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霍华德·洛克(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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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荒唐?它现在干净了,也并没花多大工夫。我干得好吗?”

    “很好。”

    她靠在扫帚上哈哈大笑。“我相信你一直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认为我只不过是种奢侈品,一种高级情妇,对吧,盖尔?”

    “你心血来潮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吧?”

    “我想一辈子都这样——如果我可以找到这样做的理由。”

    他知道了她的耐力比他强。她从没表现出一丝精疲力竭的迹象。他猜她睡过觉,可是弄不明白是在什么时候。

    在任何时候,在大楼的任何地方,一连好几个小时不见他,她都能意识到他的存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她总会知道。一次,他倒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时,他发现她注视着他。她关掉了灯,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在月光下,她的脸向他转过来,那么平静地看着他。她的脸是他看到的第一样东西。他费力地将头从手臂上抬起来,在最初的一刹那,在他还没有完全恢复控制力和回到现实之前,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愤怒、无助和绝望的抗议,他想不起是什么把他们带到这里,带进这种状态,只记得他们俩都陷入了一种巨大而漫长的折磨,只记得他爱她。

    在他完成直起身的动作之前,她从他脸上读出了这一切。她向他走过来,站在他椅子旁边,揽过他的头,拥抱着他,他没有反抗,倒在她的怀里。她吻着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一切都会好的,盖尔,一切都会好的。”

    在第三个星期结束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华纳德走出了大楼,不管他回来的时候它还能剩下什么,他得去看洛克了。

    自从被围攻以来,他便没有给洛克打过电话。洛克经常给他打电话。华纳德接听他的电话,安静地,只是接听而已,并不做任何的陈述,也拒绝做进一步的交谈。一开始他便警告洛克:“别试图到这儿来。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他们不会让你进来的。”他必须不去想他这场战斗所采取的实际形式,他必须忘掉洛克存在这一事实,因为一想到洛克,便会让他想到那个县级看守所。

    他步行了很长一段路来到恩瑞特公寓;走路可以加长距离,而且更具安全感;而乘坐出租车会将洛克与旗帜大楼之间的距离拉得太近。他让视线落在前方六英尺人行道上的一点;他不想看见这座城市。

    “晚上好,盖尔。”当他进来时,洛克平静地说。

    “我不知道哪一种不良的教养更为显眼,”华纳德说,一边将帽子随手扔在门边的一张桌子上,“是脱口而出,还是视而不见。说吧,我看起来糟透了。”

    “你的确看起来很糟。坐下来,休息一下,不要说话。我放水让你洗个热水澡——不,你看起来没那么脏,只是改变一下,这对你有好处。然后我们再谈。”

    华纳德摇摇头,仍然站在门口。

    “霍华德,《纽约旗帜报》不是在帮你,而是在毁你。”

    准备好说出这句话,花了他八周的时间。

    “当然,”洛克说,“那又如何?”

    华纳德不愿往前走。

    “盖尔,就我个人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管怎么说,我靠的又不是公众舆论。”

    “你想让我放弃?”

    “如果它使你付出拥有的一切,我想让你坚持到底。”

    他看到华纳德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正是华纳德竭力不想去面对的,也是想让他说出来的。

    “我并没有期待你来救我。我觉得我有赢的机会。罢工既没有使情况好转,也没有使之恶化。别为我担心,而且也不要放弃。如果你坚持到最后——你就再也不需要我了。”

    他看到了愤怒、抗议——以及认同的表情。他又说:“你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们将会是比以往更要好的朋友——如果有必要,你会到监狱里来看我。不要畏缩,不要让我说得太多。现在不要。对于罢工我很高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那种事终究会发生的。在那之前很久你就清楚。”

    “两个月之前,我答应过你……那个我想信守的诺言……”

    “你正在信守你的诺言。”

    “难道你真想蔑视我?我希望你现在就说出来。我就是到这儿来听这个的。”

    “好吧,听我说。你一直是我生命中永远都不可能重复的一场遭遇。亨利·卡麦隆为了我的事业而死。而你却是一家下流小报的出版商。然而,这句话我不能对他说,却正在对你说。斯蒂文·马勒瑞从不向自己的灵魂妥协。而你除了以各种方式出卖你的灵魂之外,从没做过别的事。然而,这句话我不能对他说,却正在对你说。那就是你一直想听我说的吗?可是,不要放弃。”他转过身去,又说,“就这些。我们不要再谈论你那该死的罢工了。坐下来。我给你端杯喝的。休息一下,让你自己从那糟糕的样子中恢复过来。”

    华纳德深夜才回到《纽约旗帜报》。他叫了一辆出租车。那没什么关系。他没有注意到距离。

    多米尼克说:“你见过洛克了。”

    “是的。你怎么知道?”

