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埃斯沃斯·托黑(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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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勒瑞,洛克先生?谁……哦,是的,开枪的那个雕刻家。”

    “什么?”

    “他向埃斯沃斯·托黑开枪,不是吗?”

    “他吗?是,对,是他。”

    “你想找的就是那个人吗,洛克先生?”

    “就是那个人。”

    两天中,秘书给艺术品商人、艺术陈列室、建筑师、报社打电话。没有人能告诉她斯蒂文·马勒瑞现在是什么情况,或者在哪里能找到他。第三天,她向洛克报告:“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地址,在村里,有人告诉我他可能在那儿。没有电话。”洛克口述了一封信,信上说请马勒瑞给他的办公室打电话。

    信没有被退回,但是一周过去了也没有答复。接着斯蒂文·马勒瑞打电话来了。

    “你好?”当秘书把电话转给洛克的时候,他说。

    “我是斯蒂文·马勒瑞。”一个年轻、生硬的声音说,说完之后就是急躁、好战似的沉默。

    “我想见你,马勒瑞先生。我能约你来我的办公室吗?”

    “你要见我干什么?”

    “当然,是关于一份工作。我想让你为我的建筑做些工作。”

    长时间的沉默。

    “好吧。”马勒瑞说,声音听起来死气沉沉的,又说道,“哪个建筑?”

    “斯考德神庙,你可能听说过……”

    “是的,我听过。你正在做。谁没听过?你会付给我和新闻代言人一样的酬劳吗?”

    “我没有付钱给新闻代言人。我会支付你想要的酬劳。”

    “你知道,不会太多。”

    “你什么时间方便来这里?”

    “哦,你说个时间。你知道我不忙。”

    “明天下午两点?”

    “好吧。”他又说,“我不喜欢你的声音。”

    洛克笑了。“我喜欢你的声音。挂了吧,明天两点来。”

    “好的。”马勒瑞挂断了电话。

    洛克放下听筒,张嘴笑了。但是笑意突然消失。他坐在那儿,看着电话,脸沉了下来。

    马勒瑞没有赴约。三天过去了,没有一点儿他的消息。于是洛克亲自去找他。

    马勒瑞住的房子是租来的,是一座摇摇欲坠的褐砂石建筑,在一条满是鱼腥味的昏暗街道上。一楼窄窄的入口旁边,有一家洗衣店和一个补鞋匠。一个邋遢的女房东说:“马勒瑞?后面五楼。”然后漠不关心地拖着脚步走了。洛克爬上有些下垂的木楼梯,横七竖八的管子里有一些灯泡照明。他敲了敲那扇脏兮兮的门。

    门开了,一个憔悴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凌乱的头发,倔强的嘴,方形的下唇,以及洛克所见过的最有表现力的眼睛。

    “你想干什么?”他突然说。

    “马勒瑞先生?”

    “是。”

    “我是霍华德·洛克。”

    马勒瑞笑了,靠在门柱上,一只胳膊横在门口,没有要请人进门的意思。很明显,他喝醉了。

    “哦,哦!”他说,“亲自来的。”

    “我可以进去吗?”

    “干什么?”

    洛克坐在楼梯扶手上。“你为什么不赴约呢?”

    “哦,约会?哦,是的,哦,我会告诉你。”马勒瑞一脸严肃地说,“是这样,我真的想去。我去了,我出发去你的办公室,但是路上我经过一家电影院,那里正在放映《同床异梦》,所以我进去了。我非看《同床异梦》不可。”他咧嘴笑了,头垂在了横着的胳膊上。

    “你最好让我进去。”洛克平静地说。

    “哦,该死的,进来吧。”

    房间是个很窄的洞。角落里有一张没有整理的床、一堆杂乱的报纸和旧衣服、一个煤气炉、一幅从杂货店买的带框风景画,上面画着牧场和绵羊;没有其他的画稿,也没有雕像,没有一点儿有关住户职业的痕迹。

    洛克把唯一一把椅子上的书和一个煮锅拿掉,然后坐下了。马勒瑞站在他面前,咧着嘴笑,身体有点儿晃。

    “你完全错了。”马勒瑞说,“事情不是这样做的。追逐一位雕刻家时,你一定要非常强硬。方法是这样的:你让我来你的办公室,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你不能在那儿。第二次你必须让我等一个半小时,然后出来到接待室,握手,问我是否知道无名小镇的威尔逊,然后说很高兴我们有共同的朋友,但是你今天很忙,你会很快给我电话约我吃午饭,然后我们再谈论公事。然后你保持这样两个月。然后你把工作交给我。然后你告诉我,我做得不好,一点儿也不好,然后你把那些东西扔进垃圾箱。然后你雇用了沃利瑞恩·布森,他做了这份工作。事情应该这样做。但这次不是。”

    他的眼睛正专心致志地研究洛克,里面有种职业的肯定。他说话时,声音里狂妄自大的喜悦渐渐消失了,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已经变成了一个呆板的平面。

    “不。”洛克说,“这次不是。”

    他站起来,没有说话,看着洛克。

    “你是霍华德·洛克吗?”他问,“我喜欢你的建筑。那就是我为什么不想与你会面的原因。这样每次我看到它们才不会感到恶心。我想继续认为那个建筑师配得上它们。”

    “如果我配得上呢?”

