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霍华德·洛克(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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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她穿过一间屋子,走下楼梯,站在窗前时,华纳德观察着她。她听见他说:“我原来并不知道一幢房子还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设计,就像一件礼服。你不可能像我这样看到你自己,你不可能看到这座房子与你多么相称。每一个角度,房间的每一个部分都是你的背景。它与你的身高和身材成比例。就连墙壁的色调也与你的肤色神奇地和谐一致。它就是斯考德神庙,但只是为了一个人而修建的,而且它是我的。这正是我所要的。在这儿,那座城市碰不到你。我一直感觉那座城市会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它曾经给予了我所有的一切,有朝一日它会要我偿还的。可是在这儿,你是安全的,你是我的。”她想哭:盖尔,在这儿我属于他,一如我以前不属于他一样。

    洛克是华纳德唯一允许能进入新家的客人。她接受了洛克周末的来访。那是最难以承受的。她知道他并不是来折磨她的,是华纳德要请他来,而且他也喜欢和华纳德在一起。她记得在傍晚的时候跟他说过的话,当时她的手扶在通向卧室楼梯平台的栏杆上:“洛克先生,你随时可以下来吃早餐。只要按一下餐室的按钮就行了。”“谢谢你,华纳德夫人。晚安。”

    有一次,她看见他一个人待着,只有一会儿。那是一个清晨。想到他在走廊对面的那个房间里,她彻夜不眠。她在这座房子醒来之前就出来了。她走下山坡,在周围大地的不自然的静寂中,在太阳升起前的充满光明的宁静里,在一动不动的树叶中,在明晃晃的、等待着的静默里,她找到了一丝慰藉。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停住了,倚在一根树干上。他肩膀上搭着一件泳衣,正要到湖里去游泳。他在她面前停住了,他们与周围的大地一样静静地站着,彼此注视着对方。他一语不发,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走。她仍然倚在树干上,过了一会儿,她走回了房子里。

    现在,坐在湖边,她听到华纳德在对他说:“霍华德,你看起来像世界上最懒惰的动物。”

    “我就是。”

    “我从没见过谁像你那么放松。”

    “试试熬上三个晚上吧。”

    “我告诉过你叫你昨天到这儿来的。”

    “我来不了。”

    “你打算就在这儿断气吗?”

    “我巴不得呢。那样就太美妙了。”他抬起头,眼睛笑着,仿佛他并没有看到山上的房子,仿佛他不是在说房子,“这就是我所喜欢的那种死亡方式,在某个像这样的湖畔伸展全身,只要闭上眼睛,就再也不要醒过来。”

    她想,他想着我所想的——我们仍然一起拥有那一点——盖尔不会理解的——不是他和盖尔,仅此一次——是他和我。

    华纳德说:“你这个讨厌的傻瓜。这可不像是你,连玩笑都不像。你是在玩命地搞着什么名堂。是什么?”

    “目前在设计通风管道,非常难以驾驭的通风管道。”

    “为谁设计的?”

    “客户……我现在什么样的客户都有。”

    “有必要晚上加班吗?”

    “是的——就为这些特别的人们,非常特殊的工作。甚至不能拿到办公室去。”

    “你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别往心里去。我半睡半醒。”

    她想,这是对华纳德的赞颂,那种可以臣服的信任——他像猫一般地放松下来——而猫除了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之外,是不会放松下来的。

    “吃完晚饭后,我就把你一脚踢到楼上去,锁上门,”华纳德说,“让你睡上十二个小时。”

    “好吧。”

    “想早点起来吗?我们赶在太阳出来前去游一圈。”

    “洛克先生累了,盖尔。”多米尼克尖声说道。

    洛克用胳膊支撑着抬起上半身,看着她。她看见他的眼睛,直接而充满理解。

    “盖尔,你把那些公交通勤者常犯的坏毛病全学会了,”她说,“把你这乡下人的作息时间强加给城里来的客人,人家会吃不消的。”她想,就让这一刻属于我吧——你向湖边走去的那一刻——别让盖尔把它带走,像带走其他一切一样。“你不能把洛克先生呼来唤去,好像他是《纽约旗帜报》的一个员工似的。”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洛克先生,还没有我更喜欢支使的人呢。”华纳德快活地说,“每当我想改掉这个习惯的时候。”

    “你就要改掉了。”

    “我不介意听从命令,华纳德夫人。”洛克说,“不介意像华纳德先生那样的人的命令。”

    这一次,让我赢吧,她想,请让我赢这一次——那对你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它毫无意义,根本不意味着什么——可是拒绝他,看在那不属于他的片刻回忆的分儿上,拒绝他吧。

