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霍华德·洛克(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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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弯下腰去,他的身体自己慢慢地折下去,先是双膝,然后是两臂,将那份报纸捡起来。他把头版向里折好,放入衣袋里。他继续向前走。

    一个未知的橡胶鞋印,在城市的什么地方,在一只我放它前进的未知的脚上。

    我放了一切。我造就了每个要毁灭我的人。世上有一只野兽,因它自己的无能而该死地安全。我破坏了堤坝。他们本来仍然无助。他们什么也生产不出来。我给了他们武器。我给了他们我的力气,我的精力,我生活的力量。我创造出了一个伟大的声音,又让他们支配那些话语。那个向我脸上扔甜菜叶的妇女有支配话语的权利。是我为她造就了这种可能。

    任何东西都可以被背叛,任何人都可以被原谅。不过,不是那些对自身的伟大缺乏勇气的人。爱尔瓦·斯卡瑞特可以被原谅,他没有什么可以背叛。米切尔·兰登可以被原谅。但我却不能。我生来就不是一个二手货。

    17

    那是一个夏日,天气晴朗而凉爽,仿佛太阳被薄薄的一层水隔开了,而热能又被转化成了更为明晰的清澈,从而使城市里的建筑物平添了几分鲜明的色彩。大街上到处都是《纽约旗帜报》,像是一块块泡沫的碎片。城市读着华纳德的放弃声明书,格格地笑着。

    “就是这样。”“我们不读华纳德”委员会的主席古斯·韦伯说道。“真是狡猾。”爱克说。“今天我想偷看伟大的盖尔·华纳德先生一眼,就一眼。”萨里·布兰特说。“是时候了。”休谟·斯劳顿说。“好极了,不是吗?华纳德投降了。”一个嘴唇绷得紧紧的妇女说,她几乎对华纳德一无所知,对这起事件也一无所知,可是她喜欢听说别人投降了。晚饭后,在厨房里,一个胖女人将剩饭剩菜倒在一张报纸上当作垃圾扔掉。她从不读头版,只读第二部分刊登的爱情小说连载。她将羊骨头和洋葱皮包在一份《纽约旗帜报》里。

    “太惊人了,埃斯沃斯,”兰斯洛特·克鲁格说道,“可我就是对那个工会很恼火。他们怎么能那样出卖你呢?”“别傻了,克鲁格,”埃斯沃斯·托黑说。“你什么意思?”“是我告诉他们接受条件的。”“你告诉的?”“是的。”“可是,上帝!《微声》……”“你不能再等《微声》等上一个月了,不是吗?今天我已经向劳工局提起诉讼了,要求恢复我在《纽约旗帜报》的工作。剥猫皮的办法有的是,兰斯。一旦你把猫的脊梁骨打断,剥皮的事就不那么重要了。”

    那天晚上,洛克按响了华纳德顶楼公寓的门铃。男仆开了门,说:“华纳德先生不能见您,洛克先生。”洛克站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抬头向楼上看,看得见楼顶上华纳德书房的一方灯火。

    早晨,洛克来到旗帜大楼华纳德的办公室。华纳德的秘书告诉他说:“华纳德先生不能见您,洛克先生。”她用那种训练有素的礼貌语气又说,“华纳德先生让我转告您,他再也不希望见到您。”

    洛克给他写了一封长信:“……盖尔,我明白。我本希望你能从中幸免,可是既然事情注定要发生,就从你现在的起点重新开始吧。我知道你在怎么对待自己。你并不是为了我的缘故,这并不是我的责任,不过如果这样能对你有所帮助,我还是想说,现在我再重复一遍我对你说过的话。对我来说,一切都没有改变。你还是过去的你。我是在说,我原谅你,因为你我之间不可能存在这样的问题。可是,如果你不能原谅自己,能让我来原谅你吗?让我说,这没有什么关系,这还不是对你的最后裁决。给我这个权利,让你将这件事忘掉吧。一定要坚持下去,直到你恢复过来。我知道,那是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为别人做的事,可是如果对于你来说,我还是以前的我,你一定会同意的。就称之为输血吧,你需要它,接受吧。那要比对付罢工更困难。如果那样做对你有所助益,你就看在我的分上原谅自己吧,回来吧。还会有机会的。你认为失去了的东西是不可能失去的,也不可能找到。不要放过它。”

    这封信被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洛克。

    爱尔瓦·斯卡瑞特管理着《纽约旗帜报》的业务。华纳德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已经将洛克的照片从墙上取了下来。他处理广告合同、开销和账目。斯卡瑞特全权负责社论的方针。华纳德并不看《纽约旗帜报》的内容。

