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霍华德·洛克(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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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溜下了床。她站在窗前,抬起胳膊,握在窗户两边的窗框上。她想,如果现在回过头去看,地板上是不会有她的身影的,她感觉阳光仿佛直接穿透了她的身体,因为她的身体没有重量。

    但是,在他醒来之前,她得抓紧时间。她在梳妆台的一个抽屉里找出一套他的睡衣穿在身上。她来到起居室,小心翼翼地关好身后的门。她拿起电话,接通了最近的县治安官办公室。

    “我是盖尔·华纳德夫人。”她说,“我是在摩纳多克峡谷霍华德·洛克先生的寓所里给你打来电话的。我想报告一下——昨天晚上我的星彩蓝宝石戒指被盗了……大约值五千美元……那是洛克先生送给我的一件礼物……你们能在一小时之内赶到这儿吗?……谢谢。”

    她走进厨房,沏好了咖啡,站在那里看着咖啡壶下面闪耀的电线圈,心想,那是大地上最美丽的光。

    她把起居室里一扇大窗子前的桌子摆好。他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袍。看见她穿着他睡衣的样子,他笑了起来。她说:“别换衣服。坐下。我们来吃早餐。”

    快要吃完早餐的时候,他们听到屋外有汽车停下来的声音。她微微一笑,走过去开门。

    来了一名县治安官、一名副手和两名当地报社的记者。

    “早上好,”多米尼克说,“请进。”

    “……是华纳德……夫人吧?”那个治安官说。

    “对,我是盖尔·华纳德夫人。进来。请坐。”

    睡衣滑稽地打着褶,深色布料在缠紧的带子上方鼓了起来,长长的衣袖垂到了指端,但她的举止仍落落大方,优雅程度不亚于她穿着最好的女主人礼服时。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是唯一一个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人。

    治安官拿着个笔记本,好像不知该如何处理它似的。她帮助他找到了合适的问题,并且像一位出色的女记者那样准确地回答了这些问题。

    “那是一枚镶嵌在铂金底座上的星彩蓝宝石戒指。我把它摘下来,放在这儿,就在这张桌子上,紧挨着我的钱包,睡觉前放的……大约是昨天晚上十点钟左右……今天早晨起床后,它就不见了……是的,窗户是开着的……没有,我们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没,没有保险,我还没来得及去买保险,洛克先生最近才送给我的……不,这儿没有佣人,也没有其他客人……好的,请在整个房子里搜一遍……起居室、卧室、浴室和厨房……是的,当然,你们也可以看看,先生们。媒体的人,我想?你们有问题要问吗?”

    没有什么问题要问。这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记者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故事会用这样的方式送上门来。

    在洛克脸上瞥了第一眼后,她便竭力不去看他。不过他遵守了诺言。他并没有设法阻止她或者保护她。当询问到他时,他便予以回答,说的话足以支持她的陈述。

    然后,那些人走了。他们似乎很高兴离开。甚至连那个地方治安官都清楚,他不必带人去找那枚戒指。

    多米尼克说:“我很抱歉。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太糟糕了。不过这是让新闻界知道此事的唯一办法。”

    “你该事先告诉我一声我送给你的是哪一只星彩蓝宝石戒指。”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戒指。我并不喜欢星彩蓝宝石。”

    “这一招可比科特兰德事件具有更彻底的爆炸性。”

    “是的。现在,盖尔又被炸回他原来的立场了。好吧,他认为你是一个毫无原则的、反社会类型的人,现在让他看看《纽约旗帜报》也在诽谤我。为什么他就该得到豁免呢?对不起,霍华德,我没有你的慈悲心肠。我读过那篇社论了。不要对此进行评论。不要说任何关于自我牺牲的话,否则我就要崩溃了,而且……我可没有那个地方治安官所想的那么坚强。我不是为你这样做的。我把你的事情搞得更糟糕了——在他们抛向你的一切之上,我又增加了一条丑闻。可是,霍华德,现在我们站在一起——来对付他们所有的人。你将成为一个罪犯,而我将成为一个淫妇。霍华德,你还记得我害怕与午餐车以及陌生人的窗户分享你吗?现在我不怕让他们在报纸上毁掉刚刚过去的这个晚上。我亲爱的,你明白我为什么快乐,为什么自由吗?”

