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爱三部曲:星坠卷-星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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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花蕊夫人

    拂香殿中,重重的帘幕背后。

    深宫不知流年飞度,起来已是正午时分,摒退了侍女,慵自梳头。纯白色的长发瀑布一样的铺叠下来,把她衬进了一地白雪里。

    这样的日子已经多久了?

    虽然他们翼族能享有较长的生命,但再过上几年,衰老也将毫不留情的来到了吧?

    紫衣的绝色丽人长长叹了口气,却无声的。看着华丽的金制的妆台镜中,那一张连自己都陌生起来的脸:比以容貌著称的鲛人更加美丽不可方物,娇娆而媚惑,有着多年来养尊处优的慵懒优雅气质。然而,却是如此的陌生。

    连她自己,都已经快不认识这张脸了,那么那个人,更恐怕已是相见亦不相识。

    她垂下头,看着手心。那里,一条深深的伤痕划破了玉一般的手掌——所谓的爱,其实不过是人造出来骗自己的梦。她想她也该明白了。

    “夫人,大王传旨,请您立刻梳妆,去紫宸殿欢宴。”

    身后的门轻轻打开,有侍女衣裾轻轻的拖动声。然后,就听到匍匐在地进入的女官的轻声禀告,语气焦急——这般的急切?想来,那个说一不二的王者又忽然心血来潮了吧?昨天那一场长夜之饮直达四更,今日却又要开新宴。

    她没有立刻回答女官,只是从碧玉的梳妆盒中,拈起了一只玳瑁簪子,缓缓挽起委地的长发。她梳理得很慢,仿佛神游物外,根本没听到禀告。

    那个女官满脸焦急,却不敢打扰,只能跪在帘外等候。

    梳妆未毕,第二个传令的女官又到了,同样是匍匐在门外,清晰的一字字复述着王者的旨意:“大王传旨,召花蕊夫人即刻前往太清阁。”

    她的手指顿了一下,继续绾发。

    她有着一头奇异的雪白色长发,流雪飞霜一样滑落,映得那双手竟透明如水晶。

    明白主人是故意在拖延时间,周围的侍女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出,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的神色——宫里谁都知道燮王的喜怒无常,即使她们的主人是最受宠妃子,如此一再忤逆只怕也会触怒龙颜,她们这些下人也不禁为夫人此次的怠慢握了一把冷汗。

    “燮王有令,召花蕊夫人即刻前去太清阁,不得怠误!”

    第三道命令果然在一刻钟后到达,这次来的不是女官,而是燮王身侧的侍卫。望着房内尤自慢条斯理梳妆的妃子,他声如洪钟,眉目间隐约有怒气。

    片刻之间,已有三道旨令下来,一次比一次更加严厉。

    侍女们都已经是惶惶不安的互相望着,但紫衣的妃子却是将门外的侍卫视为无物,不急不缓地将最后一枝玳瑁簪插上了发髻,在镜前顾影徘徊,妥帖了鬓边的珠钗,然后才施施然地提起了拖地的衣裾,对周围簇拥的侍女们点了点头,玉齿吐出两个字:“备轿。”

    燮王端坐在太清阁上,看着下面七彩的舞袖起而复落,手里的金杯却慢慢变了形,美酒从杯中溢出。

    “还不来?好大的胆子……”带着怒意低语从王者的嘴角滑落,手霍然拍到了金案上,低喝,“传令羽林军管带,立刻去把那女人给我压过来!”

    “遵命!”虎豹般的卫兵们立刻动身,向着拂香殿奔过去。

    然而刚刚走到太清阁的廊下,已经看见那一袭紫衣在簇拥下飘了过来,宛如一朵云。

    “妾身来迟了一些,皇上何必如此动气呢?”她笑着盈盈下拜,随着她的低首,珞金的流苏擦着绝美的脸颊长长垂地。最受宠的妃子抬起头,一头流雪飞霜也似长发披散开来,嗔道:“皇上后宫佳丽三千,难道非臣妾不可么?”

    “怎么来的那么晚?”看到宠妃的到来,燮王的怒气稍微缓了一下,但是语气仍然严峻,用手指抬起她的下颔,看着她的眼睛,“天下可没有人敢怠慢朕。”

    “皇上容禀。”仿佛是早已料到天颜震怒,花蕊夫人从容地笑了起来,从袖中取出一幅洒金小笺,让左右侍女呈给燮王。燮王略微一愣,耐着性子接过,有些好奇地打开来。

    精美的云纹雪笺上,有娟秀的四行字迹:

    “朝临明镜台,妆罢暂徘徊。

    “千金始一笑,一诏讵能来?”

    那一瞬间,燮王终于大笑起来。他扔掉了酒杯,下去拉起紫衣的宠妃,把她拥在怀里,称赞:“爱妃,你的脾气还是一模一样的骄横啊……后宫哪个女人敢对朕这样?真是虽花亦不足比拟你的容色和慧心,非得用花蕊这个称号才行。”

    “皇上,刚才你可真吓人。”她迎合着微微笑了起来,将头蹭在王者坚实的胸口上,娇嗔地——就算是天下人都为燮王的喜怒无常而颤栗,她却不畏惧。能专宠那么久,她不可能不清楚他那对于外人来说变化无常的脾气。

    丝竹重起,燮王拥着宠妃坐在高位上,看着底下几百名翩翩起舞的宫娥,抚摩着她美丽的银白长发,神色平和了许多,不时和她欢笑对饮。

    歌舞已至半夜,她脸上有了微微困倦的神色,然而燮王依然兴致高昂,她不得不强自支撑着陪伴。

    过了午夜,王者大笑的声音夜低了下去。就着她手里喝了一口酒,燮王看定了她,忽然目光黯了一下。他出其不意地抬起手,捏住了她的下颔,转过她的脸来,喃喃:“有点象啊……是真的象,还是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她微微一怔——又是这样的话。自从她十八岁进宫承恩那天起,已经不止一次的听见过皇上这样看着她自言自语。

    象谁?应该是另外一名女子吧?而且,那个女子如今定然已经不在他身边。

    但……以他的势力和武功,在这个天下,竟然也有无法得到的东西吗?

    她忍住了没有问。她一向知道做一个妃子的分寸,也知道燮王喜欢的是怎样的一个自己:华美的衣饰,娇娆的容颜,轻盈的舞姿,曼妙的歌声,聪慧的应对,以及适时的胡涂。

    燮王所喜爱的,只是这样的美丽多才的女人而已。

    所以,其余的,她都不必问。而且,她也不想问。

    ——何况,单单为了好扮演好花蕊夫人的角色,她已经透支了所有精力。

    底下一曲方休,燮王有些无趣的抬头看天。天空中,北斗的光辉忽然强了一些,燮王的目光猛然被吸引过去。愣愣的看了很久,竟欢畅的笑了起来。他揽过她的肩膀,指着星空温和的对她说:“看啊,爱妃,看见北斗了么?”

    “北斗光芒大盛,是陛下的武德。”她笑着,剥了一颗葡萄送到他嘴边,细声回答。

    燮王没有吃她剥的葡萄,眉头微微皱起:“不,我是让你看破军旁边的那一颗小星。”

    “小星?”她终于不得不应景地抬头看天南天上,那明亮的北斗七星旁边果然多了一颗微弱的小星。那是……她心中忽然一震!勉强的笑着,扶了扶发上的玳瑁簪子,她装作不解地发问:“咦?怎么北斗旁多了一颗星呢?难道是大王又要新添一州的国土?”

    “不,”燮王笑着起身,负手望天,“那颗小星叫做辅,平时是看不见的,是暗杀者的星辰。”

    “暗杀者?”她的手指停在发髻上,眼色变了变。

    “十二年前,正是那颗星带我登上了王位,”燮王大笑着看漫天星斗,在短短的刹那后,已经完全把她置之一旁,只是低头对着玉阶下的太监厉喝,“速传钦天监!”

    “那么,臣妾告退了。”花蕊夫人适时的起身,敛襟行礼。

    燮王没有再看她,只是继续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天空。他的眼中映着漫天的星辰,亮如流星,而他的思绪,已经沉浸在另一个地方了。

    她知道在十二年前,这个男人杀死了七位兄长,东征西讨,灭了割据的诸国,从而结束了乱世的局面,成为大燮王朝的开创者,君临天下。但是,这样彪炳千秋的功业、却始终不能带给这个男人多少的快乐,他的表情始终都是这样的阴沉。

    十年的衾枕承恩,即使是心思细密的她,却依然不知道这个王者的内心。

    黎明微光透出时,终于宴散。

    花蕊夫人坐上侍从抬的肩舆,用罗扇掩住小嘴,微微地打着哈欠。然而,在起轿的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人看了她一眼。她的心骤然一跳:那种眼神,分明是同族人之间才有的心灵呼应!——难道,在这中原人的深宫中,竟然还有着来自遥远异乡的翼族同族吗?

    她回头探询,然而肩舆已经往前抬了开去。

    在回顾之间,她只看见那一群刚刚从太清阁里散出的、献舞的宫女们。那些从各个属国敬献上来的女子,裹着曳地的白纱衣,美丽得如同最娇嫩的白芷花,却一个个几乎一模一样,难以分辨。

    她定定地看着,心头忽然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此刻肩舆已经转过交泰殿,来到了后花园。在树木的荫蔽下,她看见一袭青衣向后宫门的方向走去。心中暗自一惊,叫停了肩舆,试探似地唤了一声:“少司命?”

    花树下,青色斗篷中的少年抬起了俊秀而苍白的脸,霍然回头。

    他的眼眸是淡紫色的,在树叶阴影里如同星辰闪烁——歆临少司命,是燮王最信任的心腹智囊,也是全天下最出色的星象家,曾经准确地预言过诸多天下大事。在这样深的夜里,本该居住在璇玑台上的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少司命的脸色有些不安,一直站在阴影里。

    花蕊夫人斥退了左右,独自走了过去,低声:“少司命在这个时候出宫,是准备去哪里?皇上刚下旨要传你觐见呢。”

    “传我还有什么用呢?星辰诸神的意愿已定,无法更改。”少司命淡淡苦笑,抬头看着天空,“我知道皇上要问我什么,而我早已告诉过他结果。我此刻若不走,估计有性命之虞。”

    夜空里,星辰交相辉映,在北斗的冷光下,那颗辅星几乎黯的看不见——然而,毕竟是存在着的。那是不祥的预兆,一颗属于暗杀者的星辰。

    花蕊夫人也静静看着天空,没有问钦天监究竟占星得了什么结果。

    忽然,她微笑了起来:“少司命,你还记得吗?你答应过,要为臣妾观星一次——那末,现在在你走之前,可以告诉我占星的结果了罢?”

    “夫人一定要知道么?”歆临微微一怔,嘴角忽然有一丝苦笑,抬手指着北方黑沉沉的天空某一处:“很奇怪……夫人的司命星辰,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经黯了——就在那里。”

    “是消亡了吗?”毫不意外的,花蕊夫人轻轻笑了起来,目光在那一块空无一物的夜幕中搜索着,“星殒人亡,但是和星辰对应的我却仍然活着……这连少司命都无法解释吗?”

    紫眸的少年微微点头,不辩一辞。

    “那么,少司命走好。”花蕊夫人却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敛襟一礼,便径自往花间走了回去,白色的长发在黑夜里发出淡淡的光彩。

    不知什么原因,这个并非出身于翼族嫡系的女子,竟有着如此纯净的一头白发——那是只有翼族皇室男子才有的发色。

    看上去,还真的和那个人有几分相似呢。

    歆临站在花树底下,看着陌间归去的女子,蓦然间有些明白了——或许,这就是燮王如此宠爱这个翼族妃子的原因吧?

    十多年了,曾经在乱世中并肩战斗的六个人,象风一样的流落四面八方,只留下了君临天下的燮王炎凌,孤独的留在了玉座上。

    而那个他深爱过的人,如今又在何处的星空之下?

    没有召到少司命歆临,燮王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大发雷霆。

    “歆临一定是走了。”望着外面灰白色的天空,王者坐在大殿上,一瞬间似乎老了十岁,喃喃,“他知道朕即将驾崩,怕朕为难他,所以趁早走了。”

    “皇上!”花蕊夫人震惊地转头看着他。

    ——驾崩?从这个人嘴里说出的,是他自己即将死亡的预言吗?!

