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霍华德·洛克(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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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尔·华纳德坐在后排。他独自一人进来的时候,法庭里已经坐满了人。他并没有发觉那些瞪大的眼睛和他周围喀嚓响个不停的闪光灯。他在过道里站了一会儿,观察着这个地方,好像没有理由不那么做似的。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夏季西服,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帽子的垂边在一侧向上卷了起来。他的眼神在掠过其他人的同时也从多米尼克的身上掠过。等他坐好以后,他注视着洛克。从华纳德进来的那一刻起,洛克的眼睛就不停地看向他。而每当洛克看着他的时候,华纳德便转过脸去。

    “县政府提议证明,此次的犯罪动机超出了正常人类情感的范畴。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它看起来穷凶极恶、不可思议。”公诉人向陪审团说着他的开场白。

    多米尼克和马勒瑞、海勒、兰森、恩瑞特、迈克,还有——令他的朋友们非常震惊和不满——盖伊·弗兰肯坐在一起。在过道对面,知名人士组成了一个状如彗星的阵容:从彗星的细小头部开始——坐在前排的埃斯沃斯·托黑,到人群中延伸过去的彗尾——洛伊丝·库克、高登·L·普利斯科特、奥古斯特·韦伯、兰斯洛特·克鲁格、爱克、朱尔斯·佛格勒、萨里·布伦特、休谟·斯劳顿和米切尔·兰登。

    “正如炸药使一座大楼轰然倒塌一样,这个人的动机将他灵魂中所有的人道主义观念全都炸毁了。各位陪审团的先生们,我们将要对付的是人世间最邪恶的炸药,那就是自我主义!”

    椅子上,窗台上,过道里,墙边,混在一起的人群像是块大石,除了那些苍白的椭圆形面孔。那些面孔凸显出来,分散,寂寞,没有哪两个是相像的。在每一张面孔的背后,是一生或半生的岁月、努力、希望和企图,无论真诚与否,只是一种企图。这种企图在所有人身上都留下了唯一的共同印记:在满怀恶意的微笑着的嘴唇上,在表示弃权的松弛的嘴唇上,在装腔作势的紧抿着的嘴唇上——在所有人的身上,痛苦的印记。

    “……在当今这个时代,全世界都被各种巨大的问题搞得惶惶不安,为那些事关人类生死存亡的大计寻求着答案,而这个人却迷恋于他的艺术观点这种不可捉摸和不必要的东西。这种艺术观点重要得足以使其成为他唯一的激情,以及反社会的罪恶动机。”

    那些人来这里是为了亲眼目睹一起耸人听闻的案件,为了看那些社会名流——以获得茶余饭后的谈资、可供观赏的对象和消磨时间的材料。他们将会返回到无用的工作岗位,返回没有爱的家庭,返回并不纯良的朋友们中间,返回到起居室里,穿着晚礼服,端着盛满鸡尾酒的杯子,或者去看电影,去承受无法承认的痛苦,抹杀希望,只留下无法实现的渴望,剩下自己独自一人在小道上徘徊,却迈不出步伐,返回到不去思考,不去倾诉,而只去忘却、退让和放弃的日子。可是每个人都知道某种难忘的时刻——一个早晨,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突然听到一段音乐,之后就再也没有以同样的方式听过它了;一辆公共汽车上见到的一张陌生面孔——那个时刻,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不同的生存感。每个人都记得其他一些时刻,在无眠的夜晚,在阴雨绵绵的下午,在教堂里,在黄昏空旷的街头,在这样的时刻,每一个人都想知道,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的痛苦和丑恶。他们并没有努力地去寻找答案,而只是继续生活着,仿佛没有必要去寻找答案。可是,谁都知道这样的时刻,在孤独赤裸的诚实中,他已经感觉到需要有一个答案。

    “……一个残酷无情而狂妄自大的自我主义者,不惜任何代价,我行我素……”

    在陪审席上坐着十二个人。他们倾听着,神情专注,面无表情。人们私底下说那是一个长相凶恶的陪审团。有两位工业企业的总经理,两名工程师,一个数学家,一名卡车司机,一个铺砖工人,一名电工,一名花匠和三名工厂的工人。选定陪审团名单花了一段时间。洛克对很多陪审员候选人都表示反对。他挑了这十二位。公诉人同意了,对自己说,那正是一个外行处理自己的辩护事务时经常发生的事。如果是一名律师,就会选择最温和的陪审员,那些最有可能对请求怜悯作出响应的人。而洛克挑选的是最严厉的面孔。

    “……假如它是某个富豪的庄园,可是,它是一个安居工程,陪审团的先生们,是一个安居工程!”

