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埃斯沃斯·托黑(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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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太淘气了。”

    “想让我停下来吗?”

    “哦,不!那不是……”

    “不是指委托。很好。我不会停下来的。你明白吗?我们有什么好谈的?我在为你做些事情,你很高兴让我来做这些事——所以我们达成了绝对的一致。”

    “你说的着实可笑!达成绝对的一致。那是多余的重复,同时也是一种轻描淡写,不是吗?我们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怎么样?你不会希望我去反对你正在做的事情吧?”

    “不,我不会。”

    “但是‘一致’一直不是我感觉到的词汇。我太感激你了,我都有点头晕了——我惊呆了——别以为我现在在犯傻——我知道你不喜欢那样——但是我特别感激你,我都不知道跟自己如何是好了。”

    “很好,彼得。现在你已经谢过我了。”

    “你看,我从来不敢自作多情地想你会这么为我的工作着想,这么在意,这么关注。然后你……那让我很高兴并且……多米尼克,”他问,说得有些着急,因为这些问题好像是拉着一条线的钩子,长长的,隐藏了起来,他知道这就是他不安的核心,“你真认为我是一个伟大的建筑师吗?”

    她慢慢地笑了,说道:“彼得,如果人们听到你问这个,他们一定会笑的。尤其,你是在问我。”

    “是的,我知道,但是……但是你说出的话,说过的全部关于我的话,都当真是你的意思吗?”

    “那些话很管用。”

    “是的,但是那就是你为什么挑中了我?因为你认为我优秀?”

    “你是香饽饽,这难道不是证明吗?”

    “是的……不……我的意思是……不同的方式……我的意思是……多米尼克,我想听你说一次,就一次,我……”

    “听着,彼得,我一会儿就要走了,但是我走之前,必须告诉你,你明天或者后天会收到兰斯代尔夫人的消息。现在记住,她赞成禁酒令,喜欢狗,讨厌女人吸烟,相信转世学说。她想让她的房子比普蒂夫人的好——霍尔科姆设计了普蒂的房子——所以如果你告诉她普蒂夫人的房子看起来太过炫耀,真正的简单则花费更多。你就过关了。你还可以谈点针绣法,那是她的爱好。”

    他走了,愉快地想着兰斯代尔夫人的房子,把他的问题忘得一干二净。后来,他记起来了,很是愤恨,耸了耸肩,告诉自己多米尼克的帮助里最好的一部分就是她那不想看见他的欲望。

    作为补偿,他在参加托黑的美国建筑家委员会会议中找到了快乐。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个看作是一种补偿,但他的确这么做了,而且觉得很舒服。他认真地听着高登·普利斯科特作关于建筑意义的演讲:

    “因此我们的工艺的内在意义就在于我们视若无物的哲学事实中。我们创造了空间,一些物质的躯体会进入其中——为了方便起见,我们把这些物质躯体称为人类。我所说的空间,是人们称之为房间的东西。因此只有十足的门外汉才会认为我们建造的是石墙。我们不做这个。我们建造了空间,如我证明的一样。这把我们引向一个极其重要的推论:接受了‘不存在’比‘存在’更高级这种绝对的假设。也就是说,接受了不接受。我会用更简单的词语来说明这一点——以便更清晰明了:‘没有’要比‘有’更为高级。因此就很明白了,建筑师要比砖瓦匠更重要——因为不管怎么说,砖的存在是次要的幻觉。建筑师是一个处理基本要素的形而上学的牧师,他有勇气像面对非现实那样去面对现实的最初构想——因为什么都不存在,而他也创造着虚无。如果这听起来很矛盾,并不证明这是糟糕的逻辑,反而是更高层次的逻辑,是所有生命和艺术的辩证法。如果你从这个基本概念演绎开来,你就会得出广泛的社会意义上的结论——你就可以看见一个美丽的女人还不如一个不美丽的女人,有文化还不如没文化,有钱人还不如穷人,有能力的人还不如没能力的人。建筑师是对一个极大的矛盾的具体诠释。让我们在对于这一认识的巨大自豪面前保持谦逊吧,其他的东西都是胡言乱语。”

    听到这些的时候,一个人不用担心自己的价值和伟大。这些话让自尊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吉丁听得特别满意。他看了一眼其他人,听众们都在注意地听,非常安静,他们像他一样喜欢听这些。他看见一个小男孩在嚼着水果软糖,一个男人在用折断的火柴棍清理指甲,一个年轻人伸着懒腰。那也让吉丁高兴,好像他们在说,我们很高兴听到这么伟大的讲演,但是没有必要过于恭维这种伟大。

