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秘闻-情深不寿 反目成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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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手掌重重落在西岭月肩头。

    “怎么了?”熟悉的声音随即传来。

    西岭月循声回头,一眼看到裴行立担忧地看着她。想起之前对他的误会,她顿感自责,同时一颗心重重落回了原地。

    幸好不是萧忆,幸好……

    她双腿一软,扶住裴行立的手臂:“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王爷告诉我的。”

    西岭月很意外:“你见到王爷了?他不是在大理寺吗?”

    裴行立却左右看了看,回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离开。”

    说罢,他迅速走到门楼外的一棵树后,解下拴在树干上的马匹缰绳。

    “我扶你上马。”裴行立作势要托举她。

    情况危急,西岭月也顾不得男女之防了,利落地坐到马背上。裴行立随即翻身上马,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身,拉起缰绳策马飞奔起来。

    西岭月忍不住催促:“我们得快点,我怕忆哥哥追上来。”

    裴行立手臂一僵,问道:“你都知道了?”

    明知他看不见,西岭月还是微微点头,哽咽道:“今晚在乾陵,他出手了。”

    裴行立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形,再看西岭月毫发无伤,便知萧忆对她手下留情了。

    马匹虽颠簸,却减缓了西岭月心中的难受,她忍不住问:“你们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为何不告诉我?”

    “抱歉。”裴行立解释道,“一来我和王爷只是怀疑,没有找到证据;二来也怕你伤心;三则是你心思单纯,我们怕你知情之后被他看出破绽;还有就是……”

    裴行立沉默片刻,才道:“还有就是我的私心。我当时正在追求你,若是挑破此事连累了你和郭家,我怕遭长公主记恨……”他轻叹一声,“是我自私了。”

    西岭月紧紧抓住马鞍上的把手,忍受着冷风吹刮与颠簸的不适:“不能怪你们,这都是为了我好。”

    听到这一句,裴行立一直忐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转而又问:“找到线索了吗?”

    “找到了。”西岭月轻轻将手伸入怀中,摸到一块绢帛。

    没错,真正的线索就在她怀里,今晚她骗过了萧忆——

    当时在暗阁里找到那个木盒时,她已经按下了六个格子,只剩最后一格没有按下。

    后来萧忆露出破绽,向她索要盒子,她数次伸手护住胸口,就是想找机会按下那最后一格。

    再然后,她以木盒为筹码,提出交换精精儿和空空儿的下落。她故意假装害怕,掏了很久才把木盒掏出来,实则当时她已经借着盔甲和夜色的掩护,把木盒中的绢帛悄悄拿出来了。她在摸到这绢帛的第一刻起,便知道自己没有找错——因为它的质感和通天手杖里的巨幅《滕王阁序》一模一样。

    最后她扔出去的不过是一个空盒子而已。

    西岭月从没有骗过萧忆,只此一次,她相信他一时半刻不会起疑。但他脱身之后一定会查看那木盒,到时就会发现受骗上当,也一定会再回来找她。

    因此当务之急,是先把线索破解掉,以免再被萧忆及其党羽抢走。

    于是她提议:“找个安全的地方停下来,我们先看看上头的内容。”

    裴行立正有此意,便寻了个僻静之处下马,两人躲到了路旁的草丛之中。

    西岭月小心翼翼地打开绢帛,裴行立擦亮火折子替她照明,两人都瞧见绢帛上有淡淡的墨迹,因时间久远几乎褪尽,只余浅浅的墨痕。虽是这一丁点的痕迹,已足够让两人看清楚,只见上面写的也是一篇《滕王阁序》,很完整,结尾的四韵诗也在。

    和元稹在洪州滕王阁发现的字迹一样,这篇《滕王阁序》也是隶书所写,间或夹杂了几个楷体字,仔细分辨倒也能看出来:

    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迎着幽暗的火光,西岭月和裴行立将其中的楷体字一个一个读了出来,发现也是一首诗——

    龙光下驰,枕帷起凤。

    武君临帝,唐李穷途。

    勃书之地,难承恩赋。

    所望俱成,请罢南浦。

    意即:龙的光芒已渐渐衰败,您枕边的凤凰渐渐腾起。武氏即将称帝,李唐王朝已经走到了穷途。臣王勃写下的几个地方,已经不再承受皇恩和朝廷的供给。您若想阻止这一切发生,请赶快处置南浦。

    这就是当年王勃所要表达的真意,是他藏在《滕王阁序》中的秘密!她果然没有猜错,文章中出现的几个地方真的有问题,而最有问题的就是南浦!

