拿出这个方子，我有把握能够助力五姨娘产下子嗣，若是有什么差错，我愿一力背负，绝对不会连累您半分。”
那太医这才叹一口气，“既然这样，那念小姐便让人端过来吧。”
折腾了半晌，屋子里的老夫人面上倦色露出几分，旁侧的姑姑扶住她，婉声劝道：＂老夫人先回去歇息吧，这边有了消息这边肯定会立刻遣人禀告的。＂
老夫人久病之后精力已大不如前，便道：＂也好。＂她转头嘱咐楚常云，＂你就在这里好好陪陪五姨娘吧。倘若真有不测，也是最后一次陪她了。＂
这话说得凄凉，楚常云虽然心性薄凉，此时听来亦是酸楚难言，垂眸答应了。
五姨娘的院子外聚了不少等候消息的下人。府里有规矩，女子临产，只得位份贵重的主子才可入内等候，余者都只能候在外头。各个姨娘矜持身份，自然不愿意亲自守候，却也不愿落了人后，于是皆让贴身心腹随时回报消息。
下人们远远见姑姑扶了老夫人出来，慌忙跪行让路。老夫人温和道一声“起来”，目不斜视缓缓离去。
楚念跟着退身出来，汉白玉阶泛起清冷的光泽，她稳步走下，罗纱衣裙拂过地面有优雅柔缓的轻声，长长的裙裾软软蜿蜒在身后，逶迤如浮云。
凉风沉寂，绿启的衣带被风扑得一卷一卷，像是腔子里挣扎着的一口气，良久，她同情地叹惋一句，“五姨娘真是可怜。”
楚念默然片刻，叹道：“更可怜的是她十分清楚自己处境可怜，若然糊涂些倒也不会伤心如斯了。五姨娘心里装了那么多事，其实于她未必是好事。”
绿启眉头微拧，“这么一闹腾，不知道又有多少人睡不着了，眼睛心思都落在五姨娘肚子里呢。”
楚念稍稍沉吟，“那些人的心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前大夫人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还是没弄下这孩子，那就只等着今日见真章。要是平安生下一个女儿也好，若是儿子，只怕五姨娘的苦楚还在后头呢。”她叹道：“也不知此刻她怎样了？”
绿启低首道：“那么小姐希望五姨娘生下儿子还是女儿？”
“都与我不相干。若生了女儿，五姨娘的后半生也可平静些，若生了儿子，如今府里形势莫测，只看自己的本事能不能保住孩子平安长大。”楚念侧首仰一仰发酸的脖子，微扬唇角，“只是私心来论，我希望她生下的是儿子吧。”
绿启飞快地看她一眼，“这事奴婢与小姐思量的一样。虽说有了女儿五姨娘便能安稳有了依靠，可是奴婢想大夫人没了，沈府如今虎视眈眈，咱们如今已是众矢之的，总得有人在前头挡一挡才好。”
楚念微微垂下眼睑，“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明白，只是平心而论，她这般爱慕父亲，只有生下儿子才能在父亲心里有点分量，也算成全她一点痴心罢。”
绿启似乎想起了什么，手倏地一缩，压低了声音道：“小姐，您有没有想过，五姨娘若是真生的儿子，那未来您的位置……”
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楚念屏息，面色沉静一如沉沉黑夜，“是，就凭我同她如今的关系，众人眼里我们会是一派的，就算如今大夫人没了，若是她成了众矢之的，那我也未必能好过，终归是不得安稳罢了。”
回到院子里，阿真上来服侍着楚念换过了干净衣裳，又端了热热的姜汤上来。
木叶在旁静静看着她，见她一脸伤感之色，柔声道：＂你怎么了？＂他的声音很是温和，让人安心。
楚念以手支颐，疲倦地闭上眼睛，＂唇亡齿寒，我不过是为五姨娘伤心而已。＂姜汤的甜与辣混合在口腔里，刺激性地挑动疲软的精神，她的声音略带暗哑，＂若母子只能选一人而保之，祖母和父亲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舍母保子。子嗣才是最要紧的。而女人，不过是生育子嗣的工具。任何女子都是这样，没有例外。父亲会这样想我并不诧异，只是老夫人也是女人，只因身份不同，她便可以随意决定其他女人的生死。＂