    美国建筑家委员会一个月碰头一次,没有什么明确的活动,就是听听演讲,喝几口劣质的果汁饮料,成员的质量和数量发展得都不快,还没有取得什么具体的进展。

    会议在西区[15]一家修车厂楼上的一间宽敞、空旷的房子里举行。一条长长的、窄窄的、闭塞的楼梯直通标有委员会字样的门,里面有很多折叠椅,还有一张为主席准备的桌子和一个废纸篓。美国建筑师协会认为美国建筑家委员会是个愚人的笑话。“你为什么要在这些怪人身上浪费时间呢?”弗兰肯在美国建筑师协会的一个满是玫瑰花和丝绸的房间里问吉丁,十分高兴地皱了皱鼻子。“如果我知道就怪了,”吉丁高兴地回答,“我喜欢。”埃斯沃斯参加委员会的每一次会议,但是不发言,就坐在角落里听着。

    一天晚上开完会后,吉丁和托黑一起走回家。西区的街道漆黑、破旧,他们在一家破旧不堪的杂货店停下喝了杯咖啡。“为什么不是杂货店呢?”当吉丁提醒托黑有几家很不错的餐馆因为托黑的光顾,现在很有名气了的时候,他笑了。“至少,这里没有人会认出我们,没有人打扰我们。”

    他向那个褪了颜色的可口可乐标记吐了一口他的埃及香烟,要了一份三明治,很讲究地小口咬着一小薄片泡菜,那泡菜没有斑点,可看上去好像被苍蝇弄脏了似的。他和吉丁交谈着,漫无边际。开始,他说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声音,独一无二的埃斯沃斯·托黑的声音。吉丁觉得好像站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中间,在星空之下,被怀抱,被拥有,安全,踏实。

    “善良,彼得,”那个声音温柔地说,“善良。那是第一戒律,也许是唯一的。那就是我为什么要在昨天专栏中极力贬低那出戏剧的原因。那部戏缺少基本的善良。彼得,我们必须对我们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善良。我们必须接受和原谅——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要原谅的东西。如果我们学会去爱一切,所有谦虚、无知、刻薄,以及你身上最刻薄的东西,都会为别人喜爱。然后我们就会发现宇宙中的平等,兄弟一般的和平,一个新的世界,彼得,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9

    用水管冲约翰尼·斯多克时,埃斯沃斯·托黑只有七岁。当时约翰尼正经过托黑家的草坪,穿着他最好的衣服。为了这身衣服,约翰尼等了一年半,因为他的母亲很贫穷。埃斯沃斯没有偷偷躲藏,而是经过仔细考虑后,公然地做出了那个行为。他走到水龙头那里,打开它,站在草坪中间,将水管对准约翰尼。他的目标没有错——约翰尼的母亲就在他身后几步之遥的街道上,他自己的父母还有前来拜访的牧师在托黑家的门廊里全看到了。约翰尼·斯多克是个长着酒窝,拥有一头金色卷发的漂亮孩子,人们总是要回头去看他。从来没有人回头看过埃斯沃斯·托黑。

    那些成年人对此感到非常吃惊,同时也觉得很有趣,因此很长时间没有人冲过去阻止埃斯沃斯。他站在那里,靠着手里死拽着的喷嘴的力量支撑他瘦弱、单薄的身体,直到他感到满意才停止。然后他扔下水管,向门廊走了两步,水嘶嘶地流过草坪,然后他停住了,等着,头抬得高高的,将自己送来受罚。如果不是斯多克夫人抓住他的儿子,抱住他,约翰尼肯定会教训他。埃斯沃斯没有回过头去看斯多克母子,而是看着他的母亲和牧师,慢慢地、清楚地说:“约翰尼是个卑鄙的小霸王,他把学校里所有的男孩子都打了。”这是真的。

    如何惩罚他变成了一个道德难题。因为他虚弱的身体和娇贵的健康情况,在任何情况下都很难惩罚埃斯沃斯。除此以外,严惩一个为了打击非正义,而勇于牺牲自己、毫不顾及自己体质弱点的孩子好像是错误的。他看起来像是个殉道者。埃斯沃斯没有这么说,他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的妈妈说了。牧师好像很同意他妈妈的说法。埃斯沃斯被关进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吃晚饭。他没有抱怨,只是待在那里——嚼着他妈妈偷偷给他送来的食物,晚上晚些时候,她违背了她丈夫的意愿,偷偷给埃斯沃斯送了饭。托黑先生坚持要为约翰尼的衣服赔钱给斯多克夫人,托黑夫人闷闷不乐地同意了;但她不喜欢斯多克夫人。

    埃斯沃斯的父亲管理着一家全国连锁鞋店的波士顿分店。他收入中等,在波士顿一个不出名的郊区有一个简朴、舒适的家。他一生的隐痛就是没有自己的事业。但他是一个平静、谨慎、不爱想象的人,过早的婚姻结束了他所有的志向。