    王勃用一篇传世美文,暗藏了三十二个字,点明了武后的野心,揭穿了她的阴谋!西岭月只觉得既紧张又激动。

    “南浦?荆南镇?”裴行立也是蹙眉,“这里会藏有什么秘密?”

    “不知道,但一定关系重大。”西岭月笃定地道。

    当年武后发现了《滕王阁序》中的秘密,不惜灭了王勃一家的口,杀了滕王六个儿子,还删掉了结尾那首四韵诗。她将这个秘密藏在她形影不离的手杖当中,先是留下遗言陪葬,后又改变主意传给太平公主,可见南浦郡里一定藏有很重要的东西。

    重要到让武后思虑再三,没舍得带进棺材里,而是留给了她最疼爱的孩子。须知太平公主虽是女儿身,却比武后的四个儿子更得宠爱,一辈子活在武后的庇护当中,恩宠盛隆。

    而后来太平公主与玄宗李隆基争权失败,一家子被赐自尽,却冒险留下了一名后嗣。这唯一的后嗣血脉传承近百年,一直谋求复辟,还要费尽心力去找通天手杖。

    又或许,武氏遗孤早就知道了手杖里的秘密,却担心李唐皇室发现它,才急于抢先找到。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足以证明这秘密的重要性。

    串联起一切前因后果,西岭月心中越发清明,忙对裴行立说道:“裴将军,你赶快拿着这绢帛去见圣上,洗清王爷的罪名。”

    “那你怎么办?”裴行立忧心提醒,“你难道没想过,你义兄的身份已经暴露,此事定会牵连你,乃至整个郭家?”

    牵连自己?西岭月恍然发觉这个难题,竟有片刻的茫然:“我……我没想过。”

    不把绢帛交给天子,李成轩就要承担所有罪责,必死无疑;可若把绢帛交出去,萧忆就会暴露,她身为义妹必定成为众矢之的,甚至会连累整个郭家;

    即便圣上英明,不怀疑她和郭家,那么萧家呢?锦绣庄呢?她真能眼睁睁看着相处了十八年的义父义兄就此丧命吗?她真能舍弃倾注数年心血的锦绣庄吗?她真能割舍养育她长大成人的亲情和恩情吗?

    西岭月扪心自问,没有答案。

    她甚至都来不及追问萧忆,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问他是不是受了胁迫。

    事实上她也很难相信,萧致武和萧忆会是心机深沉的康兴殿下、滕王阁主。

    西岭月越想越觉得六神无主、慌乱失措,此刻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裴行立一把握住她的手:“你先冷静,当务之急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走一步说一步吧。”

    他说着就要起身去牵马,西岭月却已在瞬间想通,将那绢帛塞到他怀中:“裴将军,这东西先交给你保管,如何处置回城再说。你赶紧走吧!”

    “那你呢?不随我一起?”裴行立深感疑惑。

    “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开远门外西五十里的平宁庄,精精儿和空空儿被困在那儿。”

    裴行立没有多问一句,显然他已猜到了整个前因后果。他虽然与那对师兄妹只有一面之缘,但也不相信他们会如此蠢钝地逃狱,连累李成轩不说,还会一辈子顶着通缉犯的罪名,无罪也变有罪了。

    “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我随你一起。”裴行立忙道。

    “不行,”西岭月不假思索地拒绝,“忆哥哥发现我骗了他,一定会到平宁庄找我。你若和我一起,万一出了意外,这秘密就再也没人知道了!你赶紧带着绢帛回城去吧!”

    闻言,裴行立再一次沉默,他举目东望长安,神色复杂,良久才道:“今夜长安城会很乱,不回去也好。况且,精精儿和空空儿救过我的命,我绝不能袖手旁观。”

    一个时辰后,长安城开远门外西五十里,平宁庄。

    正值丑时,夜色深沉,庄子里除了风声没有丝毫动静,冷寂得令人心慌。

    西岭月和裴行立将马匹拴在庄外,悄无声息地走向庄口西侧第三户人家——是一个很简陋的院子,四面垒着半人高的土墙,院门倒是新做的,还贴着新的门神和桃符。

    裴行立示意西岭月在外等着,随即一只手撑起墙头,纵身跃了进去。须臾,他从院内将门打开,西岭月这才悄悄迈步进去。

    两人各自拿着匕首,一步步朝主屋方向逼近,刚走到屋门外,便听到里头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这么晚了,少主会不会出事了?”