    “那种事情不会发生的。”

    但是他在皱巴巴的床边坐下了,身体向前倾。他打量着洛克的容貌,像敏感的天平,无礼地公开评价着。

    “听着,”洛克说,清楚又很认真,“我要你为斯考德神庙做一个雕像。给我一张纸,我现在就给你写一个合同,声明如果我雇用另一名雕刻家或者如果你的作品没有被使用,我就欠你一百万的赔偿金。”

    “你可以正常说,我没喝醉。根本没有。我明白。”

    “噢?”

    “你为什么挑我?”

    “因为你是一个出色的雕刻家。”

    “那不是真的。”

    “你出色不是真的?”

    “不,那不是你的理由。谁让你来雇用我的?”

    “没有人。”

    “我睡过的某个女人?”

    “我不认识你睡过的任何女人。”

    “超过了你的预算?”

    “不。预算不受限制。”

    “为我感到悲哀?”

    “不。我为什么要感到悲哀。”

    “想把公众从枪击托黑事件中拉出来?”

    “天呐,不!”

    “哦,那么是什么?”

    “你为什么要找出所有的废话而不找出最简单的原因?”

    “哪一个?”

    “那就是我喜欢你的作品。”

    “当然。那就是他们说的。那是应该说的,应该相信的。想象一下如果有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会怎么样!所以,好吧,你喜欢我的作品。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我喜欢你的作品。”

    马勒瑞认真地说,声音显得冷静:“你的意思是你看到了我做的东西,你喜欢——你——你自己——只是——没有人告诉你,你应该喜欢它们或者你为什么喜欢它们——你决定你想要我,为了那个原因——只是那个原因——不知道其他我的任何事情或者不感兴趣——只是因为我做的那些东西和……和你在它们身上看到的——只是因为那个,你决定雇用我,你不厌其烦地找到我,来到这里,承受侮辱——只是因为你看到了——你所看到的使得我对你来说很重要,让你想要我?那就是你的意思?”

    “是的。”洛克说。

    什么东西让马勒瑞睁大了眼睛,令人不敢逼视。然后他摇了摇头,说得很简单,语调像是在抚慰自己:“不。”

    他向前倾身,声音听起来毫无生气,像是在乞求:

    “听着,洛克先生。我不想冲你发火。我只是想知道。好了,我明白你一开始就想让我为你工作,你知道你能得到我,你说的一切,你不必写那份一百万美元的合同,看看这间屋子,你知道你要我,所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呢?这对你来说没有什么不同——对我来说却很重要。”

    “什么对你来说很重要?”

    “不是对……不是对……好了,我原本觉得不会有人再要我了。但是你要我。好吧。我会再做一次。只是不再想我是在为谁工作了……那些喜欢我作品的人。那个,我不能再经历一次。如果你告诉我,我会感觉更好一些。我会……我会感觉更平静一些。你为什么要对我装模作样?我什么也不是。我不会低估你,如果你是担心这个。你不明白吗?告诉我真相更像个正人君子。更简单更诚实。我会更尊重你。真的。我会的。”

    “你怎么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马勒瑞突然大吼,声音刺耳,然后他的头低了下来,声音平缓、低沉,“因为我用了两年时间,”——他用一只手无力地挥了一圈,指着房间——“那就是我怎么度过了这两年——尽力习惯一个事实,那就是你所说的不存在的事实……”

    洛克走过去,抬起下巴,向前探去,说道:

    “你这个该死的傻瓜,你没有权利关心我是怎么评价你的工作的,我是干什么的,或者我从哪里来。你太出色了,不需要知道那些。但是如果你想知道——我认为你是我们见过的最好的雕刻家。我认为是。因为你的雕像不是人物现在的样子,而是他可能的样子——应该的样子。因为你已经超越了所谓的合适,让我们看到了什么是可能——只有通过你才有这样的可能。因为你的雕像很少有对人性的侮辱,比我见过的任何作品都少。因为你对人类怀着莫大的尊重。因为你的雕像是人类英雄的雕像。所以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要帮助你,不是为你感到悲哀,或者是觉得你非常需要一份工作。我来的原因很简单,很自私——就是一个人要挑选他能找到的最干净的食物。这是生存法则,不是吗?寻找最好的。我不是为你而来,是为我自己。”

