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秘闻-死前嫁祸 误会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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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西岭月开始收拾行装,准备搬去长公主府。其实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很少,只有两个包裹,其余衣裳首饰都是她来福王府之后,李成轩派人为她置办的。不过,她也没怎么穿戴过。

    阿翠自然是将所有衣物一并打包。这姐妹二人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世,听闻她要搬走,都有些不舍。西岭月也舍不得她们,唯有笑着安慰:“怕什么,往后我就是王爷的甥女了,会时常来串门子的。”

    话虽如此,可想起李成轩突然冷淡下来的态度,她还是在心中默默叹气。

    阿翠在一旁替她收拾行李,阿丹则陪着她说话:“听说今日一早,长公主和郭驸马便进宫报喜去了。想来过不了几日,您的册封旨意就会下来,婢子恐怕是赶不上了,只有在此先恭喜您。”

    “册封什么?”西岭月不太懂得宫里的规矩。

    阿丹莞尔:“自然是封您个品级啊。按理说,只有郡王的女儿才会封县主,不过长公主的身份高,您又是郭家的女儿,想来圣上定会破例封您个县主。”

    “阿丹!”阿翠正在拾掇西岭月的首饰,听到这里忍不住呵斥,“圣上的家事也是你能议论的?还不住口?”

    阿丹没敢多言,悄悄嘟囔着:“这不是明摆的事情嘛!”

    西岭月对命妇的品级不甚了解,也不知县主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只是想到秦瑟身为功勋之后,又是太后殿下的义女,才封了个县主,想来品级是不低的。

    几人又随口聊了几句,西岭月的行囊便收拾妥当了。其实她的东西并不多,根本用不了两日工夫收拾,可昨日长公主问起时,她还是留了两日空余,是想和李成轩再说说案子的事情。她唯恐自己进了长公主府之后,言行会受到约束,无法再跟进滕王阁和生辰纲的案子了。

    可她没想到李成轩昨日突然冷下态度,莫名其妙地离开长公主府,又莫名其妙地避着她。这让她很苦恼,不知该如何才能问起此事。

    她正走神,忽听下人来唤,说是李成轩让阿翠、阿丹两姐妹过去一趟。西岭月精神一振,忙问:“那我呢?”

    下人支吾着:“王爷只唤了阿翠和阿丹。”

    西岭月感到很失望。

    眼前这个情形,别说西岭月本人,就连阿翠和阿丹也看出不对劲了。原本两人新做了舅甥,合该皆大欢喜的时候,李成轩明知道她们姐妹在西岭月屋内,却将两人唤出去,显然是顾忌着什么。

    阿丹心直口快:“娘子别急,婢子们去瞧瞧。”

    西岭月连忙拉住她的手道:“阿翠、阿丹,你们能不能帮我个忙?”

    “娘子请说。”两人异口同声。

    西岭月似难以启齿:“嗯,我是想……你们二人跟着王爷多年,一定了解他的脾性。我想……想让你们帮我试探试探……”

    “试探什么?”阿丹见她一直支支吾吾,很是着急。

    “试探王爷,”西岭月只得说出口,“我想知道他为何生我的气。”

    阿翠和阿丹答应了,匆匆前去见李成轩。西岭月在房中等着,只觉得忐忑不安、如坐针毡。她试图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便将阿翠已经收拾好的包袱解开,把衣裳一件一件拿出来,又一件一件叠好重新放回去。

    她来来回回折腾了四五次,一个时辰过去了,才见阿翠和阿丹回来。她赶忙迎上去,只一眼,就见姐妹二人红着眼眶,情绪低落。

    西岭月忙问:“怎么了?王爷斥责你们了?”

    阿翠垂眸不作声,阿丹则哽咽道:“王爷……王爷把婢子们拨给您了!”

    “拨给我?”西岭月很是茫然,“什么意思?”

    “就是让婢子们跟您去长公主府!”阿丹的眼眶又红了,“王爷他……他不要我们了!”

    西岭月闻言大惊:“难道是……是我让你们帮我试探他,他……生气了?”

    阿丹摇了摇头:“没有,婢子们刚提起您,王爷就开口了,说是让婢子们跟您走。”

    “这……”西岭月简直一头雾水。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初次见到阿翠、阿丹姐妹时,郭仲霆就说过,这对孪生姐妹花是太后宫里的人,被太后特意调教了拨给李成轩的,与他感情甚笃。她在福王府的这段日子里也看到了下人们的态度,对阿翠、阿丹分明是极尊敬的,就连方管家也不曾使唤过她们。

    还有那日夜探安国寺,李成轩专程叫上这姐妹二人,可见也是当作心腹看待的。怎么突然之间就把她们给放了?还让她们跟自己去长公主府?