    另一个年老的人叹道:“再等等吧,毕竟是对月儿动手,少主还是有所顾忌。”

    这两个声音是……萧府的管家朱叔,还有他的儿子,锦绣庄的总经办朱源霖!

    一刹那,西岭月如坠冰窖。若说之前她还在怀疑义父萧致武是否知情,那么如今听到这两人的对话,她可以笃定义父不仅知情,且还是主谋了。

    因为,朱叔父子是效忠萧家二十几年的忠仆。上一次萧致武来长安揭露她的身世,毫不避讳地带了他二人前来,可见其父子忠心。

    此时只听朱源霖又道:“爹您饿吗?我给您弄点吃的去?”

    “少主还没回来,爹吃不下。”朱叔叹气,又问,“那两人怎么样了?”

    “唉,骨头很硬。”朱源霖懊恼地道,“真不行就只能杀了。”

    听到一个“杀”字,西岭月的愤怒再难遏制,不顾裴行立的阻止,“砰”地一脚踹开了屋门。

    “月儿(月妹妹)!”朱叔父子看到来人,齐齐喊道。

    一股沉抑的、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腥味,西岭月的嗅觉何其灵敏,一闻便知是血腥气!她死死盯着屋内两人,悲愤地斥道:“朱叔、小霖哥,你们太让我失望了!”

    朱叔父子对望一眼,都流露出一丝心虚,没有回话。

    “精精儿师兄妹呢?我要带走他们。”西岭月边说边将匕首指向两人,慢慢跨入门槛之内。裴行立护在她身侧。

    朱叔见状蹙眉:“少主……让你来的?”

    少主?西岭月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以往在萧家,朱叔也算萧忆半个长辈,一直是喊他“忆儿”。

    “我不认识什么少主,我只认识萧忆。”西岭月淡淡地讽笑,手中匕首一直指向他二人,幽暗的烛火难掩其苍白的面色。

    朱叔见状沉吟片刻,道:“既是少主的意思,我们照做便是,那两人就在屋内。”他边说边指向里间的屋子。

    西岭月望了里屋一眼,谨慎地挪步到门口,瞬间被血腥味斥满鼻息。而屋内的状况更令她震惊——

    屋顶上高高吊着一条粗长的铁链,铁链两头各有两处铁钩,分别穿过空空儿、精精儿的琵琶骨,将两人吊在东北和西南两个角落,遥遥相对。

    此时两人身上都是血迹斑斑、伤痕累累,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西岭月真要以为他们已经死了!

    更令人发指的是,那条铁链上有个活动的机关,穿过两人的琵琶骨之后将他们高高吊起,两人只能脚尖堪堪踩到地面上。若是有谁提不住气,身子往下一坠,另一端的人便会被顺势提起,琵琶骨里的铁钩会吊起他整个身躯!何其血腥,何其残忍!

    西岭月一眼就看到精精儿咳嗽着吐出一口血沫,只这微微一个动作,他的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弯下去。而东北角的空空儿脚尖立刻脱离地面,被琵琶骨里的铁钩狠狠吊起!她却只是闷哼一声,死死咽下了痛苦的呻吟!

    西岭月看得眼眸赤红,几乎发了狂一样朝外大喊:“把他们放下来,快放下来!”

    此时裴行立已经制住了朱叔,匕首牢牢贴在他的脖子上。朱源霖见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跨进里屋,掏出钥匙,打开铁链的机关。

    “扑通”两声接连传来,精精儿和空空儿先后倒下,像是两件破旧的衣裳被人狠心丢弃,软绵无力地坠落在地。

    “精大哥,空姐姐!”西岭月霎时崩溃大哭,站在两人中间,竟不知要先救哪一个。

    西南角的精精儿抬头看了她一眼,吃力地指向对角的空空儿,她这才回神,连忙跑了过去。然而面对浑身血迹、满身伤痕的空空儿,她竟不敢伸手触碰,唯恐会碰到伤口。

    她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愤怒到无以复加,疯狂地朝朱叔父子大喊:“谁让你们干的?是谁?谁?!”

    朱叔脖子上横着匕首,无法开口;朱源霖便低声回道:“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他们武功太高了,我和我爹不是对手。”

    “卑鄙!无耻!”西岭月口中痛斥,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颗颗落在空空儿的脸颊之上。

    空空儿似有所感,微微地睁开双眼,断续开口:“你……来了,县主。”

    “是,我来了,空姐姐,我来救你了!”西岭月跪在她身边,用衣袖擦去她脸上的血污,狠狠抽泣,“我们这就走,我这就带你走。”

    “我师兄……”空空儿挣扎着想要起身,可琵琶骨里还穿着铁钩,她稍一用力,那钻心的疼痛又侵入全身,她痛苦地呻吟出来。

    对面的精精儿立刻抬头,费尽全力喊道:“师妹!”