    当华纳德出现在大楼里的各部门时,员工们仍像以前一样对他俯首听命。他依然是一台机器,而他们清楚,那是一台比以前更危险的机器:一辆正在下坡的汽车,既没有点火,也没有刹车。

    他在他的顶楼公寓里睡觉。他没有见过多米尼克。斯卡瑞特告诉他说,她已经回乡下了。有一次华纳德吩咐秘书往康涅狄格打电话。当秘书问管家华纳德夫人是否在家时,他就站在一边。男管家回答说她在。秘书挂上了电话,华纳德回到了他的办公室。

    他想他得给自己一些时日。然后他会回多米尼克身边去的。他们的婚姻将会是她最初希望的那样——“华纳德报业夫人”。他会接受的。

    等待,在不耐的苦恼中,他想,等待。必须学会以现在的样子去面对她。将自己训练成一个摇尾乞怜的人。对于那些你无权得到的东西,就一定没有什么借口。在你与她力量的交锋中没有平等,没有抵抗,没有自豪。现在只有接受了。作为一个不能给予她任何东西的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并将靠她选择给予他的东西而生存。那将会是鄙视,不过那种鄙视会来自于她,而且那会成为一种约定。告诉她你认识到了这一点。在对尊严的公开放弃中本身就蕴含着一种尊严。学会这样去做。等待……他坐在顶楼公寓的书房里,头靠在椅子的扶手上。空空的屋子里,他的身边并没有证人……他想,多米尼克,除了说我如此需要你之外,别的什么我都不想说。还有,我爱你。有一次我告诉过你,不要考虑这一点。现在我要将它当作一只锡杯,不过我会用它的。我爱你……

    多米尼克伸展身子躺在湖岸上。她看着小山上的那座房子,看着她头上的那些树枝。她平平地躺着,两手交叉枕在头下,仔细地端详着映衬在天空下的树叶。那是一种很认真的消遣,给她带来完全的满足。她想,那是一种可爱的绿色,植物的颜色就是和物体的颜色有所不同,这树叶的颜色里面透出光泽,它不仅仅是绿色,而且也是树木表现出来的生命力。我不必往下看,只消看一眼那些树叶的颜色,我就可以知道树枝、树干和树根是什么样子的了。叶边上的火焰便是阳光,我不必去看,就能断定今天整个乡村的样子。波光粼粼,荡起一圈圈的涟漪——那是湖,是从水中折射过来的一种特殊的光,今天这座湖是美丽的,可是最好不要用眼睛去看它,只要透过这点点的波光去猜想就行了。以前我从没享受过其中的乐趣,大地的景色是那么伟大的背景,可是除了作为背景,它是毫无意义的,我想到了那些拥有它的人,那使我太痛苦了。现在我可以爱它了。他们并不拥有它。他们一无所有。他们从来就没有赢过。我已经见过了盖尔·华纳德的一生,而现在我明白了。人是不能以他们的名义憎恨大地的。大地是美丽的,而且它是一个背景,不过不是他们的。

    她知道她必须做的事情。不过她得给自己一些时日。她想,除了幸福,我已经学会承受任何事情。我必须学会如何承载,如何不被压垮。从现在起,那是我所需要的唯一准则。

    洛克站在摩纳多克峡谷他房子的窗前。他租了这座房子避暑。需要独处和休息的时候,他便到那里去。那是一个宁静的夜晚。窗外是一座小小的岩架,满山的树,就像是悬挂在天幕上一样。一抹落日的余晖洒在深色的树梢上。他知道下面还有房子,可却看不见。他像其他任何租住者一样对自己修建这样一个处所的方式心怀感激。

    他听到另一侧有汽车驶上山来的声音。他侧耳聆听,不由大吃一惊。他并没料到要来客人。汽车停下了。他走过去开门。当他看到多米尼克时,他没有惊讶。

    她走了进来,仿佛她是半小时前才离开的似的。她没有戴宽边帽,也没有穿长筒袜,只穿了一双凉鞋和一件打算在回程的乡间公路上穿的裙子,那是一件深蓝色的短袖紧身亚麻连衣裙,像是一件做园艺时穿的罩衫。她看上去并不像是刚刚驾车穿过了三个州,倒像是刚刚从山下散步回来似的。他知道这应该是个庄严的时刻——而本来是无须庄严的;那无须强调、不容拆分,那并不是这个特殊的夜晚,而是他们身后所走过的七年的完整意义。

    “霍华德。”

    他站在那里,好像是在注视着他名字的声音。他已经拥有了他想要的一切。

    可是,即使是在此时,仍然有种痛苦的想法。他说:

    “多米尼克,等他恢复过来吧。”

    “你知道他不会恢复的。”

    “对他有点同情心。”

