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秘闻-洛阳逢难 长安将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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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晚,李成轩便修书一封送去长安,向皇兄李纯禀报了在镇海所发生的一切,并请旨派人到洪州滕王阁查探。

    此后一连数日,路上都很顺利,一行人白日赶路,夜里宿在驿站,并没有遇上什么风波。唯独一些节度使、刺史太过热情,又是重权在握,李成轩不好驳他们的面子,和郭仲霆赴了几次宴。

    如此直到八月十五,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到了东都洛阳。此地城防严密,距长安不过两日路程,再往西便是京畿辖区,戍卫会越来越严。因而到了洛阳之后,绝不可能再有劫匪出现,皇太后的生辰纲算是保住了,五百神策军也终于能松一口气。李成轩体恤他们一路辛苦,遂发话在此休整两日,实则是给他们一个四处游览的机会,算是变相犒劳。

    千百年来,洛阳一直是国之重地,历朝历代或为都城,或为陪都,在中原的肥沃土壤中孕育出了华夏之魂。汉唐以来,长安虽为国都,却因先天劣势而粮米不足、水运不畅;而洛阳位置四通八达,再加上隋朝水路的开凿,北通涿郡,南至余杭,各地物资均能轻而易举地运送到此,使洛阳的商贸渐渐繁华。

    因此,自太宗皇帝以来,大唐天子们便提出了“就食东都”的说法,意即:到洛阳吃饭。每到关中粮食欠收的年份,天子们都会将整个皇宫、朝堂迁到东都洛阳,在此享受物资的便利,处理军政大事,一住便是一两年,直至关中粮仓充裕再返回长安。

    到了则天皇后篡唐改周,她索性将洛阳改称“神都”,大兴土木,在此定都。中宗复位以后,虽然将都城重新迁回长安,却也在洛阳久住。到了玄宗一朝,甚至在此住了十几年。

    位置的优越、物资的丰盈、天子的青睐,致使洛阳成为大唐最为繁华的地方,比长安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成轩特意把下榻之处定在伊河之畔——与龙门石窟隔河相望的香山寺。这寺庙始建于北魏年间,则天皇后称帝时曾斥资重建,乃她在洛阳最爱之地,时常驾幸。整座寺庙危楼切汉,到了夜间,伊河之畔华灯初上,河西是龙门石窟,河东是香山寺,两处奇观遥相辉映,乃洛阳一景。

    中秋当日傍晚时分,一行人进入香山寺,恰好赶上晚饭,饭后各自休整,西岭月闲来无事便在寺里闲逛。她自幼没出过川蜀,到镇海时已经觉得江南繁华,而今来到洛阳更是大开眼界。她兴致勃勃地将香山寺逛了一遍,又被伊河的夜景所吸引,不由自主走到香山之巅,不想竟然在此看到了李成轩。

    他锦袍墨发,身形颀长,面对着伊河负手而立,任由夜风拂过。

    西岭月莫名觉得他有心事,转念又觉得自己多虑,遂走上前去打招呼:“王爷,这里可真美啊!”

    李成轩没有回头,笑吟吟地道:“礼部曾有个员外郎名叫柳宗元,他评出了‘洛阳八景’,这‘龙门山色’便为第一景。”

    “哪八景啊?”西岭月不禁奇道。

    “龙门山色、马寺钟声、金谷春晴、邙山晚眺、天津晓月、洛浦秋风、平泉朝游、铜驼暮雨。”李成轩的声音不急不缓,如同管弦埙箫般悦耳,随着秋季晚风徐徐飘入西岭月耳中,像是描摹出了那景色画面,不免令人沉醉。

    西岭月一时沉浸在“洛阳八景”之中,向往地叹道:“我真想都看看。”

    李成轩笑了:“这有何难?除了‘金谷春晴’不到时候,剩下的七景自不能错过。”

    “真的?”西岭月甚是惊喜。

    李成轩颔首:“我着急赶路便是想在洛阳歇脚几日,一览美景风光。”

    西岭月闻言不禁拊掌:“太好了!王爷可一定要带着我!”