    “爱妃,你知道少司命说什么吗?”燮王清晰地复述着不告而别的少司命留下的话,眼里噙着冷笑,“他在留下的书信里说:星气寒冽,必然在今天落雹。如果落日时分冰雹可以停止,那么我还有活下去的机会,如果不能,就最好交代一下后事。”

    “皇上!”她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手一瞬间发抖。

    是……是因为太高兴了么?

    “爱妃不必担忧,我自然会安排好你的事情。”他仿佛误解了她的心情,只是垂手抚摩她银白色的长发,安抚,“诏书已经密封在函中了。如若我驾崩,那么,你就可以回沧浪州莺歌峡那边的故乡去了——”

    温柔地说到这里,语调却是出乎意料的一转,看着她:“如何?这一来,你一定希望我早日死去吧?”

    “皇上?”她怔住了。但是,却并没有否认的意思。

    “你是恨我的吧?“燮王抬起她的下颔,凝视了这个最宠爱的妃子片刻,忽然间唇角露出一丝恶意的笑:“不过,尽管恨吧!馥雅公主,翼族人的骄傲!——你的一生都已属于我。”

    馥雅公主。被那个久已搁置的称呼刺痛,一贯伶俐乖巧的女子眼里陡然腾起压抑不住的恨意,忽然站了起来。然而不等她有所动作,燮王却扣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按倒在铺满银狐裘的榻上,狠狠地覆上来,吻住了她。

    那样的吻是霸道而炽热的,让她几乎窒息。

    他想征服她……就如,在多年前征服了她的国家一样。

    她怎能让他如愿以偿!

    “滚!滚开!”她在一瞬间忘记了种种顾忌,露出了心底多年来埋藏着的恨意,激烈地反抗着,尖利的指甲在他背上抓出道道血痕,“你这个暴君!滚开!”

    然而燮王毫不怜惜地扼住了她的手,压下她的一切挣扎。

    这场力量悬殊的争斗很快结束了,只余下帷幕间剧烈的喘息声。她卧倒在银白色的狐裘里,华丽的宫装散落一地,长发铺散,和狐裘一个颜色。她没有再反抗,只是保持着一种溺水者的绝望姿态,紧紧抓住覆在上方的人,眼睛里有一种神智渐渐抽走的空洞。

    视线里,仿佛有雪从帷幕顶上落下,瞬忽化为无数伸展着白色翅膀的人们。

    那、那是……她远在莺歌海那一边的同族么?

    她的眼睛望着宫殿顶上繁复华丽的藻井,眼神却仿佛望到了极遥远的地方。

    “啪!”忽然间,一个耳光重重落下,将她打醒。

    她捂住了脸颊,抬起眼睛,脸色苍白。倒不是因为吃痛,更是因为震惊——他、他竟然打了她?!炎凌一贯是个骄傲的帝王,无论平日多么霸道多么专横,都从未打过她一次。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扭过了头静静看着他,帝王的眼睛就在那样近的上方,凝视着她,宛如即将坠落的星辰。

    “我要死了,你为什么不笑?”燮王看着她,冷笑起来,“那不是你所期待的么?你为什么不笑!”他忽然间好像发了疯,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掰过她的头让她正对着自己,狠狠凝视:“你在看哪里!”

    她赤裸着躺在银狐裘上,长发水藻一样披散。望着咫尺上方的那双眼睛,忽然觉得有溺毙的窒息感和快感——终于看到了他这样失控的表情了么?看来,这个以武力征服了天下的男人,这个灭亡了她故国的霸主,如今,真的也到了命数将尽的时候了。

    “哈哈哈哈……”她忽然失声娇笑起来,恢复了平日的模样。一边笑着,一边整理裙裾从榻上跪坐起来,对着他深深行了一个礼,“既然如此,皇上,不妨在那之前,赐臣妾一个孩子吧!”

    仿佛挑衅般的,她迎向他的视线,膝行着靠近,柔白修长的双臂抬了起来,环绕住他矫健的背,拉近,声音轻如梦呓:“皇上,您还没有皇子呢。让我来替你生一个吧!那么……在你死后,大燮,就会回到我们翼族手里了。”

    燮王本来还想进一步占据她的身体,听得这句话忽地停住了动作,就这样抓着她的肩膀,死死的看着她笑的样子,仿佛想从她眼睛里看出什么来。

    然而她只是那样娇娆的笑着,仿佛重新戴上了那个十年如一日戴着的面具。

    “馥雅公主,”燮王忽地笑了起来,抽出手抬起她的下颔,低低叫着她的本名,那双被天下人称为“修罗瞳”的漆黑眸子里,涌动着重重激烈的情绪,是她前所未见的,低声问,“你想要朕的孩子?你愿意为朕生孩子?”

    “是。”她继续笑着,“难道皇上不想在星辰坠落之前,让大燮的血脉延续吗?”

    “不。”燮王断然吐出了一个字,“血脉,可以至朕而绝。但是——”

    他望着她,一字一字,低声:“朕要让你殉葬!”

    二、往世

    清晨。侍女不敢出声,捧着头面饰物站在一旁。

    昨日花蕊夫人入宫承恩,归来时显得很疲倦,侍侯她卸装的小玉只不过无意扯痛了她的长发,一贯随和的夫人便莫名其妙的发了脾气,将她拉下去打板子。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今天夫人一反常态,早早起来,命人卷起帘子,一直望着室外,似乎等着什么。

    如今刚刚到初冬,早上却忽然暴降了雹子,到了下午还没有停息。听着雹子敲击琉璃瓦的声音,花蕊夫人只是一遍又一遍的用玳瑁簪子碾着玉盒中的胭脂,不出一声,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这一天的时间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黄昏。已经是落日时分。寂静的深宫里,远处的云板终于疏疏朗朗的响起,而冰雹依旧纷纷落下。云板声响入天霄,寂静,花蕊夫人的手一颤,簪子落在了梳妆台上——

    “少司命说:如果落日时分冰雹可以停止,那么我还有活着的机会;如果不能,就最好交代一下后事。”

    玫瑰色的汁子被碾的流了一手,宛如鲜血。

    “皇上在何处?”她急急起身,问身边的侍女。

    “燮王在太清阁和违命侯对弈,下令任何人不准打扰。”侍女轻声回复。

    任何人不许打扰?也就是说,他不想见她了?——花蕊夫人呆了呆,看着窗外依旧纷纷不止的冰雹,眼色黯淡。许久,仿佛下了一个什么决心,轻声吩咐:“备轿,我要去苍云州商会,看角斗为戏。”

    设在地下的角斗场今日很热闹,连专门给贵族的雅座都坐满了。

    在最深处的一个隔间里,珠帘遮挡着,里面一个肥头大耳又身材短小的年轻人,似乎是百无聊赖的坐在那里,和身边一位娇小美女不停打情骂俏——如果是以貌取人的人,万万料不到这就是苍云州商会的大东家,天下闻名的巨贾姜子安。

    当姜子安刚把美人儿抱上膝盖时,管家却大煞风景地敲了敲门:“公子,有位客人让我把这个送过来。”

    “有什么事那么……”姜子安不耐烦地嘀咕,然而在看到管家手里的东西时忽然站了起来,居然让膝盖上的美女一下子摔倒了地上。

    管家的手中拿着一枝班驳的玳瑁簪子,质地非常坚润,但雕工却很粗糙,上面刻有字样,是翼族人的文字。姜子安默默的凝视它,许久,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等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来了……在哪个房间?”

    “天字三号雅座。”管家眼睛里有一丝警惕,“公子,对方似乎是王宫里的人。”

    “公羊,别多嘴。”姜子安拿过那枝簪子,冷冷吩咐管家。

    “是!”管家背上渗出一阵冷意,连忙点头退下。

    大燮王宫里的事情,向来复杂险恶,还是不要多问为好。

    “馥雅公主。”在摒退了所有旁人后,姜子安看着戴着面纱的紫衣女子,缓缓叫出了一个名字:“十年了,你终于肯回故国去了吗?”

    似乎对于这个称呼有点震动,面纱后的女子蓦然抬头,眼睛里有亮亮的波光一闪而过,许久,她才拉下了面纱,低低道:“姜公子,骖龙呢?”

    “骖龙它很好……一直在苍云州游荡,等你一起回沧浪州的昶国去。”姜子安抬手,按下了一处机关,屏风无声的移开了,后面露出了一个地道。他领着紫衣女子走了进去。

    长长的地道,尽头的出口竟然是一个不知在何处的花园。那里繁花如锦,绿树成荫,在树下,一匹高大神骏的白马正在低头小憩。

    “骖龙。”紫衣女子脸上泛起了微笑,轻唤着,拍了拍手。

    树下的白马蓦然站起,飞奔而来!

    白马四蹄带起了劲风,长长的鬃毛在风中拂动,只是腾空一跃便准确的落到了花蕊夫人面前,欢嘶了一声,屈起前膝,对着她低下头去。在白马的头顶上,居然还长着一支短短的白色独角。她亲热的抚摩着它的头,彷佛久别重逢的亲人。

    “骖龙在这里流连了这么多年,就是在等你一起回去。”姜子安在一边看着,却没有上前——这不是普通的马,而是白龙化成的骏马——龙族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对于不熟悉的人,靠近三尺之内必然血流当地。

    “唉,这又是何苦……”花蕊夫人抚摸雪白的长鬃,对马儿喃喃,“我是再也不会回到莺歌峡去了的——你不要再流连帝都了,也回深海里去吧。”

    骖龙蓦然抬头,清俊的眼睛里有关切的光。

    这是在深海里生活了两百多年的龙族,虽然幻化成骏马的形体,但它的智慧却足可以和大智者媲美。这一瞬间,它已然感觉到了她内心蛰伏着的可怕念头。

    “什么?馥雅公主你还不打算回故国去?”姜子安也吃了一惊,胖胖的娃娃脸上有意外的神色,“昨夜星象有异,帝都上下都在传言:燮王将薨,晋王当立!——燮国变乱即将到来,公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燮王将薨,晋王当立?”低声重复了一遍,花蕊夫人淡淡笑了,“是王弟昌夜放出的消息罢?他等这一天,可真的等得太久了……”

    “公主,我受暗羽将军所托已有十年——我姜子安做生意,既然收了酬金,那么无论多久,也是要兑现的。”在商言商,姜子安的娃娃脸上却是精明无比,“希望公主能早日返国,不要再让我为难。不如请今日就和骖龙一起返回吧!”

    骖龙只是望了紫衣女子一眼,屈起前蹄伏下了身去。

    “我若是要走,又何必要等到今天。”花蕊夫人轻轻摇头,低头看着手心中那一道奇怪的伤痕,“馥雅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魂归故里——姜公子,你替我送这个回去,给……给暗羽将军。你的合约,就算是完成了。”

    从怀中拿出的是一块鲛綃手帕,素白而无一字。

    姜子安有些迟疑的接过了,思索了一下利弊,随即点头:“好,既然公主不愿回去,那么也不勉强——我自然会派人把这个信物连同玳瑁簪一起送到将军的手里。公主还有什么话要转达吗?”

    “恩,你替我和他说……”低低的,有些虚浮的话从唇边吐出,花蕊夫人转过了头,“簪子请转赠舞霓。”

    她方走到门边,一阵风过,白色的骏马闪电般扬蹄,挡在她前进的路上。

    “骖龙,何必?”她笑了,抚摸着骏马的牴角,“让我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翼族轮回一次不过三百年,很快我会再回来的。那个时候,只要你还记得我就好。”

    骖龙低头看她,眼中的神色深沉而睿智。

    花蕊夫人不再说话,静静和她对视,许久,骖龙仰天长嘶了一声,退了开去。

    花蕊夫人走后,苍云州商会的姜子安来到了地下角斗场,亲自挑选出了一个战士。

    “公子,这个羽人可是云翼军出来的高级战士!身价值一千金铢。”老管家的声音有些发急,长久以来,精明的公子还是第一次做出如此的决定——要知道,那个名为羽扬的羽人已在角斗场里连胜了二十多场,已然是商会的摇钱树。

    为什么今日公子忽然要让这个奴隶自由呢?