    西岭月也忙对她说:“精大哥也在呢,我们一起走。”

    “好。”空空儿用尽浑身力气展开一丝微笑,竟还有几分得意,“他们让我们……出卖王爷……我们……没有。”

    西岭月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是王爷最好的朋友,绝不可能出卖他。”

    “嗯。”空空儿抿唇再次微笑,浑身却猛地一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瞳孔一刹那紧缩。她一把抓住西岭月的衣袖,急切张口,“你义兄……他……他出卖……”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西岭月更觉愧疚,“是我害了你们,都是我的错。”

    空空儿露出一个安抚的眼神,气息却渐渐变得微弱,浑身更打起了哆嗦:“我好冷……我怎么……突然好冷。”

    她抬起右手,朝着西南角的方向伸去,口中拼力喊着:“师兄,师兄……我要见师兄……”

    对角的精精儿听到呼喊,原本已经无力的双臂倏然撑起,竟不顾琵琶骨里的铁钩,一步一步朝空空儿爬来。他忍受着钻心刺骨的疼痛,竟不敢开口回应一个字,生怕这一出口就是痛苦的呻吟,反而让空空儿更加担心。

    他唯有咬紧牙关缓慢地趴行,整个额上、脖颈上青筋暴起,在血污的衬托下更加触目惊心!而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却紧紧盯着空空儿,一眨不眨,目光执着。

    可这仅仅十几步却像是天涯海角般遥远,他爬得艰难无比,身下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依旧没有爬到空空儿身边。

    西岭月不忍再看,唯有轻晃空空儿的身子,在她耳边喊道:“空姐姐你坚持住,精大哥就要来了,他快来了!”

    听到这一句,空空儿本已目光涣散的双目忽然明亮起来,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有力。她忽然对西岭月温柔地笑了,口中痴痴地喊道:“师兄,你来救我了……”

    西岭月身子一震,又听她轻声地说:“你低头……我有悄悄话对你讲。”

    西岭月只得把耳朵贴在她唇边,感受着她温热的呼吸吹拂过来:“其实……我不喜欢那些男人……这都是为了,为了气你。师兄,你喜欢我吗?”她虚弱地问,目中满是期待。

    “喜欢!喜欢!”西岭月连忙沉下声音,“师兄一直都很喜欢你,很喜欢!”

    “真的?”空空儿眼中焕发出炽热的光彩。

    “真的!真的!”西岭月下意识地去看精精儿,就见他已经停止了动作,支着身子望过来,表情克制,似在倾听。

    “那就好……等我们出去,我们就……成亲。”空空儿说完这一句,颤巍巍地抬起手来,像是要触摸精精儿的脸颊。

    西岭月唯恐被她摸到满脸的水痕,连忙握住她的手,大声应道:“好,等我们出去就成亲!”

    空空儿这才满意地笑了,可那炽热的眼神却再一次变得涣散,她反握住西岭月的手,轻轻地说:“师兄,你的手……好热。”

    “热”字出口,她那只手倏然垂落,再也没了气息。

    西岭月心中大恸,又恐被精精儿发现,强忍着不敢哭出声。

    然而精精儿已经意识到了,他忽然爆发出一声大吼,拼尽全力朝空空儿爬过去,终于握住了她一只足踝,生机也在这一刻消耗殆尽。

    从前总觉得时间还早,他们还有大把的光阴,于是便习惯将心事藏在心里,任她玩闹嬉笑。总以为等她玩够了,自然会来到他身边,他们会携手退隐,去过逍遥的日子。

    可他却忘记了,江湖险恶、世事无常,他没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等她,如此蹉跎着,终是到了今天。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终于说要嫁给他,令他这三十年的生命也算圆满。这般想着,他不禁扯开一丝笑意,在她足边落下一个虔诚的吻,从此安然地闭上了双眼。

    西岭月见状痛哭失声,口中不停喊着“精大哥、空姐姐”,撕心裂肺。

    见此情形,屋内几人均是不忍,裴行立更紧紧握住匕首,咬牙呵斥:“畜生!你们竟下得去手!”

