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霍华德·洛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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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洛克走进办公室时,华纳德说:“你好,洛克先生。”他的语气谦和有礼而郑重其事。在他那漠然而彬彬有礼的脸上,过去的亲密友好荡然无存。

    洛克把房子的设计方案和一幅巨大的透视图递给他。华纳德仔细地审阅了每一张图纸。他举着那张透视图看了良久。然后他抬起头来。

    “令人印象非常深刻,洛克先生。”是那种生硬得让人不快的语调,“我从一开始就对你印象深刻。我考虑过了,我想和你进行一笔特殊的交易。”

    他直视着洛克,目光里流露出温和的强调,与温柔相差无几。那目光仿佛是在表明,出于自身的目的,他要小心翼翼地对待洛克,让他完整无缺。

    他举起那幅透视图,用两根手指夹住,让所有的光线直射到它上面。一霎间,那张白色的图纸就像一面反射镜似的发出夺目的光彩,使那些黑色的铅笔线条显得更加生动而意味深长。

    “你想看着这幢房子建起来吗?”华纳德温和地问,“你非常想建起它?”

    “是的。”洛克说。

    华纳德的手并没有动,只是分开他的手指,任凭那张卡纸向下扣在他的桌子上。

    “洛克先生,它会建起来的。就照你的设计,就照现在图上它的样子。只有一个条件。”

    洛克坐着,身体向后靠去,双手插在衣袋里,神情专注,等待着他说下去。

    “洛克先生,你不想问问那个条件是什么吗?很好。我来告诉你。我会接受这幢房子的设计,条件是你接受我提供给你的一笔交易。我希望签订一个合同——凭此合同,你将是未来我所兴建的任何一座建筑的唯一建筑师。正如你所理解的,那将是相当大的一笔业务。我敢说,在美国我控制着比任何其他个人都多的建筑工程。你们那行中,每个人都想过当我的专属建筑师。我打算把这个殊荣给予你。作为交换,你必须遵守某种条件。在我说出来之前,我想指出其中一些后果,万一你拒绝我的条件的话。正像你听说过的,我不喜欢被人拒绝。我所掌握的权力以两种方式起作用。对我来说,安排一下,让你在全美国任何地方都得不到建筑委托书真是易如反掌。你有自己的一小批追随者,但是没有哪个预期的客户能够经受得起我所能施加的那种压力。你已经经历过生命中的蹉跎岁月。但那些与我所能强加给你的封锁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你或许还得回到某个大理石采石场去——噢,对了,我知道,一九二八年夏天,康涅狄格州那家弗兰肯开办的采石场——我是怎么知道的?——私家侦探,洛克先生——你或许还得回到某个大理石采石场去,只不过我会留点心,务必让那些采石场也对你关闭。现在我来告诉你我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在所有关于盖尔·华纳德的流言蜚语中,从未有人提及他那张脸此刻的表情。只有极少数人见过那种表情,但是没有谈起过它。在这些人当中,第一个要数德怀特·卡森。华纳德的嘴唇张开着,双眼焕发着强光。那是一种因痛苦而产生的感观上的愉悦——他猎物的痛苦,他自己的痛苦,或者他们共同的痛苦。

    “我想让你设计我未来所有的商业建筑——就像公众希望商业建筑应该被设计的那样。你将修建殖民地时期风格的房屋,洛琦琦式的宾馆和半希腊式的办公大楼。你将在民众的审美品位所选择的形式内发挥你无与伦比的新颖和独创性,而你会为我赚钱。你将打败你那惊人的才华并且使它服从你的意志,把独创性与奴性结合起来。他们称之为和谐。你将在你的领域内创造出我在《纽约旗帜报》中所创造的奇迹。你以为创造《纽约旗帜报》不需要什么才华吗?这将是你未来的事业。不过你为我设计的房子将会按照你设计的样子修建起来,它将是地球上由洛克设计的最后一座建筑。在我之后,谁也不会再有你设计的建筑。你读过古代统治者们的故事,他们会处死为他们建造宫殿的建筑师,以便没人再会拥有他赐予他们的殊荣。他们杀死建筑师或把他的眼睛挖掉。现代的做法则有所不同。在你的余生里,你将遵守大多数人的意志。我不会试图提供给你任何论据,我只不过是在说明可采用的两种方法中的一种。你是那种能够理解直率语言的人。你有一个简单的选择:如果你拒绝,你便再也建不成任何东西了;如果你接受这个条件,你就能建造你想建的那幢房子,还有其他许多你不想建的而又能为我们两人赚钱的建筑。在你的余生里,你将设计租赁开发项目,比如石脊。那便是我想要的。”

    他将身子探过来,等待着那他熟悉而又喜欢的反应:一副愤怒、愤慨或者极度自豪的表情。

    “唔,当然。”洛克爽快地说,“我很高兴能这样做。那很容易。”

    他伸出手,拿起一支铅笔和他在华纳德的办公桌上所能找到的第一张纸,那是一封印着醒目信头的信件。他迅速地在信的背面画起来。他手部的动作流畅而充满自信。华纳德看着他的脸俯在纸上,他看见那没有皱纹的额头,那笔直的眉毛,神情专注,却丝毫没有刻意的迹象。

    洛克抬起头,将那张纸扔给桌子对面的华纳德。

    “那就是你想要的吗?”