    “公羊,你的话越来越多了……一千金铢对我来说算什么?”微微冷笑着,姜子安回答,不屑于回答管家的诘问,只是把那一方冰綃在手中反复把玩,却依然看不出那素白的丝巾上有何奥妙——那支簪子倒是很普通,玳瑁磨成,是居住在沧浪州和苍云州交界处、海边国家的羽人容易获得的东西。质地相当好,应该是深海中捞出,但是琢磨的却有些粗糙。

    “这是?”细细看的时候,姜子安才注意到簪子上刻着几个字,不甚工整,年代也似已久远,已经被磨的有些模糊了——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终于认出了上面的铭文,姜子安笑了起来:原来是支结发簪,难怪如今已经是燮王宠妃的馥雅公主,还那样郑重的保留着。

    那些莺歌海边翼族的小国中,一直以来都有结发的风俗——在新婚时,丈夫亲手解开妻子的发辫,用自制的发簪挽起她的秀发。所以在那一带,要分辨已婚的女子和未婚的少女,只要看她们的发式即可。

    馥雅公主……花蕊夫人那被燮国征服的故国昶,也在沧浪州和苍云州交界的海边。

    衾枕承恩那么多年,宠冠后宫的花蕊夫人,尽管一直拒绝回到故国,原来内心却始终不曾有片刻忘记最初的那个男人么?

    “公子,你叫的人已经到了。”正在沉思,门外忽然有仆人的禀报。

    “哦,让那个羽人进来。”悠闲的喝了一口茶,姜子安对管家挥挥手,示意他退出去,然后把冰綃折好,和簪子一起放回桌上。

    管家不情愿地退出去了,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少年。

    手足上带着镣铐,银白的头发虽脏了,却一丝不乱。眼神是冷漠的,但左额上那个明显的烙印,标志着这个羽人的奴隶身份。

    “你被俘到苍云州后,已经二十年没回故乡了吧?”看着少年羽人纯白色的头发,姜子安懒懒的问。翼族生命很长,这个活了快三十年的羽人,看上去也不过是一个弱冠的少年而已。他似是不经意地询问:“据说,你在蒙国时,曾是云翼军的战士?”

    提到了过往的身份,少年眼中有复杂的光,身子微微一震。

    然而,很快的,他就象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平静转过头去。

    对于手下奴隶的不敬没有表示出丝毫恼怒,姜子安只是自顾自的剥开了一个蜜桔,细心的去除上面白色的络丝。

    “既然是云翼军的战士,那末,飞过莺歌峡对你来说应该没问题吧?”他依旧头也不抬的问,等了片刻,仍然不见羽人的答复。姜子安忽然抬头,笑:“别太固执了,战士……如果能飞过莺歌峡,我就给你自由。”

    自由。轻轻的两个字,却仿佛一把重锤,击的少年身子一晃——再也无法掩饰的,羽人的眼中闪出了极度的渴望和震动,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的丝巾和簪子。

    “就这些?”有些疑虑地,羽人少年问。

    “先回答我,能不能飞过莺歌峡?”姜子安没有理会他眼中的急切,慢慢问。

    自从十年前那一次海天巨变以后,沧浪州和苍云州之间唯一相联的狭长地带沉入了海底,带着上面昶国的一半领土和村庄。从此,青、扬两州彻底的被一百丈宽的天堑隔开。

    不过,也幸亏是这样,燮王当年横扫苍云州后,终于未能挥兵南下。

    “能。”少年终于点头,态度肯定。

    “好。我给你自由,作为代价,你以南斗之神的名义发誓,要替我把这两件东西交给莺歌峡对面黑翼军里一个叫‘暗羽’的人手里!”姜子安拍案而起,眼神雪亮,紧紧盯着那个少年羽人,“告诉他,东西是馥雅公主给他的。公主再也不会回去了。”

    “暗羽?”低声重复了一遍,少年羽人眼睛里忽然有意外的光,再次把目光仔细投注在桌子上的发簪,他的身子一颤。

    这个东西……这个东西……

    “好!”他霍然抬起头,紧紧握拳,嘴里吐出了翼族最高的誓言。

    昏暗的牢笼中,少年羽人在匆匆的收拾着不多的几件个人物品,旁边地铺上的一个中年奴隶看着他,咳嗽着,有些疲倦的问:“要走了么?”

    “这个留给你。”收拾好了的少年没有回头,把自己用的铺盖卷好,扔在中年人那破旧的一床棉絮上。他一直避开了相处了十多年的同伴的眼睛,面色冷冷的。

    他就要获得自由了,而他的更多同伴却将要在这个地下角斗场里被囚禁至死。他们这些在战争中被俘虏的战士,现在只能靠着用生命搏杀、来取悦那些战胜国的达官贵人们,从而苟延残喘的活下去。

    这样的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生病的中年人看了看他,微笑着:“羽扬,早就知道,以你的身手、赎回自由是迟早的事情。出去了,有空替我回昶国看看……我家里的情况,以前和你说过无数遍了吧?”

    少年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刚被俘虏到燮国这个地下角斗场的时候,他大病了一场,如果不是同一个牢笼里的砾,他可能早就死了。昏暗的光线下,中年人的脸瘦削的有些可怕,咳嗽声压抑而空洞:“我恐怕是等不到出去的那一天了,羽扬。”

    拉过少年刚扔过来的被褥堆在身上,但是他仍怕冷似的哆嗦着,“昶国,昶国……”那个叫羽扬的少年蓦然顿住了,抬头,望着天顶上那一丝透下光线的孔洞,轻轻问,“你们昶国,有一个叫暗羽的人,是吗?”

    中年人震了一下,抬头看同伴:“你也知道暗羽将军?”

    少年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简短地请求:“和我说一说他吧。”

    “嗯……怎么说呢?暗羽将虽然不是出生在我们昶国,却是我们昶国的英雄。”砾回答,“论起他的出身,似乎还是和你同一个国家呢——是来自沧浪州北方的蒙国。”

    “蒙国……”念着故国的名字,羽扬的目光更加辽远,轻声,“是吗?我也是好久没有回去过了……”没有理会站在牢笼外面催自己走的看管,少年抱膝在地上的稻草中坐了下来,轻声道:“砾,再和我说一说十年前的那场海天之战吧。据说,就在那一战里,你们昶国沉入了海底,是吗?”

    “这是很久前的事情了……”那个叫做砾的中年羽人目光疲倦,却闪烁着热切的光。

    “那时候还是共王八年三月,正是檀州之盟破裂后不久。”

    “燮王炎凌带领征天军团,在统一了徐、荆、扬诸州后,直指沧浪州——你也知道,沧浪州和苍云州之间只有狭长的地带相联,而我们昶国,正位于出兵必经的道路上。”

    “当然了,我们只是个小国——但是却决不是懦弱的民族!”

    “族里所有的年轻人都上了战场,在暗羽的带领下奋起反击——你也和征天军团交战过吧?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支军队——那是只要两个万人队,就能够横扫一个州的铁骑!”

    “对手太强了,战士们被征天军团困在那边的山上,暗羽将军也受了很重的伤。馥雅公主当年刚和将军订下婚约,但是为了掩护他们逃走,她牺牲了自己。”老兵长长叹息了一声。

    “牺牲了自己?”少年短促的问了一句。

    “知道吗?馥雅公主是国主的独生女儿,她那时真是美啊……每当月明之夜,她如果高兴,都会踏着海浪,会在海面上展开翅膀跳一支叫做‘惊鸿’的舞。雪白的羽翼,漆黑的头发……简直就是海上的月神啊。”没有直接回答少年的提问,叫做砾的中年人闭上眼睛,想象着十年前的情景,脸上仍然有迷醉的神情。

    漆黑的头发?少年没有反驳,但是他却明明记得,那个如今封为“花蕊夫人”的燮王宠妃,是一头银色的长发!

    “连那自海中出现,号称龙族化身的天马骖龙,有着那样高傲暴烈的脾气……平日很少让人看见,更从来没让人骑过,也只有馥雅公主能接近它。”砾继续喃喃回忆。

    “战火燃起了,征天军团冲进了国界。暗羽将军和女祭舞霓一边迎战,一边让族中的人撤回莺歌峡的对面。然而,对手太强了……即使是暗羽将军的长羽剑和舞霓的咒术,都无法长时间阻止他们的进攻。大家的退路被截断了……”

    “慌乱间,骖龙从海中出现,来到公主身旁。族人要馥雅骑上天马快走的——毕竟,她是族里的公主,而且既没有一技之长防身,又太过于胆小。”

    “然而,馥雅没有走,回头看见正并肩浴血奋战的暗羽将军和舞霓,忽然骑上了那匹传说中的龙马、冲过去拦住了燮王的军队!”砾的声音忽然激动起来,虽然过了那么多年,沦为奴隶的战士说起那一刻还是眼睛放光,“龙族带起了数丈高的巨浪,从海中卷入岸上的敌阵,龙的咆哮,让那些战马在突然间都不敢动弹。就在那一瞬间,馥雅就冲到了大军面前!”

    少年不出声地吸了一口气——

    遥想当年,风起浪涌,倾国倾城的黑发美女,白衣溅血,骑着神骏的龙马,不顾一切的冲入敌军。即使是横扫天下的霸主,恐怕也会在瞬间被震住吧?

    羽扬一时之间竟有一种目眩神迷的感觉。

    “燮王果非常人……那样的大浪中,只有他丝毫不动,大喝着,一连三箭射向潮头!海中有负伤龙族的叫声,那汹涌的海潮,居然也渐渐平复了下去。”

    “就在这片刻的混乱中,暗羽舞霓和战士们撤到了莺歌峡那边,并且炸断了两个州间相连的地下城。加上龙掀起的巨浪,大陆间的这一地带完全沉入了海底……”

    “但是族里一些已经无力飞离老弱妇幼,被野尘军围困住了。其实,馥雅公主在那个时候还是可以乘骖龙走的,但她却挺身而出,用她的绝世美貌换取了燮王不屠戮族里人的承诺。从此,被掳回了都城汴梁,做了燮王的宠妃。”

    “我也是在那一战中被俘虏的……后来我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地下角斗场。但是我听说,暗羽将军带领战士们在沧浪州复国了,而且十年来,从来没有放弃过营救苍云州大陆上被遗留的族人的努力。”

    “暗羽将军曾潜入汴梁来救公主,就在这个商会的地下城,通过姜公子见到了公主——然而出乎意料的馥雅公主却对他说,除非他能从敌人手中救出被遗留下来的族人,否则她不会再见他,更不可能抛下族人单身逃走!”

    “怎么样,羽扬,我们国家的馥雅,不输给任何一个战士吧?”砾微微笑了起来,但是神色却有些黯淡,“为了纪念被掳走的未婚妻,暗羽将军十年来都没有再娶其它女子。”

    “如果有一天,馥雅能回到昶国,有情人终成眷属,那该有多好啊……”

    砾感叹着,少年却眼色复杂,看着手中的那枝玳瑁簪。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没有错,正是这一枝簪子……虽然只是在那么久远的幼年见过一次而已,他依然清楚的记得一切。

    “哥哥啊……”

    忽然间,那个叫羽扬的少年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虽然她仗着宠爱,也不止一次私自出宫了,但如今不同往日,担心燮王在自己离开的期间来传召过,刚从商会回到宫中,花蕊夫人就问拂香殿上的侍女:“皇上下完棋了吗?”

    侍女低声禀告:“大王他已经和违命侯下完棋了,但是……接着又招了晋王进宫。”

    “晋王昌夜?”她的脸色微微变了,低声,“皇上召他进宫做甚?”

    “婢子不知。”侍女仍然低着头回话。

    一生征战的燮王后宫佳丽如云,但膝下却并无子女,唯有一个胞弟昌夜,封晋王。在驾崩传言的前夜,燮王忽然单独召见了唯一的王位继承者,难道是……

    她身子微微一颤,许久,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来到妆台前打开了暗格,拿了一件东西出来,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终于紧紧捏在了手心。

    长长吐了口气,吩咐:“备轿,去太清阁。”

    然而,肩舆刚到太清阁下,就听到里面片慌乱的惊呼。

    “怎么?”她急急从肩舆上下来,问一个从里面急奔而出的侍从,“里面怎么了?”