    西岭月忍不住猜测:“或许,或许王爷的意思是……让你们暂时陪我去住一段日子,等我在长公主府安顿下来,你们再回来?”

    阿丹摇着头,已掉下泪来:“不,王爷就是赶我们走。”

    阿翠则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两张身契交给她:“这是婢子二人的身契,王爷方才说交给您处置了。”

    西岭月伸手接过,更加觉得难以置信:“这……难道说你们犯了什么错,惹王爷生气了?”

    这下子阿丹不哭了,阿翠也不作声了,两人都默默低着头,似乎被戳中了心事。

    西岭月见自己猜中了,忙问:“你们到底犯了什么事,让王爷连多年的情分都不顾了?”

    阿丹咬牙不说话。倒是阿翠叹了口气:“娘子别问了,的确是我姐妹二人的错,王爷生气也是应该的。”她顿了顿,又强调道,“不过您放心,婢子们是太后宫里出来的,到了长公主府也像是自家,会尽心服侍您的。”

    阿翠越是这么说,西岭月越是感到不安:“我去找王爷问个清楚。”

    她说着便要往外走,被阿翠、阿丹一把拉住,后者急急地道:“娘子就别去了,王爷他说……不见您。”

    此事不必阿丹明说,西岭月心里也清楚。以李成轩的性格,若是真想拨两个奴婢给她,定然会事先问过她的意思,而不是像如今这般,不问一句突然就把事情做了,她这个新主子还是最后一个才知道。

    西岭月跺了跺脚:“王爷到底是怎么了?不仅生我的气,还生你们的气?”

    阿翠沉吟片刻,才道:“我们姐妹二人的确是惹王爷生气了,但您不是。王爷是真关心您,才让婢子二人随您走的。”

    “那他为何不见我?也没问过我的意见。”西岭月更加想不明白。

    姐妹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想不明白。

    西岭月只得放弃。事已至此,李成轩又言明不见她,显然是心意已决。她唯有叹气道:“好吧,只能先委屈你们几日,等过段时间王爷消气了,我再找他说说情。”

    阿丹忙摆手道:“不不不,娘子不必去说情。其实能跟着您,婢子们也是很开心的。只是……”她又想哭了,“只是婢子舍不得王爷,心里有些难受罢了。”

    阿翠也附和道:“是啊,娘子别往心里去,婢子们是一千万个愿意跟您走。”

    西岭月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们的心情,毕竟你们在王爷身边很多年了。”她见这姐妹两人此刻心情不佳,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你们先下去吧,我还有些别的事。”

    两人也没多问,轻声告退。

    不过一顿午饭的光景,阿翠、阿丹的去向就在府里传开了。西岭月用过午饭在花园里散步,就听到几个奴婢在悄声议论着——

    一个问:“阿翠、阿丹不是太后殿下的人吗?王爷怎么说送人就送人了?”

    另一个也很疑惑:“据说以前长公主和均王都要过,王爷都没舍得给呢!”

    “这还用问?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阿翠、阿丹是太后给王爷预备的侍妾啊!”

    “可这么久了,也没见王爷和她们……不过倒是极宠信的。”

    “可能是王爷真疼西岭娘子吧!说来也是个坎坷的,终于找到父母了。”

    “呸!你还可怜西岭娘子?人家可是认祖归宗了,圣上的亲甥女,长公主的女儿!还用得着你可怜?”

    “唉,还是可怜可怜阿翠和阿丹吧!虽然西岭娘子也不错,可……跟着个女主子,哪有跟着王爷自在。”

    ……

    西岭月听到此处,又悄悄地原路返回,谁都没惊动。她回到房中躺了一会儿,心中不断想起那几个婢女的话,越想越是烦躁,遂决定出去走走。

    如今她身份不同了,出一趟门远不如从前方便,被方管家拉着询问半天,硬是给她派了一辆马车。西岭月拗不过,只得接受。

    她坐上马车出门,漫无目的地在长安城内闲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西市。这里是长安城乃至整个大唐规模最大的集市,足足占了两个里坊大小,市内商贾云集,店铺林立,物品琳琅满目,极其繁华。