    “这是周日增刊的拼版。相当糟糕,可是又必须得做。我让曼宁回家去休息几个小时——他快要垮了。杰克逊辞职不干了,不过没有他我们也能行。爱尔瓦的专栏一团糟——他连语法都不能保证准确了——我改写了一遍,你可别告诉他,就说是你改的。”

    “去睡觉吧。我来接替曼宁的岗位。我好着呢,还能挺上几个小时。”

    他们继续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而收发室里退回来的报纸堆也日渐高了起来,蔓延到了走廊里,大堆的白纸就像大理石板一样。随着每一期的出版,发行的数量越来越少,可是那纸堆却在不断地增大。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在英雄般地努力生产无人购买和无人阅读的报纸中过去了。

    16

    在为董事会保留的光滑桃花心木长桌上,有着彩色木头制的GW两个字母——那是按照他的签名做的。它一直使那些董事们气恼。但现在他们却无暇注意到这个,只是偶然地将目光落在上面——然后,它就变成愉快的一瞥。

    董事们围坐在会议桌周围。这是董事会历史上唯一一次不是由华纳德召集的会议。可是会议已经召集起来了,而且华纳德也来了。罢工已经进入第二个月。

    在桌子的上首,华纳德站在他的椅子前。他看起来像是从男性杂志上走下来的人物画,过分讲究地修饰了一番,他黑色西服的胸部口袋里插了一块白色的手帕。董事们陷入了各自的想入非非:一些人想到了英国裁缝,其他人想到了英国上议院——想到了伦敦塔——想到了被处决的英国国王——或者那是首席大法官?——死得很体面的人。

    他们并不想看眼前的这个人。他们仰仗着对外面纠察队的想象——以及那些洒了香水、修了指甲,在起居室里尖声支持着埃斯沃斯·托黑的女人们——还有在第五街上举着“我们不读华纳德”牌子的扁平脸姑娘——以此来为说出他们即将要说的话寻求支持和勇气。

    华纳德想到了哈得逊河边那堵摇摇欲坠的墙。他听到了几个街区外逐渐走近的脚步声。只不过这一次,他的手里没有绳索来让他的肌肉做好准备。

    “已经失去理智了。这是一个商业组织,还是一个为个人的朋友们进行辩护的慈善组织?”

    “上一周三十万美元……别介意我是怎么知道的,盖尔,那没什么可以保密的,是你的银行家告诉我的。好吧,那是你的钱,可是如果你期望靠报纸赚回来,就让我来告诉你,我们有足够的智慧,你狡猾的诡计骗不了我们。你可别让公司承担那个负担,一分都不行,这一次你别想侥幸成功,太晚了,盖尔,你耍聪明花招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华纳德看着那两片发出声音的多肉的嘴唇,心想:你管过《纽约旗帜报》,从一开始,你不了解它,而我了解,它曾经是你,它曾经是你的报纸,现在没什么可以挽救的了。

    “是的,斯劳顿和他的组织愿意立刻回头。他们所要求的只不过是要我们接受工会的要求,他们会想办法妥协,以原来的条件,甚至不用等你的发行量恢复——那会是很费力的事情,朋友,让我告诉你吧——而且我觉得他们毫无恶意。我昨天同休谟谈过了,他也向我保证——他非常想从我嘴里听到具体的损失金额,华纳德,或者你不用我帮助就知道这个数字?”

    “不,埃尔德里奇议员不会见你的……哦!省省力吧,盖尔,我们知道你上周飞到华盛顿去了。你不知道的是,埃尔德里奇议员到处说,这件事八竿子也打不着他。而克莱格老板突然被叫到佛罗里达州去了,是吗?——去看护他生病的姑妈?他们没人会把你从这个处境中拉出来的,盖尔。这又不是一笔铺路的交易或者什么空头股票丑闻。你不再是过去的你了。”

    华纳德心想,我从来都不是,我从没在这儿待过,为什么你们不敢看我?难道你们不清楚我是你们当中最无足轻重的吗?周日增刊上的半裸女人,影印页上的婴儿,还有关于公园松鼠的社论,它们便是你们灵魂的写照,你们灵魂中原封不动的本质——可是那时我的灵魂在哪儿呢?

    “如果我能从中看到任何意义,我就见鬼了。现在,如果他们要求加薪,我是不能理解的,我会说,豁出身家性命,也要反对那帮狗娘养的。可这是什么——一个他妈的知识分子话题吗?我们是在为了原则或别的什么而输得精光吗?”

