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盖尔·华纳德(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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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一起走向车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她听着他的脚步和着自己的脚步。她的视线和他们经过的墙齐头并进,像是紧紧黏附在一起。她爱这个地方,爱这座城镇和它的每一个组成部分。

    他们走过一块空地。风把一张旧报纸吹到了她的腿上,似乎有意识似的紧紧粘着她,就像一只猫霸道的爱抚。她想,这个城镇的任何东西对她都有一种亲切感。她弯下腰,拾起这张报纸,折叠好,把它收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他问。

    “在火车上读读。”她笨拙地说道。

    他从她那里抢过报纸,撕碎了扔到草里。她什么也没说,他们继续向前走着。

    一只灯泡悬挂在空空荡荡的站台上。他们等着。他站在那里仰看着将要出现火车的铁轨。当铁轨鸣响震动的时候,当车头灯的白球从远处喷射过来,在天空中静静伫立的时候,没有迫近,只是变宽和飞快地加速,他没移动,也没有转向她。飞驰的光柱把他的身影在站台上抛来抛去,让它扫过厚木板又消失了。有一瞬间,她看到他那又高又直的身体曲线映衬在刺目耀眼的白光之中。车头驶过他们,车厢格格地响,减慢了速度。他看着滚过的窗子。她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颧骨的大概轮廓。

    当火车停下来的时候,他转向了她。他们没有握手,没有说话。他们笔直地站着,面对面,只是瞬间,却好像在全身心地看;几乎像是在行军礼。然后,她拿起行李箱,走上了火车。一分钟后,火车开动了。

    6

    “查克:为什么不会是一只麝鼠?人类为什么把自己想象得优于麝鼠?生命击败了田野和丛林中的所有小生物。生命吟唱着永恒的悲伤。一种古老的悲伤。《歌之歌》。我们不明白——但是又有谁在意是否被理解了呢?只有公共会计师和手足病医生,还有邮递员。我们只有爱,《甜美的爱的秘诀》。那是这里所能给它的一切。给我爱,把你们所有这些哲学家都推到火炉的烟囱上去。当玛丽接受了无家可归的麝鼠,她的心灵之窗便打开了,生命和爱涌了进来。麝鼠能做上好的皮大衣,但那不是关键。生命才是关键。

    “杰克:(冲了进来)诸位,谁有上面印着乔治·华盛顿的邮票?

    “幕落。”

    爱克刷的一声合上了手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个小时的大声朗读后,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了。他一气呵成念完了剧本高潮。他看着他的听众,嘴角带着自嘲的微笑,眉毛傲慢地挑着,但是眼睛里充溢着快乐。

    埃斯沃斯·托黑坐在地板上,在一条椅子腿上蹭着后背,打着哈欠;古斯·韦伯趴在地中间,四肢伸展,像个“大”字,一会儿,又仰面朝天,翻来覆去;兰斯洛特·克鲁格,外国记者,伸手去够他的威士忌酒杯,终于如愿以偿;朱尔斯·佛格勒,《纽约旗帜报》新来的戏剧评论家,坐着没动,他已经两小时没有动了;洛伊丝·库克,东道主,双臂交叉上举,伸展腰肢说:“上帝呀,爱克,糟糕透了。”

    兰斯洛特·克鲁格慢吞吞地说:“洛伊丝,我的孩子,你把你的杜松子酒放到哪儿去了?别那么吝啬,你是我所认识的最糟糕的东道主。”

    古斯·韦伯说:“我不懂文学。它没有生产力,只是浪费时间。作家将会被清除。”

    爱克刺耳地笑着。“一部劣作,是吗?”他挥动着他的手稿,“真正的超级劣作。你认为我写它是为了什么?告诉我一个比我写得更糟糕的人。这是你一生当中听到的最差的作品。”

    这不是美国作家委员会的正式会议,而是一次非正式集会。爱克请了他的几个朋友听他的最新作品。他年仅二十六岁,已经写了十一个剧本,但是没有一个上演过。

    “你最好放弃戏剧,爱克。”兰斯洛特·克鲁格说,“写作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不是任何人都干得了的。”兰斯洛特·克鲁格的第一本书——记述他在国外冒险的亲身经历——已经在畅销书排行榜上待了十周。

    “为什么,兰斯?”托黑甜甜地拖着腔问道。

    “好了。”克鲁格不想说下去了,“好了,给我来点儿喝的。”

    “糟透了,”洛伊丝·库克说,她的头懒洋洋地从这边晃到那边,“糟糕透顶,糟糕的精彩。”

    “胡说八道。”古斯·韦伯说,“我为什么来这儿?”

