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秘闻-百口莫辩 迷雾遮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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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火昏暗,夜色黑沉,节度使府的小客院里,阿萝的尸体就躺在西岭月的床榻之上。她穿着一身和西岭月一模一样的衣裙,双目大睁,面露愕然,死状触目惊心——一把匕首正中心口,冷光凌厉,血迹氤氲成一朵朵殷红的鲜花,几乎将她身下的床铺全部染透。

    西岭月伸手探上阿萝的脖颈,确定她已没了脉搏,不禁沉声发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婢女哭丧着上前回话:“禀娘子,今夜原是簪花宴,婢子们晓得您受邀参加,皆不敢早睡。后来……后来府里发出一声巨响,婢子们跑出来查看,却见您脚步匆匆走进了内寝。婢子们怕您出事,连忙前去敲门……因屋里一直没人应,便斗胆推门进去,就看到阿萝……阿萝穿着您的衣裳,躺在您的床榻上……已经死了。”

    “你是说,看到我匆匆跑进了内寝?”西岭月追问。

    那婢女连连点头:“婢子们五六个人都瞧见了。”

    “你如何确定那人是我?”西岭月蹙起蛾眉。

    婢女被问得语塞,与同伴们面面相觑,忙又改口:“请恕婢子失言,婢子是看到一个女子……穿着您的衣裳,与您的背影……十分相像。”

    十分相像……西岭月越听越觉不对劲,指着自己这一身衣裳,问道:“你看清楚了?是我身上这件吗?”

    几个婢女均是点头。

    西岭月的心渐渐沉了,又问:“你们进来时,阿萝是刚死还是……还是尸身渐冷?”

    “身上还热着。”一个胆大的婢女回道,“只是……只是没气了。”

    听完这些话,西岭月想出两种可能性,一种是,有人穿着自己的衣裳跑进自己的房间,杀掉阿萝,还故意让其他婢女看到。这种摆明是想嫁祸给自己!

    还有一种可能是,阿萝不知为何穿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衣裳,躺在自己的榻上,被杀手误认为是自己,因而被杀。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杀手的目标都很明确——有人要害她!害她本人,或是害她所假扮的这个蒋韵仪。

    若是想害蒋韵仪,事情倒简单,无非有人看到她这个蒋家千金即将成为世子妃,怕碍了某人的路,才会被人暗下杀手。

    但若是想害她本人,事情可就复杂了,西岭月自认到了镇海之后麻烦不断,先是假扮蒋韵仪,又无意中引得李衡青睐,然后又搜捕出了义军刺客,再去秘密劫囚……每一桩都极有可能引发出许多是非。

    西岭月越想越觉案情复杂,婢女们却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忙安慰她道:“娘子莫担忧,不过是死了个家奴,只需去官府说说情,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也绝不会影响您的闺誉。”

    婢女们说这话也是有根有据的。大唐对于家奴的处置十分明确,奴仆乃主人的私人财产,可以随意买卖,倘若奴仆犯了大错,呈报官府之后也可以私杀。虽说阿萝已经死了,但在镇海的地盘之上,只需李锜父子打个招呼,谁还会为难未来的世子妃?

    但这指的仅仅是私杀普通家奴,若是私杀官奴,至少判两年。想那王子安能写出《滕王阁序》这般千古名篇,却也是因为私杀官奴而仕途终结,甚至还连累了他的父亲被贬谪到南荒之处。

    巧合的是,阿萝恰好就是官奴出身,其祖上因获罪被杀,女眷皆被充入奴籍,后代的身份亦不能改变。阿萝生来便是官奴,被赐给了时任中大夫的蒋公,时至今日,她的身契都不在蒋府,只是蒋公怜她年幼,又是书香之家出身,才特别重用她,让她去伺候蒋韵仪。

    倘若杀手知道阿萝的身份,才冒充自己去杀死她,事情倒是不难解开:一定是有人想让蒋韵仪声名尽毁,被押入大牢,与世子妃之位无缘。那么幕后主使也就不难猜测,无非今晚参加簪花宴的几家家主。

    西岭月暗自分析着,眼神凝重,婢女们还以为她是怕卷入其中,纷纷出起主意:“娘子您别急,您今晚一直在簪花宴上,有的是人证物证,此事根本算不到您头上。”

    “是啊是啊,婢子们只看到一个肖似您的背影,又没看到正脸。再说阿萝还穿着您的衣裳,谁晓得她是不是办了错事,畏罪自尽呢?您别担心,我家夫人,还有宴会上的娘子们都能为您做证,阿萝不是您杀的。”