    她的双眸在灯火的映照下澄然发亮,透着无比期待,便似那伊河之水般清澈灵动。李成轩望着她的双眼,噙笑回道:“有好事岂能少了你。”

    西岭月粲然一笑,正想高呼“王爷英明”,话还没出口,便听到一句呼唤:“月儿。”

    是萧忆。

    西岭月和李成轩循声望去,便瞧见他手捧一只锦盒站在不远处,仍旧那般淡然出尘,面上辨不出情绪。

    李成轩的视线从他脸上掠过,落在他手中的锦盒上,沉默一瞬,朝西岭月回道:“你们慢聊。”

    不等对方答话,他便迈步离开,待走过萧忆身边时,后者从容行礼:“见过王爷。”

    李成轩略微颔首,脚步不停地走了过去。

    萧忆旋即上前,语带温情:“月儿,今日是你生辰。”

    西岭月抬首望向天际圆月,想起自己的身世,一时黯然:“是啊,又到中秋了。”

    不过民间风俗是不会年年做寿的,唯有襁褓之中的婴孩和年过半百的老人才做寿,寻常人家都是“逢十寿诞”。故此,西岭月并不觉得这个十八岁生辰有何特别之处。

    萧忆将手中锦盒奉上,笑道:“我晚间跑遍了整个洛阳才找到此物,月儿,生辰吉乐。”

    “生辰吉乐”这四个字,西岭月年年都会听到,以前的十七个年头里,萧忆从不忘为她祝寿,送她各种各样精巧的玩意儿。而今年……

    她默默抑制心中苦涩,接过萧忆手中的锦盒打开来看:是一支极其通透的翡翠玉簪,簪尾雕刻着一弯新月,月上伏着一只小小的玉兔,煞是精巧可爱。

    西岭月也不矫情,将簪子收下,抬眸笑道:“多谢忆哥哥,我很喜欢。”

    萧忆似乎长舒一口气,不由自主抬起手来:“我替你戴上。”

    这句话就像是一句咒语,吓得西岭月连忙后退一步,低头避过:“不不……我回去自己戴。”

    萧忆已经伸出的右手一顿,只得握拳收回,沉默良久,才道:“你给我点时间,我会想出法子的。”

    哪有什么法子可想,西岭月低头苦笑,但没有挑明,敷衍着点了点头。

    此后两人都无话,气氛一时凝滞。就在此时,寺中一个小师父突然跑过来,双手合十朝两人说道:“阿弥陀佛,两位檀越,福王有客前来,请两位回寺里相见。”

    有客?这么晚了,谁会过来?西岭月觉得奇怪,与萧忆快步返回香山寺。

    此时李成轩和郭仲霆都已经到了,正与另外一男一女站在中庭院子里说话。西岭月定睛一看,来的哪里是客人,分明就是白居易和郑婉娘!

    她心中大喜,连忙迎上去:“白学士、婉娘,你们终于来啦!”

    白居易与郑婉娘一同回身,便看到西岭月出现在拱门处,身旁站着一个白衣出尘的男子。两人的眼光都定在他身上,良久才回过神来,应了西岭月一声,又与萧忆见过礼。

    双方客套一番,一同进了内厅说话,萧忆适时告退,西岭月也没拦他,抱着锦盒进屋与几人细聊起来。她这才知道圣上已派遣中使从长安出发,欲前往镇海做最后的抚慰劝说,倘若李锜仍旧不肯进京,圣上便打算与他撕破脸了。

    白居易从李成轩处得知此消息,哪里还坐得住,当晚便与郑婉娘悄悄离开镇海,到东都洛阳来与几人会合。

    “哦,难怪王爷要在洛阳逗留几天,原来是在等白学士和婉娘!”西岭月终于明白过来。

    李成轩笑而不答,转问白居易:“路上可还顺利?”

    “幸得裴君暗中相助,一切都很顺利。”白居易如实回答,突然有些好奇,“王爷,那裴行立是李锜的亲外甥,一直忠心耿耿,下官也曾想方设法拉拢他,可他一直不理不睬。您在润州只待了二十天,到底是如何策反他的?”

    李成轩先看了西岭月一眼,微一沉吟:“秘密。”

    几人伸长脖子等他回答,却只听到这两个字,难免失望。

    还是白居易眼尖,看到李成轩的目光去向,想起一件事来,伸手入怀:“哦对了,西岭娘子,我受王……”

    “乐天,”李成轩忽地开口打断他,“今日你舟车劳顿,还是早些休息吧。”

    白居易一怔,立即反应过来,将手从怀中抽了出来:“哦是是,下官是有些累了。”

    可西岭月又不傻,见他这般言语举止,便知他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想拿出来,忍不住追问:“白学士想说什么?您受王爷所托买了东西吗?”