    马勒瑞猛地从他身边走开,把脸埋在床上,两只胳膊伸开,分别放在头的两侧,紧握拳头。他后背上的衬衫在隐隐颤抖,说明他在哭泣。衬衫和拳头慢慢地扭动,伸进枕头里。洛克知道他见到的这个男人以前从没哭过。他坐在床边,无法将目光从他扭曲的手腕上移开,尽管这情景很难让人忍受。

    过了一会儿,马勒瑞坐了起来。他看了看洛克,看到了一张最平静、最和善的脸——没有一丝的怜悯。那脸色看起来不像因为偷偷欣赏另一个人的剧痛而暗暗高兴,不像因为看见乞丐需要他们的同情而振奋;那不是一个无法忍受饥饿的灵魂,也不是一个以另一个人的羞耻为生的懦夫。洛克的表情看起来很累,太阳穴紧绷着,好像刚打完架。但他的眼神平静,安详地看着马勒瑞,直率、纯净的眼神里充满理解和尊重。

    “现在躺下。”洛克说,“静静地躺一会儿。”

    “他们怎么让你活下来的?”

    “躺下。休息。我们一会儿谈。”

    马勒瑞起来了。洛克把他的肩膀按下去,强迫他躺下去,把他的腿从地板上抬起来,把他的头放低在枕头上。马勒瑞没有反抗。

    走回来时,洛克碰倒了桌子,桌子上全是垃圾,什么东西哗啦一声掉到了地上。马勒瑞猛地坐起来,想先去够它。洛克把他的胳膊推到一边,把东西捡了起来。

    那是个小石膏板,便宜礼品店里卖的那种。上面有个趴着的小孩,屁股朝前,回过头害羞地看着。几道线条、几块肌肉的结构,显示出无法隐藏的非凡天才,那些线条、结构与其余部分截然分开;其余部分是刻意的尝试,明显、粗俗而陈腐,是一种笨拙的努力,不足以令人信服,而且令人饱受折磨。这是一件属于恐怖密室的东西。

    马勒瑞看见洛克的手在晃动。然后洛克的胳膊折回来,慢慢举过头顶,好像是积攒力量,只是一瞬间,但是好像持续了几分钟,胳膊就这样高举着,不动——然后猛地向前一甩,石膏板甩过整个房间,撞在墙上摔成了碎片。这是唯一一次有人看见洛克这样的出离愤怒。

    “洛克。”

    “怎么了?”

    “洛克,我希望在你有工作给我之前就认识你。”他说话时没有任何表情,头枕着枕头,闭着眼睛,“这样就不会有其他原因掺杂进来。因为,你看,我很感激你。不是因为你给了我一份工作;不是因为你来这儿;不是因为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你本身。”

    然后他躺着没有动,笔直而无力,像是一个人经历过了长时间的痛苦。洛克站在窗边,看着这间扭曲的房间,看着床上的男孩。他很奇怪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等待,等待着去炸开他们的脑袋。这似乎是无意义的。然后他明白了。他想,这就是人们被困在这样的洞穴中时的感觉;这个房间不是穷困的附属品,它是一场战役,比储存在兵工厂里的炸药破坏力更强。一场战役……和谁……敌人既没有名字也看不见面目。但是这个孩子是一个战友,在战争中负伤了。洛克站在他身边,有一种很奇怪的新感觉,一种要用臂膀把他扶起,将他带到安全地带的渴望……只是那见鬼的安全地带还没有一个名称……他一直在想肯特·兰森,努力回想一些肯特·兰森说过的话……

    然后马勒瑞睁开了眼睛,自己靠着一个胳膊肘起来了。洛克把一张椅子拉到床边,坐了下来。

    “现在,”他说,“谈谈。谈谈你真正想说的。不要给我讲你的家庭、你的童年、你的朋友,还有你的感情。就告诉我你想的事情。”

    马勒瑞看了看,不敢相信,小声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洛克笑了,什么也没说。

    “你怎么知道是什么一直在谋杀我?几年来,慢慢地,我恨上了人们,可是我又不想去恨他们……你也有过那种感觉吗?你见过你最好的朋友是怎么看重你的一切吗——除了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对他们来说,你认为重要的东西一文不值,什么也不是,他们甚至不会去辨认它的声音。你的意思是,你想听?你想知道我做什么,我为什么这么做,你想知道我想什么。这对你来说不会无聊吗?这重要吗?”

    “接着说。”洛克说。

    然后他坐在那里几个小时,听着,而马勒瑞谈起了他的工作,工作中的想法,生活中的想法,说了很多,像是一个快要溺死的人被冲到了岸上,沉醉于广阔、干净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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