    “我觉得你应该休息,洛克先生。明天你应该晚点起来。我会告诉仆人们不要去打搅你。”

    “什么话!不,谢谢。我过几个小时就没事了,华纳德夫人。我喜欢在早餐前游泳。盖尔,你准备好以后敲一下门,我们一起下山。”

    她看着面前延伸的湖面和群山,没有一丝人的痕迹,任何地方都没有第二座房子,只有湖水、树木和阳光,一个他们自己的世界,因此,她觉得他说得对——他们属于彼此——他们三个人。

    科特兰德家园有六座五十层建筑,每一座楼都呈一个不规则的星形,臂膀从一个中央通风井伸出去。那些通风井里面包含电梯、楼梯、供暖系统和其他居住设施。那些公寓以大三角形的形式从中央向外辐射。臂膀之间的空间使得公寓三面都可以接触空气和阳光。天花板是提前浇铸成形的成品;内墙由塑胶合成的弹性花砖砌成,既不需要粉刷,又不需要上胶泥;所有的管道和电线都铺设在地板边缘的一个沟槽里,必要的时候,可以随时打开替换,无须支付高昂的费用;厨房和浴室都是作为完整单元用预制构件装配而成的;内部的隔墙都是轻金属材料做的,可以向四壁折叠,形成较大的空间,或者拉开来,以便分成更小的空间;几乎没有大厅和门廊需要打扫,这个地方的维护只需要最小的成本。整个设计方案是一个三角形的合成物。用混凝土浇筑而成的大楼造型复杂而结构简明;没有装饰,不需要任何装饰;整个外观具有一种雕塑的美。

    埃斯沃斯没有看吉丁铺在桌上的设计方案。他瞪大眼看着那张透视图,目瞪口呆。接着,他扬起头,高声狂笑,说:“彼得,你是个天才。”他又说,“我想你确切地领会了我的意思。”吉丁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毫无好奇之感。“我花费了毕生时间想要去取得的成就,你成功地取得了。你在几个世纪来我们背后的人们浴血奋战努力尝试的事情上成功了。我向你脱帽致敬,彼得,怀着敬畏和钦佩之情。”

    “看看设计方案吧,”吉丁无精打采地说,“每个单元的租金只有十美元。”

    “我毫不怀疑,我没必要看。噢,对了,彼得,这个设计会通过的。别着急。它会被接受的。我向你表示祝贺,彼得。”

    “你这个该死的傻瓜!”盖尔·华纳德说,“你在搞什么名堂?”

    他把一份《纽约旗帜报》扔给洛克,一个版面折在外面。那一版上登着一张照片,配文是:“科特兰德家园建筑师图纸,即将在爱斯托尼亚兴建的耗资一亿五千万的联邦安居工程,吉丁-杜蒙特建筑师事务所设计。”

    洛克瞥了那张照片一眼,问:“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得太清楚了。你以为我艺术陈列室里的艺术品是凭上面的签名收藏起来的吗?如果彼得·吉丁能设计这个,我就把今天出版的每一份《纽约旗帜报》都吃下去。”

    “盖尔,这是彼得·吉丁设计的。”

    “你这个傻瓜。你想干什么?”

    “如果我不想理解你说的是什么,那我就理解不了,无论你说什么。”

    “噢,你可以,如果我刊登一篇报道,大意是某安居工程是由霍华德·洛克设计的,那会成为一篇轰动的独家报道,也能跟托黑先生开个玩笑,那些见鬼的安居工程的幕后人物。”

    “你要是发表那样的文章,我就告死你。”

    “你真的会吗?”

    “我会的。忘了这件事吧,盖尔。难道你没看出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吗?”

    后来,华纳德把那张照片拿给多米尼克看,问她:“这是谁设计的?”

    她看了看照片。“当然。”这就是她全部的回答。

    “什么‘变化着的世界’,爱尔瓦?变成什么?从什么开始?谁在进行着这种变化?”

    爱尔瓦扫了一眼放在华纳德桌子上的那篇社论——《变化着的世界中的母道》,他脸上呈现出焦虑,但更多的是不耐烦。

    “盖尔,到底怎么了?”他满不在乎地嘟哝了一句。

    “那正是我想知道的——到底怎么了?”他拿起校样,朗声读道,“‘我们所了解的世界已经消失了,毁灭了,自我欺骗是没有用的。我们无法回到那个世界去了,我们必须向前看。当今的母亲们必须通过拓宽自己的情感视野,把她们对于孩子的自私的爱提升到更高的层面上来,以此来包容每一个人的小孩。母亲们应该爱社区里、街道上、城市里、各国各州各民族的,以至整个广大的世界上的每一个孩子——确切地说,就跟爱自己的小玛丽和乔尼一样。’”华纳德挑剔地皱皱鼻子,“爱尔瓦……滔滔不绝地说教也可以。但是,干吗非得弄这样的垃圾?”