    “呃……”白居易反应极快,“哎,娘子误会了,我是说,我听王爷提起邓州的独山玉玉质极好,今次便专程拐道去采买了一块,想送给家中妾室……还请娘子帮忙看看式样如何。”

    他此言一出,郑婉娘的脸色顿时变得很古怪。

    西岭月心中了然,却故意朝白居易笑回:“好啊,不过白学士买玉只送妾室,不送妻室吗?”

    白居易感到汗颜:“这个……我尚未娶妻啊。”

    郭仲霆也是头一次听说:“啊!白学士总有而立了吧,还没娶妻?”

    白居易这次是真的擦了擦汗:“回郡公,下官三十有五了,的确是……”

    “白学士潜心读书,因而误了成家。”李成轩开口替他解围,“不过他此次潜伏镇海有功,圣上必有重赏,想来成亲也不远了。”

    “多谢王爷吉言!若是圣上不赐婚,下官可就赖上王爷了。”白居易这般说着,还故意朝他躬身一拜。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李成轩本以为此事揭过去了,谁料西岭月还记得那块独山玉,朝白居易伸出右手。

    后者则愣了一愣:“怎么?”

    西岭月笑道:“哎呀您还真健忘,不是您让我帮您参谋独山玉吗?”

    “哦,对。”白居易讪讪一笑,只得再次伸手入怀,将一块上好的玉佩掏了出来。那玉佩果真分外精致,竟是罕见的双面雕,正面雕的是“花好月圆”,反面则是“两只黄鹂和一行白鹭”,雕工细腻,巧夺天工!

    西岭月拿在手中反复端详,更加确定这玉佩是送给自己的。看正面那“花好月圆”的图案,不就是象征她乃中秋所生吗?

    还有反面的黄鹂和白鹭,也是出自杜工部[11]天下闻名的佳句: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一正一反两幅图案加起来,恰好暗含了她的名字“西岭月”!

    她心中欢喜,轻咳一声,故意说道:“哎呀,这玉佩可真好看,还暗含了我的名字呢!不知白学士能否割爱给我?”

    “呃……”白居易不由自主看了一眼李成轩,就见后者端起茶盏喝了口茶,面上没什么表情。他立即笑道,“啊哈哈!西岭娘子若是喜欢,只管拿……”

    “去”字还没出口,但听“叮”一声轻响传来,西岭月手中一麻,玉佩猝然脱手,正朝着李成轩的面门飞去。后者手中恰好端着茶盏,随手一掷,茶盏与玉佩便在半空中相撞,“咣当”两声先后摔落在地。

    郑婉娘骇然惊呼,连忙后退。李成轩待要起身拔剑,就见一个穿着黑衣的女子出现在门口,手中还提着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男子。她依旧戴着面纱,从容地跨进门,轻笑:“福王不必担忧,聂隐不是来杀人的。”

    想是郭仲霆太过紧张,对方明明已经报出了姓名,他还是高声喝问:“大胆贼人,报上名来!”

    “凌波仙子,聂隐娘。”李成轩说出她的鼎鼎大名。

    聂隐娘轻轻笑了,那笑也是冷到了极致。她将手中提着的中年男子往地砖上一扔,又道:“两次得见福王的身手,聂隐深感佩服,特来拜会。”

    郭仲霆见状,欲朝外喊一声“抓刺客”,却被李成轩抬手拦下。他望着聂隐娘,神色自若:“聂仙子成名于江湖,素不与朝廷往来,近日却接连为难本王,是何原因?”

    “不瞒王爷,聂隐需要银子救急,便接了两单生意。”聂隐娘很是坦然。

    “两单……”李成轩眯起俊目,“雇主是谁?”

    “请恕聂隐不能相告。”

    “第一单是高夫人,让你杀了镇海世子和蒋府千金?”李成轩进而猜测。

    聂隐娘没答话,面纱外的双眼流露出默认之意。

    李成轩意味不明地笑:“看来另一位雇主大有来头,雇你来刺杀本王。”

    聂隐娘仍不辩解,只道:“王爷放心,聂隐既敢现身,便是放弃这桩生意了。”

    “哦?聂仙子有生意不做?”李成轩不信。

    “聂隐虽是江湖杀手,却也恩怨分明,何人该杀何人不该杀,聂隐自能分辨。”聂隐娘笑回,“您英明果决,杀您岂不是百姓之祸?”