    法官在高高的法官席上正襟危坐。他灰白头发,有一张军官一样神情严肃的面孔。

    “……一个受训为社会服务的人,一个堕落为破坏者的建筑师……”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训练有素而且充满自信。那一屋子的面孔倾听时所作出的反应,在他看来,如同是在参加一场出色的周日晚宴一般:令人满意,可是不到一个小时便忘得一干二净。他们赞同听到的每一个句子。他们以前也听到过,他们经常听到这个句子,这就是这个世界赖以生存的东西。那是不言自明的——就像人走路时脚下的小水坑一样。

    公诉人介绍了他的证人。那名逮捕了洛克的警察站上证人席,讲述了他如何发现被告人站在短路器旁边。那名守夜人叙述了他如何被人调虎离山,离开了现场。他的证词简明扼要。公诉人不愿多说有关多米尼克的话题。承包商的工程指挥作证指出,炸药从施工现场的仓库里消失了。科特兰德工程的主管官员、建筑检查员、估价师站上证人席,对大楼和其损坏的程度进行了描述。第一天的审判到此结束。

    彼得·吉丁是第二天传唤的第一个证人。

    他坐在证人席上,身体朝前探着。他顺从地看着公诉人,他的眼睛偶尔地动一下。他看看人群,看看陪审团,看看洛克。没有什么区别。

    “吉丁先生,你是否愿意宣誓声明,是你设计了这个据说由你负责的工程——众所周知的科特兰德家园?”

    “不。我没有。”

    “是谁设计的?”

    “霍华德·洛克。”

    “在谁的请求下?”

    “在我的请求下。”

    “为什么你会去拜访他?”

    “因为我自己没有设计这个工程的能力。”

    在那声音里没有丝毫的坦诚,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努力说出这种真相的语气。无所谓真实或者虚假,只有淡漠。

    公诉人递给他一张纸。“这是你们签署的协议吗?”

    吉丁将那张纸拿在手里。“是的。”

    “那是霍华德·洛克的签名吗?”

    “是的。”

    “你能将这份协议的条款读给陪审团听听吗?”

    吉丁大声朗读了那份协议。他的声音平淡不惊,训练有素。法庭里的人都没意识到这份证词本来是打算引起轰动的。那不是一位著名建筑师在公开坦白自己的无能。那是一个人在背诵一篇老师布置的作业。人们感觉,假如他被中途打断的话,肯定接不上来下一个句子,不得不从头重新背过。

    他回答了许多问题。公诉人出示了洛克的科特兰德原始图纸,就是吉丁保留的那些,还出示了吉丁依照它们仿制的图纸,以及建好的科特兰德的照片。

    “你为什么那么极力反对普利斯科特先生和韦伯先生建议的结构上的更改?”

    “我害怕霍华德·洛克。”

    “以你对他性格的了解,你预料到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吗?”

    “任何可能都有。”

    “你是指什么?”

    “我不知道。我害怕。我经常害怕。”

    询问还在继续。这个故事不同寻常,可是观众却感到很乏味。它听起来并不像案情相关人士的发言。其他证人似乎与此案有着更多的个人联系。

    当吉丁离开证人席后,观众有一种奇怪的印象——一个人退出时,一切竟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仿佛没有人走出去一样。

    “原告及其律师休息。”地方检察官说道。

    法官注视着洛克。

    “请继续。”他说。他的语气很温和。

    洛克站起身来。“阁下,我将不传唤任何证人。以下是我的证词和我的最后辩论。”

    “请宣誓。”

    洛克宣了誓。他站在证人席的台阶旁边。观众注视着他。他们觉得他没有胜诉的机会了。他们现在可以抛开那种无以名状的怨恨之情和那种他在他们大多数人心中激起的不安全感。因为,头一次,他们能够把他当作真实的个体看待:一个完全不知畏惧为何物的人。

    他们想,那种畏惧并不是平常所说的那种,不是对于一个实实在在的危险所作出的反应,而是他们所有的人在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习惯性的、未曾供认的恐慌。他们想起了寂寞中那个不幸的时刻——一个人想到了他本来可以说出却没说出的俏皮话,便怨恨起那些剥夺了他勇气的人。那是一种清楚他人有多么强大和多么能干之后体会到的不幸,那是一张永远不可能变成现实的辐射图。是梦想吗?是自我欺骗吗?抑或是诞生之前就被扼杀了的现实——被那种无名的腐蚀性情感扼杀的现实?那是恐惧——需要——依赖——还是仇恨?