    “皇上、皇上要杀晋王!”内侍喘着气,惊魂未定。

    什么?她心下蓦然一震,然后无声的笑了——那个人,果然是不安于天命的叛逆者!那些星象,那些预言,又怎能让他甘心的放弃所有。

    她站在玉阶上,唇角含着刻毒的笑意:终于,也到兄弟相残的那一天了!

    然而,正在她想到这时,太清阁的门忽然洞开,一群人狼狈奔出——逃在最前面的,赫然竟是晋王昌夜,颊边有一道伤,披头乱发,神态狼狈。

    昌夜平安逃离了?!那么、那么……他呢?死了么?

    那一瞬间,她的心忽然剧烈的跳起来,眼前一黑,有晕眩的错觉。

    “听着,给我好自为之!”太清阁里,忽然传出她所熟悉的大笑。

    ——燮王?燮王还活着!她眼里露出狂喜的表情,手却下意识的握紧了那一盒东西。

    “看你笑得了多久……”已经到了外廊的台阶下,狂奔的昌夜才松了口气,回头对着阁内恨恨低语,“到了明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他的眼睛里有狂热的光,如同野兽:“都是我的!”

    听到那样恶毒狂热的声音,她不自禁的脱口“啊”了一声。晋王昌夜惊觉回头,就看见了苍白着脸站在台阶上的紫衣妃子。

    “真美。”昌夜盯着她细细的看,毫不掩饰眼中的贪婪,“不愧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她的手暗自在袖中握紧。

    “所有的一切将都是我的……哈哈,只要到了明天!”昌夜大笑,扬长而去,“都是我的!包括你在内!”

    她呆呆的站在那里,忽然间内心有几乎令人窒息的潮水涌来:那个人终于要死了……但是,为什么自己却一点欣喜的感觉都没有?

    如果他死了,自己真的就能解脱么?

    走进那扇门,她看到燮王在内庭中以剑戳雪,扬首大笑——剑尖上还有一丝血,想来,刚才昌夜颊边的血迹也由此而来吧?不知为何,明知自己必死,这个帝王终究还是放过了自己狼子野心的唯一弟弟。

    “皇上。”一时间,能言善道的她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足尖踢到了一只空了的金杯,发出当啷的响。燮王炎凌回头看见她,却忽然笑了,把剑扔在雪地上,走了过来,揽她入怀:“爱妃来的正好,陪朕做最后的长夜之饮吧!”

    他的笑声,仍然豪气干云,如十年前铁马踏平天下之时。

    花蕊夫人终于也笑了,仰头看他,带着十年一贯的如花娇媚,轻轻捧过了金杯递到他唇边:“皇上,可否让臣妾再为您舞一曲‘惊鸿’?”

    一曲方休,紫衣的绝色女子静静伏在地上,宛如水面栖停的天鹅。

    “好!”燮王放下了酒杯,鼓掌,看着自己的宠妃。今夜的她有一种凄艳的美,不同于平日,不知怎的,让他想起十年前在战场上初见她的情形——

    那时白衣黑发的她,不顾一切的冲入百万狼虎军中,拦住了所向无敌的他。眼中烈烈燃烧的火光,竟然让他都在那一刹间怔了一下,仿佛看见了另一个熟悉的影子。

    她是象那个人的……他从一开始就发觉了,所以才以赦免她族人为条件,将她带回了汴梁。然而十年来,她再也不曾有过那一日的眼神,就如其他所有的妃嫔一样,安于珠宝歌舞之间,小心的讨着他的欢喜。

    虽然失望,但是他仍然宠她,只为在那一刻她的相似。

    然而,在十年后,自己被预言即将死去的前夜,“那时候的她”竟又回来了么?

    “多谢皇上的夸奖……多日不练,妾身的舞技已经生疏了许多呢。”花蕊夫人笑着,慵懒而轻盈,走过来,倒了一杯美酒递上,“请满饮此杯……”

    醉眼朦胧的他斜靠在桌案前,太清阁下五百个身着雪白轻纱的宫女正开始新一阙的歌舞。雪衣千幻,好象无数白羽的鹤。他侧头看了一眼宠妃,她的笑容里有隐约的凄迷。

    难道就是这样的结局么?

    燮王有些落寞地摇头,但是手却伸了过去,接下了那一盏酒。

    无意中,低头。他忽然看见了阶下有一只鹤,舞得高绝冷艳,让周围四百九十九个绝色的宫女都为之失色。他的手在唇边停住,眼里忽然有狂喜的神色。

    是她!真的是她!

    在他的视线落下来的瞬间,那个白衣舞者迎着他的眼光步出了行列,轻盈地边舞边走上了丹阶。不知为何,她的一举一动,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花蕊夫人看着这个王者,他似乎已经醉得太过了,也不喝止那个无礼的闯入者,神色迷离的看着那只云翼舞蹈着登上了太清阁。那个纤纤的女子就站在了他们的面前,凝视着燮王,一头长发在烛火下奕奕生辉。

    她蓦然间悟了——原来,就是这个女子么?

    一种奇特的恐惧和期盼攫取了她的心脏。花蕊夫人屏住了呼吸,没有出声说一句话,只是坐在那里看着那个白衣女子一步一步走上台阶。那样冰雪一般的神色和淡金色的长发,完全不象自己……哪里象自己呢?

    燮王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看着白衣女子,喃喃:“雪燃,是你么?……你终于来了么?来,让我抱你一下。”他踉跄地离席站起,走过去。

    花蕊夫人的手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要拉住他,却终于不动。

    那个白衣女子冷冷地望着他,没有避开,也没有逢迎。然而,就在燮王扶住女子肩膀的时候,流溢星辰光芒的短剑瞬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炎凌,你的死期到了!”从那个冰一样的女子嘴里,吐出冰一样的话。

    滚烫的鲜血染红了帝袍,然而他却笑了起来,扑向了那个白衣少女,全力的扑了过去。她没有再刺出,然而他自己的力量却让那柄剑噗的一声整个穿透了胸膛。

    “皇上……”极低极低的,一直在一边冷冷看着一切发生的她,唇边吐出了叹息般的两个字。台下的舞姬中爆发出了惊叫和动乱,四百多个少女不顾一切的从太清阁中四散而逃,随之涌入的,是皇宫中的武士。

    “有刺客!”警示的声音,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了整个皇城。

    “我说过,我一定会回来的!”那个刺杀者放开了燮王,背后缓缓展开了薄薄的雪翼,手里举着金色的弓:“为被覆灭的翼族、为被你踏平的每一个国度,向你复仇!”

    “是姬武神吗?”小时候听过族中的传说,花蕊夫人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看着那个少女展开双翅飞上了天空——那是他们翼族里,拥有最高武学技艺之人的称呼。

    她扑上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燮王,感觉生命的气息迅速的从这个男人身上消逝。

    “抓住她!”破门而入的武士迅速的包围了上来,排列好了射日神弓,劲弩雨一般的射向天空中飞翔的少女。姬武神展开翅膀回转飞翔,轻灵的如同不受地心引力,然而,在密不透风的箭雨中,虽然尽力闪避着,仍然有血从空中洒落。

    大燮一统天下十年来,没有一个刺客可以从燮王面前活着回去!

    “住手!统统给我住手!”

    忽然间,她怀里那个已经垂危的男子咆哮了起来,推开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抽出佩剑冲过去,发疯一样砍杀自己手下的神弓武士。武士们震惊地看着君主,一些还来不及放下手中弓弩的,就当场被疯了一般的燮王砍杀在剑下。

    燮王一边疯狂的砍着,一边对空中大叫:“快走,快走……”

    她在一边,静静看着这纷乱的一幕。看着他那样疯狂的砍杀着自己手下的战士,看着鲜血如同烟火一样四散,看着那个白衣的女子在空中静静徘徊了几圈然后振翅飞去……终于,武士们也奔逃尽了,空空荡荡的太清阁中,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燮王满身是血,筋疲力尽的倒了下来,想用剑撑住身体,却依然无力的倒在了冷冷的地面上。她过去,把他从地上扶起,轻轻靠在自己怀中。

    “她、她走了么?……”怀中那人疲惫的问。

    “嗯,”她点点头,微微一笑:“她已经走了……已经没事了。你别担心。”

    “那……那就好。”燮王的目光涣散下去,但是眼睛里却有奇异的安心的笑意,下意识的低唤:“雪燃……雪燃。”

    原来,那个女子叫雪燃。

    十年了,她一直生活在那个人的荫庇之下,却还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很多年前……我们曾经在乱世中一起起兵,反抗当时前朝暴政,”燮王喃喃,仿佛是在对她说,又彷佛只是在追忆,“可是……到最后……所取之道不同,我们还是走散了。”

    “我灭了她的国家……呵……那也是没有……没有办法。”

    “这天下,分久必合……大势所趋。我、我不过是……被上天选中,来完成而已。”

    “我们都是被选中的人。不是……不是做出选择的人啊……”

    他喃喃地说着,最终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头一沉,在她臂弯里闭上了眼睛。

    结束了么?她看着怀中处于弥留中的男子,看着他苍白下去的脸和胸口上那一处致命的伤口,神色也有些恍惚起来……星辰,果真要在今夜坠落了?既然他要死了,那么,她也就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必要了。

    她低下头,看着手心里那一道深深的伤痕——

    那道伤痕,同时也在她和那个人的心里吧?

    “夫人的司命星辰,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黯了。”

    她望着星空中的某一处,许久,手伸向案上片刻前倒好的那一杯酒。端起,放到唇边:“那么,请皇上安息吧……”

    “不……”她手上的酒杯忽然被用里打落在一边、酒泼到了光洁的地面上,发出“嘶”的一声,冒起了一阵青烟——她低下头,震惊地看到在她怀里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伸手打断她的,居然是垂死的燮王!

    “这、这是你为我而准备的,不是么?”刚刚清醒了一些的燮王正看着她,微笑着,断断续续的问,“那么,就不要私吞了。”

    “什么?你……”花蕊夫人愣住了,不可思议的看着怀中垂危的王者,失语了良久,忍不住轻声问:“你——你……你早就知道了?”

    “是。”燮王咳嗽着,想把血沫从喉中咳尽,但是说话依然是微弱而断续的,“一开始……在你对我捧出毒酒的时候,我还以为、以为来终结一切的人,会是你……”他笑着,看着天上,那里,有一颗大星颤动着,摇摇欲坠:“馥雅,这样的结局……原本也是好的。”

    “但是……上天还是眷顾我的。终于、终于再次让我见着了她……

    “吾无恨、吾无恨矣!”

    垂死的王者得意地大笑,但是大口的血也同时从口中喷出。她看着他末路狂笑的样子,只觉得心里一分分地震裂,两种不同的剧烈感情似乎要将她生生撕裂。

    燮王顿了顿,在咳嗽停后抬头看她,忽然道:“对,还来得及……趁我还活着,来、来报仇吧。你想杀我很久了,不是么,爱妃?”

    她怔住,说不出话来,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片片破碎。

    “傻瓜。到这个时候了,还犹豫什么呢?”看着她的迟疑,燮王笑了,伸手抚摸她纯白的长发,咳嗽:“第一次见你……还是黑色的头发……这是你入宫的那一夜之间白的——不是么?咳咳……咳咳,你,恨我么?”

    “恨。”终于,她吐出了一个字。

    “那末,来报仇吧……其实,咳咳,我不愿被毒死,更愿死在刀兵之下。”燮王想拿起佩剑给她,却已经没有力气,“拿、拿去!”

