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霍华德·洛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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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必须告诉你更多有关我想要的房子的情况。我设想一名建筑师就像一位忏悔神父,有关那些要住进他建造的房子里去的人的一切,他必须知道,因为他要给予他们比衣食这类东西更加个人化的东西。就请以这种精神来考虑吧。我从来没有去忏悔过。你知道,我之所以要建这座房子是因为我不可救药地爱着我的妻子……怎么啦?你以为这是不相关的东西吗?”

    “不,继续说。”

    “我无法忍受我妻子和别的人在一起。那并不是妒忌,那要远远甚于妒忌,而且比妒忌更糟糕。我无法忍受看着她走在城市里的大街上。我不能与他人分享她,甚至不能与商店、剧院、出租车或者人行道分享她。我必须把她带走,我必须得把她放在别人够不着的地方。在那里,任何东西都碰不着她,任何意义的接触都没有。这座房子必须是一个堡垒。我的建筑师将成为我的警卫。”

    洛克坐在那里,两眼直视着他。他得把眼睛盯在华纳德身上才能听得下去。华纳德感觉到了他眼神里的那种努力。他没有认识到那是一种努力,以为只不过是力量罢了。他感觉自己受到了那个眼神的支持,他发现要做到坦白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这座房子将成为一座监狱。不,不完全是那样。是一座宝藏——一间用来对无法示人的宝贵东西严加保护的保险库。可它一定还不止这些。它必须是一个独立的世界,美丽得让我们绝不会留恋我们离开的那个世界。一座只拥有自己完美力量的监狱,既没有城门与关卡,也没有栅栏与城墙——只有你的才干像墙一样立在我们和外面的世界之间。那就是我对你的要求。还有更多。你以前建造过庙宇吗?”

    一时之间,洛克没有力气回答,可是他明白那个问题是真诚的。华纳德不知道。

    “建过。”洛克说。

    “那么以你想象庙宇的方式去设想这个项目吧。一座为多米尼克·华纳德建造的庙宇……我想让你在设计房子前见见她。”

    “我几年前见过华纳德夫人。”

    “是吗?那么你就明白了。”

    “我确实明白。”

    华纳德看见洛克的一只手放在桌子边上,修长的手指压在玻璃上,就挨着《纽约旗帜报》的那几份校样。那些校样随意地折着。他看到了里面一个版面上的标题——《微声》。他看着洛克的手。他想,让人按那只手做一只铜制的镇纸,放在他的办公桌上,那会多么漂亮啊。

    “现在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了。去设计吧。马上开始。把你手头做着的任何事都停下来。我会支付你想要的一切。我要你赶在夏天之前修好它……噢,原谅我。因为与蹩脚的建筑师合作得太多了。我还没问你想不想建这座房子呢。”

    洛克的手先动了一下,他把那只手从桌子上拿了下来。

    “是的,我愿意做这个项目。”

    华纳德看见印在玻璃上的手指印,那么清晰,仿佛他的皮肤在表面刻上了沟槽,而且那沟槽还是湿的。

    “要花你多长时间?”

    “你在七月份之前就可以搬进去了。”

    “当然,你得去看一看房址。我要亲自带你去看。我明天早晨开车带你去好吗?”

    “随你。”

    “九点钟到这儿来。”

    “好的。”

    “你需要我起草一份合同吗?我不知道你更喜欢哪种工作方式。按照常规,在我与任何人就任何事务打交道之前,我必须了解从他出生或者更早开始的一切情况。我从未调查过你,我只是给忘了,似乎没有这个必要。”

    “我可以回答你想问的任何一个问题。”

    华纳德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我没有问你事情的需要,除了造房子的事。”

    “我从来不讲条件,只有一条:如果你接受房子的粗样,那么房子就会按照我设计的样子去建,不作任何类型的改动。”

    “当然。这一点可以理解。我听说如果不那样你就不干。不过你介意我不为这座房子作任何宣传吗?我知道,从职业的角度考虑,宣传对你有好处,可是,我想让这座建筑避开新闻界。”

    “我不介意。”

    “你能答应我不把它的照片透露给媒体吗?”

    “我答应。”

    “谢谢你。我会作出补偿的。你可以把华纳德报业当成你个人的新闻服务公司。如果你需要,我会为你做你其他任何作品的广告。”

    “我不想做任何广告。”

    华纳德放声大笑起来:“在这个地方竟然说这样的话!我想你并不知道,换上你同行的其他建筑师,在这样的会谈中会怎样行事。我想你在任何时候都没有真正意识到你正在同盖尔·华纳德说话。”

    “我意识到了。”洛克说。

    “这就是我感谢你的方式。我并不总是喜欢做盖尔·华纳德。”

    “这我知道。”

    “我要改变主意了,我要问你一个私人问题。你说过你愿意回答任何问题的。”

    “我会回答的。”

    “你总是喜欢做霍华德·洛克吗?”