    他说:“我以后绝对不会提醒你——你哭了,多米尼克。”

    这个故事连同那套睡衣、睡袍、早餐桌,以及单人床,全上了那天晚上纽约的各大报纸。

    爱尔瓦·斯卡瑞特走进华纳德的办公室,将一张报纸扔在华纳德的桌子上。在此之前,斯卡瑞特从没意识到他有多么爱华纳德,而他现在太伤心了,只能以这种气急败坏的骂人话来表达他的情感,他气得喘不过气来:“见鬼,你这个见鬼的傻瓜!你活该!你活该,而且我太高兴了,你他妈的没有脑子!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华纳德读完那篇报道,坐在那里看着报纸。斯卡瑞特站在他的桌前。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只不过是一间办公室而已,一个男人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他看见华纳德的手,报纸的两边各一只,静止不动。不,他想,正常情况下,一个男人是无法像这样抬着双手的——高高地举着,无所支撑,丝毫没有发抖。

    华纳德将头抬了起来。除了一丝轻微的惊讶之外,斯卡瑞特从他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看到,仿佛华纳德在问,斯卡瑞特,你在这儿干什么?然后,斯卡瑞特惊慌地低声说:“盖尔,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要刊登它。”华纳德说,“这是新闻。”

    “可是,怎么……”

    “随便你怎么写。”

    斯卡瑞特的话到了嗓子眼,因为他清楚,此刻不说,就再没有机会,他以后不会再有勇气做这样的尝试;而且因为他僵在了那里,他害怕朝门外退出去。

    “盖尔,你必须跟她离婚。”他发觉自己还站在那儿。他继续往下说,没看华纳德的脸,为了把那句话说出来,他几乎是在尖叫,“盖尔,现在你非得作出选择不可!你必须保住你现在仅有的一点声望!你得跟她离婚,而且得由你提起诉讼!”

    “好吧。”

    “你同意了?立刻?你想让保罗马上就起草文件吗?”

    “好吧。”

    斯卡瑞特急忙走了出去。他冲到自己的办公室,砰地关上门,抓起话筒就给华纳德的律师打过去。他作了解释,又再三叮嘱:“停止手头的一切事务,现在立刻起草离婚文书,保罗,现在,就今天,快点,保罗,趁他还没有改变主意!”

    华纳德开车去了他的乡间宅子。多米尼克在那儿等着他。

    当他走进屋子时,她站了起来。她向前走了几步,以便没有家具隔在他们中间。她希望他看见她的全身。他就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那头,注视着她,仿佛他同时在观察他们两个人,他是一个旁观者——看着多米尼克和一个面对着她的男人,而那个男人并不是盖尔·华纳德。

    “唔,盖尔,我为你提供了一个能够使发行量上升的故事。”

    他听到了她的话,可是他看起来就好像当前的一切与他毫不相干似的。他看起来像一个银行出纳员,正在结算一位陌生人的账户,发现已经透支,而且必须关闭。他说:“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那是我们结婚以来的第一次吗?”

    “是的。”

    “可你和他并不是第一次?”

    “是的。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我本该明白。你是在斯考德审判之后与彼得·吉丁结的婚。”

    “你想知道一切吗?我想告诉你。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在一家花岗岩采石场里干活。为什么不呢?你会将他送进监狱里干活,或者送进一家黄麻厂。他当时正在一家采石场干活。他并没有征求我的同意。他强奸了我。那就是事情的开端。想要利用这件事吗?想把它登在《纽约旗帜报》上吗?”

    “他爱你。”

    “是的。”

    “然而,他为我们建造了这幢房子。”

    “是的。”

    “我只不过是想知道而已。”

    他转过身要走。

    “该死!”她喊道,“如果你能这样接受这种事情,说明你无权变成你当初所变成的样子!”

    “那正是我接受这种事情的原因。”

    他走出屋子,轻轻地带上了门。

    当天晚上,盖伊·弗兰肯给多米尼克打来了电话。自从退休以后,他一直独自住在采石场附近的乡间庄园里。今天打来的所有电话她都没接,可当女仆告诉她说是弗兰肯先生时,她拿起了话筒。她听到的不是她预料到的那种愤怒,而是一个温和的声音:“你好,多米尼克。”

    “你好,爸爸。”

    “你现在打算离开华纳德了?”

    “是的。”

    “你不应该搬到城里去。那没必要。不要做得太过火了。到这儿来和我一起住,直到……科特兰德审判。”

    那些他并未说出来的话和他的声音,那么坚定、坦诚,还透着几近快活的语调,使她在片刻之后作出了答复:“好的,爸爸。”那是一种女孩子的语气,是女儿所采用的语气,那语气中蕴含着一种疲倦的、信任的、渴望的快乐。“我午夜前后就能到。给我准备一杯牛奶和一些三明治。”

    “尽量不要像你往常那样飙车。路况不太好。”

    当她到达时,盖伊·弗兰肯在门口迎接她。两人相视一笑,她知道不会有质问,不会有指责。他领她来到那间小小的早餐室,食物已经摆在窗前的一张桌子上,那个窗户开向黑暗的草坪。房间里飘着青草的芬芳,桌上烛光摇曳,一个银碗里插了一束茉莉花。

    她坐下来,手握着凉凉的玻璃杯,而他坐在桌子对面,平静地大口咀嚼着一个三明治。

    “想谈谈吗,爸爸?”