    “不要用他们的语言讲话。”

    “他别无选择。”

    “他本来可以将那家报纸关闭。”

    “那是他的生命。”

    “而这是我的生命。”

    他不知道,华纳德曾经说过,所有的爱都是制造例外。而华纳德不会知道,在他试图妥协的那一刻,洛克爱他至深,制造了最大的例外。然后,洛克知道,那是没有用的,正如所有的牺牲一样。他说的话是她的决定下方他的署名:

    “我爱你。”

    她打量着那间屋子,让那些墙壁和桌椅普普通通的现实来帮助她,使她遵守她为了这一时刻学会的准则。那些由他设计的墙体,那几把他用过的椅子,桌子上他的一包香烟,当生活变成了此刻这个样子,那些日常的生活必需品便增添了光彩。

    “霍华德,我知道你打算在法庭上怎么做。那么,如果他们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不会有什么影响。”

    “那天晚上你来告诉我科特兰德的事情时,我并没有试图去阻止你。我知道你必须那么做,因为当时轮到你设定你可以继续前进的条款了。而现在,轮到我了。这是我的科特兰德大爆炸。你必须让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去做。不要向我提出质疑,不要保护我,无论我做什么。”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你知道我必须如此吗?”

    “是的。”

    她弯起一只胳膊,抬起手指,快速地向后猛地一晃,仿佛是将那个话题从她的肩膀上扔过去了。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无须再讨论。

    她转身离开他,穿过房间,她步履中透露出的安适使这个房间变成了她的家,而且在声明,他的存在会成为她未来岁月的规则,所以此刻她没有必要做她最想做的事:站着注视他。她也清楚她在拖延什么,因为她还没有准备好,永远也不会准备好。她伸出手去拿桌子上他的那包香烟。

    他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拉了回去。他将她的身子扳过来,面对着他,然后将她拥入怀中,他的嘴唇吻住了她。她知道,那七年中的每时每刻——每当她想要这一切却忍住了这种痛苦,并觉得自己赢了时——并没有过去,而且永远无法停止,一直活在她的心里,积蓄着,变成越来越强烈的渴望,而现在,她要体会所有的一切——他身体的接触,他的回应,以及那共同的等待。

    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准则发挥了作用;发挥得并不是太好,她想,因为她看到他把她抱起,抱到一把椅子前,坐下来,将她抱到膝盖上。他不出声地笑着,那样子就像在取笑一个小孩子,可他的双手是那么紧地拥抱着她,表明他的关怀和一种沉着的谨慎。然后,事情似乎简单了,她并没有什么要向他隐瞒的,她轻声说:“是的,霍华德……那么强烈……”而他说:“对我来说很难——所有这些岁月。”而这些岁月终于结束了。

    她滑下来,坐在地板上,将胳膊肘支在他的膝盖上,抬起眼睛看着他,微笑了,她心里明白,她达不到那种白色的宁静,除非将它理解为所有颜色的总和,所有她知道的暴力的总和。“霍华德……心甘情愿地,完完全全地,而且始终如一地……毫无保留,对他们可以对你和我做出的行为无所畏惧……以你希望的任何方式……以你的妻子或者你的情妇的身份,秘密地或是公开地……在这儿,或在监狱附近租来的带家具的房子里,只要我能通过有线通信网与你相见……那都没关系……霍华德,如果你赢了这次审判——甚至连那都没关系。很久以前你就赢了……我将仍是现在的我,而且我将一如既往地和你在一起——现在或是永远——以你想要的任何方式……”

    他将她的手握在手里,她看到他的肩膀向她垂下来,她看到了他的无助,他对这一时刻的屈服,就像她一样——而她明白,甚至痛苦也可以坦白,可是要坦白幸福,就无异于赤裸着身体站在那儿让目击者看,然而,他们是可以让彼此看的,没有掩饰的必要。天色渐暗,房间里已经辨不清东西了,只有窗户还清晰可见,还能看见他的肩膀衬着窗外的天空。

    她醒来时,已是满室阳光。她仰面躺着,注视着天花板,一如她注视着那些树叶一样。不要动,只凭借一些线索去猜想,通过更强烈的暗示去看每一件东西。天花板上塑胶砖那有棱有角的造型映着斑驳的光影,说明已经是早晨,而这是摩纳多克峡谷里的一间卧室,她上方就是由他设计的几何形状的建筑和火焰。那火焰是白色的——说明时间还早,光线透过乡村清新的空气照射进来,在这间卧室与太阳之间空无一物。毛毯的重量压在她赤裸的身体上,是那么厚重而亲切,这便是昨夜发生的一切。她能感觉贴着她胳膊的肌肤——洛克就睡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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