    在这里除了买卖百姓的衣、食、药、烛等日常用品之外,还有各种笔墨、屏风、珠宝、皮货,更有来自西域、扶桑、大食、波斯的胡商在此做丝绸和瓷器生意,开了不少胡商货栈、胡姬酒肆。可以说只有你想不到,没有西市买不到,天下货物应有尽有。

    西岭月到了长安半个多月,还从未好好逛过西市,不禁心头一动。她撩起车帘朝外看,随处可见胡姬在道路两旁招揽客人,更有不少异域风情的戏班在变戏法,诸如口中喷火、胸口碎石、徒手切肉等,好不热闹。

    西岭月觉得一切都很新奇,她这辈子见的胡人加起来都没有西市多!她这般随处逛着,也渐渐觉得心胸开阔不少。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在叫卖奶酒,便让车夫停下,打算去尝一尝奶酒的滋味。岂料刚走下马车,突然被人撞了一下,她反应极快地一摸腰间,钱袋果然被人偷走了!

    她心中大急,拔腿便要去追那扒手,奈何西市人头攒动,转眼间扒手已消失无踪。西岭月着急地对车夫喊道:“我的钱袋被人偷了。”

    车夫很是自责:“都是小人的错,忘记提醒您了,西市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西岭月感到很心疼,一咬牙道:“不行,我要找出那个偷儿!”

    她话音刚落,忽听有人喊她:“西岭……月?”

    西岭月回头一看,但见一名小个子男人抱着两匹绢布,只露出半个脑袋,正极力伸长了脖子朝她看来。

    “阿度!”西岭月见到熟人,连忙上前关切,“你从宫里出来了?”

    阿度也很高兴的样子,笑着点头:“是啊,前天我便从宫里除名了,王爷真是一言九鼎。”

    西岭月很为他感到高兴:“那你如今住在何处?”

    “王爷买了座小宅子给我,挺好。”

    看来李成轩还真有心,西岭月微笑着再问:“你出来买东西?”

    “是啊,”阿度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看他怀中的绢帛,“给屋子里添置些被褥。”

    “这被面不错。”西岭月抬手摸了摸,又见他胳膊上还挂着几个包袱,不禁笑问,“东西买齐了吗?”

    “买齐了。”

    “走!我送你回家!”

    阿度有些不好意思:“这如何使得,我知道你是王爷的座上宾,是贵客呢。”

    西岭月摆了摆手,并不在意:“走吧走吧,我正闲得无趣。”

    阿度遂不再废话,在车夫的帮助下把东西放进马车后头,与西岭月一并坐进车。

    两人一路攀谈着,西岭月才知道他还有两位堂哥,一个在岭南,一个在东川,脱离奴籍的旨意已经在路上了。阿度打算接他的两位堂哥同来长安,再从他们膝下过继一个儿子,在长安周边做点小本买卖。

    在他的设想之中,他要培养儿子好生读书,将来考个功名,让他们这一支扬眉吐气、重新抬头。西岭月见他信心满满,也鼓励了他几句。两人这般说着话,很快就到了阿度住的地方。

    这个里坊不算繁华,但相对安稳,李成轩挑的宅子也不错,是里弄的尽头,比较安静。道路狭窄,马车进不去,阿度便将采买的物品从车上搬下来,准备与西岭月告别。

    “西岭娘子,我那宅子简陋,就不请你进去坐了。”阿度努力将脸庞从两匹绢帛中露出来。

    西岭月见他一人抱着东西很吃力,便从他手中取过一匹绢帛,笑言:“客气什么,我送你进去吧。”

    阿度站在原地,有些犹豫。

    “我真的没事做,很闲。”西岭月再笑,“就让我去看看你的宅子,如何?”

    阿度想了想,自己是宦官出身,不会玷污女儿家的闺誉,这才答应她。两人一齐走到里弄尽头的小院落里,车夫在外等候。

    李成轩置的这座院落并不大,只有一进,半新不旧。周围还有几户人家,但只有这处院子里栽着两棵柳树,在这秋季已经枝秃叶落,衬得院子既静谧又萧瑟。西岭月走进小小的门厅,环顾四周,见这屋里没有一丝烟火气,甚至连个茶盘都没有,可见是新搬进来的。

    阿度把采买的东西胡乱放下,擦着汗向她致歉:“这可如何是好,我这里连口热水都没有。”

    西岭月原本也不渴,只是好奇地问:“你这里没有茶具,怎么饮水?”