    洛克笑了。是一种觉得好笑,觉得吃惊的不自觉的轻蔑。

    “你已经回答了。”华纳德说。

    然后他站起身说:“明天早晨九点钟。”说着,伸出手来。

    洛克走了以后,华纳德在桌子后面坐下来,脸上写满笑意。他伸手想去摁一个塑料的按钮——然而却停住了。他意识到他得换一种不同的态度,他一贯的那种态度。他现在不能像刚刚过去的那半个小时那样说话的。然后他明白了这次会谈奇怪的地方:平生第一次,他跟一个人说话时没有感觉不情愿,没有压力感,没有与人说话时常常体会到的那种伪装;没有紧张感,也没有紧张的必要,仿佛他是在同自己说话。

    他摁了一下按钮,对秘书说:

    “叫资料室把关于霍华德·洛克的所有东西都给我送来。”

    “你猜怎么了?”爱尔瓦·斯卡瑞特说,他的声音是在乞求对方来乞求他的消息。

    埃斯沃斯·托黑不耐烦地挥挥手,做了个不客气的拒绝动作,坐在办公桌前连头都没有抬。“走开,爱尔瓦,我忙着呢。”

    “不,这很有意思,埃斯沃斯。不骗你,真的很有趣。我知道你一定想知道。”

    托黑抬头看着他,眼角微微透出的厌恶神色让斯卡瑞特明白,这片刻的注意是对他的莫大恩赐。他慢吞吞地说着,语气中有种刻意强调的忍耐:“好吧。什么事?”

    斯卡瑞特看不出有什么可以憎恨托黑态度的地方。托黑在过去的一年或更长的时间里就是那样对待他的。斯卡瑞特没有注意到其中的变化,要憎恨也为时已晚——他们两个都早已习惯了。

    斯卡瑞特微笑着,那神气仿佛一个聪明的小学生因为在教师的教科书里发现了一处错误而期待受到老师的表扬一样。

    “埃斯沃斯,你的私人FBI在开小差呢。”

    “你在说什么?”

    “我敢断定你并不知道盖尔在搞什么——你还一直强调你消息灵通呢。”

    “我不知道什么事情?”

    “你猜今天谁去了他的办公室?”

    “我亲爱的爱尔瓦,我可没有时间玩猜谜游戏。”

    “你猜上一千年也猜不出来。”

    “很好。既然摆脱你纠缠的唯一办法是当一个滑稽戏的配角,那我就来问这个配角该问的问题:今天谁去了盖尔的办公室?”

    “霍华德·洛克。”

    托黑将身子完全转过来,一时忘了控制他的注意力。他不敢相信地说:“不会的!”

    “是他!”斯卡瑞特说,得意于他的消息所带来的预期效果。

    “唷!”托黑说罢哈哈大笑。

    斯卡瑞特捉摸不透这一笑的原因,又急于和他一起大笑,脸上露出一种踌躇不决、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啊,真有趣。可……究竟是为什么?埃斯沃斯?”

    “噢,爱尔瓦,这事说来话长。”

    “我原本以为或许……”

    “难道你对这么重要的事都没有感觉吗,爱尔瓦?你不是喜欢焰火吗?如果你想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就想一想同一宗教的不同教派之间的战争或者同一种族的兄弟之间的争斗吧,那是最最残酷的战争。”

    “我不大能跟得上你的思路。”

    “噢,老天,我的跟随者太多了。我随便梳一梳头发就能梳出一大堆。”

    “好啦。很高兴你听到这个消息这么开心,可我原以为这是个坏消息。”

    “当然是个坏消息。可对我们来说不是。”

    “可是你瞧,你知道我们一直以来是多么冒险,尤其是你,关于洛克如何就是纽约最差劲的建筑师的问题……可是如果我们自己的老板雇用了他——那不是让我们难堪吗?”

    “噢,那个?……噢,也许……”

    “好吧。我很高兴你能那么想。”

    “他去盖尔的办公室做什么?是为一宗委托来的吗?”

    “这正是我不知道的。没法弄清楚。没有人知道。”

    “最近你听说过华纳德先生在计划修建什么吗?”

    “没有。你听说了吗?”

    “没有。我想是我的FBI疏忽大意了。噢,算了,人只能尽力而为。”

    “可是,埃斯沃斯,你知道的,我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或许真的会对我们有所帮助。”

    “什么想法?”