“这便是权力的力量，”木叶的声音带着一丝冷笑和决绝的意味，“高人一等，便能随意支配别人的生死，这样至高无上的权利，每个人都会为此狂热，但小姐知道，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吗？”
楚念怔怔的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何说到这些，木叶不容她回答，又淡淡道：＂若是想成功，倒也不难，只要舍弃自己的一切禀性来适应这个地方的一切，做到对任何人和事都熟视无睹。＂
楚念抚摩着香露瓶身上绘有的明艳月季花瓣，＂对五姨娘我确实心存不忍，她如今就像是我那个悲惨离世的母亲，所有人都巴不得她立即死去。所以……＂她转身，冷住了脸孔，＂我会尽我的力量去救她，不管是给他们添堵，还是为了我自己，我都会去做这件事。＂
一夜风雨呼啸，楚念在睡梦里都不得片刻安稳。挣扎着醒来已是天明时分，五姨娘身边的小婢女正好过来，满面喜色道：＂奴婢赶着来给念小姐禀告，五姨娘生了个小世子，老爷守了姨娘一夜，又亲自喂药，现下姨娘已经醒了。＂
楚念听到这里，已是明白了几分，却依旧急切道：＂可是母子平安么？＂
那婢女的语调轻松而欢快，＂是。姨娘的烧退了，一切都好，姨娘听太医说了昨日情况，刚醒便让奴婢来道谢了。＂
楚念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心里有什么重重地落下了，笑道：＂你家姨娘刚醒过来身子弱，需得好好调养。让管事的取了燕窝和茯苓送去吧。＂
那婢女应了一声，笑着退下了。
白日里，楚念伏在绣架上，仔细为五姨娘的孩子绣一件＂平安＂的肚兜，赤红色的绣缎上，两枚乌黑浑圆的龙眼赫然有神。
绿启为她比好绣龙鳞的金色丝线，轻笑道：＂这府里众人千算万算，倒是也没想到五姨娘的孩子真的能平安生下，我今儿去院子外转了一圈，咱们府里说酸话的人可是成群的呢。＂
楚念拈好丝线，对着针眼小心穿进去，道：＂让他们去说，咱们已经占尽了优势，总不能连别人的嘴也给封上吧。＂
绿启明了地微笑，＂老夫人如今也在五姨娘的院子里，估计也是心里挂念这孙儿，听说笑得倒是有些合不拢嘴呢。＂
楚念看着小小一枚银针在外头天光的映照下反着微弱的闪亮的光芒，虽然平时并不起眼，然而缝衣裁布都少它不得，且既可施针救人，用的不好亦可杀人。静静吸一口气道：＂其实老夫人未必是有多厌恶五姨娘，不过是因着之前大夫人的缘故，定是不能出一个专宠的人了，这才急急忙找了一堆新人进府，再说了，父亲的子嗣也确实淡薄了些。＂
绿启的微笑如浮光一般浅淡，透露着一丝不以为意，＂昨日若不是小姐的那药方子，只怕这胎也不能保住，如今倒是只顾着自己欢喜，一切都尽数忘了。＂
细亮的针穿过纹理细密的缎子时有紧绷着的细微的嗤嗤声，听上去光滑而刺耳。楚念扬一扬头，轻轻道：＂休得胡说，再怎么说她也是长辈，若是传了出去，还以为咱们院子里生了异心了呢。＂
绿启微微低首，＂是。奴婢只不过在自己院子里说说，在外断断不敢吐露半分的。＂
楚念不语，只仰头望着天色。雨过天晴后的天空，有一种被浸润过的明亮的色泽，如一块清莹的白璧，偶尔有流云以清逸的姿态浮过，叫人心神爽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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