    “啊,我是就着瓢……直接喝生水。”

    “这习惯可不好。”

    阿度很是尴尬,站在屋里不停搓着手,更显局促:“西岭娘子,你看我这里什么都没布置,就不留你坐了。等改日……改日收拾妥当,再请你和王爷来做客。”

    西岭月看出他是真的尴尬,也不为难他,遂笑着告别:“好,那我先走了。”

    阿度连忙送她出门,一路将她送出里弄,又目送她坐上马车才返家。

    方才与阿度说了半晌话,西岭月心里也舒服许多,不禁靠在马车上假寐。她右手轻轻垂下,不经意碰到了一个硬布袋,她低头一看,竟然是阿度的钱袋!

    西岭月掂了掂钱袋,很沉,连忙撩开车帘吩咐道:“快回去,他的钱袋落下了。”

    车夫立即掉转车头往回走,重新把马车停在弄口。西岭月拿着钱袋原路返回,还没走到里弄的尽头,便看到三四个人围在阿度家门口,惊慌不已地议论着。

    西岭月心里“咯噔”一声,匆忙扒开人群朝里看,赫然发现阿度双目圆瞠倒在自家的大门口,额头上正中一支飞镖!他伤口周围的血已经变成了黑紫色,一张脸也是乌青的,显然中了剧毒!

    “阿度!”西岭月摇了摇他的身子,见他毫无反应,又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已经没了气。

    她猛然想起中秋那晚,在洛阳的香山寺,刘掌柜也是被这样一支飞镖射死。那凶手的手劲之大,竟让飞镖穿透了刘掌柜的咽喉,二次射在了她的左肩上!

    她再看阿度额头的飞镖,和射杀刘掌柜的那支一模一样!

    西岭月感到一阵胆寒,连忙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可哪里还有凶手的半分影子,连个可疑之人都没瞧见。

    她拽住一个妇人打扮的街坊,急切问道:“这位大娘,阿度死前可曾说过什么?”

    “他叫阿度?”那妇人疑惑地问道。

    西岭月点头:“是啊,他是我朋友,临死前可有遗言留下?”

    妇人与旁边的街坊互换个眼色,忙回道:“没没,我没听到。”

    西岭月见她神色不安,又看向其余几人。

    众人都纷纷摇头,连称没有听到阿度的遗言。

    就在这时,妇人身后突然探出半个小脑袋,是个五六岁大的男娃娃,他拽着妇人的衣角,怯生生地说道:“我听到了,他说福……”

    孩子话还没说完,妇人已一把捂住他的嘴,抱着他飞快跑进家门,上闩落锁。

    其余几人也是惊骇至极,不等西岭月再问话便作鸟兽散。一时间,阿度门外围观的人跑了个干干净净,只余西岭月一人站在尸身旁。

    她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旋即跨过阿度的尸体,推门跑进院落之中。方才她碍于阿度的面子,没有仔细打量这处院落,此刻却顾不上许多,急急踹开每一道房门,挨个搜查凶手的下落。

    没人,什么人都没有!唯独阿度的卧房里一片狼藉,斗柜倒地、床铺被扒开、帘帐也被扯下一半,显然是被人翻找过。

    难道凶手是来找东西的?

    可阿度是个宦官,身上能藏什么?一定是和《滕王阁序》有关!

    西岭月这般想着,连忙将这卧房搜了一遍,想要寻找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她似乎在被褥上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可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闻过,正想低头再靠近一些,忽听“啪嗒”一声,自她怀中掉出一个白瓷小瓶,瓶塞脱落,黑色的小药丸“哗啦啦”撒了一床。

    是萧忆为她治疗肩伤的内服药丸。

    这药丸的味道太大,立即遮掩住了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气息,饶是西岭月嗅觉再灵敏,也不可能在这刺鼻的药味中嗅出什么别的味道了。她失望地直起身子,叹了口气,正打算离开,突然听到外头有人大喊:“什么人?!”

    西岭月闻声跑出屋子,恰好看到一队不良人[15]和坊丁[16]抽刀走进院子里,正抬首朝某个方向大声喝问。她顺着那视线抬头望去,只见庭院的柳树上有个褐衣人影一跃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迅速落到她头顶的屋瓦上,还不忘用衣袖挡住脸。屋顶旋即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瓦片纷纷随之掉落,眨眼间,那褐衣人影已经消失无踪。

    为首的不良人脸色大变,立即命道:“快,关闭坊门,上报县尉[17]!”