    话虽如此,可西岭月心中清楚得很,自己今晚并不是一直在簪花宴上,这身衣裳也并非穿了一整晚,高夫人和众家娘子都无法为自己做证。阿萝之死若是宣扬出去,自己根本无法提供不在场的证据,也解释不出合理的去向,除非实话实说,把劫狱之事揽下来。

    但她目前还没有这个胆量。

    “哦对了,娘子,我们还发现了这个。”某婢女突然打断西岭月的思绪,将一条上好的白绢递给了她。

    西岭月接过一看,这白绢竟然是用鲜血写就,字迹潦草而笨拙,写的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这是……《滕王阁序》中的句子。”西岭月喃喃自语。

    节度使府的婢女们虽认得几个字,但对辞赋并不擅长,也接不上话。

    西岭月忙问:“这白绢是在哪儿找到的?”

    “就在阿萝枕边。”婢女回道,“旁的我们一概没动。”

    另一婢女有些好奇:“这难道是阿萝留下的遗书?”

    “是凶手留下的。”西岭月笃定地道,“阿萝是蒋……是我的贴身婢女,自幼与我一同习字,字迹不会如此笨拙。”

    她边说边细细端详这条白绢,手感很好,布料上等,柔软贴肌。而且白绢的边角还有撕扯的痕迹,应是凶手扯下了自己的衣物写就。

    凶手留下这条白绢是什么意思呢?西岭月觉得大有深意。毕竟最近她见过、听过《滕王阁序》的次数也太多了,多到有些不寻常。她又联想起李锜书房里的书法和对子,难道这其中有什么蹊跷?阿萝的死和节度使府有什么关系?

    西岭月这般分析着,一时也没什么头绪,但阿萝始终是蒋府的人,此事要如何处置,她认为该与蒋氏夫妇商议之后再做计较。于是她对奴婢们说:“事出突然,眼下我必须回府一趟,我这就去向高夫人请辞。”

    今夜节度使府出了太多事情,府中上下必定戒严,若没有高夫人的准许,西岭月恐怕出不去。况且润州入夜之后还有宵禁,必须有官府文牒或者节度使府的腰牌,否则她也没法光明正大地回到蒋府。

    于是西岭月不再耽搁,连忙去求见高夫人。幸而今晚出了大事,高夫人忙于安抚各家闺秀,尚且没有歇息。她听了西岭月的来意之后,也知道事情可大可小,当即便安排了车马、侍卫、婢女二十余人,共同护送西岭月返回蒋府。

    待一切准备妥当时,天际已经隐隐泛白,西岭月坐上马车,回望了一眼混乱不堪的节度使府,突然生出一阵怯意,想就此逃走。可阿萝的死终究令她打消了这个念头,事情因她而起,她必须留下查明真相,给蒋府一个交代,还蒋韵仪一个清白。

    西岭月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心乱如麻,这一整夜的奔波使她乏累不堪,她终于支撑不住,竟然靠着厢壁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嘈杂的声音将她唤醒,她打了个激灵立刻起身,撩起车帘向外看,只见一群人端着面盆、木桶纷纷往同一个方向跑,还有人在“咚咚”敲锣。西岭月心中猛地一惊,询问车夫:“发生什么事了?”

    车夫转头回话:“蒋娘子……前头好像走水了。”

    “哪里?”西岭月拽着车帘的手倏然收紧。

    “是……是……好像是您府上。”

    是蒋府!西岭月不敢相信,连忙跑下马车抬头眺望,只见不远处火光冲天,正是蒋府的方向!她再也顾不得众人的阻拦飞奔而去,只见整个蒋府火光烈烈,已被包围在火势之中,甚至波及相邻的院舍。府门前大街上均是救火的百姓,不少人站在附近议论纷纷,皆是担忧不已:

    “蒋公夫妇为人和善,家宅怎会遭如此大火?”

    “你见有人出来了吗?”

    “没有啊,怎么没人出来?”

    ……

    没人出来!西岭月大惊失色,连忙拽住一旁的中年妇人问道:“这府里的人呢?蒋公夫妇呢?现在何处?”

    妇人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啊,恐怕是……凶多吉少。”

    西岭月心中“咯噔”一声,转身想要冲进去救人,却被高夫人的侍卫和婢女死死拖住,几人纷纷劝道:“娘子别冲动,火势这么大,您进去也无济于事啊!”

    “是啊是啊,蒋公吉人自有天相!”