    爱尔瓦·斯卡瑞特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盖尔,你与时代脱节了。”他说。他说话的声音很低,里面透着一种警告——就像什么东西在龇牙咧嘴,试探性地,只是为了下一步的行动。

    让爱尔瓦·斯卡瑞特摸不着头脑的是,华纳德没有了继续与他谈话的兴趣。他在社论上划了一道线,可是那蓝色的铅笔线条似乎累了,模模糊糊地结束了。他说:“你再去仔细琢磨出点什么来,爱尔瓦。”

    斯卡瑞特站起身,拿起那张纸,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办公室。

    华纳德看着他的背影,大惑不解,觉得好笑,还有一点轻微的厌恶。

    他知道他的报纸正令人难以觉察地,未经他的任何命令,逐渐向着某种趋势靠拢,这种状态已经有好几年了。他已经注意到那些新闻报道的谨慎“倾斜”,似是而非的暗示,模棱两可的引喻,那些放在异常位置上的异常形容词,对于某些主题的强调,在不必要的地方插入政治性结论。如果一篇报道是有关雇主和受雇者的,无论事实如何,一定会用简单的措辞把雇主写成是有罪的。如果一个句子指的是过去,它便总是“我们黑暗的过去”或者“我们死一样的过去”。如果一个句子与某人的个人动机有关,它就一定是“受自私心理的唆使”或者“受贪婪的怂恿”。有一个字谜的谜面是“逐渐被废弃的个人主义”,而谜底竟然是“资本家”。

    对此,华纳德总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报以轻蔑的一笑。他想,他的员工们训练有素:如果这就是当今的流行语,他的那帮家伙自然会采用。那没有任何意义。他只要把它们从社论那页划掉,在报纸的其余部分是不要紧的。那不过是一时的时髦而已——他对时尚变化可说是久经沙场了。

    他对“我们不读华纳德”运动并没有在意。他从男厕所里撕下一张招贴,把它粘在他林肯车的挡风玻璃上,而且还在上面加了“我们也不”几个字,并让它在上面保留了足够长的时间,直到一家中立报纸的摄影师发现并拍了照。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曾经被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出版商们和最精明的金融团伙反对过,诅咒过,指责过。他没法去理解那个叫古斯·韦伯的人的行为。

    他清楚《纽约旗帜报》正在失去一部分读者。“一个暂时流行的风潮而已。”他对斯卡瑞特说,同时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他会举办一次打油诗比赛,或者提供一系列购买维克托磁带的赠券,来大幅度提高报纸的发行量,然后立刻将此事抛诸脑后。

    他没法振作起来采取充分的行动。他的工作欲望从没像现在这么强烈过。每天早晨,他都带着一种迫切的渴望走进办公室。可是不到一小时,他就发现自己研究起办公室墙壁嵌板之间的接头,而且情不自禁地背诵起记忆中的童谣。那并不是厌倦,不是打哈欠的惬意,而更像是满心希望去打个哈欠,却又打不出来。他不能说他不喜欢工作。只不过它变得令人不愉快而已。不足以逼他作出决策,不足以使他握紧拳头,只能让他收缩一下鼻孔。

    他隐隐约约地认为,事情的起因是公众品位的新趋势。他没看到自己有什么理由不该像以前那样轻车熟路地追逐并驾驭这次潮流。但他无法追逐了。他没有道德上的顾虑。它不是一个理智地选择出来的积极立场;不是一场以伟大事业为名进行的挑战;只是一种苛求的感觉,一种几乎属于贞节的东西:是那种把脚踩在湿粪上之前的犹豫不决。他想:不要紧——它不会持久——当浪头转向另一个主题的时候,我会回来的——我想这一次我还是静观其变。

    他说不出为什么这次看见爱尔瓦时会有不安的感觉。让他莫名其妙的是,爱尔瓦居然说出那句废话,真是古怪。可是还有别的东西;在爱尔瓦退出去的时候,透着一种个人因素;几乎是一个宣告——他再也没有考虑老板意见的必要了。

    我应该解雇爱尔瓦,他想——然后又笑自己,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解雇爱尔瓦?——最好还是想想阻止地球转动吧——或者——想想那件不可想象的事情——停办《纽约旗帜报》。

    可是在那年夏天和秋天的几个月,他也有喜欢《纽约旗帜报》的时候。那时,他坐在桌前,手放在面前铺开的几个版面上,新鲜的油墨弄脏了他的手,而当他看见霍华德·洛克的名字印在《纽约旗帜报》版面上时,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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