    这一日傍晚,西岭月满身疲惫地回到了福王府。不良人忙活了一个下午也没找到凶手的踪迹,反而捉着她问东问西,怀疑她是帮凶。她被刁难了两个时辰,实在折腾不起了,又不想丢长公主府的面子,只好让车夫到福王府搬救兵。

    方管家亲自去将她接了回来。京兆尹[18]不停地赔不是,当众呵斥了下令捉拿她的长安县县尉,县尉又掌掴了看走眼的那个为首的不良人。可西岭月根本没心思生气,她一直在想那个凶手是谁。

    托不良人和坊丁的福,街坊们经过审问,不得已说出了阿度临死前的情景——

    送走西岭月,阿度跑回自家门口,打开院门却愣在原地,没有跨步进去。

    下一刻,他突然闷哼一声,额头被飞镖击中。

    他吃痛地大号:“福王无耻!”随即毒发,气绝身亡。

    街坊们见状很是惊骇,几个胆子大的围了上去,胆子小的便去报官。从始至终没有人看到凶手的身影,他们甚至不知道凶手是不是藏在门内,又是从哪里射出的飞镖。直到不良人和坊丁们匆匆赶来,才发现凶手藏在了树上。那一身褐色衣衫与柳树的枝丫颜色相似,几乎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前后只有片刻工夫,却让西岭月思索了一个下午。

    上次在洛阳香山寺,刘掌柜死前曾断断续续喊出“成轩”二字。

    而这一次,阿度喊得更清楚,声音更大。

    凶手两次杀人,都能让死者自行嫁祸给李成轩,这到底是什么手段?难道是什么迷惑人心的法术?西岭月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慢慢回想当时的情形。

    很显然,凶手早就潜伏在阿度家中了。初始,他似乎并不想杀人,否则她和阿度第一次进门时他们便没命了。

    凶手更像是趁阿度不在家的时候来找些东西,是她用马车送阿度回来,让他提前半个时辰返家,打乱了凶手的计划。

    因为她逗留的时间很短,阿度也没带她参观宅子,故而谁都没发现宅院里还有第三个人。等阿度送她出门之后,凶手也打算趁机离开,却不想在大门口被返回的阿度撞见,只得杀了他灭口。

    然后街坊们迅速围了过来,凶手没有蒙面,怕被人发现便躲在了柳树上。等她去而复返,只想着去屋子里寻找凶手,却忽视了庭院中的柳树也可以藏人。

    最终,因为不良人和坊丁及时抵达,凶手眼看无路可走,便捂着脸跳上房顶逃脱。

    究竟是谁如此手眼通天?次次都能嫁祸李成轩?

    这个擅长使用毒飞镖的人,在洛阳能及时得知李成轩的踪迹,潜入下榻的香山寺;如今又第一时间得知阿度脱离奴籍,找到了李成轩为他安排的住所……

    倘若不是福王府出了内贼,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幕后主使来自大明宫。

    西岭月暗自分析着,不知为何,脑海中倏尔闪现出李成轩曾对阿度说过的话——“官奴赦免脱离奴籍必须由天子御笔钦批。”

    猝然间,西岭月惊出了一身冷汗!她不敢再想下去了,立即起身去找李成轩。她先是去了他就寝的院落,下人说王爷正在用晚膳;她去膳厅寻找,又说他饭后去了书房。

    等西岭月再找到书房时,只见里头黑着灯,而方管家站在门口拦着她:“娘子恕罪,王爷方才出去了。”

    “出去了?什么时候?”

    “就是方才,晚膳过后。”

    西岭月根本不相信:“都这个时辰了,王爷还会出门?”

    方管家没有再回答。

    西岭月实在着急:“方伯,今日我被不良人拘拿之事,王爷可知情?”

    “知情,老奴便是得了王爷的吩咐才去接您的。”方管家毕恭毕敬。

    “那阿度死前曾高呼王爷的封号,他知情吗?”

    “也知情。”

    “那他还不肯见我?!”西岭月难以置信。

    方管家依然尽心地拦着她:“王爷正是因为此事才出门的。”

    西岭月抬目看向书房,见里头黑黢黢一片,不禁生气地问道:“既然王爷不在府内,方伯为何拦住我?就让我去书房瞧一眼可好?”