    洛克站在他们面前,一如每个人站在他自己内心的单纯中一样。但是,洛克那样站在那儿,面对的却是一群心怀敌意的人——而他们突然之间明白过来,不可能对他有任何仇恨。在刹那之间,他们领会了他的意识方式。每一个人都扪心自问:我需要任何人的认可吗?那重要吗?我是受到约束的吗?而就在刹那之间,每个人都自由了,自由得足以感觉到对房间里每一个人的仁慈之心。

    那只不过是一刹那,是洛克开口讲话前的片刻沉默。

    “几千年前,第一个发现如何生火的人,很可能就是被烧死在他教会他的兄弟们如何去点燃的树桩上。他被认为是一个与人类所害怕的恶魔打交道的坏人。然而此后,人类就有了火来取暖,来烹煮食物,来照亮他们的洞穴。他留给了他们意想不到的厚礼,而且他把黑暗逐出了地球。数个世纪以后,出现了发明车轮的第一个人。他很可能就是在他教会他的兄弟们如何制造的车架上被处以了车裂的极刑。他被认为是一个冒险闯入禁区的越轨者。但是,从此,人类就有了跨越任何界线的能力。他留给了他们意想不到的厚礼,而且他开辟了通向世界的条条道路。

    “那个人,那个桀骜不驯的第一个人,站在人类记载自己起源的每一段传说的开端。普罗米修斯被锁在岩石上任凭秃鹰撕裂——因为他从众神那里偷来了火种。亚当被判去受苦——因为他偷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实。无论是什么样的传说,在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人类知道它自身的光荣是与那第一个人分不开的,而且清楚,那个人为他的勇气付出了代价。

    “多少个世纪以来,总会有人在新的道路上迈出宝贵的第一步,而他们除了自己的洞察力之外并没有别的装备。他们的目的各不相同,可是他们都有这样一个共性:他们迈出的那一步是第一步,那条道路是前人没有走过的,那种洞察力不是剽窃而来的,然而,他们得到的回应却是仇恨。那些伟大的创造者们——那些思想家、艺术家、科学家、发明家——在他们那个时代都是孤立无援的。每一种伟大的新思想都遭到了反对。每一种伟大的新发明都被人指责。第一台发动机被认为是愚蠢的。飞机曾被认为是异想天开。动力织布机被认为是罪恶的。麻醉被认为是不道德的。可是那些具有原创洞察力的人们继续勇往直前。他们斗争,他们忍受痛苦,他们付出代价。但他们赢了。

    “没有创造者是被为他的兄弟们服务的渴望所驱使,因为他的兄弟们拒绝了他给他们的礼物——那个礼物打破了他们生活中懒惰的惯例。他的真理是他唯一的动机。他自己的真理,用自己的方式去成就它的他自己的工作。一部交响曲、一本书、一台发动机、一种世界观、一架飞机或者一座建筑——那是他的目标和他的生命。重要的不是那些听众、读者、操作者、信徒、飞行员和住户,不是那些创造物的使用者,而是创造本身。是创造出来的事物,而非别人从中获得的好处。是那种赋予真理以具体形式的创造。他将自己的真理置于一切之上,与所有人对抗。

    “他的洞察力,他的力量,他的勇气均来自他个人的精神。然而,一个人的精神就是他的自我。那种存在便是他的意识。去思考,去感受,去判断,去行动——这便是自我的功能。

    “创造者并非无私的。他们力量的全部秘密就在于——它是自给自足的,自我驱使的,自我激发的。那就是原动力,是活力的源泉,是生命力,是最原始的动力。创造者不服务于任何人和任何事。他始终为自己而生存。

    “而且只有通过为他自己生存,他才能成就人类的荣耀。这便是成就的本质。

    “除了通过自己的头脑之外,人类无法生存。他赤手空拳地来到这个世界。他的大脑是他唯一的武器。动物靠武力获得食物。但人类没有尖牙和利爪,也没有犄角和强健的肌肉。他的食物必须靠种植或捕猎而来。要种植,他就得有一个思考的过程。要捕猎,他就需要武器,而制造武器又是一个思考的过程。从这种最简单的必需品到最高深的抽象宗教活动,从车轮到摩天大楼,我们现在的一切特征和我们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人的一个属性——理性头脑的功能。

    “但是,头脑是个人的属性。并不存在所谓集体的大脑这种东西,并不存在所谓集体的思想。由一群人所达成的一致只不过是一种妥协,只不过是从许许多多人的思想中推论出来的一个结果而已。它只是一个二手的结果。首要的行动——推论过程本身——必须由每一个人来独自进行。我们可以将一顿饭分给许多人来吃。我们却无法在一个集体的胃里去消化这顿饭。没有人能用自己的肺代替别人呼吸。没有人能用自己的大脑代替别人思考。人类身体和精神的所有功能都是他个人的东西。它们无法分享和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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