    李成轩仍旧半信半疑:“那你如何对雇主交代?”

    “这就不劳王爷费心了。”聂隐娘似有把握,不欲多提此事,转而又看西岭月,“这位娘子断案如神,此次陷害你非我所愿,在此也向你赔罪了。”

    西岭月还记得她上一次徒手劈开桌案的事,心中有些惧怕,便往李成轩身后躲了一躲:“呃,那什么仙子……你太客气了。”

    她说话的时候,双手死死揪着李成轩的衣袖,已是微微发抖。后者感到她的骇意,便主动揽话问道:“聂仙子突然到访,不会是想投案自首吧?”

    “王爷说笑,聂隐乃江湖中人,住不惯朝廷大狱。”聂隐娘抬手一指地上的中年男子,“聂隐在路上偶遇此人,顺手拿下,算是向王爷赔罪吧。”

    李成轩垂目望去,只见那中年男子躺在地上,虽然还有气,但已是满身褴褛受了重伤。那破洞的衣袖中露出半截血污的臂膀,隐隐可见“东隅已逝”四字刺青。

    “刘东?”李成轩低声反问,毕竟他从始至终没见过荣宝屏斋的刘掌柜。

    “正是。”聂隐娘予以确认,“他是高夫人的心腹,想来能为王爷解开不少疑惑。”

    听闻此言,李成轩终于确定聂隐娘此行没有敌意,这才卸下戒备向她道谢:“多谢仙子手下留情,这份厚礼本王收下了。”

    “王爷喜欢就好,聂隐告辞!”她边说边退至门外,纵身一跃,转瞬不见了踪影。

    郭仲霆待要追出去,只听李成轩淡淡阻止:“别追了,你追不上。”

    西岭月听了这话,才敢从李成轩身后走出来,忍不住发问:“她究竟是谁啊,这么厉害?”

    “一个轻功卓绝的女杀手,江湖人称‘凌波仙子’。”

    “好端端的女子,怎么去做杀手?”西岭月替她感到惋惜。

    “女人筋骨软、身量轻,适合练轻功。”李成轩看向西岭月,“你可知那天你在金山寺推理案情时,她就在屋顶上偷听。”

    “她在偷听?!”西岭月大为意外,“等等,王爷你知道?你当时为何不告诉我?”

    李成轩竟还有心思开玩笑:“我怕影响你发挥。”

    “你!”西岭月又生气又后怕,但碍于白居易等人在场,也不好折了他亲王的颜面。

    李成轩见她是真生气了,便适时转移话题:“别光生闷气,聂隐娘这份大礼,你看看怎么处置。”

    西岭月一直遗憾没能抓住刘掌柜,此刻自然是精神振奋,可还没开口发问,便见刘掌柜勉强撑起自己肥硕的身子,颤巍巍地道:“救我……救我……我有话要说。”李成轩转头吩咐郭仲霆:“去把萧神医找来。”

    “好的好的。”郭仲霆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待他离开内堂,西岭月看着刘掌柜惨兮兮的模样,还是没忍住,问道:“你和高夫人是什么关系?”

    “夫人是……主子。”刘掌柜虚弱地回话,“我是齐家家仆。”

    他声音太小,西岭月听不清楚,索性蹲下身子发问:“我一直觉得很奇怪,高夫人若想杀李衡,有的是机会,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又是屏风又是簪花宴的,她可是想引起王爷的注意?”

    白居易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不禁上前两步细听内情。

    “是……”刘掌柜撑着身子摇摇欲坠,“夫人是……是听说福王要来镇海,想把事情闹大,让他……发现……府里的秘密。”

    “什么秘密?”李成轩直接问道,“李锜谋反的秘密?”

    “是……他筹备很久了……”

    西岭月立即追问:“那你知不知道‘阁主’是谁?‘殿下’是谁?”

    刘掌柜缓慢地摇头:“不知……但他有盟友,经常……送信去一个地方。”

    西岭月大为振奋:“哪里?是不是滕王阁?”