    她没有接他扔过来的剑,只是低头看他,没有说话。

    相处那么久,她第一次发现他的鬓角已经有些花白了。这个号称第一勇士、在三十九年的人生中征服过无数国家的男人,原来已经开始衰老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把自己的佩剑递到了她手里,催促她为故国、为百姓、为自己向他复仇。

    然而她的手却在颤抖。

    迟迟等不到她的回答,燮王的神智终于再次模糊。

    最后一次醒转的时候,天已经开始发白,星辰暗淡了下去。

    燮王发觉自己躺在胡榻上,身上伏帖的盖着锦被。她已不在身侧,而他的佩剑还放在手边。模糊的视觉中,看见紫衣的女子在门外的廊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某处。一头的银发如同外面的白雪,在寒风中轻轻飘扬。

    原来……竟是如此?燮王在内心苦笑着,努力想撑起身子走到她身边去。然而,刚下地走了几步,却感觉身子忽然轻了起来,眼前瞬地黑下来,门外女子的身影也在恍惚中拉远——

    “雪燃……”

    两个女子的脸在脑海中交叠,然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只唤出了一个名字。

    当王者倒下的那一瞬,廊下看雪的女子并没有回头,扶在栏杆上的手微微发抖,似乎竭力克制着自己胸臆中翻涌的情绪。

    然而,却已有泪从面颊上长划而下,无声坠落雪中。

    三、故国三千里

    沧浪州。昶国大营。

    海浪无休止的拍打着岸,在冷冷的星光下卷起千堆雪。

    已经入夜了,岸上驻扎的军队里的灯火也渐渐熄灭。前几天莺歌峡刚下过一场大雪,今天才止住,在入夜时分,更是冷的彻骨。

    然而,在猎猎海风中,断崖上的一个金色的帐篷中,却仍然亮着烛光。

    卫兵们都已经被命令回去休息了,案上横放着一把长剑,帐中只有一个戎装的黑衣战士据案而坐。他脸部的线条利落而英俊,纯白色的头发用皮革束起。脸色很沉静,喝一杯酒,就抬头看一下外面的夜空,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对面灯火辉煌,那是繁华的苍云州。只不过一水相隔而已,却显得如此的遥远。犹如他与他的故国,虽然不过在几日的飞行距离内,却是一生也回不去的地方。

    多久了……究竟有多久了?

    从自己幼年流落到这个叫做昶的小国,到现在已经有快三十年了吧?

    酒后的记忆渐渐恍惚了,父王的脸慢慢浮现在夜空中,依然那样的威严而不可接近,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嫌恶和悲悯。

    那些已经被埋葬的过去。

    “陛下,要怎么处置皇后母子?”那一日,听了大臣的请示,在被毒死的宠妃尸身旁,父王的脸再次僵硬起来,看着他们母子,眼神愤怒而怨毒。

    母亲颤抖的很厉害,抱着八岁的他,几乎要抱的他窒息。

    然而,受到杀人指控的母亲并没有为自己开口分辩。

    父王长久的看着母亲,终于愤怒的开口:“真想不到,你会这么恶毒!容儿,你是不是被嫉妒冲昏头了?!居然毒死了清妃母子!幸亏羽扬中毒的浅,下葬时哭醒了,不然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由于失控,父王随手拿起案上的白玉镇纸,狠很砸落在母亲身上。

    血从母亲的额角流下。由于害怕,他终于哭出了声,抱住了母亲。

    “哈……”没有分辩什么,低着头,血流满面的皇后忽然的轻轻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毒死了清妃,让羽扬没了母亲,你得意了么?”听到妻子的冷笑,蒙国的皇帝终于忍不住大怒,从皇座上冲下来,一把抓起了皇后的头发,抽出佩剑架在她脖子上,狠狠问。旁边,清妃的姐姐瑾贵妃、抱着小皇子哽咽不语。

    “我要笑,当然要笑!”皇后忽然抬起头,不顾一切的对着自己的丈夫大笑起来:“哈哈,骋郎……我笑你枉为一国之君,却是非不分,也守不住自己当日的诺言!”

    也许是由于那一声几乎已经陌生的“骋郎”,让皇帝惊愕的顿住了手。剑从手中铮然落地,他缓缓松开了抓着皇后头发的手,看着她的发髻。

    那里,由于获罪而除去了华丽的饰物,唯留一枝朴素的玳瑁簪挽发。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那是他亲手琢的结发簪。当年,他还没有被立为太子之时,偷偷赠给大司农之女的她。

    “容儿,如果我当了皇帝,那么你就是我的皇后!”

    “别傻了,骋郎……你上头还有三个哥哥呢,轮的到你当皇帝吗?嘻嘻……不当皇帝才好,当了皇帝有那么多妃子,三宫六院的,到时候我就是要见你一面也难呢。”

    “胡说!将来我一定不会纳其他妃子的,我只有你就够了!”

    “说的好听啊,骗人的吧?”

    回忆忽然间如剧痛一般的袭来,皇帝从胸腑中发出了一声深沉的叹息,然后放开手,颓然捂住了脸,不让旁边的近臣看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骋郎,失信的是你,不是么?……”获罪的皇后笑了起来,抱着儿子。

    那个五岁的孩子,有着奇异的黑色羽翼。

    她惨淡地笑了起来:“自从我生下这个有黑翅膀的孩子,大术师说是不祥的象征,你就开始疏远我们了,连‘羽’这个姓都不让孩子拥有——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你儿子啊,骋郎!”

    “那你也不该毒死清妃母子!”沉默许久,无法否认妻子的指责,王者痛心疾首的回答,同时看向皇座上那个刚刚三岁的孩子,“羽扬还那么小,你就让他失去了母亲!”

    那个有着纯白色羽翼和头发的孩子正坐在椅子上,在好奇的看着这一切,眼睛里有纯然的天真,还不明白一群大人在这里吵嚷着什么。

    “哈哈哈!”皇后大笑起来,眼睛里的神色有些疯狂:“我才不管!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我就要杀了谁!算这孩子命大!……哈哈哈哈,骋郎,你赶快杀了我!不然下次有了机会,我还要杀这个小崽子!”

    怀里的儿子第一次看到母亲这样疯狂的表情,吓得哇的一声哭出来。

    “不许哭,暗羽!”她低下了头,叱怀中因为惊吓而哭泣的儿子,声音冰冷,“哭有什么用,只会让人更看不起你!——你要做一个男子汉,千万不能做个象你父王一样的男人!”

    蒙国皇帝颓然的坐回皇座上,看着三岁的小儿子,再看看阶下的一对母子,许久许久,无法回答出什么。旁边的大臣无法猜测王者的心意,也只好在一边沉默。只有瑾贵妃抱着妹妹的遗孤,凄切的跪下:“皇上,请为清妃和这个孩子做主啊!”

    “废皇后为庶人……连同太子,一起逐出国界,永不得复返!”

    好冷……风雪好冷……感觉快要死了。

    被逐出国界后,他和母亲流浪跟着一群流浪者一边乞讨一边前行,不知流落到哪一国的疆界了,但是他仍然不停的拉着雪橇往前走,因为生怕一停下,就再也没有继续前进的力量,而在沧浪州茫茫的雪原上化为冰雕。

    流浪的日子已经有两年了……母亲的病已经膏肓,而他已经长大。

    “前面就是昶国了!过了昶国,就到苍云州了!”同行的流浪者们欢呼了起来,指着前面依稀可见的城门——“苍云州”。

    那个繁华富庶的地方,黄金的国度,一直是这些流浪者的梦想之地。

    他没有一起欢呼,甚至感觉到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微微笑了起来,拉起雪橇,对后面卧病的母亲道:“快到了……娘,苍云州快到了!我们可以安定下来了。”

    然而,雪橇上裹着破棉絮昏昏沉睡的母亲还是不能回答他。

    他隐隐担心,正要准备回头看,门却霍然洞开。各州的流浪者们发出了一声欢呼,一拥而入,争先恐后地踏上昶国的土地。

    无法和那些壮年流浪者争抢,他被挤到了后头,重重摔倒在冰冷的石地上。

    这一摔,让他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皇上出猎!所有人退让!”城门忽然洞开,大群的侍卫官骑着快马奔出,所有的百姓纷纷避到了道路两侧,流浪者们被推搡着,跌倒在官道两旁。只有他来不及躲闪,眼睁睁的看着那一队华丽的马车直奔而来,却无力站起来拉动雪橇。

    当先的金色马车上,坐着一位高冠的王者,怀中抱着一个雪团也似的小女孩,身侧无数盔甲鲜明的武士执弓刀护卫,奕奕生辉,宛如另一个世界的天人。

    他怔怔地看着,忽然间有一种错觉,仿佛多年前蒙国宫廷里的少年岁月又重现了。

    “哎呀!父王,有个哥哥在前面!”看见了前方的他,那个小公主惊叫起来,捂住了眼睛,拼命地尖叫,“有个哥哥在前面!”

    “让开!快让开!”车上的武士大喊,用力勒住骏马。

    他挣扎着起来,身子微微发抖。然而八匹骏马夹着风雷之势卷来,几乎要将他和母亲践踏成肉泥——那一刻,他只觉得血一下子冲上了透露。

    或许因为极度的急切,蛰伏在体内的力量忽然觉醒,巨大的黑色翅膀从他背后霍然展开!那一瞬,当马蹄踏落下来时,他抱着母亲,从雪地上腾空而起!

    “天啊!”那一瞬,所有旁观者都脱口发出了惊呼,望着展翅飞起的少年,眼神恐惧,“他、他是个可以飞翔的翼族!”

    “黑色的翅膀!那是逆天之翼么?”

    “传说中的黑翼!不祥的征兆!”

    人群在底下议论纷纷,他第一次展开了双翅飞翔,然而只飞出了三丈便再也无力支持,一头又栽到了雪地上。

    金色的马车停了下来,帝王凝视着坠落在雪里的昏迷少年,手轻轻抚着怀里的孩子。而那个小公主睁大了眼睛,惊喜莫名:“父王,这个哥哥会飞!他的翅膀好漂亮!”

    昶王点了点头,沉吟:翼族虽然有飞翔的能力,然而真正能够展开双翅飞上天空的、却还是万中无一。而眼前这个少年拥有罕见的黑色双翅,年纪轻轻便能完成“展翅”,实在是昶国内从未有过的天才。

    “父王,哥哥跌倒了。”小公主焦急地扯着昶王的衣角,“哥哥跌倒了!”

    “好了,馥雅,没事,父王会救他的。”昶王终于笑了起来,摸摸幼女的头,然后回头吩咐左右:“将这两位带回宫里!”

    “是!”两侧武士齐齐低头。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几乎是把这两年来缺乏的睡眠一次性补足了。

    “孩子,可醒了?”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人亲切的问,听得他心里猛然一震——那样慈祥的声音……恍然是父王昔年在唤他。

    然而睁开眼,看见的却是陌生帝王温和的脸。

    昶王?他坐起来,迟疑着问:“我娘呢?她在哪?”

    昶王迟疑着,没有回答。他正挣扎着想下地,却听见背后一个小女孩清清脆脆的回答:“哥哥,大夫说你娘死啦!她去很远的地方了——不过没关系,雅儿可以陪你玩啊。”

    他大惊回头,只看见奶娘牵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公主,从门外蹦蹦跳跳的走进来。

    应该还不知道生死的意义,女孩坦然地说出了那样可怕的消息,看着他苍白的脸,依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只是盈盈笑着,对他伸出手来,希望他如所有人一样亲切的拥抱她。

    但他却惊呆在当地,眼神变得凶恶:“你、你说什么?滚开,别胡说八道!”

    “馥雅!”昶王怒叱女儿,一把把她从奶娘身边拉开。显然被吓到了,扁了扁嘴,那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哭了起来,觉得委屈:“哇……他、他的娘明明死了嘛!大夫刚才是这么说的……呜呜……”

    “你……”他身子晃了晃,意识忽然变成了一片空白。

    看见少年忽然再次倒下,委屈大哭的小女孩也惊住了:“哎呀!哥哥怎么了?”

    “雅儿……”父王叹了口起,抱过女儿,摸了摸她漆黑的头发——真可惜,大概因为她的母亲不是翼族皇室嫡系的缘故,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不同于她的表姊舞霓淡金色的长发。由于血统,女儿也终于失去了成为翼族最高武士姬武神的资格。

    “以后不要再和哥哥提他的娘了,知道吗?”疼爱的,他吻了吻女儿的脸。

    “嗯……”小公主乖乖地点头,擦去了脸上的泪,“不提他娘亲,这个哥哥就会留下来了么?”