    朱源霖再对西岭月解释:“月妹妹,他们发现了少主,肯定是活不成的。”

    “那我呢?”西岭月强忍悲愤站起身来,“我也发现了你们,发现了忆哥哥,你们是不是连我也要杀!”

    “当然不!”朱源霖张了张口,“月妹妹,其实……”

    他话未说完,忽被一声暗啸打断。

    只见一个墨蓝色身影突然破窗而入,朝着裴行立的方位便是一记飞镖,正中他的肩头。裴行立吃痛之下手劲一松,朱叔已迅速挣脱了他的钳制。

    他暗道一声糟糕,以为自己中了毒飞镖,哪知“咣当”一声,那暗器竟然落了地,他定睛一看,只是一块飞石而已!

    再抬头时,萧忆已经稳稳站定,立在了窗边。

    屋内霎时形成三方格局:西岭月和两具尸体在东北角,裴行立独自站在东南角,萧忆等三人站在西面正中。

    一向芝兰玉树的萧忆此刻显得有些狼狈。今夜他一路引开乾陵守卫,以一敌百,暗器耗尽,手臂上中了两刀,衣袍下摆撕裂,还被迫穿越火场。虽无烧伤,但人已被熏得满面乌黑、嗓子生疼。

    等他好不容易脱开身时,又发现西岭月给他的木盒之中空空如也。他这才醒悟上了当,于是连夜赶来平宁庄,试图再次拦住西岭月。

    然而此时此刻,当他看到精精儿师兄妹的尸体之后,他终于接受了一个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他的月儿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了。

    “月儿,”他面色苍白地开口,“你骗了我。”

    西岭月擦去颊边泪痕:“彼此彼此。”她边说边指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冷冷质问,“他们和你有什么仇怨,你竟下此狠手!”

    萧忆也不瞒她,如实回道:“我劫狱时,他们看到了我的脸。”

    西岭月被这个荒谬的理由所惊,愤恨斥责:“你先是劫持精精儿他们,告发王爷私藏通天手杖;再去劫狱,让圣上迁怒王爷;如今又逼他们污蔑王爷,逼迫不成就杀人灭口!萧忆,你真是好手段!”她从没有这般连名带姓唤过他,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

    萧忆也不辩解,只道:“不管你信不信,一切都非我所愿。”他缓慢地朝西岭月伸手,“月儿,把盒子里的东西给我,随我离开。”

    西岭月后退一步,摇了摇头,想哭却再也哭不出来:“你给我一双死人,还有脸问我要东西?”

    萧忆俊目微眯,抬手一指裴行立:“你若不给,他就得死。”

    “你敢!”西岭月一步跨过空空儿的尸身,迅速挡在裴行立身前。

    萧忆见状,目光更添几分狠厉:“你以为你能挡得住我?”

    西岭月没再作声,只是迅速掏出匕首,双手握紧,指向对方。

    “你要杀我?”萧忆的视线落在匕首之上,神情伤痛,“方才在乾陵,若不是为了救你,我何至于暴露我自己!我替你引开追兵,险些葬身火海……而如今,你要为了他杀我?!”

    他每说一个字,西岭月便动摇一分,脑海中刹那闪现过去十八年的点点滴滴。他的关怀,他的呵护,他的宠溺……此刻都像是汹涌袭来的波涛,将要把她淹没。

    她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喉头哽咽地发问:“为什么你和义父要骗我?你们骗了我十八年!”

    萧忆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月儿,我从不想骗你,我真的……只想当一名医者。”

    “少主!”朱叔突然在此时开口,“眼下您可不能儿女情长,否则殿下的身份就藏不住了!”

    “是啊少主,”朱源霖也从旁劝道,“为了殿下,您快杀了这男人!”

    父子二人都是重重咬出“殿下”二字,似乎是在提醒着什么。萧忆猛然惊醒,迅速收起伤痛之色,目露杀意。

    西岭月听得清楚明白:“你们这是承认了,康兴殿下就是我义父?”

    朱叔父子没有回答她。

    此刻萧忆也已下定决心,再一次对她招手:“月儿你过来,我不会伤害你,朱叔也不会。”

    “是啊月儿,咱们才是一家人,我们都是为了你好。”朱叔也苦口婆心地劝,试图朝她走近。

    “别过来!”西岭月身子轻颤,手中匕首倏尔改变方向,把刀尖对准自己的咽喉,“放我们走!否则我就死在你面前!”

    “月儿(月妹妹)!”