    华纳德的房子画在那张纸上——有着殖民地风格的走廊,倾斜的屋顶,两根庞大的烟囱,几根小小的壁柱,几扇炮眼似的窗户。那并不是拙劣的模仿品,而是严肃的作品,任何教授都会赞叹其卓越的品位。

    “天呐,不!”这透不过气的一声惊呼出自本能和直觉。

    “那就闭嘴。”洛克说,“而且别再让我听到任何建筑学的建议。”

    华纳德跌坐在椅子上哈哈大笑,久久不能自已。那不是高兴的声音。

    洛克疲惫地摇了摇头。“你知道得比那更清楚。这种方法对我来说都老掉牙了。我身上反社会的固执是出了名的,任何人试图再次诱惑我都是浪费时间。”

    “霍华德,在看到这个以前,我是有这个意图的。”

    “我知道你有那个意图。我本不以为你是这么一个大傻瓜。”

    “你知道你是在谈论某种了不起的机遇吗?”

    “根本不是。我只是得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盟友。”

    “是什么?是你的正直吗?”

    “是你的正直,盖尔。”

    华纳德坐在那儿,注视着他面前的桌面。过了一会儿,他说:

    “你弄错了。”

    “我想我没有弄错。”

    华纳德将头抬了起来,他的脸上露出疲倦的神色,他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又是你对付斯考德神庙审判的那一套,不是吗?‘被告方停止抗辩’……我希望我当时在法庭上,能听到那个判决……你的确又把那次审判踢给了我,不是吗?”

    “可以这么说。”

    “可是这一次,你赢了。我猜你知道我并不希望你赢。”

    “我知道你不高兴。”

    “别以为这种诱惑属于那种——你诱惑别人只不过是为了试探你的受害者,而且你也乐意被打败,你会笑着说,哎呀,终于找到了,这才是我要的那种人。这个你连想都不要想。别为我找那种借口。”

    “我没有,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以前我是不会这么容易就输掉的。这在以前可能仅仅是个开端。我知道我还可以作出进一步的尝试。我不想尝试。不是因为你很可能会坚持到底。而是因为我不愿意再坚持下去。不,我并不高兴,而且也并不因此对你心存感激……但是这并不重要……”

    “盖尔,你到底能对自己撒多大的谎?”

    “我不是在撒谎。我刚才告诉你的一切都是事实。我以为你能理解。”

    “是的,你刚刚对我说过的一切——我想的不是那个。”

    “那你想错了。你留在这儿也是错误的。”

    “你是想撵我走吗?”

    “你知道我不能。”

    华纳德的目光从洛克身上移开,停在桌上的图纸上。他看着那空白的硬卡纸,犹豫了片刻,然后把它翻过来,温和地问:“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对它有什么看法吗?”

    “你已经告诉我了。”

    “霍华德,你谈论的房子就像是在描述我的生活。你认为我的生活配得到这样的描述吗?”

    “是的。”

    “这是你实实在在的想法?”

    “盖尔,是我实在的想法。我最真诚的想法,我最终的想法。无论将来在我们两人之间发生什么事。”

    华纳德将图纸放下,又将设计方案审视了良久。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似乎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你当时为什么不到这儿来?”他问。

    “你当时正和那些私家侦探忙得不亦乐乎呢。”

    华纳德哈哈大笑。“噢,那个呀?我没法管往我的老毛病,而且我很好奇。现在我对你了如指掌,除了你生活中的女人以外。要么是你在这方面非常谨慎,要么就是没有多少女人。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这方面的消息。”

    “我没有多少女人。”

    “我觉得我想念过你。那只是一种替代品——我是说收集关于你的过去的详细资料。你究竟为什么没来我这儿?”

    “是你叫我这样做的。”

    “你一直这样唯命是从吗?”

    “在我觉得可取的时候。”

    “那么,我现在就下一道命令——希望你能将它置于可取的命令之列:今晚来和我们共进晚餐。我把这张图纸带回家去给我的妻子看看。关于房子的事,我在她面前还只字未提。”

    “你还没有告诉过她?”

