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霍华德·洛克(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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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纳德说:“这就是《纽约旗帜报》的末日……我想我应该与你一起迎接它的到来,这样才合适。”

    很多报纸都在争取埃斯沃斯·托黑的服务。他选择了《信使报》,那家报纸声望不错,但政策不太明确。

    在开始新工作的第一天晚上,埃斯沃斯·托黑坐在一位副主编的办公桌沿上,与他一起谈论着《信使报》的老板陶伯特先生,托黑只见过他几次。

    “可是作为一个男人,”托黑问道,“陶伯特先生的特殊上帝是什么?他会为什么而崩溃?”

    在大厅对面的电话间,有人正在拨着电话拨号盘。“时代,”一个严肃的声音高声宣布说,“继续前进!”

    洛克坐在事务所的制图台前工作着。玻璃墙外面的城市看起来光辉灿烂,空气被十月的第一场寒潮涤荡得无比清澈。

    电话响了。他猛地不耐烦地停住了铅笔。在他制图的时候,电话是不准接进来的。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话筒。

    “洛克先生,”他的秘书说,她声音里透露出的紧张是为违背命令而道歉,“盖尔·华纳德先生想知道,明天下午四点钟你是否方便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

    她听到耳旁的话筒里没有声音,微弱的蜂鸣持续了好几秒。

    “他还在线吗?”洛克问。

    她知道并不是电话连线使他的声音听起来那样。

    “不,洛克先生。是华纳德先生的秘书打来的。”

    “好的,好的。告诉她可以。”

    他走到制图台前,低头端详着那些草图。那是一幅他不得不放弃的草图:他清楚他今天是无法工作了。希望和慰藉相加过于沉重。

    当洛克走进曾经的旗帜大楼时,他发现那块《纽约旗帜报》报头的牌子不见了。没有什么取代它的位置。门楣上方留下了一个褪色的矩形。他知道,大楼里面现在是《号角》的办公室和好几层的空房间。《号角》,这种三流的小报,是华纳德报业在纽约的唯一代表。

    他朝一架电梯走去。他很高兴自己是唯一的乘客:他突然对这间小小的钢笼子产生了强烈的占有欲。它是他的了,又找到了,还给他了。那种强烈的慰藉感告诉了他,它结束时的痛苦有多强烈,那是一种特别的痛苦,与他生命中的任何痛苦都不一样。

    当他走进华纳德的办公室时,他知道他不得不接受那种痛苦,并且永远承载下去,无法治疗,没有希望。华纳德坐在办公桌后面,当洛克进来时,他站起身,直视着他。华纳德的脸看上去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一张陌生人的脸有潜在的可能,如果一个人作出选择和努力的话,那张脸是可以开启的。而这张脸是熟悉的,关闭的,永远也不可能再开启。这张脸上没有放弃的痛苦,它表现得更进一步,连痛苦本身都被否认了。一张脸,遥远而平静,有着它自身的尊严,不是一种有生命的特质,而是中世纪坟墓上一座塑像的尊严,诉说着过去的伟大,并且禁止任何人触及那里面的遗骨。

    “洛克先生,这次会面是必要的,但是对于我来说很困难。请你做出相应的表现。”

    洛克清楚,他所能做出的最后的善举就是不去提及他们的关系。他清楚,如果他将“盖尔”那个词说出来,他便会将面前这个男人身上剩下的东西全部破坏。

    洛克回答说:“是,华纳德先生。”

    华纳德拿起四张打好的文件,将它们递向办公桌对面。

    “请读读这个,如果你同意的话,就在上面签个名。”

    “这是什么?”