    “您别担心,刺史已派人来救火了,小人这就回府禀报……”

    西岭月的容颜被熊熊火光映得发红,她望着近乎弥天的大火,心中的惶恐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她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唯有帮忙救火。几个侍卫、婢女和车夫见状,也加入救火的队伍之中。

    西岭月提着满满一桶水往蒋府大门上泼去,却听“咣当”一声,蒋府的匾额突然掉落,就砸在她面前的台阶上,断成了两截。她望着那被大火烧得残缺的匾额,脑中一片空白,炽浪在这一刻扑面袭来,她向后一躲,不料一脚踩空,顺着台阶滚落在地,立时昏了过去。

    西岭月再醒来时已是半日后,幽幽转醒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嗓子生疼,头痛欲裂,刚要起身却被人一把按住。她勉强抬眸,只见高夫人关切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好孩子,你觉得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吗?”

    西岭月摇了摇头,只觉额上疼得厉害,抬手摸到了一片纱布。

    “你磕伤了头,幸好没有大碍。”高夫人命婢女将她扶起,还亲自将一碗汤药端到她面前,“来,先把药吃了。”

    西岭月端过药碗一饮而尽,思绪这才渐渐清明,想起了发生的一切。她连忙问道:“夫人,蒋……我家里如何了?”

    “火势已经扑灭了,但是……”高夫人面有哀戚之色,握住她的一只手,“三娘你要挺住,令尊令堂都……去了。”

    去了?什么意思?西岭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茫然地问:“他们去了哪里?”

    高夫人望着她,目露一丝怜悯,没有接话。

    西岭月这才明白过来,立刻掀开被褥起身,口中喊着:“让我去看看!我要去看看!”

    婢女们立刻上前按住她,高夫人也劝道:“你冷静一些,仆射已经命刺史去查办此案,如今你去了也于事无补,不过是……徒增伤心罢了!”

    然而西岭月哪里肯干,挣扎着从榻上起身,无论如何也要去蒋府看看。高夫人拗不过她,只得让侍卫们陪她再回去一趟。

    这一路上西岭月一句话都没说,直至到了蒋府门前,她才终于接受事实,平复了心情,冷静地走下马车,走进蒋府——或者已经不能称之为蒋府,只是一片残垣断壁而已。

    她跨过焦炭般的梁柱与窗棂,在婢女的搀扶下慢慢踏入正厅。不过是一夜之间,这座由德宗赐予的宅邸突然变得满目疮痍,从前古朴典雅的布置一夜尽毁,再也看不出分毫书香世家的影子。官兵们忙于收殓尸体,空中还弥漫着一股肉体烧焦的气味,异常刺鼻。

    因是蒋府出事,高夫人特意嘱咐润州刺史仔细调查,刺史便派了一名姓曹的司法主审此案。此人将近不惑之年,看起来甚有经验,在场指挥有条不紊,算是个稳妥之人。西岭月便走过去询问:“敢问曹司法,这府里有多少人逃了出来?”

    曹司法正烦躁不已,连头也没抬,敷衍回话:“不清楚,反正死了不少,足有一百人。”

    一百人!西岭月悲从中来,强忍情绪再问:“蒋公和蒋夫人的尸体呢?我想去看看。”

    曹司法这才抬头,疑惑地看着她:“你是何人?哪来这么多话?”

    “这位正是蒋公的千金,昨夜在节度使府做客,因此逃过一劫。”高夫人的婢女在旁解释,还拿出一块腰牌递了过去。

    “原来是蒋家娘子,”曹司法立刻改变态度,忙道,“方才多有得罪,望娘子您海涵,还有……节哀。”

    西岭月根本无心与他计较,又重申一遍:“您客气了,我想去看看蒋……看看我父母的尸身。”

    曹司法迟疑片刻:“所有尸身都损毁得厉害,小人们也无法辨认出身份。不过有两具尸体是在内堂正房中找到的,应是令尊令堂。”

    “先带我去看看吧!”西岭月坚持。

    曹司法连忙称是,将她和几个婢女引到后院临时置放尸身的地方,推门之前还特意提醒她:“娘子当真要看吗?遗容可是……不大好看。”

    西岭月坚定地点了点头,几个婢女却都有些迟疑:“娘子……”

    西岭月听出她们的意思,遂道:“你们在外头等着,我自己进去。”

    她说着已经推开了停尸房的门,迈步踏入,只见一片狼藉的地上被扫开了一块空地,空地上停放着两具烧焦的尸身,各盖着一块白绸布。曹司法随之入内,上前把尸体上的白绸布一一揭开。

    西岭月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大双眼,盯着那两具尸身的面庞仔细辨认。虽然尸体都已经烧得焦黑,但五官的轮廓依稀可见,的确是蒋氏夫妇无疑!

    西岭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曹司法问道:“死因查明了吗?”