    “是的。”昶王低声许诺,“他一定会留下来。”

    那以后的日子是平静的。由于昶王的挽留,他没有去苍云州而留在昶国,为母亲守了三年孝,然后成为了这个国家里的一名武士,执剑站在昶王的玉座旁,沉默地守卫着这个国家。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出身和过去,即使是一起长大的馥雅公主。

    昶王是一个仁者,虽然也有术师警告说这个黑翼少年是不祥的人,收留了他可能会带来祸患,但是无论是昶王还是国民都对这种说法毫不在乎。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他受到了很好的教导和礼遇,无论是诗书还是剑术,都拥有昶国的皇家教师指点。

    他就这样从十岁一直成长到二十岁。

    有时候,看着王宫树下嬉戏的小公主,看着金壁辉煌的建筑,他会有种恍惚——仿佛他并不曾经历过那样激烈的生死变故,不是蒙国被驱逐的王子,而只是一个生在昶国长在昶国的普通少年武士,他本来就该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他本来就该成为昶国王室的护身符。

    十三岁的时候,他潜下莺歌峡海底,拔出了象征第一战士的问天长剑,轰动了全国。昶王当即封他为大都护,那是最高的护国战士的荣誉。而且,还将最宠爱的幼女许配给了这个流浪而来的异国少年。

    没有吃惊也没有反对,一切,仿佛就是应该这样的。

    虽然昶国不是他的祖国,但是他爱这里的一切,爱这一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

    不过,有时候他也发觉了,虽然他并不讨厌那个瓷人儿也似的娇弱公主,但他不会比喜欢一个普通战士、普通朋友更喜欢她——他们是这样不同的两个人,他虽然比她年长不多,但历经风霜,心里总是藏着无尽的坎坷,而她却是那样粉妆玉琢的受宠娃娃,天真无邪,不谙世事,根本无法理解他沉默背后的心事。

    就象他从第一次看见这个小公主起就觉得的那样:她,并不是和自己一个世界里的人。

    不过,他还是很平静的接受了昶王的好意和恩赐,在举国的欢呼中,用母亲遗留的发簪挽起了她的头发,对着诸天星斗发誓要守护她一生。他想,他绝不会再成为和父王一样的男人。

    如果不是舞霓在接受完了云翼军的训练返回昶国,在比武场上遇见他,

    如果不是在大婚的当日,他竟然无法完成血誓;

    如果不是燮国的军队忽然进攻,掳走了那个小公主馥雅……

    那么,如今,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回忆的潮水淹没了他,而外面的夜空中,忽然有轻轻的翅膀扑动声。

    “暗羽。”帐篷的帘子被风轻轻掀起,雪白的翅膀一敛,一个女子落在帐前的空地上,唤了他一声。那个女子有着翼族最纯正血统的皇室才有的淡金发色,眼睛是烟水晶一般的紫色,眉目清丽而秀美,也有着出众的飞翔能力。

    他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头继续看着酒杯,问了一句:“如何?”

    风从帘外吹入,卷进了一些纷扬的残雪,冷的让人一惊。暗羽没有动,只是看着指间那一杯酒。杯中已经落了半杯残雪,也冷的彻骨。

    “大神官说,以他占卜的结果,燮王的寿数当终于今夜。”女子收起了肩后的雪翼,然后走了进来,顺手将帘子放下,坐到他对面。在他刚要举杯的时候,她忽然轻轻伸手,将他手中的酒杯拿走,一仰头,喝了下去。

    半杯的酒,半杯的雪。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暗羽。”放下杯子,女子眼睛里有盈盈的波光闪动,也许因为酒力,她雪白的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轻轻道,“趁着燮王新丧,国内混乱,我们飞过莺歌峡去迎回皇上和族人吧!馥雅……她也能够回来了——都已经十年了……”

    “是。十年了,也该回来了。”戎装的战士没有回答,过了许久,才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道:“舞霓,那么,你……又有何打算?”

    他看向她,却看见她正握着酒杯怔怔出神。雪水从指间融化,一行行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流了下来。看着她,暗羽的眼睛里涌起了复杂的神色。

    “呜——!”寂静中,尖利的号角忽然划破了军营的空气。

    “有人!有人飞渡莺歌峡!快布箭!”前方值夜的士兵立即惊起,火把熊熊照亮了漆黑的深渊——莺歌峡横亘于苍云州和沧浪州之间,深达千尺,除了翼族和鲛人之外,没有任何骑兵可以越过,原本是天然的屏障。

    今夜,居然有人敢飞渡莺歌峡?

    暗羽和舞霓同时立起,双双走出帐来。

    冷月下,只见一袭白色的羽翼如流星一般,从海峡的对面掠过来。

    “是云翼军的战士?”看见来人的羽翼和纯白色的头发,舞霓有些吃惊地低声说了一句,从背上解下了长笛。雪白的双翅从她肩头再次展开,准备振翅迎战。看着那个矫健的身影,暗羽的眉头却不易觉察的皱起,扳住了舞霓的肩头:“我来。”

    舞霓惊讶的回头,只觉得脸颊边一阵风过,黑衣的战士已经不在原地。夜空下,巨大的漆黑羽翼从暗羽身后展开,遮蔽住了漫天的星辰。

    在展开黑色羽翼的同时,所有岸上的战士眼中,都流露出了骄傲和敬畏的神色。

    ——这是他们国家的英雄,是他们的将军。如果不是他的带领,小小的昶国根本无法在乱世中坚持到今天。

    暗羽拔出了长剑,迎上了空中那个闯入者。

    那个云翼军的战士也在飞速的掠来,但是,在接近时,他却看见对方的手上没有一件兵器!他微微一惊,收敛了满身的杀气。

    对面飞来的那个少年羽人,在看见他那双奇异的黑色羽翼时,眼神里蓦然有剧烈的震动。然后,欣慰似地笑了,伸开了双臂迎上来:“三十年不见了,哥哥!”

    哥哥?他全身大震:“羽扬?是你?!”

    四、葬心

    终于破晓了,然而天色还是阴沉沉的,是欲雪的天气。

    直到最后一颗星辰也隐没,廊上紫衣的女子才回过身来,走入阁中。

    那个人睡的很平静……从此后,再也不会有任何的悲喜可以纷扰他。花蕊夫人在他身边坐下,静静的抚摩着他的鬓角,看着这个号称英雄盖世的一代王者,眼神寂寞。

    许久许久,忽然莫名的轻轻叹息了一声:“看来又要下雪了……真是寂寞啊。”

    大燮王朝开国之王炎凌死了,死得离奇。

    正史说他死于国政的劳累,野史说他死于刺杀,甚至有人说王弟晋王昌夜谋划了整个过程。在那个铁血帝王倒下的一瞬,整个六合都为之震动。

    燮王死去的消息是如此的震撼,以至于另一个从遥远北方传来的消息都为国人所忽视:在燮王死去的当夜,莺歌峡对面的昶国军队飞越了海峡,在两男一女三位翼族战士的带领下,突破了重围,带走了浮云城里被软禁了十年之久的昶国国君和遗民。

    这本来是一件大事,然而,在燮国大局动荡的情况下,这一件事情几乎得不到重视。新继位的晋王忙着处理朝中错综复杂的权势关系,对于上报的几千名俘虏逃亡的事情、也没有来得及做出有力反应。

    历史的进程还在继续,无可阻挡——

    结束乱世的大燮开国之君炎凌凌死了,燮国举哀三个月。

    三个月后,晋王昌夜继位。

    晋王即位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安排燮国开国君主的大葬。

    大臣们在争执了许久和考证了几百本古籍以后,终于勉强达成一致用“武烈”这个称号,可是一度神秘消失的少司命却出现在议事堂上。青色斗蓬下,俊秀的少年显得有些疲惫,对着满朝的大臣,他淡淡提议:“用羽烈吧,先帝会喜欢的……”

    虽然对方是天下第一星象学术士,但是礼部的尚书依然准备根据古礼反驳。

    这时,朝堂门外忽然有一个声音静静的重复:“不错,用羽烈罢……皇上一定会喜欢这个‘羽’字的。”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商讨国家大事的场合。所有人,包括新即位的晋王和歆临都看向了太和殿外——在辇道上拾级而来的绝色丽人,紫衣白发,容光照人,却是燮王生前最宠爱的妃子:花蕊夫人。

    她一直走到了朝堂上,然后转过头,目光停在熟识的占星师身上,微微一颔首,“夫人,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虽然一直垂涎于这个女子的美色,但是在这样的场合,面对着如此多的老臣,晋王还是板着脸说了一句,“先帝曾留下遗诏妥善安排,夫人一生当无忧,此事还请回头再谈。”

    她站在朝堂上,微微一怔。

    燮王安排妥当了她的后半生?原来,他毕竟未曾下令将她一起带走殉葬?一生都是那样寂寞的炎凌,准备一个人去另一个世界么?

    她站在那里出神,没有退出去的意思,礼部尚书皱起了花白的长眉,叱道:“贵妃还是请赶快回拂香殿罢!皇上和臣等在商讨国事,此非贵妃可来之地。”

    “皇上?”花蕊夫人惊醒,瞟了晋王一眼,轻蔑地笑了一声。然后,她提起了裙裾,在朝堂上跪了下来,轻启檀口,一字字的说——

    “启禀皇上,臣妾蒙先王重恩,今愿以身殉。”

    瞬间,朝堂里的空气仿佛停滞了,所有人的呼吸在刹间顿住,看着这个紫衣华服的妃子,似乎不相信那样的话竟出自一个绮年玉貌的女子口中!

    以身相殉!

    “这、这怎么可以!”下意识的,晋王脱口而出,气急败坏。

    他垂涎于王兄的这个妃子多时,如今君临天下,就算先帝曾留有遗诏令人将其送还故国,他也可以违逆不管,将她纳入后宫。

    如今好容易即将得手,她却居然主动要求殉葬!

    然而,片刻的震惊后,旁边的几位重臣却呼了出来,礼部尚书上前重重叩首:“难得贵妃如此贞烈,足可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实乃大燮之福啊!”

    “不敢当。”嘴角噙着一丝奇异的笑意,她微微低首,跪在丹阶下,“请皇上成全。”

    随着她的低首,长长的珞金流苏在绝美的脸颊边垂地,和着那一头流雪飞霜也似的长发,她再度开口,逼问那个迟疑的新帝王:“臣妾愿为先王明堂辟雍中的执灯者,请皇上成全。”

    “贵妃操行如冰雪,实为燮国之荣!请皇上成全!”礼部带头跪下请命,很快,几乎所有朝中的大臣都匍俯在了丹樨下,红色的文官服饰和黑色的武官服饰如同海洋。只有那个披着青色斗蓬的占星师没有动,站在忽然空旷起来的大殿中,若有深意的看向紫衣的女子。

    在那个操纵过她命运的帝王死后,她选择了以身相殉,而不是返回故国。

    ——为什么?是因为她爱那个人么?

    “好罢……准奏。立刻着有司安排贵妃的舍身事宜。”毫无驳斥这个提议的理由,看着如此美丽的女子,晋王还是只有悻悻地下旨,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那,不啻是他成为皇帝第一天受到的第一个挫折。

    “谢皇上恩准。”笑盈盈的,她站了起来,看着那个坐在高位上的人,嘴角有傲然的的微笑——不会的,不会所有都是你的……那只是妄想罢了。

    你以为你窃得了大燮,就拥有一切了么?

    你永远无法和你那个征服了天下的兄长相比——晋王昌夜。

    在商定了开国君主的谥号后,那些大臣又在商议该用什么样的谥号给如此贞洁的贵妃。不愿多听那些赞颂之词,她行了一礼,退了出来。

    在从太和殿出来的时候,她看见了已经站在汉白玉台阶上等她的少司命歆临。

    “为什么不回昶国去?”他开口,深渊一般的眼睛里有莫测的光。花蕊夫人抬头对他一笑:“我的司命星辰,十年前就已经黯了,不是么?”