    “设计华纳德大厦的合同。”

    洛克将那几张纸放下。他无法拿着它们,无法看着它们。

    “洛克先生,请仔细听。这必须加以解释并且得到理解。我希望马上开始华纳德大厦的修建。我希望它是全纽约最高的建筑。不要和我讨论这样做是不是时候,或经济上可不可取。我希望它建起来。它会得到利用的——这是唯一跟你有关系的。它将容纳《号角》和位于纽约各处的华纳德公司的所有办公室。其余的空间会租赁出去。我还有足够的声望来为它作担保。你不必担心修起一座无用的建筑。我会给你寄一份关于所有细节和要求的书面陈述。其余的事情由你决定。你可以按照你喜欢的方式进行设计。你的决定便是最终的决定。它们不需要我的认可。你将全权负责,具有完全的权威。这一点已经在合同里申明了。不过我希望你明白一点,我不必非得见你。在所有技术和财务事务方面,将有一个代理人全权代表我。你将与他打交道。你将与他进行所有的进一步磋商。告诉他你更喜欢哪一家承包商来完成施工任务。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和我交流的话,就通过我的代理人好了。你不能期望或者试图与我见面。要是你这么做,你会被拒绝进入。我不希望和你讲话。我不希望再见到你。如果你已经准备好了要遵守这些条件,就请读完合同,并在上面签字。”

    洛克伸手拿了一支笔,连看都没有看那份文件,就在上面签了字。

    “你没有读上面的内容。”华纳德说。

    洛克将那份文件向桌子对面扔过去。

    “请在两份上都签字。”

    洛克顺从地做了。

    “谢谢你。”华纳德说,在文件上签了字,并将其中的一份递给洛克,“这是你的那份。”

    洛克顺手将文件塞进了衣服口袋。

    “我没有提到工程的财务问题。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所谓的华纳德帝国已经死掉了。它仍很安全,仍像往常那样良好地在全国运转,只有纽约市的除外。它将持续我的一生。它将和我一起告终。我有意将其中大部分资产换成现款。因此,你没有理由因为成本问题在设计时限制你自己。需要花钱的地方就花吧。在新闻短片和小报都消失之后,这幢大厦将依然长存。”

    “是,华纳德先生。”

    “我猜你会想在维护成本方面让这幢大厦经济实用。可是你不必考虑原始投资的回笼。并不存在某个需要它回报的人。”

    “是,华纳德先生。”

    “如果你考虑一下当前全世界的行为和它正渐渐陷入的灾难,你会发现这一工程是愚蠢的。摩天大楼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是一个安居工程的时代。这一直是洞穴时代即将来临的序曲。可是你不必担心做出违背全世界的动作。这将是纽约建起的最后一幢摩天大楼,是人类毁灭自身之前在地球上的最后成就。”

    “人类是永远不会毁灭自身的,华纳德先生。它也不应该认为自身将要遭到毁灭。只要还做着像这样的事情,它就不会毁灭。”

    “像什么样的事情?”

    “像华纳德大厦。”

    “那就要看你了。死掉的东西——比如《纽约旗帜报》——只不过是使它成为可能的财务上的肥料而已。那才是它们合适的功能。”

    他从桌上捡起他那份合同,折好,用一种精确的动作把它放入自己外套的内袋里。他的语气没有丝毫转变,说:

    “有一次,我对你说过,这座大厦要修成我人生的一个纪念碑。现在没有什么可资纪念了。华纳德大厦没有任何意义——除了你所能给予它的东西。”

    他站了起来,表示会面已经结束。洛克也站起身,颔首告别。他低头的时间比正式鞠躬所要求的时间略长。

    走到门口时,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华纳德站在办公桌旁没有动。他们注视着对方。

    华纳德说:“把它建成一座你那种精神的纪念碑吧……而那本来也可能成为我的精神。”

    20

    在十八个月后的一个春日,多米尼克步行来到华纳德大厦的建筑工地。

    她看着这座城市里的一座座摩天大楼。它们从预料之外的地方拔地而起,超越了低矮的房屋。它们的那种突兀令人瞠目,仿佛是在她看到之前的一秒钟才蹿升出来,而被她捕捉到了动作的最后一刹那。仿佛,如果她转过身,并且能足够快地再回过头的话,她就能当场看见它们向上的蹿升。

    她转过“地狱厨房”的一个街角,来到一片清理干净的宽阔地带。

    推土机在挖开的土地上慢慢地爬行着,为未来的公园堆着坡度。华纳德大厦的主体框架从中央拔地而起,已经完成,直入云霄。框架的顶部还裸露着,像一个交叉的钢笼。玻璃和砖石紧随其上,将这个深深切入天空的长条形物体覆盖了起来。