    “仵作已经来验过尸了,令尊令堂身上没有伤口,但饮了许多酒,应是醉酒之后被烧死的。”曹司法如实回道。

    被烧死?蒋府起火,蒋氏夫妇难道不会逃跑吗?这么大的府邸总不至于一下子烧着,他们怎么可能被困在内堂正房里活活烧死?西岭月猜到这其中必有蹊跷,却也知道多说无益,便让曹司法将两块白绸布重新盖好,一同离开了停尸房。

    几个婢女连忙迎了上去:“娘子,不如先回府去吧。您在这里帮不上忙,万一再有个闪失,婢子们不好向夫人和世子交代。”

    西岭月却摇了摇头,转头再问曹司法:“昨夜这场大火,一共死了多少人?”

    曹司法掏出袖中一本小册子,念了起来:“目前共清点出一百一十具尸体。我们连夜查了户籍,府上共有一百一十名家奴,另有两名官奴,再加上令尊令堂和您,共有一百一十五人。”

    曹司法说到此处,合上小册子重新放回袖中:“也就是说,除您之外,还有四人生还。”

    四人生还?西岭月在心中清算着,她前往节度使府时,带了一名车夫、两名婢女,除阿萝之外,另一个是外院使唤的杂婢。除去这三人,应当还有一人活着!

    西岭月心头燃起一丝希望,立即追问:“能查出是谁活着吗?”

    曹司法摇头叹气:“这么多尸体都烧得面目全非,难度太大,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您逐一辨认,我们便能按照这户籍上的名字一一排查。”

    一一排查……西岭月放弃了这个方法。她才来镇海不久,又是冒充的蒋韵仪,根本没把这府里的人认全,如何能一一辨认再排查?况且有些尸体都烧得面目全非了!

    西岭月无力地回话:“我怕是认不全的。”

    “这可就难办了,”曹司法蹙眉,“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活着的那几人之中必定会有凶犯。倘若您无法辨认出尸身,那便无法确定凶犯是谁了。”

    对呀!经他这般提醒,西岭月才想起,既然自己带走了三人,则另外那一个下落不明之人最有嫌疑。她立即提起精神道:“这些日子凶犯会逃出城外,劳烦曹司法仔细搜查过往商旅。倘若凶犯逃不出去,应会再来这附近打探消息,还请您多派些人手在附近留意着。”

    曹司法见她说话办事条理清晰,并无其她闺阁千金的软弱哀伤,心中暗暗称奇,面上也道:“啊!娘子与小人想的一样,您放心,此事高夫人和刺史都交代过,小人定当竭尽全力查明真相,绝不让令尊令堂枉死。”

    西岭月颔首道谢,朝他拜了一拜。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响起一阵争执,似有个女子声音尖锐地喊:“让我进去,快让我进去!我是这府里的人!”

    “谁知道你是谁,去去去,你不能进去!”这是官兵阻拦的声音。

    双方似乎推搡了一阵,官兵又连喝几声“站住”,然后便是内院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几人纷纷望去,只见一个样貌可人的年轻女子闯了进来,她显然没想到这院子里还站着许多人,当下一愣:“你们是谁?”

    曹司法最先发飙,蹙眉冷冷地道:“哪里来的泼妇,耽误官府办案,还不出去!”

    年轻女子一听,立刻表明身份:“谁是泼妇?我是这府里的主子!”

    “主子?”曹司法看了一眼西岭月,又转过头斥她,“胡说八道!”

    西岭月也张了张口,正想说句什么,那年轻女子却已转眸看向她,出口询问:“你是谁?怎么穿着我的衣裳?”

    “我是……”西岭月心道不妙,正寻思该如何回话,一旁的婢女已经开口怒喝,“哪里来的贱婢,竟然在蒋家娘子面前放肆!”

    “蒋家娘子?”年轻女子惊愕地指着西岭月,“她怎么会是蒋家娘子?我才是啊!”

    见此情形,曹司法最先感到怀疑,转头看向西岭月。高夫人的婢女却还没反应过来,冷笑讽刺:“呵!你在真正的蒋三娘面前,还敢假冒?这府里有几位娘子?真是可笑!”

    年轻女子闻言面露惊恐:“不,不,我的确是蒋韵仪,她……她是谁?”

    这女子的言行实在太逼真,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纷纷望向西岭月。西岭月的面色此时已经沉到了极点,抿着双唇什么也不说。

    还是曹司法开口质问:“你说你是蒋韵仪,有何证据?”

    年轻女子沉吟片刻,回道:“户籍上有我的手纹,一验便知。”

    曹司法恰好随身带着蒋府的户籍,连忙翻到那一页,又叮嘱手下找来一片干净的白帛,让她和西岭月当场校验手纹。

    年轻女子不等旁人开口,径直咬破拇指在白帛上按了一个指纹,曹司法拿起比对一番,正与户籍上的指纹一模一样!他立刻看向西岭月,沉声质问:“那你是谁?”