    “是的。我想让她看看这个。而且我想让你见见她。我知道她过去一直没有善待过你——我读过她写的有关你的文章,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希望现在它不重要了。”

    “是的,那不重要了。”

    “那么你会来么?”

    “会。”

    4

    多米尼克站在她房间的玻璃门前。华纳德看见星光洒在屋顶花园的冰层上,看见那星光反射中的她的轮廓,一抹模糊的亮光挂在她的眼睑上、双颊上。他觉得这样的彩饰在她身上真是恰到好处。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对着他,那一片星光又变成了一条线,围绕在她浓密的浅色头发边缘。她像往常一样冲他微微一笑,那是一种平静的了然的问候。

    “你怎么了,盖尔?”

    “晚上好,亲爱的,什么怎么了?”

    “看样子你很高兴。用这个词还不太贴切,不过意思是对了。”

    “‘轻松’这个字眼更接近。我感觉轻松愉快,年轻了三十岁。并不是说我想变成三十年前的我,没有人想那么做。这种感觉只是意味着把人现在的状态原封不动地带回过去,带回最初的岁月。那不合逻辑,不可能发生,然而感觉太好了。”

    “这种感觉通常意味着你认识了某个人。一般来说是个女人。”

    “我是认识了一个人,不是女人,是个男人。多米尼克,你今晚真漂亮。我老说这句话。不过我原本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这句话:看到你这么漂亮,我今晚感到非常愉快。”

    “有什么事,盖尔?”

    “没什么。只不过是一种感觉——有多少事都不重要了,生活是多么轻松的事啊。”

    他拿起她的一只手,贴到自己的嘴唇上。

    “多米尼克,我从未停止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们的婚姻能够持久可真是个奇迹。现在我相信它不会被破坏,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不能破坏它。”她身子退回去,靠在玻璃门上。“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别提醒我说我比任何人都更经常地使用这个句子。在今年夏天结束前,我会送你一样礼物——我们的房子。”

    “房子?这么长时间你都没有提过房子的事。我以为你忘了呢。”

    “过去的半年里,别的事我都没想过。你没改主意吧?你真的想从城里搬出去住吗?”

    “是的,盖尔,如果你那么想让我搬出去的话。你已经选好建筑师了吗?”

    “岂止是选好了建筑师,我还拿来了房子的图纸。”

    “噢,我想看看。”

    “它在我的书房里。来吧。我想让你看看。”

    她微微一笑,用手指按了一下他的手腕,那是短暂的一按,像是一个鼓励的爱抚动作,然后,她便跟他来到书房。他推开书房的门,让她先进去。灯开着,那幅图纸就立在他的办公桌上,面对着房门。

    她停住了脚步,双手扶在门柱上。她离得太远,看不清图纸上的签名,可是她认识那幅作品和那个唯一可能设计出那幢房子的人。

    她的肩膀动了一下,慢慢扭动着画出了一个圈,仿佛她是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已经放弃了逃跑的希望,只是身体做了个最后的、本能的反抗姿势。

    她想,即使是她正躺在洛克的臂弯里睡觉,并被盖尔看见了,那种亵渎的程度也会比现在轻一些;那幅图纸是为了回应来自盖尔身上的力量而创作的,它比洛克的身体更个人化。它对于她,对于洛克,对于盖尔都是一种侵害——然而,她突然知道,那是不可逃避的。

    “不,那样的事情绝不会是巧合。”她低声说。

    “什么?”

    可是她举起一只手,温柔地将所有的对话都推了回去,她朝那幅图纸走去,她的脚无声无息地踩在地毯上。她看到了图纸一角的签名——“霍华德·洛克”。那名字没有图上房子的形状让人战栗。那是一个微小的证据,几乎算得上是一声问候了。

    “多米尼克?”她的脸转向他。他看到了她的回答。他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它的。原谅我词不达意。我们今晚老是被词所困。”

    她走到长沙发前坐下,背靠在垫子上,这让她可以坐直。她的眼睛没有离开华纳德。他站在她面前,倚在壁炉上,侧身对着她,看着那幅图纸。她逃不开那幅图纸:华纳德的脸就是它的反射镜。

    “你见过他了,盖尔?”

    “见过谁了?”

    “那位建筑师。”

    “我当然见过他了。不到一个小时前。”

    “你初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上个月。”

    “你认识他这么久了……每一个夜晚……你回家时……在晚餐桌上……”

    “你是说,为什么我没有告诉你?我想拿草图给你看。我想的那房子和这幅图上的一样,可是我解释不出来。我没想到哪个人能理解我想要的房子是什么样的,并且能设计出来。他做到了。”

    “谁?”

    “霍华德·洛克。”

    她一直想从盖尔·华纳德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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