    “莺歌峡那边,还有人在等你。”从来不喜欢多问别人的是非,然而今天,他却忍不住一再的多嘴起来,想劝说她放弃这个可怕的殉葬念头,“夫人并不是无处可去。”

    “不,你不知道,我早就已经回不去了——那里已然没有我的位置。”花蕊夫人摇摇头,望向北方的天空,轻轻道,“事实上,不是那样的……完全不是外人以为的那样子的。他们怎么说?是公主被暴君掳走,有情人天各一方吗?……有情人?哈!”

    仿佛觉得有趣似的,她笑了起来:“知道吗?大婚那一天,暗羽无法和我完成血誓……”

    她扬起了手,将手心那一道伤痕给占星师看:“按族里的规矩,大神官为我们祈祷后,割破了我们的手握在一起,然而,我们的血滴到圣湖中却没有融合,而是各自分两缕沉入了水底!那是绝对不祥的……证明了我们两心不能合一,也证明了暗羽并不爱我。”

    “虽然决定了要娶我,虽然一直很平静地掩饰着,但是唯有血,是无法说谎的啊!”她淡淡笑着,并无悲愤,亦无不平,“象我这样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弱者,又怎能让他看的起呢?也许,舞霓更配他吧?”

    “可惜那时候的我太嫉妒她。为了证明自己也能和他一起战斗,才带着骖龙冲到了敌人的阵中。那样的逞强……结果还是被掳来做了敌人的玩物而已。”

    “从来我都是这样的无用啊。真是给昶国丢脸了……”花蕊夫人摇了摇头,落寞的笑,“连最后去杀燮王,也是没有成功——唉,其实就算姬武神不来刺杀,我也不知道能否有勇气看他喝下那杯毒酒而不阻止……说到底,我从来没有与任何人战斗到底的勇气。”

    “馥雅公主……”忍不住,少司命叫了一声,却无法打断她的自言自语。

    “族人终于全部解脱了……结发簪我也给了舞霓——啊,其实早该给她的!但是我舍不得,就硬是霸占了那么些年。虽然我也知道,如果我不主动退还婚约的信物,以暗羽的为人,是会一辈子以我的丈夫的身份带领族人战斗下去的……”

    “我很自私吧?”她微微对少司命笑着,眼光却仿佛穿过了他的身体,看着无尽远方的某一处,“少司命,你说,我为什么还要回去?现在这样子,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一边说着,花蕊夫人一边已走下了几级台阶。

    身后的人忽然出声,提醒:“可殉身做执灯人的话,灵魂将永世不得解脱。”

    永世不得解脱?紫衣女子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的继续走了开去,低低的笑:“没关系……反正无论生死,都是寂寞的。”

    她的脚步很轻盈,轻的几乎象是用足尖沾着地面在跳舞。

    多缘顽福生前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冰冷的海水无休止的拍击着陡峭的断崖,崖下的海水中,两个刚从战场上回来的战士收敛了羽翼,冲洗着身上的血迹。

    那翅膀,一对是纯白的,而另一对……却是诡异的漆黑。

    “大哥,你的剑术果然很厉害!”羽扬一边皱眉,掬水冲洗着肩上的伤,一边诚挚的惊叹,“难怪你会成为昶国的第一战士!”

    海水里的盐份能很好的清洗伤口、并防止发炎,在号称罗刹海国的沧浪州翼族战士中,海水浴是最基本的疗伤方式。

    泡在海水里的暗羽没有回答,他向来是沉默的,如今,在面对将近三十年不见的同父异母兄弟时,更加的不发一言。他的目光,看着莺歌峡深处——那里,海水下依稀可见沉入海底的昶国城市遗址。

    暗羽的眼睛里忽然有深邃的痛苦。

    “我不是你大哥……蒙国也不是我的国家。从八岁开始,就不是了。”他忽然站了起来,潜入海水深处,在羽扬还没有回过神来时,又已浮出水面,怀中抱着一具小小的襁褓——那是一个婴儿的尸体,在海天之战中随同地面上村庄沉入了海底,由于水流的寒冷,一直没有腐烂。

    暗羽的手缓缓抚过孩子僵硬的几近化石的脸。那里,由于窒息和恐惧,还保持着死前一刻的痛苦表情,凝固成雕刻。

    “我无法保护好母亲。在母亲死后,这里的人们给我一切,让我成长为一个战士。”他的声音渐渐发抖:“而我,却同样不能保护好昶国……我最终什么也无法保护。”

    黑色的羽翼在他肩后展开,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暗羽身上的伤口还在不停的流着血,他却没有理会,回过黑翼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喃喃:“或许我真是个不祥的人……昶国收留了我,所以它灭亡了……”

    “哪里的话!”羽扬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看定他,“听我说!在你和你母后离开三年后,真相大白了——不是你母后下的毒!是瑾贵妃啊!是那个恶毒的女人,居然毒杀了自己的亲姐姐、嫁祸给皇后!”

    他补了一句,眼里含着泪光:“父王到死都很后悔!”

    暗羽的身子一震,然后,他轻轻笑了一声,无动于衷的转过身去:“是么?……从来,我都不认为母后是一个能做出毒杀行径的女子……母后只是太骄傲,父王伤了她的心,所以她宁可不分辩、宁可去死。”

    他展开双翅,从海面飞起,淡淡道:“多谢你把馥雅的地图带来,更多谢你和我一起战斗、解救出了族人——不过,羽扬,你该回到蒙国去了,那里才是你的故国。”

    “大哥!”少年仰头看他,急唤,却始终不见他回头,“你要去哪里?”

    看他从海中上来,舞霓关切的迎了上来:“还好么?”

    他拍拍她的肩膀,摇摇头。

    并肩战斗了那么多年,虽然没有说过什么,但是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的生命已经彼此渗透,惟有相互扶持,才能坚持走过那么漫长的艰难岁月。这种相知相惜的情义,又岂是外人所能够了解?而且,又怎能让外人了解。

    “伤口还在流血。”在帐中坐下了,舞霓看着他肩头的伤。虽然由于过度的使用灵力,自己的精神状态也变的有些恍惚,但是她还是挣扎着从怀中抽出丝绢、想为他包扎。

    然而,刚一拿出丝绢,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

    那是馥雅的丝巾。

    用了族里的秘法,虽然看上去洁白的无一物,但只要浸入海水,就会显示出上面的地图。那里记载着族人被关押的位置,数目,以及燮国看管昶国遗民的兵力分布——如果不是这张确切详细的地图,他们根本无法用那么少的兵力在一夜之间突破燮国的层层封锁,成功地将族人解救出来。

    这是她用十年青春换来的情报。

    “馥雅公主还在燮国……”气氛仿佛有些凝滞,许久,舞霓才开口打破了寂静,“她为什么不回来?那个暴君已经死了、族人也已经回来了,不是么?”

    “花蕊夫人不想再回来。”帐外,羽扬揭帘而入,将另一件信物放在桌子上,说出了带来的另一个消息,“结发簪她已经托我带回,并说……请转赠舞霓小姐。”

    那一支简朴的玳瑁簪子放在桌上,暗羽和舞霓忽然间都是一震。

    帐中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眼色瞬间万变。

    “将军,将军!不好了!”静默间,外面忽然有军士大呼,那样的惊讶和震动。暗羽舞霓同时站起,双双将手按在剑上——莫非,燮国已那么快的做出了反应?

    “将军!”当先的战士直冲进了帐中,没有顾得上礼节,重重的跪下。

    “什么事?”暗羽问,惊讶的看见来的不止是大批的战士,更有许多的族人和民众!

    “馥雅……馥雅公主……”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战士只说了这几个字便喘息起来。然而,仅仅是这两个字,已经让暗羽的脸色起了不可抑制的变化。

    “馥雅怎么了?”舞霓在一边急问,眼神却复杂。

    “燮国召告天下,于十五日为燮高祖羽烈王·炎凌举行大葬——”看着那个先到的战士跑的说不上话来,后面族人中,有一个长老缓缓替他回答,“燮贵妃·花蕊夫人·馥雅,将作为执灯者殉葬!”

    他的话语缓慢而有力,一直传到在场的每一个昶国人耳中。

    暗羽惊住。舞霓惊住。连身为外人的羽扬也惊住。

    ——燮贵妃·花蕊夫人·馥雅,殉葬!

    馥雅公主为了守护族人而做出的牺牲,昶国中上下皆知,那些刚从苍云州被解救回来的遗民,更是在十年中完全凭着她的一力周全而活到如今。虽然被敌国掳走,但是在昶国的所有百姓心中,这个小公主却始终犹如天上的星辰般高贵而圣洁。

    陡然间,外面的战士和族人如同波涛般的齐齐下跪!

    “将军,请带领我们去救公主!”战士们以刀拄地,大声请求,眼睛里燃烧着猎猎的火光。连族中的平民都跪了下来,同声请战,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昶国虽然是小国,但从来不是懦弱的民族!

    暗羽抬头,看见站在人群后的昶王。

    那个被软禁了十年之久的君王,靠女儿侍奉敌国首脑而苟活到如今,终于回归故国后,却听到了女儿被杀殉葬的消息——十年了,这个慈祥的王者却老了五十岁。

    他眼前浮现出二十年前、刚刚流浪到这个国家时的情景,热泪悄悄的溢满了他的眼睛。

    “将军,馥雅公主虽然失身于燮王,但是仍然是我们昶国光荣的女儿,也永远是您的未婚妻子!请将军带领族中战士,尽所有能力解救出公主吧!”昶王没有说话,开口的是大神官,“请您带领我们,为馥雅而战!”

    这个昶国最高的精神领袖,带领着南斗神庙里的侍从们来了,俯身请求。

    神官的请求,立刻在士兵和人群中激起了强烈的回应:“战斗!战斗!”

    暗羽回望舞霓,舞霓嘴角有哀伤而决然的笑意,伸手示意——是的,去吧,去为她战斗吧!正因为那个小公主选择了这样的路,所以终此一生,他们两人就注定无法结合。民众的呼声和意志,肩上所负担的责任和道义,仿佛看不见的巨浪,将他往离她越远的另一个方向推去。

    “好!那么我们就为馥雅而战!”不再看她,暗羽走上了高台,拔出了那把象征力量和战争的问天长剑,指天大呼。

    台下,欢呼和战斗的号角如同沸腾。

    海风仍然是冷冽的,然而,那个人还是在喝着已经冷了的酒。军帐的帘子没有垂下,风卷着白雪进来,落在酒杯中。

    “天明就走?”舞霓静静的问,看着暗羽沉寂如水的脸色。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然后,再次斟满一杯,却迟迟没有喝,一任雪渐渐落在杯中。

    “我也去准备一下。”她起身,准备走回自己的帐篷,“天亮会合。”

    忽然,她的手被他拉住。

    “你留下。”暗羽的声音平静而决然,毫无分辩余地。

    舞霓回头,坚定的一字一字回答:“从来我们都一起战斗……到死都是!”

    这一次,要深入燮国的国都,面对百万征天军团,生还的可能几乎为零。这一点,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所以,她怎么可以让他一个人去!

    “要留下,舞霓——为了这里的族人。我们总要留下一个人来带领大家战斗。”风雪在他们两人之间盘旋,然而他看向她,眼睛里却有融化冰雪的深沉炽热,“这并不是分离。如果在战斗,那么我们就是在一起的……无论在何方都是一样。”

    那是沉默的他,十年来第一次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她许久没有回答,低下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忽然,挣脱了他的手,来到案前,斟满了金杯——

    “那么,请满饮此杯,祝将军平安归来。”

    暗羽欣慰的笑了,也端起酒杯:“也祝你永远美丽、一如今日。”

    风更大,杯中已积满了雪,两人相视一笑,饮尽了杯中的酒。半杯的酒,半杯的雪。

    天色已亮,星辰已黯。

    暗羽振衣而出,不再回头。帐外,挑出来随行去燮国的五百名战士已经列好了队伍,静静的侯在莺歌峡边的悬崖上,等待着出发。每一个人,都已经和亲人朋友做好了永诀的准备。

    暗羽的目光一一掠过同行的战士的脸,而每个人都以目光向自己的将军行礼。交汇的目光中,传送着说不出的决然和刚强。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昶国百里挑一的勇士,跟着他从海天之战后来到了莺歌峡这一端的沧浪州,重新建立了昶国。然而,今日却是所有人一起去赴死。

    没有一个人犹豫,没有一个人后悔,那么……他,也不能后退。

    他爱这个国家,爱这里的每一个族人。所以,他不能推卸肩上的责任,更不能让国人失望——如果死,也必须轰轰烈烈的战死!