    从始至终,西岭月都很平静,也明白这是真正的蒋韵仪回来了,遂坦诚地回道:“我的确不是蒋三娘,我是蒋公找来的替代者。”

    “替代者?替代什么?”蒋韵仪不明就里。

    “替代您参加簪花宴。”西岭月如实回道。

    蒋韵仪“咦”了一声:“我好端端的,为何要你替我参加簪花宴?父亲也没与我说啊!”

    然而西岭月想的却不是此事,她只是觉得奇怪,当初蒋公找她假冒蒋韵仪时,分明说过她二人年纪相仿、容貌相像。可今日一见,自己与蒋韵仪长得分毫不像,蒋公为何要找她来冒充女儿?

    西岭月心存疑惑,不禁转头望向蒋韵仪,但见对方面色如常,并无过度哀戚之色。她心里猝然“咯噔”一声,忙问:“三娘是看到府上起火才回来的?”

    “我是回来参加簪花宴的啊,只是路上有事耽搁了,今晨才到。”蒋韵仪环顾四周,目色微沉,“这宅子可是先皇御赐的啊,怎么好端端起火了?你又是谁?”

    西岭月的脸色瞬间惨白,突然明白自己落入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圈套之中。

    曹司法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打量蒋韵仪片刻:“这位……喀,蒋娘子,事情越来越蹊跷了,恐怕与令尊令堂的死有关,你还是随我走一趟吧。”

    蒋韵仪越发觉得莫名其妙:“奇怪,我父亲母亲活得好好的,谁说他们死了?”

    半个时辰后,节度使府,宝华院正厅。

    高夫人趺坐[6]于榻上,身畔站着李忘真。

    西岭月、蒋韵仪、曹司法及一众婢女则跪在地上等待审问。室内鸦雀无声。

    近日府里风波不断,簪花宴只能中途取消,高夫人刚把各家千金送走,心情原就极差,此刻听说了真假蒋韵仪之事,脸色更是沉得可怕。她看着两名跪在地上面容姣好的女子,思索片刻,先是开口询问蒋韵仪:“虽然有指纹做证,但此事太过蹊跷,老身还是不能相信你就是蒋韵仪。你可还有什么证据?”

    蒋韵仪偏头想了想,还没张口,曹司法已经提议道:“这有何难,蒋公迁居润州已有七八年,四周邻里自然都认得蒋三娘,寻几个人一问便知。”

    的确是个简单法子,高夫人表示赞同,正要吩咐此事,蒋韵仪却断然拒绝:“不行,这法子不行。”

    “为何?”高夫人目露怀疑。

    蒋韵仪咬了咬下唇:“家丑不可外扬,倘若找来邻里指认,众人都会知道我蒋府闹出了真假千金,还让假千金进了您府上做客……此事若传扬出去,韵仪的闺誉可就全毁了,家父面子上也不好看啊!”

    “这倒也是。倘若让人知道我堂堂节度使府认错了人,把一个假千金当成了儿媳之选,老身也丢不起这个人。”高夫人略有忧色,只觉此事有些棘手。

    蒋韵仪却是灵机一动:“禀夫人,韵仪十岁那年随家父迁居镇海,当时曾来拜访过您,不知您是否记得?”

    “不错,老身记得,”高夫人点了点头,“但此事太过久远,当时蒋三娘年纪又小,老身已记不得她的容貌长相。”

    蒋韵仪见高夫人一直不肯承认自己,似乎有些着急,蛾眉微蹙半晌,突然想起一事,展眉说道:“当年韵仪随家父家母前来拜见时,恰逢仆射六十大寿在即,韵仪便斗胆写了一百个不同的‘寿’字献上,此事您还记得吗?”

    高夫人没有作声,手肘支着下颌似在努力回想,半晌才“啊”了一声:“确有此事!那一百个‘寿’字煞是好看,老身还命人比照着绣了一幅锦帐,只不知放到哪里去了……一时片刻怕也找不到。”

    曹司法又及时提议:“夫人您无须去找,那一百个‘寿’字寻常女子也写不出来,只需蒋三娘当场写一写,大约就能分辨清楚了。”

    “的确是个法子,只是太费功夫。”高夫人只想尽快弄清楚事情真相,已经等不及了。

    蒋韵仪见状,便笑吟吟地道:“夫人莫急,当时韵仪在写百寿字时,曾发生过一桩逸事,想必夫人定然能记得。”

    高夫人仍没回想起来:“什么逸事?”