    她想,他们说,地球的内核由火组成。它被禁锢着,沉默着。可是有时候,它也从泥土里,从铁里,从花岗岩里爆发出来,为了寻求自由。然后,它变成了现在那个东西。

    她走向那座建筑。一圈木栅栏将较低的几层围了起来。上面鲜明地贴着巨大的标牌,写着那些为世界上最高的建筑提供建筑材料的公司名字:“美国钢铁公司”,“勒德洛玻璃”,“威尔斯-克莱蒙特电器设备”,“凯斯勒电梯”,“纳什-唐宁建筑工程公司”。

    她停下脚步。她看到了一个以前从没注意过的物体。那景象就像是一只手抚摸着她的额头,是传说中拥有治愈力量之人的手。她不认识亨利·卡麦隆,她也没有听他说过这些话,可是她现在的感觉就好像她正在听他说着一样:“我知道,霍华德,如果你抱定这几个字的宗旨不放,坚持到最后,那就是胜利,不仅仅是你的一种胜利,而且,对于那些应该取胜,那种推动着世界前进,却从来得不到承认的力量来说,也是一种胜利。它将证明,许许多多在你之前倒下的,那些遭受和你将来一样的痛苦的人们是正确的。”

    在纽约最伟大的建筑周围的栅栏上,她还看到一个小小的锡牌,上面写着这样的字样:

    霍华德·洛克,建筑师事务所。

    她走进工程指挥的小屋。她过去经常来这儿见洛克,来看看施工的进展情况。可是,屋子里有一个新来的人,他并不认识她。她说她找洛克。

    “洛克先生在水箱旁边的楼顶上,是谁找他,夫人?”

    “洛克夫人。”她回答说。

    那个人找到了工程指挥。工程指挥听凭她像往常那样乘坐外部升降机——几块木板,用一根绳子做护栏,沿着大楼一侧上升。

    她站在那里,抬起一只手抓紧一根缆绳,她的高跟鞋在木板上稳稳地保持着平衡。木板抖动了一下,一股气流将她的短裙压在她的身体上,她看到地面从她身边轻轻地向下坠去。

    她升到了商店橱窗宽大的窗格上方。街道形成的沟壑越来越深,陷了下去。她升到了电影院的门罩上方,那是一些用彩色螺旋花纹托着的黑色板子。办公室的窗户像河流一般从她身边经过,一串串窗玻璃向下流去。蹲伏在那里的大仓库不见了,与它们所守卫的珍宝一起沉没。饭店的塔尖倾斜了,如同一把展开的扇子的手柄。那些冒着烟的火柴棍一样的东西是工厂的烟囱,而那些运动着的灰色小方块是汽车。阳光将那些高耸的尖顶变成了灯塔,它们摇摆着,将长长的白色光线闪耀在城市上空。城市向四周延伸开去,一排排地向河流前进。它被河流那两条纤细的黑色臂膀怀抱着。它跳过它们,融入模糊成一片的平原和天际。

    高楼的平顶下沉,仿佛踏板一般将楼宇向下压去,为她的飞行让着路。她越过了容纳着餐厅、卧室和育儿室的玻璃立方体。她看到屋顶花园像风中飘动的手帕一样已经完成。一座座摩天大楼与她赛跑,却被她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她脚下的木板从电视台的天线旁急速直上。

    升降机就像城市上空的一个钟摆,在华纳德大厦的一侧飞速上升。它越过了已经完成石工活的部分,现在,除了腰间的钢系带和空间之外,她的身后什么也没有了。她感觉到了高度给她的耳膜带来的压力。她满眼都是阳光。空气向她仰起的下巴袭来。

    她看见他站在上面,在华纳德大厦的楼顶平台上。他向她挥手。

    大洋的海岸线横贯天际。随着城市沉落下来,海洋向上升去。她越过了银行大厦的尖塔,越过了法院的屋顶,越过了教堂的塔尖。

    然后,只剩下了大洋和天空,还有霍华德·洛克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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