    爱克把手稿扔向了壁炉,撞到了壁炉的网罩上,字面朝下散落到地上。薄纸碎了。

    “如果艾伯森能写剧本,我为什么不能?”他问,“他好,我就差吗?那不是充分理由。”

    “没有喜剧感,”兰斯洛特·克鲁格说道,“而且,你很糟糕。”

    “你不用说了,我先说的这些。”

    “这是一部伟大的戏剧。”一个鼻音很重、令人不悦的声音缓缓说道。这是今晚此人第一次开口。他们全都转向了朱尔斯·佛格勒。一位漫画家曾经为他画过一幅著名的画:只有两个下垂的圆圈,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大圈是他的胃,小圈是他的下唇。他穿着一身西装,做工精致,但颜色看上去很不舒服。他的手套一直未摘,随身带着一根手杖,是一位著名的戏剧批评家。

    朱尔斯·佛格勒伸出他的文明杖,用顶端的钩子拖住那个剧本,拉过地板,停在他的脚边,他没有拾起它,而是低头看着它重复道:

    “这是一部伟大的戏剧。”

    “为什么?”兰斯洛特·克鲁格问道。

    “因为我这么说。”朱尔斯·佛格勒说道。

    “不是戏言吧,朱尔斯?”洛伊丝·库克问道。

    “我从不开玩笑。”朱尔斯·佛格勒说,“玩笑是很粗俗的东西。”

    “上演时送我两个靠近门口的座位。”兰斯洛特·克鲁格讥讽地说。

    “八十八块钱换靠近门口的两个座位。”朱尔斯·佛格勒说,“它将有理由获得最大的成功。”

    朱尔斯·佛格勒转过身,发现托黑正看着他。托黑笑着,但那笑不是高兴,也不是漠不关心,那是他支持某事的表示——他的确将这事看得很重要。当佛格勒转向其他人的时候,眼神不屑一顾,但当这双眼睛停留在托黑那儿时,又因为得到片刻的理解而释然了。

    “你为什么不加入美国作家委员会,朱尔斯?”托黑问道。

    “我是一名个人主义者,”佛格勒说,“我不相信任何组织,而且,这有必要吗?”

    “没有,没有任何必要,”托黑高兴地说,“对你来说,没有必要,朱尔斯,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给你。”

    “埃斯沃斯,我喜欢你的原因是我从来不用向你解释我自己。”

    “噢,在这里为什么要解释一些事情呢?我们是六人小组。”

    “五个,”佛格勒说道,“我不喜欢古斯·韦伯。”

    “为什么?”古斯问,没有生气。

    “因为他不洗耳朵。”佛格勒回答,好像这个问题是另一个人问的。

    “噢,是的。”古斯说。

    爱克起身,站在佛格勒面前看着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喘口气。

    “你喜欢我的剧作,佛格勒先生?”他终于问道,声音很小。

    “我没说过我喜欢它。”佛格勒冷冷地回答,“我认为它有一种特殊的气息。这就是它的伟大所在。”

    “噢,”爱克说,哈哈大笑,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他环顾了一下房间里其他的人,那是一个调皮的胜利性动作。

    “是的,”佛格勒说,“我的批评方式和你的写作方式一样。我们的动机是一致的。”

    “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朱尔斯。”

    “请叫我佛格勒先生。”

    “你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高贵的人,佛格勒先生。”

    佛格勒用他的文明杖掀开了脚边的几页手稿。

    “你打字很糟糕,爱克。”他说。

    “噢,我不是一个速记员,而是一个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

    “这个剧本演出之后,你就有经济能力了,可以请一个秘书。我有责任赞扬它——只是为了防止打字机再像现在这样被乱用。不是任何其他原因。打字机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工具,不是用来糟蹋的。”

    “好吧,朱尔斯,”兰斯洛特·克鲁格说,“这的确是一个好主意,你精通世事,非常优秀——但是你出于什么目的想表扬那堆垃圾?”

    “因为——它是——像你说的那样——垃圾。”

    “你太没有逻辑了,兰斯,”爱克说,“你没有喜剧感,没有。写一部好的戏剧让人们去赞扬它,这没什么。任何人都能做到这些。任何具有天赋的人——天才只是天生的偶然。但是写一部垃圾并让人去赞美它——噢,这适合你去干。”

    “他有。”托黑说道。

    “只是意见问题。”兰斯洛特·克鲁格说。他把空杯子倒置在嘴上,吮吸着最后一块冰。

    “爱克比你更了解人情世故,兰斯。”朱尔斯·佛格勒说,“他刚刚证实了自己是位真正的思想家——只用了简短的几句话。顺便说一下,这比他的整个剧本都好。”

    “我的下一部剧作就要写这个。”爱克说。

    “爱克已经说了他的理由,”佛格勒继续说,“以及我的理由,还有你的,兰斯。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看看我的例子。对于一个评论家来说,表扬一部好的作品会得到什么收获呢?什么也得不到。那么,评论家只不过是作者和公众之间一种荣耀的信使罢了。我会从中得到什么?我对此烦透了。我有权利要别人知道我的个性。否则,我就会遭到挫折——而我不相信挫折。但是,如果一个评论家能够捧红一部非常没有价值的戏剧——啊,你察觉到了不同!因此,我将让它大获成功——你剧作的名字叫什么,爱克?”