    “你不明白吗?《纽约旗帜报》现在是一种教会出版物。盖尔先生,福音传道者。我们身处困境,但我们收获了理想。”

    “好吧,如果那是一个真正的话题,一个政治话题——可那只不过是个炸毁了个什么破房子的傻瓜而已!每一个人都在嘲笑我们。坦白地讲,华纳德,我已经努力拜读了你写的社论,如果你想听我真诚的意见的话,那是最糟糕的印刷品。你以为你是在为大学教授写作呢?!”

    华纳德心想,我了解你——你就是那个宁肯把钱给一个怀孕的妓女,也不愿给一个快要饿死的天才的人——我以前就见过你这副嘴脸——我选了你,我把你介绍进来——尽管对你的工作还拿不准,记住那个人的脸,你就是在为他而写——可是,华纳德先生,人不可能记得住他的脸——能,孩子,人能记得住,它会回来提醒你的——它会回来要钱的——而且我也会支付的——我很久以前签了一张空头支票,而现在,它被拿出来悉数兑现——可是一张空头支票能够兑现的最终总是你所拥有的一切。

    “这种处境是中世纪式的,是给民主脸上抹黑。”一个声音发着牢骚。讲话的人是米切尔·兰登,“该是有人站出来发表个人看法的时候了。一个人随心所欲地经营着所有的报纸——这算什么,十九世纪吗?”兰登撅着嘴说,朝桌子对面一个银行家的方向看着,“这里有人费心问过我的想法吗?我是有想法的。我们得群策群力嘛。我的意思是说团队合作,一个大管弦乐队。该是这份报纸拥有一种现代的、自由的、进步的政策的时候了!譬如,接受小佃农的质询……”

    “闭嘴,米奇。”爱尔瓦·斯卡瑞特说。斯卡瑞特的太阳穴上淌下了汗珠,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想让董事会取胜,只是屋子里有某种东西……这儿太热了,他想,但愿谁能把窗户开一下。

    “我不会闭嘴的!”米歇尔尖声说道,“我实际上跟他一样好……”

    “拜托,兰登先生,”银行家说。

    “好吧,”兰登说,“好吧。别忘了除了超人之外,这儿谁持有最大份额的股票。”他把大拇指猛地指向华纳德,没有看他,“只是别忘了这一点。只是想想谁将来管这儿的事儿。”

    “盖尔,”爱尔瓦·斯卡瑞特抬起头看着华纳德,他的眼神奇怪地坦诚而又痛苦,“盖尔,没有用的。可是我们还可以收拾残局。瞧,如果我们承认我们在科特兰德事件上是错误的,而且……而且我们只要接受哈丁回来,他是个有价值的人,或许……还有托黑……”

    “在这次讨论中谁都别提托黑的名字。”华纳德说。

    米切尔·兰登将他的嘴猛地张开却又合上了。

    “这就对了,盖尔!”爱尔瓦·斯卡瑞特大声叫道,“那太好了!我们可以谈谈,给他们出个价。我们要推翻在科特兰德事件上所采取的政策——那,我们必须如此,不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工会,而是我们得把发行量恢复上去,盖尔——所以我们要答应他们那个条件,而且我们会接受哈丁、艾伦和福克回来,可是不要托……不要埃斯沃斯。我们让步,而他们也让步。保全了大家的面子。是这样的吗,盖尔?”

    华纳德一言不发。

    “我认为这就对了,斯卡瑞特先生,”银行家说,“我想那才是解决问题的途径。毕竟,必须允许华纳德先生维护他的声望。我们可以牺牲……一个专栏作家,而维护大家之间的和平嘛。”

    “我不这么看!”米切尔·兰登大声嚷道,“我一点儿也不这么看!为什么我们应该牺牲埃……一个伟大的自由主义者,就因为……”

    “我支持斯卡瑞特先生,”那个提到议员的人说,其他人的声音随声附和,而那个批评了社论的人却突然大声说道,“我觉得盖尔·华纳德是一个了不起的老板!”他在米切尔·兰登身上看到了不愿看到的东西。现在他看着华纳德,寻求保护。华纳德没有注意他。

    “盖尔?”斯卡瑞特问道,“盖尔,你怎么看?”

    没有回答。

    “该死,华纳德,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不能这样下去!”

    “下定决心,否则就出局!”

    “我要出钱买下你全部的股份!”兰登尖声叫道,“想卖吗?想卖掉它,彻底摆脱吗?”

    “看在上帝的分上,华纳德,别傻了!”

    “盖尔,是《纽约旗帜报》呀……”斯卡瑞特小声说,“是我们的《纽约旗帜报》……”

    “我们会站在你一边的,盖尔,我们大家一起分担,我们会把这份老报纸扶起来的,我们会按照你说的去做,你来当老板——可是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就表现得像个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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