    “当时韵仪写到第九十九个‘寿’字时,已经把所知的字形全部写遍,再也写不出第一百个。此事后来是如何解决的?”蒋韵仪一边问话,一边不忘瞟西岭月一眼。

    高夫人恍然大悟,眼睛微微发亮,看向西岭月:“是了,当初蒋三娘只写了九十九个‘寿’字,你可知后来发生了什么?”

    西岭月不是真正的蒋府千金,自然一无所知,只得摇头。

    高夫人又用眼神询问蒋韵仪,后者便笑着回道:“当时是夫人您用高句丽的汉字写法,替韵仪写出了第一百个‘寿’字!”

    “不错!”高夫人重重点头,“此事极为隐蔽,就连仆射都不知情,至今还以为那百寿字均是出自你的手笔。”

    蒋韵仪点头附和:“确实如此,家父家母也不曾告诉过旁人。”

    既有此事做证,高夫人终于认可了蒋韵仪的身份,面色笃定地道:“看来你的确是蒋三娘无疑。”

    听闻此言,蒋韵仪终于得以长舒一口气,又听高夫人急急追问:“你快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何不在蒋府?”

    蒋韵仪憋了满腹的委屈,哪里还忍得住,急忙回禀:“说来惭愧,韵仪自小体弱,一到冬日便会胸闷气短,大夫说这是‘喘症’。前年韵仪的二哥调任淄青,来信说有位姓萧的神医能治此病,还说……”她看了李忘真一眼,“还说淄青节度使的千金李娘子也患有此症,已经治好了,家父心动之下,便带着韵仪去了淄青。”

    “这是何时的事?”高夫人忙问。

    “是去年秋了。”

    整整一年了!高夫人难以置信:“这一整年你都不在润州?”

    蒋韵仪点头承认:“韵仪患病本也不是光彩之事,自然要低调行事。万幸这喘症已经治好了,正是由为李娘子治病的那位萧神医医治的,后来……后来韵仪才知他是李娘子的未来夫婿……”

    西岭月听到此处,抬眸望了李忘真一眼,不禁感到黯然。的确,忆哥哥前些年在淄青游学,无意中给李忘真治过病,去年秋又被召去一次。再回来时,他已被逼与李忘真订了亲……

    原来去年在淄青,他不仅治好了李忘真,还治好了蒋韵仪……

    而李忘真听到此处,也对蒋韵仪说道:“去年他……他的确是在淄青,我也听蒋将军提及过你身子弱,想来治病。后来听说你到了,我曾想去看看你,但因我自己身子不爽利,想着你同我一样,便没有勉强。”她说着,突然停顿片刻,看了西岭月一眼才续道,“到了今年开春,我身子渐渐好了,又因置办嫁妆太忙……再后来姑母要办簪花宴,写了书信让我来润州帮她,我又匆匆南下,如此便耽搁到眼前,竟一直没见到你。”

    蒋韵仪流露出几分喜色:“幸而如今还不算晚,令韵仪有幸与李娘子相见,还要谢过……谢过萧神医的救治。”

    李忘真闻言面颊瞬间变红,娇艳欲滴,小儿女情态暴露无遗。许是有些羞赧,她也没再多说,只短促回道:“不必。”

    高夫人见两人聊上瘾了,心中有些着急,忙将话题扯回来,询问蒋韵仪:“如此说来,你去年便同你父母去了淄青,一直都没回来?此事忘真也知晓?”

    李忘真开口确认:“的确如此,侄女是三月末收到您的书信南下,在此之前,早已听说蒋三娘去了淄青治病。”

    蒋韵仪也是点头:“是啊夫人,家父家母不单单是陪同韵仪去治病,我们可是计划在淄青安家了啊!因我二哥在淄青颇受重用,时常来信劝说我们迁居过去,家父家母年纪大了,自然想离我大哥二哥近一些,于是便趁着去年秋,以我治病的名义搬迁过去。如今润州的这座宅邸因是先皇恩赐,不能变卖,才留下十余个老仆在此打理。”

    举家迁移?蒋家二郎在淄青颇受重用?西岭月越听越是怀疑!蒋韵仪不是庶出吗?蒋二郎不是被贬到淄青的吗?怎么会……

    正当她惊疑不定时,高夫人也提出了几点疑惑:“蒋府搬迁到淄青,为何无人知会老身?你们既已迁走,你又如何得知簪花宴之事?”