    “王爷吩咐过,书房重地外人免进,还请您恕罪。”方管家面不改色,寸步不让。

    西岭月气得一跺脚,什么都没再说,转身走了。

    翌日一早,就连郭仲霆都听说了阿度的事,急急忙忙跑来福王府找李成轩。方管家见是他,倒没拦着,将他请到了书房之中。

    这大清早的,李成轩竟然坐在书房里,自己和自己下棋?!

    郭仲霆对他的沉稳感到万分敬佩:“我的亲舅舅,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有心思下棋?”

    李成轩似乎碰到了一个难解之局,抬目朝他招手:“过来陪我下完这一局。”

    “下什么下!”郭仲霆坐到他对面,焦急地说道,“你知不知道阿度昨天死了?今日长安城内流言四起,说你堂堂福王,连个脱离奴籍的宦官都不放过,暗下杀手将人毒死。”

    “我听说了。”李成轩仍旧没什么反应,继续思索着棋局。

    郭仲霆见状,一把将棋盘打乱,急得快要哭出来:“有人陷害你,你居然还坐得住?”

    李成轩终于郑重抬头:“你想让我说什么?”

    郭仲霆打量他片刻,叹了口气:“舅舅,这么消沉可真不像你。”

    李成轩低头轻笑:“谁说我是消沉。不过是想……静一静罢了。”

    郭仲霆见他神采全无,也能猜到些许:“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心里想什么,我还能猜不到?况且……况且你也表现得太明显了!”

    李成轩闻言只寥寥一笑,不置可否。

    郭仲霆不由得再叹:“唉,你向来不近女色,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偏偏……唉!”

    他不敢将话说得太直白。可饶是如此,李成轩的脸色还是沉了几分,往日潋滟的俊目不见丝毫神采。

    郭仲霆跺着脚晃着腿,似乎想寻找个解决办法,想了片刻,又试探着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朝向来开放,太宗纳弟媳、高宗娶庶母、玄宗纳儿媳……”他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补充,“就连皇帝舅舅,按辈分也是郭贵妃的侄儿……”

    “别说了。”李成轩终于沉声喝止。

    他知道郭仲霆说的都是事实。郭贵妃的生母升平公主,乃他祖父德宗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即是说,郭贵妃是他父亲顺宗的亲表妹,论起辈分,他和皇兄都要敬称一声“姑母”。即便如此,郭贵妃还是嫁给了他皇兄。

    皇子皇孙和公主之女联姻,这在皇室很常见。可是都并非嫡亲姑侄,或者舅甥,他也绝不可能逾越礼法和伦常。

    而事实上,郭仲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毕竟两人还在“五服[19]”之内,万一李成轩真动了什么念头,皇室和郭家脸面上都不好看。他有些慌张,挠了挠头,又吞吞吐吐地道:“不如……娶个福王妃过门?”

    李成轩抬目沉沉地瞟了他一眼:“以我现下的处境,还是不要祸害好姑娘了。”

    真是孽缘啊!郭仲霆在心里哀叹,却又不敢再说什么,他试图将话题引回阿度身上:“那个……阿度的死,舅舅怎么看?”

    “不怎么看。”李成轩依旧很冷静,“清者自清。”

    “这坏的可是你的名声!”郭仲霆替他着急。

    李成轩嗤笑:“我的名声还不够坏吗?”

    这一问竟让郭仲霆哑口无言,蓦然感到一阵心酸。

    想他外祖父顺宗共有二十四个儿子,除却早逝的、年幼的,如今成年的有十八九人。在他的诸多舅舅之中,李成轩可算得上人中之龙,最为拔尖,只可惜却背负了最沉重的名声。

    郇王好赌,赌输了便记在福王府账上;会王好色,出入妓院便说自己是李成轩;冀王到处游山玩水、跋扈欺人,留的是福王的名号;还有宋王,明明是他喜好珍玩,偷了人家的传家宝,事后也赖到李成轩头上。

    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李成轩最受外祖父疼爱,众皇子嫉妒之余,也知坏事赖给他便不会受罚。而李成轩竟然从不戳穿,默默地替几个兄弟善后。

    这种情况,在当今圣上登基后更甚……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圣上这皇位坐得并不光彩,圣上忌惮福王。

    明明是同胞兄弟,本该亲近,却因都是王太后之子,是仅有的嫡出,反而让两人关系变得疏远。

    他这个福王舅舅分明最为出众,却落得最不堪的名声,满腔抱负无法实现,为避嫌而不碰朝政。就连自己如此不求上进、不学无术,名声都要比他强……郭仲霆越想越替李成轩感到不值,竟快要落下泪来。