    “不是,”刘掌柜伤势太重了,说话已经口齿不清,中间有几个字没说清楚,停停顿顿地道,“是……成……轩……”

    西岭月只听见“成轩”二字,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却见白居易正诧异地看着李成轩,似乎也听见了他的名字。

    西岭月自然知道此事与李成轩无关,遂一把抓住刘掌柜的衣襟,出言警告:“你可别乱说话!到底是哪儿?”

    然而刘掌柜的气息已是出多进少,西岭月几乎把耳朵贴到他嘴边,才勉强听到一个“成”字。她情急之下摇了摇刘掌柜的身子,急切追问:“‘成’什么?你再说一次,再说一次啊!”

    只可惜刘掌柜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眼神也逐渐涣散,唯有勉强抬手,缓慢地上移,再上移,似要指向屋内的某个人。所有人都屏息凝视,等着看他手指的方向,可就在他刚指到西岭月心口的位置时,变故陡然发生!

    只见一支飞镖“嗖”地从门外射进来,正中刘掌柜的咽喉,后者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顷刻便倒地身亡。西岭月随即惊呼出声。

    李成轩方才只顾着问话,竟没察觉到有人潜伏在门外,情急之下便欲提剑追击。

    “王爷!”白居易焦急的叫声令他脚下一顿,他低头看去,才发现那支飞镖竟然穿透了刘掌柜的咽喉,二次射中了近处的西岭月!

    李成轩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追击暗算之人,连忙俯身查看西岭月的伤势,就见那飞镖嵌入她左肩内,伤口处的鲜血迅速变成了紫黑色!他失声唤道:“西岭!”

    西岭月已经唇色发青,濒临昏迷。

    就在这生死之际,萧忆和郭仲霆赶到了门外!前者听到李成轩的呼喊,提着药箱箭步跑到西岭月身边,抬手点了她几处穴道。他口中喊着“月儿别睡”,手上动作不停,一把撕开了西岭月肩头的衣裳。

    李成轩到底是有所顾忌,忙道:“抱她进内室。”

    “来不及了,抱稳她。”萧忆边说边从药箱里摸出一个瓶子,倒出两枚丹丸送入西岭月口中,然后扯下衣袍一角,一手按住她的伤口,一手握住飞镖。

    但听“噗”的一声,萧忆猛然将飞镖拔了出来,黑色鲜血飞溅到他的面容之上。西岭月惨叫出声,李成轩只得紧紧抱住她,将左手置入她口中:“咬我。”

    西岭月到底还残存着一丝神识,死死咬紧牙关,生生将嘴唇咬出一丝血迹。

    再看萧忆,已经迅速低头含住她的伤处,想要将毒血吸出来。

    郭仲霆也赶到跟前,大约是这一幕有些骇然,他竟呆怔在原地。

    萧忆也顾不上说话,不停地把西岭月的毒血吸入口中,再吐出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头说道:“好了。”

    李成轩低头再看,见西岭月伤处的血迹已经由黑变红,而她本人已昏迷不醒。

    此时郑婉娘端过不知谁的茶盏,忙递给萧忆:“快漱漱口!”

    萧忆抬手接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起身走到门外漱口。

    李成轩转头吩咐郭仲霆:“将你的外衣脱下来。”

    郭仲霆自方才开始就一直怔怔的,神色惊疑不定,直至这一句话才回过神来。他连忙应声将外衣脱下,罩在了西岭月的肩头之上。

    李成轩一把将她抱起,迅速往门外走,边走边下命:“封锁城门,捉拿刺客!”

    经过一夜救治,西岭月的伤势总算趋于稳定,萧忆喂她吃了缓解疼痛的药物,她已沉沉睡去。

    浓重的药味弥散在屋内,望着她肩头的伤势,两个男人都无话,前后走出屋子。

    郑婉娘正在屋前徘徊,见两人出来,犹豫地问道:“王爷、萧神医,可需要我照看西岭娘子?”

    萧忆转头看了一眼屋内,礼貌地回道:“多谢,暂时不必。”

    李成轩也朝她点头:“若有需要我再唤你,昨夜你也辛苦了,去歇着吧。”

    郑婉娘的确受了些惊吓,便没再坚持,悄然告退。

    李成轩一宿未眠,但因底子好,并不见疲倦之色。他看萧忆的脸色有些苍白,遂关切地问道:“萧神医替西岭吸毒,可会伤身?”