    对面三人齐齐惊呼,尤其是朱源霖,着急地喊了出来:“你身娇肉贵,怎么能……”

    “源霖!”萧忆抬手制止他的话,眉宇间煞气更浓,“月儿,你这么做才是替他找死。”

    “那你就试试。”西岭月不甘示弱,匕首又往咽喉上近了一寸,“就算你打昏我,带我走,又能怎样?只要我醒过来,我一样会杀了你们,一样会自杀!你难道能阻止我一辈子?!”

    “我不能,”萧忆双目猩红,强忍怒意,“你知道我疼你,不会杀你。”

    “那就放我们走!”西岭月大声喊出。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裴行立忽地抬手握住她的肩膀,在她身后冷静开口:“萧既明,你太低估我们了。那木盒里的东西我们已交给另一位朋友,想必他此刻已经赶回长安了。”

    萧忆的目光猝然收紧。

    裴行立又道:“我们和他约定好了,若是明日一早还没联络他,他便会直奔大明宫,把东西交给圣上。”

    萧忆闻言迅速看向西岭月,似在向她求证真伪。

    西岭月回视他:“他没骗你。”

    “少主别听他的,”朱源霖及时提醒萧忆,“那东西他一定看过了,您若放他走,他更会去向皇帝告密!”

    “是啊少主,倒不如眼下就杀了这男人,带着月儿逃跑,咱们至少还有一个晚上。”朱叔也在旁出主意。

    萧忆紧抿双唇,似在斟酌。

    裴行立见状再道:“不瞒你说,我们还没想好要如何告诉圣上。月儿是你的义妹,若是直接告发你,她和郭家都要受牵连。你若放过我们,她至少要先回郭家商议一番,你照样有时间逃跑。但你若杀了我,再劫持了她,便是告诉天下人此事与郭家无关。”裴行立停顿片刻,刻意强调,“你觉得圣上和郭家还能放过你?”

    这一席话,才是真正说出了萧忆的顾虑。

    西岭月想救李成轩的事,该知情的都知情了。若他此时杀了裴行立,掳走西岭月,便等同于告诉所有人此事与郭家无关,李成轩也是被冤枉的。

    但若是放过他们,即便明日他们去告发,以皇帝的疑心也要先怀疑西岭月和郭家是否知情,更不会再让他们插手此案。而只要撇开西岭月,他就有把握把所有的嫌疑甩给李成轩。

    想到此处,他心中似乎有了决定。可他又是如此不甘,如此不舍,因为这一放手,便是彻底把西岭月放开了!以后就算她知道了真相,明白了他的苦心,也绝不会再接受他了!

    一阵绝望缓缓袭来,萧忆合上双目:“我毕生所求,不过是能娶你为妻,济世行医。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没有答案,唯有幽暗的烛光和一室的绝望,像绳索一样扼住两人的喉头,令人窒息。

    “你们走吧。”他终于背过身子望向窗外。

    “少主,不可!”朱叔父子齐声阻止。

    萧忆没有被说动,背脊僵直而孤独地挺立着:“十八年感情,我了解你,你也了解我,我们不可能对彼此赶尽杀绝。”

    是啊,他们无法对彼此赶尽杀绝。西岭月颤抖着放下了匕首,眼中有泪,但已哭不出来。

    七岁那年,她失足落水,是萧忆奋不顾身跳水救她,为此发烧三天三夜;

    十岁那年,她坠马昏迷,是他跪在药王的后人面前苦苦哀求,从此立志习医;青梅竹马,碧玉年华,她抄下杜秋娘的《金缕衣》向他表白心迹;

    桃花树下,落英缤纷,他折枝相赠,执起她的双手共立鸳盟。

    还有数不清的呵护,无数次的包容,所有深情都揉进了他的浅笑眉目,曾温暖了她的过往岁月。

    终至今日,削骨剔肉,情深不寿。人生曾待她如此丰厚,却又如此残忍。

    西岭月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转身跑出那处院落,瘫倒在土墙边。

    裴行立急忙尾随,将她慢慢扶起,亦是心疼不已:“走吧,王爷还在等着我们。”

    话音落下,东方天际倏然升起一道橘色光芒,伴随清越的鸣响。那是军中常用的火弹,能在夜中传递军情,短暂示信。

    随即,东南方、西南方相继升起同样的光芒,像是在回应某种讯息。

    “成了。”裴行立忽地低声说道。

    “什么成了?”西岭月不明所以,亦抬头望过去。

    “劫狱成了,聂隐娘把王爷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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