    李成轩知他心中不平,反而笑着安慰他:“身在皇家,一生锦衣玉食、富贵荣华,自然也要承受非议……上苍是公平的。”

    郭仲霆唯有勉强点头。是啊,上苍是公平的,给了他的福王舅舅超凡的样貌、非凡的智慧,给了他备受宠爱的少年时光,也给了他最显赫的地位……那么,这手足间的猜疑、情事上的坎坷、仕途上的终结,或许也都是上苍的安排。

    一个人总不能事事和美、样样出色。

    郭仲霆本想开解李成轩,没想到反而被他开解了一番,唯有郁郁地道:“舅舅,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李成轩用食指敲击棋盘,沉吟良久才道:“最近我的处境不大好,为了不让皇兄生气,你还是离我远一些,谋个差事去吧。”

    郭仲霆急得抓耳挠腮:“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管我怎么着,你自己打算怎么办啊?”

    “静观其变,”李成轩抬目看他,“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郭仲霆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这才稍感安心:“对嘛!情事是情事,前程是前程,你可不能一并颓废了。”

    李成轩轻笑,又道:“前几日你母亲还说要劝你赶快成婚。怎么,你还没告诉她?”

    郭仲霆心虚地抚着额头:“我……不知该怎么说。”他咽了下口水,索性下定决心,“舅舅,你不成婚,我也不成婚!”

    “孩子话。”李成轩摇头失笑,却没再多说,“好了,你看也看过了,劝也劝过了,回去吧。”

    郭仲霆想再说些什么,李成轩又叮嘱他:“对了,替我把萧忆叫来……别让西岭看见。”

    郭仲霆猜到他要做什么,踌躇了一阵,只得应声称是,按吩咐去找萧忆。

    与此同时,西岭月也悄悄前往李成轩的书房。她一连吃了几日的闭门羹,如今也学聪明了,不再询问李成轩的下落,也不再找人通传,她决定直接去书房守株待兔!

    至于原因嘛,李成轩的内院防守严密,而书房四周侍卫较少,若瞅着换班的时机躲进去,一时片刻也不会被人发现。这般一想,西岭月便摸着时辰,悄悄溜了过去。

    她这一路都没遇见什么侍卫,不禁窃喜自己运气太好。可她不知道这是因为李成轩要和萧忆密谈,怕被人听见,才将侍卫撤走的。

    她不知情地走到书房外,刚寻个角落躲好,碰巧看到萧忆走进院内,步上台阶敲了敲书房的门。

    “进来。”屋内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萧忆获准进入。

    李成轩果然在书房里!西岭月当即决定躲到窗下,找个合适的时机去堵门。

    屋内渐渐响起两人的倾谈声——

    “王爷,您有何吩咐?”萧忆和缓地见礼。

    李成轩低沉地笑:“坐吧。”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起,应是两人相继趺坐入榻。

    李成轩先问道:“行李收拾得如何?”

    “都妥当了,月儿的也收拾好了。”

    “明日我皇姐派人来接?”

    “据说如此。”萧忆也把握不清,“一切都听长公主的安排。”

    李成轩遂不再作声。

    室内突然一片沉默。

    西岭月有些好奇,便将头稍稍抬高,透过窗户的缝隙朝内看去,就看见李成轩那个惯常的动作——食指轻轻敲击着桌案,似乎是在思索什么。西岭月大着胆子继续往上看,发现李成轩衣冠整齐、神色如常,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至少,应该没受阿度之死的影响。

    她这才稍感放心,转目去看萧忆,见他也是没什么表情。

    这两个男人在做什么?打腹语吗?怎么都不说话?

    她刚在心里嘀咕完,就听到李成轩再次开口:“关于西岭……你打算怎么办?”怎么突然说起自己了?西岭月忙将耳朵贴近细听。

    萧忆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提起此事,模棱两可地道:“月儿刚刚认了父母,说是舍不得家父,让我们陪她住一阵子。”

    “然后呢?”李成轩沉声再问。

    “然后?”萧忆重复了一遍,意味不明。

    李成轩没有迂回:“我看得出来,你们是彼此倾心。”

    “王爷想说什么?”