    蒋韵仪羞愧地低下头去:“是家父说您与淄青沾亲带故,倘若知道我们弃镇海而投淄青,难保会……会多虑……生了嫌隙,故而家父想等到在淄青落稳脚跟之后再向您与仆射禀报。至于簪花宴的帖子,”蒋韵仪更加难以启齿,“今年四月,府里仆从接到您的帖子,便派人去淄青送信。家父见韵仪身子大好……想着是个机会,便让韵仪回来参加。他与家母原想一道返回,只可惜二老年事已高,经不起奔波,便让府中管家送了韵仪回来。谁料紧赶慢赶,路上还是耽搁了,直至今日才得以进城。”

    “倘若你所言是真,”高夫人转向曹司法,“那……那昨夜烧死在蒋府的是……”

    曹司法不敢确认,便模糊地回话:“尸身都烧焦了,没法子比照指纹。”

    “他们并非家父家母!”蒋韵仪连忙抢话道,“韵仪方才已去看过尸身,那两人绝不是我蒋府中人。”

    听了这一席话,高夫人只觉得匪夷所思,转而看向西岭月:“你不是说你是受了蒋公所托才假冒蒋三娘的吗?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事到如今,西岭月只得俯首认罪:“民女不敢欺瞒夫人,民女的确是受了蒋公所托,并无不良动机。”

    “呵!你还嘴硬!”高夫人冷笑,“蒋公远在淄青,又是清廉正直之人,岂会用这等龌龊的手段,让你假扮他的女儿?!”

    此事西岭月也是百口莫辩。倘若眼前这个蒋韵仪所言是真,那么她认识的蒋氏夫妇又是谁?是谁求着她假扮蒋三娘的?她在蒋府住了半个月,那么多仆从,还有阿萝……难道都是假的?是个精心布置的骗局?

    不!不可能!即便自己再傻再笨,也不可能被骗到如此地步!倘若整个蒋府都是假的,自己绝不会毫无察觉!

    西岭月猛然想起,除了阿萝之外,还有两名蒋府奴仆跟着自己前来,连忙提及:“我那两名仆从呢?他们是我从蒋府带出来的,应当能审出些内情。”

    然而曹司法的一番话让她死了心:“随你来的一名车夫、一名婢女,均是上个月才被买入蒋府的,他们自称一直在外院当差,什么都不知道。”

    “那阿萝呢?让蒋三娘看看阿萝的尸身……”西岭月又提出来。

    蒋韵仪面色冷清:“不必了,我府里的确有个叫王秋萝的官奴,但远在淄青侍奉我母亲。你说的那个阿萝,无论是生是死,都不会是我府中的奴婢。”

    连阿萝都是假的,西岭月再也无话可说!昨夜她发现阿萝死时,还曾怀疑这是簪花宴上的某位闺秀嫉妒所为,想将她拉下世子妃之位。可今日所历经的一切,蒋府失火,蒋韵仪突然出现,指认死去的并非蒋公夫妇……她几乎可以断定此事与嫉妒无关,与世子妃之位也无关。如果是为了区区一个世子妃的位置,何至于让某些家主赶尽杀绝,甚至不惜烧了整座蒋府?

    这幕后定然有一个更大的阴谋,一个更惊人的秘密……才会有人利用蒋府迁居淄青的机会,提前一年做出如此周密的计划,把她一步步推入深渊之中!

    到底是谁要将她置于死地?她初来镇海,人生地不熟,并没有得罪过任何人啊!

    西岭月突然感到很不安,她仔细回想自己初见阿萝时的情形,回想蒋氏夫妇的每一句话,回想自己是如何认识李衡,又是如何被迫进入蒋府……

    她所走的每一步竟都被人算计好了,环环相扣!然而这一切还没有结束,西岭月深切地意识到,对方布下这个局,利用蒋氏夫妇远赴淄青的当口,绝不只是为了烧掉一座蒋府,杀害几个不知真假的奴仆,更不会是为了报复已经致仕七年的年迈的蒋公……

    一定还有更大的祸端在等着她,一定还设计了更惊天的罪孽要让她当替死鬼,也许她将万劫不复!

    西岭月才刚想透彻,下一刻,高夫人已猛然惊醒,指着她大叫:“我道为何自你进府之后就祸事不断。先是福王与仆射遇刺,再是有人劫狱,后院又被人蓄意纵火,就连蓬莱岛上也莫名死了一个婢女……”

    高夫人的眼神突然变得冷厉:“说!你到底是谁?混入我府中有何目的?”

    果然如此!近日这一连串的风波果然被扣在了她的头上!即便漏洞百出,高夫人竟都相信了!西岭月此时也无法自证清白,正想着该如何取信于高夫人,却听李忘真徐徐开了口:“姑母莫生气,这女子虽假扮蒋三娘,却与府里所发生的风波并无直接干系。您想想看,倘若她当真图谋不轨,她应该想尽办法隐匿身份,又为何要主动帮姑丈寻找刺客,引起姑丈的注意?还有,她为何要杀了那个婢女,甚至烧了蒋府?这些举动不仅不利于她隐藏身份,反而是自毁长城。”

    此时此刻,李忘真的话简直犹如一道曙光,给了西岭月一丝生机。

    高夫人果然迟疑起来,询问她:“此事你是如何想的?”