    “埃斯沃斯,盖尔最近太不可思议了。”

    斯卡瑞特一本正经地吐露出自己的心事,那神情就像是在发布一个重大的消息。托黑坐着,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个,当然了,都在你的预料之中。埃斯沃斯,你神机妙算。你总是对的。我要是能搞清楚这些问题我就是鬼上身了!他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多米尼克或者别的生活上的变化,或者其他的什么,可是一定有什么事正在发生。他突然发起神经来,开始读起该死的每一版报纸上的每一行来,而且还因为一些超级无聊的小事大发雷霆?他最近已经把我最棒的三篇社论都毙掉了,而他以前从没这么对过我。从来没有。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他说:‘爱尔瓦,母性是伟大的。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急于写这样的无聊文章。就算理智上的堕落也是有限度的。’什么堕落?那是我写过的最最甜蜜的母亲节社论。坦白地说,连我自己都被感动了。他什么时候开始谈论起堕落来了?几天前,他当面把朱尔斯·佛格勒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脑子不够使,还把他写的一篇周日增刊的文章扔进了废纸篓,也是一篇相当漂亮的文章,是关于工人影剧院的。朱尔斯·佛格勒,我们最出色的作者!难怪盖尔在这个地方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如果说他们过去恨透了他的话,你现在再听听他们怎么说!”

    “我已经听见他们怎么说了。”

    “埃斯沃斯,他越来越使人扫兴。如果不是因为你和你提拔的那些出类拔萃的精英们,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了。总之真正干活的是你的那些年轻人,而不是我们这些江郎才尽的老家伙。那些聪明的孩子们会把《纽约旗帜报》发扬光大的。可是盖尔……你听听,上周他把德怀特·卡森炒了鱿鱼。现在你知道,我觉得这一举动有着重大的意义。当然了,德怀特过去只不过是个累赘和该死的讨厌鬼,可他是最早受盖尔宠爱的,那孩子为了盖尔都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所以,你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我是喜欢留着德怀特的,那样没有什么不好,那样才正常,大有盖尔当年的风范。我过去常说那是盖尔的安全阀。所以当他突然之间将卡森辞退时——我不喜欢,埃斯沃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爱尔瓦,这算什么?你是在对我讲述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呢,还是趴在我肩膀上发牢骚呢——请恕我使用这样一个混合比喻。”

    “我想是在发牢骚,我不喜欢找盖尔的岔子,可是我都快气疯了,我忍了不是一天两天。不过我想问的是:这位霍华德·洛克,他让你有什么想法?”

    “爱尔瓦,我可以写一篇专栏文章。还不到进行这项工作的时候。”

    “是的,可我是说,我们所了解的有关他的那件事是什么呢?说他是个怪人,是个畸形,是个傻瓜,好吧,可是还有什么呢?你知道他软硬不吃——爱心打动不了他,金钱收买不了他,就是你拿一把十六英寸的枪指着他,也无法逼他就范。他比德怀特·卡森更糟糕,比盖尔宠爱的那帮人加在一起还要糟糕。好啦,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遇到这样一个人时,盖尔打算做什么?”

    “几件可能做的事中的一件。”

    “只会做一件事——如果我了解盖尔的话,我的确了解他。因此我才感到些许的希望。这正是他长期以来所需要的东西——大口喝的老药——那个安全阀。他要打断那小子的脊梁骨——而这对盖尔有好处。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让他恢复正常……这就是我的想法,埃斯沃斯。”他等着,可是从托黑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热情,便泄气地说,“好吧,我或许是错的……我不知道……或许这并不意味着任何事……只不过,我原本以为那是心理学……”

    “就是那样的,爱尔瓦。”

    “你认为情况会那样发展?”

    “或许吧。也有可能比你想象的情况更糟糕。不过对于我们来说那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你知道的,爱尔瓦,就《纽约旗帜报》来说,如果它成为摊在我们与老板之间的底牌,我们就再也没必要害怕盖尔·华纳德先生了。”

    资料室的小伙子拿着一个塞满剪报的档案袋进来时,华纳德从他的办公桌上抬起头说:“那么多?我不知道他这么出名。”

    “华纳德先生,这是斯考德审判。”

    小伙子没有往下说。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仅仅因为他看见了华纳德额头上那些皱纹,而他对华纳德的了解还没有深到明白那些皱纹含义的程度。他纳闷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觉得他应该害怕。片刻之后,华纳德说:“好,谢谢你。”

    小伙子将档案袋放在办公桌的玻璃上,走了出去。

    华纳德坐在那里,看那个胀鼓鼓的黄纸袋。他看见它的影子反射在玻璃上,仿佛那个庞然大物已经侵蚀了玻璃并且在他的办公桌上生了根。他看了看办公室的四壁,心中疑惑,那一道道根须是否拥有一种力量,阻止他将那个档案袋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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