    “我希望你能娶了西岭。”

    萧忆猛然抬头。

    李成轩直视着他:“至于你和淄青的婚事,我可以替你解决。”

    “王爷真是关心月儿。”萧忆淡淡一笑。

    李成轩的神情瞬间变得有些僵硬:“我与她相识一场,如今又成了……舅甥,自然要为她着想。”他索性把话说开,“你应该清楚,以西岭今时今日的身份,李忘真都比不上,你们之间根本没有可能……除非我出面。”

    这次轮到萧忆僵硬不语。

    李成轩也是点到即止,不愿多言,起身送客:“你回去想想吧,她年纪不小了,我不想看她为你蹉跎下去。”

    “王爷可真是个好舅舅。”萧忆亦起身,语气微嘲。

    两个男人之间暗涌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与敌意。

    正当气氛趋于窒闷之时,萧忆又突然开口:“我与月儿的事,还是不劳王爷费心了。”

    李成轩俊目微眯,略感不满,正要再说一句,此时却听“咣当”一声,书房的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西岭月秀眉冷目地站在门外。

    萧忆见人微讶:“月儿?!”

    李成轩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一个字,薄唇复又抿紧。

    西岭月一腔怒火夹带着委屈,连门槛都没跨进来,只冷笑道:“两位真是好兴致,在这里喝喝茶聊聊天,就决定了我的终身大事。”

    萧忆忙解释道:“不是的,月儿,我们是……”

    “这是玩蹴鞠吗?我被你们踢来踢去?!”西岭月狠狠咬牙,视线从萧忆面上掠过,落定在李成轩的面容之上,却见他仍旧紧抿双唇,没有半句交代。

    她见状更是恼怒,忍不住讽刺:“这才当了几天舅舅,就来操心外甥女的婚事,不嫌太早了吗?”

    她这句话说得太过犀利,李成轩终于抬起头看她,双目隐隐带着赤红。

    他一定是没休息好——这是西岭月的第一反应,旋即她又暗自嗤嘲,嘲笑自己有如此闲心。她死死盯着李成轩,想等到他的一句解释,然而没有,什么都没,他连一个歉意的表情也吝啬给予!

    西岭月视线渐渐模糊,眼眸被泪意盈满,喉头哽咽,几乎无法说出话来。可她还是强自压抑着、忍耐着,不想让自己如此丢脸,唯有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泄露了她此时难以克制的情绪。

    而李成轩仍旧没有一句解释,西岭月也不想再等了,怒极反笑:“你们两个听着,我这辈子就算嫁不出去,也不劳你们操心!绝不!”

    言罢她一抹眼泪,再也克制不住,哭着转头跑了出去。

    “月儿!”身后亟亟传来一声呼唤,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那个人从来不会如此喊她,他只称呼她“西岭”,可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他也不肯说出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是萧忆在追她,她只有跑得更急、更快,才能避开那些难堪和愤怒,避开一切!

    “月儿!”终于,在她即将跑过照壁之时,萧忆追了上来,一把握住她的手,“你伤势还没痊愈,这是要去哪儿?”

    西岭月明知自己不该怪他,心里却止不住地恼怒,使劲甩开他的手:“不用你管,以后都不用你管!”

    “月儿,你别闹!”萧忆不想让下人看笑话,将她拉到门房之中,让值守的门童退下。

    两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张桌案,西岭月再也抑制不住,趴在案上哭了起来。萧忆在旁默默看着,直至她哭得声嘶力竭,他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问她:“你在气什么?”

    西岭月狠狠抽泣着,不肯答话。

    萧忆声音渐紧:“难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西岭月仍旧将头埋在臂弯之中,双肩耸动不止。

    萧忆迟疑着又问:“倘若……王爷肯帮忙解除我的婚约,你是否还愿意……”

    “不愿意!”西岭月突然坐直了身体,也不顾满面泪痕,愤愤地回道,“不愿意,我谁都不愿意!凭什么你们说了算?!”

    萧忆顿感心头一阵苦涩:“你这是在告诉我你变心了?”

    西岭月听了这话更恼,一把挥开他的手臂:“我什么都没说,都是你们在说!你们当我是什么了?”

    “抱歉,我们只是……关心你。”

    “关心?”西岭月擦掉泪水冷笑,“你们俩可真有意思。一个名声都毁了,头上顶着一堆案子;一个婚事身不由己,祖产还被封着。你们不赶紧关心自己,关心我做什么?”

    萧忆顿时被驳得哑口无言。

    “你看,一个个都比我麻烦,还来关心我?别帮倒忙了!”她说完这句,人也终于冷静许多,起身一把推开萧忆,走出了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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