    李忘真显然意识到了这背后的阴谋,回道:“这女子来路不明是真,假扮蒋三娘是真,或许……或许进府也的确有所图谋,但忘真可以肯定,杀害婢女、火烧蒋府绝不是她所为,因为这些事情并不利于她,反而她才是受害者。至于昨夜有人劫狱、纵火烧了内院……也许这正是她混进府里的目的,但也有可能是那些人发现她假扮蒋三娘,便借机将一切罪责都推到她头上。”

    李忘真分析得有理有据,在场众人纷纷点头认同。

    于是李忘真又望向西岭月,淡淡地道:“那么如今只剩下一个问题,只要你能说出一个合乎情理的缘由,让我们相信你混入这府里并没有恶意,你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西岭月急得直冒汗:“我都说了,我只是受蒋公之托,代替蒋三娘来参加簪花宴。他当时交代过,只要我将这宴会混过去,不丢了蒋府的面子即可。”

    “胡说八道!”高夫人突然拍案而起,“衡儿昨日明明对我提起,你手中有我们一家子的画像!可笑你还假装不认识他,故作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你若真想敷衍了事,又岂会做足了准备,在衡儿面前演这一场大戏,好让他倾心于你?”

    高夫人越说越恼羞成怒,涂满蔻丹的右手恨恨地指着西岭月:“你分明是蓄意接近他,图谋不轨!”

    “我……我……”西岭月被问得哑口无言,想要辩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觉得内情之复杂、事件之巧合,是她平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时间她也解释不清。要说出实话吗?岂不是要将裴行立也牵扯进来?可他当初是一片好意还是设计陷害,眼下还摸不准,若是贸然供出他,万一他是个好人,自己不就是害了救命恩人,还截断了唯一能营救自己的退路?

    想到此处,西岭月决定保住裴行立,只得解释:“唉,此事……此事太过复杂,的确是我设了计,但我并不是要接近世子,反而是要远离他。”

    “远离?”莫说高夫人不信,一屋子的人也都无法相信。毕竟这些日子以来,整个节度使府都知道世子对她极为上心,三天两头便往那小客院里跑。而她也帮李仆射揪出了刺客,甚至因此广受好评。

    这一刻,西岭月只觉得舌头像是打了结,平日里的伶牙俐齿都消失无踪,一时不知该如何才能把事情说清楚,还必须把裴行立遮掩过去。

    倒是李忘真主动帮她分析:“你别急,一件件说。方才你已经解释过了进府的初衷,我们暂且相信你。你揪出刺客也不假,如此推断,劫狱之事也可以算作与你无关。但你昨夜在簪花宴上被世子唤走,此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而这期间恰好发生了内院被炸、蓬莱岛婢女被杀、假阿萝死亡三件大事。你是否能够证明这三件事情都与你无关?”

    “我……”西岭月自然能够证明,然而要想证明便要牵扯出福王李成轩、裴行立两人,代价实在太过惨痛,她不敢说出来。她甚至没办法说自己看到了那婢女在蓬莱岛被杀害的全过程!

    李忘真见她一直垂眸不语,不禁提醒道:“你可想清楚了,你若什么都不说,这罪责可就洗不清了。”

    西岭月咬着下唇,凝眉纠结着:“你让我想想,我再想想要如何说起……”

    “如实说来又有何难?难道你是想编出天衣无缝的谎话来?”高夫人厉声质问。

    西岭月心乱如麻,仍未想好该如何取舍,生怕自己一时冲动说错了话,后果会越发不可收拾。

    李忘真见她仍旧不肯开口,沉吟片刻,低声对高夫人说:“姑母,侄女有些私事想与您商量,还请您……”

    高夫人立即明白过来,对曹司法、蒋韵仪等人命道:“你们先退下,在门外听候传唤。”

    “是。”几人纷纷起身告退。

    待屋内只剩下她们三人,李忘真才指着西岭月,对高夫人说:“姑母,昨夜她是被世子叫走,也许有些事情……涉及男女之事,她一个女儿家不好开口。侄女想着,或许能从世子口中得到些线索,您以为如何?”

    高夫人向来喜欢这个侄女,此刻更欣赏她的细腻心思,遂表示赞同:“说起来,自昨夜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衡儿,府里出了这么多事,也没见他来问候我一声……我这就叫他来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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