    “不。我想让你喝完了牛奶就上床去睡觉。”

    “好吧。”

    他拿起一个橄榄,坐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它,将它插在一根彩色牙签上。然后他抬眼瞥向她。“瞧,多米尼克。我不能尝试全部理解,可是我很了解——你做得对。这一次,你选对了人。”

    “是的,爸爸。”

    “我正是为此而高兴。”

    她点点头。

    “告诉洛克先生,他随时想来这里都可以。”

    她笑了。“告诉谁,爸爸?”

    “告诉……霍华德。”

    她的胳膊放在桌子上,头垂在上面。他看着烛光中她那金色的头发。她说,因为控制声音要容易一些,“别让我在这儿睡着,我累了。”

    可是他回答道:“他会被判无罪的,多米尼克。”

    每天,纽约所有的报纸都会被送到华纳德的办公室,这是他的命令。他读着上面所写的和城里风传的每一个字。谁都清楚那是一个自编自导的故事。在那种情况下,那位百万富翁的妻子是不会因为丢失一枚价值五千美元的戒指而报案的。可是这并没有妨碍任何一个人按照报纸的意图来接受这个故事,并作出顺理成章的评论。最刻薄的评论布满了《纽约旗帜报》的各个版面。

    爱尔瓦·斯卡瑞特找到了一场圣战,他满怀从未体验过的真正的激情投入其中。他觉得那是一种补偿,补偿自己过去可能对华纳德做过的不忠行为。他发现了一条挽救华纳德声誉的途径。他开始把华纳德当作一个对堕落女人怀有伟大激情的牺牲品推销给公众。正是多米尼克强迫她的丈夫违背了他自己的判断,去为一个邪恶的目标展开运动。她几乎毁了她丈夫的报纸,毁了他的立场以及他的声望,还有他整个一生的成就——为了她的情人。斯卡瑞特恳求读者宽恕华纳德——一场悲剧性的、自我牺牲的爱情就是他的证明。在斯卡瑞特的计算中,那是一个反比例关系:每一个抛向多米尼克的污秽字眼都会在读者心里激起一分对华纳德的同情。这一事件使斯卡瑞特极尽侮蔑诽谤之能事。这一招还真管用。公众做出了响应,特别是《纽约旗帜报》原来的女性读者。这一响应对报纸重整旗鼓的缓慢痛苦过程有所帮助。

    读者的来信开始源源不断地寄来,他们慷慨地表示吊慰,在他们对多米尼克·弗兰肯的评论中充满了下流的字眼。“盖尔,像过去一样,”斯卡瑞特兴高采烈地说,“就像过去一样!”他将所有的读者来信都堆在华纳德桌子上。

    华纳德孤单地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面前是那些信件。斯卡瑞特毫不怀疑这就是盖尔·华纳德即将尝到的最令人痛苦的事情。他强迫自己读了每一封来信。多米尼克,他曾经那样极力避免使之与《纽约旗帜报》有瓜葛的人……

    每当他们在大楼里相遇的时候,斯卡瑞特总是满怀期待地注视着他,脸上有一种恳切而没有把握的半笑不笑的神情,那是一个心急的小学生等待老师对学好了功课和做好了作业表示认可时的神情。华纳德一言不发。有一次,斯卡瑞特壮着胆子问:“盖尔,这一招很聪明,不是吗?”

    “是的。”

    “知道从哪儿可以套出更多东西吗?”

    “那是你的工作,爱尔瓦。”

    “盖尔,她可真的是一切的根源。在所有这些之前很久。打从你娶了她起。那时候,我就很担心。那正是一切的起因。还记得你当时不许我们对你的婚礼进行报道吗?那就是一个征兆。是她把《纽约旗帜报》给毁了。要是不从她身上把它的发行量扳回来,我誓不为人!就像它过去一样,我们的老《纽约旗帜报》。”

    “是的。”

    “有什么建议吗,盖尔?还有什么想让我做的?”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爱尔瓦。”

    18

    一根树枝垂在窗口,树叶后面映着天空,使人想起那个夏天、那个太阳和那用之不竭的大地。多米尼克想到了将大地作为背景。华纳德想到了将一根树枝扳弯来解释生命意义的两只手。树叶低垂,轻抚着远处河对面纽约天际的尖顶。远远看去,夏日里的一座座摩天大楼恍若阳光构成的白色光柱。人群挤满了县法院的法庭,见证对霍华德·洛克的审判。

    洛克坐在辩护席上。他镇定自若地听着。

    多米尼克坐在旁听席的第三排。人们看着她,仿佛觉得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微笑。她并没有笑。她在看着窗外的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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