    “嘴里没有伤口就不碍事。”萧忆顿了顿又道,“还有,‘神医’二字草民实在担当不起,王爷还是唤草民的名字吧。”

    李成轩自然不肯:“你是药王传人,亦是淄青未来的女婿,本王怎好直呼其名。你的表字是……”

    “既明。”萧忆接话,“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夙夜匪懈,以事一人。[12]”李成轩细细品味着,“出自《诗三百》[13]?”

    “《诗三百·大雅》。”萧忆确认。

    “好,既明,”李成轩唤他表字,“你一夜劳倦,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本王守着。”

    萧忆哪里会肯,执意要守在门外。

    李成轩感到无奈:“至少先用过早膳。”

    也是巧合,他这一句话刚出口,香山寺的住持便已走到廊下,道寺里已备好了早饭。

    李成轩见萧忆一副担忧之色,只得再道:“好吧,本王随你一同用饭,先让仲霆来守一阵。”

    如今西岭月这个样子,局势又不明,李成轩也不敢将她托付给别人。好在郭仲霆昨夜睡了一觉,精神尚可,只是有些失魂落魄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成轩先是问他:“白学士呢?”

    “去看顾生辰纲了。”

    经过昨夜之事,李成轩也无法相信洛阳的城防能力了,为避免再发生意外,自然是要差人去看守生辰纲。他见白居易已经想到前面,心中颇感欣慰,又拍了拍郭仲霆的肩膀:“你打起精神守半个时辰,我和既明用过早膳即回。”

    郭仲霆点了点头:“西岭就像我亲妹子一样,我自然会守好她。”

    李成轩这才放下心来,与萧忆一同去住持的膳堂用早饭。可两人刚走到半路,萧忆突然发现自己为西岭月治伤时把香缨忘在了她的床头,那香缨他常年佩戴在身,是用来提神醒脑的,会扰了西岭月的好梦。

    于是两人又匆匆返回她的屋子,却不见郭仲霆在门外守着。李成轩心中一紧,唯恐出事,连忙推门进屋查看,就看到纱制的绢屏之后隐隐透着暧昧的一幕——郭仲霆抱着西岭月的半个身子,正要低头亲吻她的脸颊。

    李成轩勃然大怒,与萧忆奔至床前,果然瞧见西岭月的左肩衣衫半褪,露出一片雪白肌肤和那道包扎好的伤口。

    李成轩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沉声呵斥:“你做什么?!”

    郭仲霆被捉了个现形,有些尴尬,连忙“嘘”了一声。

    萧忆也道:“别扰了月儿,出去再说。”

    李成轩这才松开郭仲霆,以冷厉的眼神示意他出来。两人前后脚走出门,萧忆则细致地为西岭月穿好衣衫、盖好被褥,不忘将落下的香缨带走。

    此刻李成轩的脸色已是越发冷冽,不发一言。

    郭仲霆挠了挠头,尚且有些回避:“哎,舅舅,我是那种人吗?你真是关心则乱。”

    李成轩也知自己方才太过冲动,但眼见为实,他还是沉声质问:“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郭仲霆见瞒不下去了,一时也编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只得压低声音如实说道:“方才西岭妹子受伤时,我好像看到她左肩上有个胎记,是月牙形。”他用手比画了一下形状。

    李成轩立即回想起来,脸色骤变。

    郭仲霆偷偷看了他一眼,又挠了挠头:“舅舅别急,我也没看清,我就是想……想再去确认一下。”

    “月儿肩上的确有个胎记,”萧忆显然是将两人的对话听清楚了,不禁问道,“怎么,有问题?”

    郭仲霆睁大眼睛,忙问:“她是令尊的养女?”

    “是。”

    “今年多大了?”

    “刚满十八。”

    郭仲霆得到这些信息,不禁跺了跺脚,也不知是悲是喜:“哎!我想我知道她是谁了。”

    李成轩也猜到了,表情更是隐晦莫测,像失望,又像苦涩,好似又夹杂着一丝庆幸,复杂难言。他心头万般滋味,终是化作一句:“看来她非去长安不可了。”

    话毕,三个男人一同看向屋内,只见绢屏后的女子面容沉静,正沉浸在睡梦之中。然而此刻的她并不知道命运的车轮已经缓缓转动,即将送她走上一条漫漫长路,前方会有更多秘密、更多挑战、更多悲喜在等着她……

    风波将起,长安将乱。

    (壹:江南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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