    “出发!”他看了看天色,毫不犹豫地下令。

    只是一瞬间,飞翔的羽翼就遮蔽了天日。

    五、星坠

    新落成的帝王寝陵,明堂辟雍。

    坐白玉雕琢的神龛上,华美繁复的衣饰重重堆砌,几乎让她感觉自己是一个雕像——实际上,她也即将成为一座石像。

    在神官念完了咒语、喝下了圣水之后,她将会渐渐石化,成为一尊千年不变的雕塑,守在帝王墓道的入口,手执长明灯,等待传说中的帝王“转生”到来的时刻,为他开启地宫通往阳世的大门。

    宏大的仪式终于结束了,所有参与大葬的人都退到了墓外,进行最后封墓前的祈祷。她无聊地四顾,看着这个不啻为旷世工程的燮开国皇帝的死后地下陵园——

    地上,是水银做的江河和石砌的山峦,象征着九州大陆;

    顶上,是雕刻着的漫天星斗,苍穹变幻;

    墓室一共分三进,两处享殿,燮王的金棺远在最深处的内室里。

    那样大的地方……却只有他们两个人。果然,无论生死,都是一样的寂寞啊。

    炎凌,如今,我是真的来这里陪你了,你可知道?

    我们在紫宸殿里共枕十年,因为寂寞而彼此拥抱取暖,却始终不曾触及过对方的灵魂。但,在我们之间,必定是有着顽石一样坚固的福缘吧?生前不能彼此放过,连死后还要纠缠至永远!

    她茫然地看向墓道入口外的天空。天还是没有亮透,星星如同无数的眼睛,远远近近地俯视着她,静谧而神秘。那一瞬,她心里陡然有空茫的情绪,竟不敢再仰望,转开了眼睛。

    “燮仁孝贞静贵妃”。她看见了神龛台座上刻着的一行字。那是她的谥号,是那些灭亡了她故国、掳掠了她的燮国的人,在最后给予她的隆重赞许。

    “哈哈哈……”花蕊夫人讽刺地笑了,然后感觉到脚上的麻木,一丝丝的,从足尖往上升起。那是咒语的效力开始发作,将渐渐的让她化为一尊冰冷的雕塑。麻木蔓延的很快,她低头,看着手上的肌肤一寸寸的变得僵硬和寒冷,有如坚玉。

    以后,这双石化的手,将永恒不变的执着那盏长明灯。

    她最后一次抬头,看向北方的天空——那里,星辰照耀下,是她多年未回的故国。

    父王,舞霓,还有……暗羽。

    多想再看一眼啊……哪怕那一眼之后,便是永闭地底。

    看着星空,她渐渐不能呼吸,因为麻木已经蔓延到了胸口。然而,她的眼睛却定定的看着星空的某一处,片刻不离。那里,漆黑的空无一物。

    “有敌来犯!有敌来犯!”

    意识已经渐渐模糊,然而,却听见墓道外的人群忽然起了巨大的骚动。金柝声响彻内外,跑动声、叫喊声,乱成一片。

    头部还能转动,她费力的看向墓外,忽然怔住了。

    无数的雪白羽翼从天而降,落在墓外的广场上,一落地就和燮国的守卫军队展开了激战。当先一位男子,收敛了背上漆黑的双翅,用剑杀出一条血路,从沿着墓道奔了过来。

    哒、哒、哒……他的脚步回响在墓道里,每一响都恍如梦寐。

    “暗羽?”花蕊夫人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个越奔越近的人,仿佛象是在做梦,“真是你……是你来了么?……还是、还是我又做梦了?

    那个人越过明堂上的水池,过来一把拉起了她:“馥雅,快走!”

    她笑了,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他的手触碰到她的手腕,看着他在瞬间僵住。

    “是转生咒,没有用了……暗羽哥哥。”她抬眼看他,轻声回答。

    她的双手冰冷如玉石,在他的手中保持着僵硬的形态。暗羽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忽然俯下身,想把半石化的她、连同玉石的莲花座一起抱起!

    然而,玉石的台基连着陵墓地基的岩石,丝毫不动。他连续发了几次力,都无法撼动。暗羽脱口怒喝,拔出剑来一阵疯狂地砍,坚硬的黑曜石基座上却只留下长短交错的印痕。

    “不要白费力了,暗羽哥哥,”她微笑着抬眼看他,“你赶快回去吧——封墓石就要落下来了。”

    “馥雅……馥雅!”他抱紧了她,眼角隐约有泪光。

    十年了,那是他第一次拥抱自己的未婚妻子,然而她的身体冰冷而僵硬,犹如石雕。他知道,她是将要被永久的封印在这里了……千百万年,化为石像伫立。

    短短的一瞬,回忆忽然如同潮水一样无穷无尽地涌来,将他迎头淹没——

    “哎呀!父王,有个哥哥在前面!”

    “哥哥,你娘死啦!……去很远的地方了。不过没关系,雅儿可以陪你玩啊。”

    “暗羽哥哥,你在军队里的时间比陪我的还多!不许不许!也不许你和舞霓在一起!……呜呜呜,不许你去军营!陪我玩嘛!”

    ——那是记忆中被娇宠坏了的、粉妆玉琢的小公主。

    “暗羽将军,除非你能从敌人手中救出被遗留下来的族人,不然我是不会和你回昶国的——如果他们被遗留在燮国,那么我也要留在这里,尽我所能的保护他们。”

    “簪子,请转赠舞霓。”

    ——然而,十年后“花蕊夫人”所说的话,竟然已经是如此的不同。

    这中间,她又经历过怎样大起大落。

    “馥雅,对不起……对不起。”忽然间,他明白了她经受过的痛苦和煎熬,再也忍不住地对这个昔日的刁蛮公主感到了怜惜和敬意——原来,十年以来,她也一直在为了昶国战斗,和他一起!一直挣扎于自己肩头的责任和道义,他却忘记了在彼岸她的努力。

    听得那三个字,花蕊夫人笑了起来——他,终于是明白她了么?

    她一生所努力追求的,无非是能与他并肩战斗。只是,他是男儿,是战士,尽可以拔剑浴血上阵杀敌;而她没有舞霓那样的天分,空有倾城之貌,却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以她自己的方式来尽到一个公主对家国的职责。

    “不必说抱歉。”麻木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然而她挣扎着,笑着回答:“暗羽……对于一直在战斗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好抱歉的……”停下来,深深喘了口气,断断续续道:“如果……如果觉得抱歉,那么,请答应我一件、一件事情吧……”

    “说吧。”看见她苍白的脸色,暗羽简短的回答,“我什么都答应你。”

    花蕊夫人轻轻笑了,看着遥远的天那一边,用轻到几乎如耳语的声音,在他耳边喃喃:“请、请你一定要……活着返回昶国去和舞霓团聚……让她、让她当你的妻子……对她好。”

    那一瞬间,他心痛到无法说出话来——舞霓?原来,那个娇憨跋扈的小公主早就什么都知道!但即便如此,她却依然还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原谅了他们。

    她从六岁开始就和他在一起,十六岁的时候准备成为他的妻子,然而他却背弃了她,无法控制地爱上了别的女子。她一直没有埋怨,而是用自己的方式为昶国努力,在敌国用十年的青春岁月,换取了让族人逃过燮王炎凌的铁蹄蹂躏。

    二十年了,她什么都没有说,不曾埋怨,也不曾屈服,甚至没有再流露过一丝小儿女的情怀。她仿佛是把昔年的感情全数埋葬在心底了,就这样陪着那个铁血帝王同衾共枕。

    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呢?

    她也真是忍得,就这样绝望而沉默地坚持着,生生的将心烧成灰烬!

    “答应、答应我……”全身已经僵硬,她转动唯一可以动的双眼,殷切地盯着他,仿佛看着二十年前风雪中的那个少年。

    他沉默着,慢慢点头,唯有泪如雨下。

    她微笑了起来——有些东西只存在于特定的时间内,过了那段时间就没有它存在的意义了……在记忆中美好的东西,就让它只存在于记忆中吧。

    她终于可以解脱。

    视线都已经渐渐模糊,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天际那个空无一物的角落,哪一颗才是她已经黯淡的司命星辰?她微微苦笑——忽然,不知道是奇迹还是幻觉,她看见那个角落的某一处闪出了亮光,然后,有一颗星星拖着长长的光,坠落了下来——

    “暗羽,暗羽,你看!那是、那是我的星星……”用尽最后的力气,她微弱的笑了起来,喊道,“那是我的星星啊……”

    暗羽抬头,看着墓道外面的天空:那些象征着命运的漫天星斗,冰冷的俯视着大地,不知道哪一颗才是馥雅所说的星辰。

    忽然,他不敢再低头。

    怀中的人已经没有了呼吸,彻底的寂静了。

    那一瞬间,他的泪水落在石像冰冷的额头。“馥雅……馥雅!”他再也难以自抑地将头埋在她如雪的秀发里,因为极其强烈的感情而全身颤抖,失声痛哭——这种感情在瞬间甚至超越了爱和恨,仿佛一道闪,在心底留下永不磨灭的烙印。

    那一刻,他是真的想就这样抱着她,一起在这冰冷空旷的地宫里永远长眠。

    “大哥,大哥!快出来!”混战中,封墓石缓缓落下,外面传来了羽扬焦急的呼唤。

    ——他的弟弟,竟然也不做声的跟着过来了吗?

    “你要是不出来,我也就不出去了!”他听到他在外面大喊,“陪你一起死在这里算了!”

    在最后一刻,暗羽终于站了起来,不再看怀中的石像,却将一直揣着的那支结发用的玳瑁簪,轻轻插在她的发间。然后,转身离去,不再回头。是的,他要好好地活下去,回到海峡另一边的故国,迎娶舞霓,繁衍后代……他一定会守住这一生对她的唯一诺言。

    万斤重的封墓石擦着他身形落地,炽热的铜汁灌了进来,浇铸严密了每一条石隙。

    所谓的天人永隔,大概就是如此吧。

    【尾声】

    繁华喧闹的街市,到处是人们的欢声笑语。

    在车船来往频繁的金水桥上,一个披着青色斗篷的人却仿佛不受任何外物的影响,安安静静的倚着栏杆、看着夜空中的漫天星斗。

    没有人知道,这位年轻人就是大燮最出色的星相者、少司命歆临。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他的目光停留在东北角那一片空无一物的天空:那里没有一颗星辰……应该有一颗,不过也在十年前消亡了。

    人的命运与天上的星辰一一对应,星辰不能偏离其轨道,命运也不能超越其流程——然而,为什么黯了星辰,却延续着生命?做为占星者的他,又如何回答。

    看着那一处的也空,歆临的脸色忽然微微一变,修长的手指间夹起了算筹。

    然而,还没有等他估算好此刻南斗附近所有的星野位置,在那一处漆黑的夜空中,陡然凭空闪现出了耀眼的光!

    所有街市上的人诧然回头,回首之间,只看见一颗银色的流星划过了苍穹。

    是那颗星辰坠落了……黯淡了十年之后,终于坠落了吗?

    那十年的挣扎,牵绊住她的又是什么?

    “哥哥,快看快看!好漂亮的流星!”耳边忽然有清脆的童声,占星者回头,看见两个孩子趴在桥边的石雕栏杆上,兴高采烈的欢叫——那些蓬勃的新生命,似乎还对于死亡毫无意识呢。

    “不,那不是流星。”

    忽然,两个孩子看见旁边那位穿青色斗篷的少年转过头来,淡淡的微笑,映着漫天的星辰,眸子璀璨的犹如钻石。孩子们在瞬间竟仿佛被吸住一样,移不开眼睛,只看到他开阖着嘴唇,吐出叹息一样的句子:“孩子,那是战士的灵魂……是那些在星空下某一处、为了自己的信念一直在战斗的、孤独的灵魂。”

    “她独自战斗了二十年,已经很累了。”

    “感谢神的保佑,如今,她终于可以解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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