    “《关你屁事》。”爱克说。

    “什么?”

    “那是标题。”

    “噢,我明白了。因此,我要让《关你屁事》大获成功。”

    洛伊丝·库克放声大笑。

    “你们全都在这儿无事生非。”古斯·韦伯说,他平躺着,双手交叉着放在脑后。

    “现在你是否想谈谈你自己,兰斯?”佛格勒接着说道,“对于一名报道国际事件的记者来说,满意是什么?公众读的是各种各样的国际危机,如果他们注意到了你这个配角,你就很幸运了。但你是和将军、司令、大使一样好的家伙。你有权利让人们知道你。所以你做了聪明的事,你写了一部出色的无聊文集——是的,无聊——但从道义角度来说,具有正义性。一本聪明的书。世界被用作你自己肮脏人格的背景。兰斯洛特·克鲁格如何在世界会议上喝醉?什么样的美人和兰斯洛特·克鲁格同床共枕?兰斯洛特·克鲁格在女儿国里如何染上痢疾?噢,为什么不呢,兰斯?它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是吗?埃斯沃斯捧它了,不是吗?”

    “公众喜欢有人情味的好东西。”兰斯洛特·克鲁格说道,生气地看着他的酒杯。

    “噢,把那堆垃圾打包吧,兰斯!”洛伊丝·库克叫道,“你在这儿为谁演戏?你很清楚,除了爽快的埃斯沃斯·托黑,任何人都不会对它感兴趣。”

    “我没有忘记我欠埃斯沃斯的一切。”克鲁格满脸不高兴地说,“埃斯沃斯是我最好的朋友。而如果没有一本足够好的书,埃斯沃斯也做不到这些。”

    八个月以前,兰斯洛特·克鲁格拿着手稿站在埃斯沃斯·托黑面前,就像爱克现在站在佛格勒面前一样。当托黑说他的书将荣登畅销书排行榜榜首时,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二十万册的销量使得克鲁格再也不能认出任何形式的事实。

    “噢,他用《有胆识的胆结石》实现了这个目标。”洛伊丝·库克平静地说道,“没有比这更烂的垃圾被写到过纸上,我应该知道。但是他做到了。”

    “为了这么做,我差一点儿失了业。”托黑漠然地说。

    “你要用你的酒做什么,洛伊丝?”克鲁格突然问道,“节省出来放进浴缸里吗?”

    “好了,大批评家。”洛伊丝·库克说着,懒懒地站了起来。

    她慢吞吞地穿过房间,拿起地板上不知谁没喝完的酒一口喝干,走了出去。回来时,她带着一堆价格不菲的好酒。克鲁格和爱克急忙给自己倒上了。

    “我认为你对兰斯很不公平,洛伊丝。”托黑说道,“他为什么不应该写自传?”

    “因为他的生活不值一提,更不用说去记录了。”

    “啊,但那正是我让它成为畅销书的原因。”

    “你要向我说教吗?”

    “我喜欢向某些人说教。”

    托黑身边有好几把舒服的椅子,但他更喜欢待在地板上。他趴在那儿,双肘竖立,支撑着他的躯干,他懒洋洋地倚着地板,不时地将重心从这一肘部换到另一肘部,他的腿在地毯上像一把宽叉子似的伸展着。他似乎享受着这种无拘无束。

    “我喜欢向某些人说教。下个月我要推出一个真正卓越非凡的人——一个小镇牙医的自传,因为在他的生活中没有一天是卓越非凡的,在他的书里也没有一个卓越非凡的句子。你会喜欢它的,洛伊丝。你能想象一个真实的庸人像披露神启一样披露他的灵魂吗?”

    “小人物。”爱克柔声说道,“我爱小人物,我必须爱这个世界的小人物。”

    “留着给你的下一部剧作当素材吧。”托黑说道。

    “我不会。”爱克说道,“这部剧作里面已经有了。”

    “你有什么好主意,埃斯沃斯?”克鲁格突然问道。

    “噢,很简单,兰斯,如果一个人除了吃饭、睡觉,和邻人聊天,再也做不出更加突出的事情,那他就是个完全无足轻重的人。如果这一事实成了值得自豪,值得向世界宣布,被上百万读者孜孜不倦研究的事实时——当一个人已建好一座教堂的事实变得无法被记录和公布的时候,这是个透视和相对论的问题。任何特殊能力的两端之间被允许的距离都是有限的。蚂蚁能感知的声音当中不包括雷声。”

    “你的话像是一个颓废的中产阶级,埃斯沃斯。”古斯·韦伯说道。

    “别说了,亲爱的。”托黑说道,一点儿也不生气。

    “精彩极了。”洛伊丝·库克说,“只是有点过火了,埃斯沃斯。你都快把我挤出这个行业了。如果我仍然希望自己被注意到,我必须写一些确实优秀的东西。”

    “这个世纪不用了,洛伊丝。”托黑说道,“或许下个世纪也用不着,比你想象的还要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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