    埃斯沃斯的母亲是个瘦弱而闲不住的女人,在九年时间里她先后接受又放弃了五种宗教。她长得小巧,这种特质让她在生命中的短短几年里异常美丽。那段时间里,她拥有数不尽的鲜花——这种风光在此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埃斯沃斯是她的精神支柱。埃斯沃斯的姐姐海伦要比他大五岁,是一个温顺、不出众的女孩,不漂亮但是很可爱、很健康。她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埃斯沃斯生来就很瘦小。他的妈妈从医生宣布他可能无法活下来的那一刻起就非常喜欢他,这让她的精神境界得到了提升——因为知道她自己可以对一个毫无指望的事物怀有无私的爱;埃斯沃斯看起来越是没有活力、丑陋不堪,她对他就越有一种强烈的爱。当他活下来并且没有变成残疾儿时,她几乎失望了。她对海伦没什么兴趣,因为在对海伦的爱中没有折磨。这个女孩明显更值得那份爱,以致似乎只能拒绝给她。

    托黑先生,由于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不太喜欢自己的儿子。不过,父母双方都默许了,埃斯沃斯在这个家里说了算,尽管他的父亲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晚上,在客厅的灯下,托黑夫人会气愤和未言先败地以一种紧张的、挑战的声音说:“霍勒斯,我要辆自行车,给埃斯沃斯要辆自行车。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都有自行车。威利·拉维特前几天刚买了辆新的。霍勒斯,霍勒斯,我想给埃斯沃斯要辆自行车。”

    “不是现在,玛丽,”托黑先生厌倦地回答说,“可能明年夏天……现在我们还买不起……”

    托黑夫人会与他争论,声音猛地抬高,像是一种尖叫。

    “妈妈,怎么了?”埃斯沃斯说,声音温柔、浑厚、清晰,比他父母的声音要低一些,然而却穿透了他们的声音,威严的,有一种奇怪的说服力。“我们有比自行车更急需的东西,你为什么那么关注威利·拉维特呢?我不喜欢威利。威利是个笨蛋。威利买得起自行车,因为他爸爸有个自己的干货店。他爸爸是个爱炫耀的人。我不想要自行车。”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埃斯沃斯不想要自行车。但是托黑先生奇怪地看着他,纳闷是什么让他说出这样的话。他看见他儿子镜片后的眼睛在毫无顾忌地看着他。他的眼神里没有炫耀的甜蜜,没有责备,没有恶意,只有毫无顾忌。托黑先生感觉他应该为儿子的理解而高兴——同时他想告诉儿子不要提那家私人商店。

    埃斯沃斯没有得到自行车。但是在家里,他得到了礼貌的关注、尊敬和关心——由于母亲的温柔和内疚,父亲的不安和怀疑。托黑先生宁肯做任何事,也不愿意和埃斯沃斯交谈——那种感觉,像是对他自己的恐慌感到气愤。

    “霍勒斯,我要身新衣服,给埃斯沃斯买身新衣服。我今天在商店的橱窗里看见一身,我已经……”

    “妈妈,我已经有四身衣服了。我怎么还能再要一件呢?我可不想像派特·努南看起来那样傻,他每天都要换衣服。那是因为他爸爸有个自己的冰激凌店。派特穿着他的衣服,高傲得像个女孩。我可不想成为一个娘娘腔。”

    有时候托黑夫人既高兴又害怕地想,埃斯沃斯几乎要成为圣人了:他根本不关心物质上的东西,一点也不。这是真的。埃斯沃斯不关心物质生活。

    他是一个瘦弱的、面色苍白的男孩,胃不好,他的妈妈不得不照顾他的饮食以及他频繁的感冒。他瘦小的身材竟然有圆润低沉的声音,真是令人惊奇。他在合唱队里唱歌,并且没有对手。在学校,他是一个模范学生。他功课总是学得很好,有最整齐的抄写本和最干净的指甲,喜欢主日学校[16],和体育运动相比更喜欢阅读,在运动方面他可能没有出头的机会。他不太擅长数学——他不喜欢数学——但是历史、英语、公民学和书法却很出色。后来,他的心理学和社会学也很出色。

    他学习很认真,也很刻苦。他不像约翰尼·斯多克。约翰尼在课堂上从不听讲,在家里也很少打开书,却能在老师解释之前就清楚一切。学习似乎是自己主动找到约翰尼的,就像很多其他事情一样:他有力的小拳头,健康的身体,俊俏的容貌,过于旺盛的精力。但是约翰尼做的事情却都很让人吃惊,又出其不意,而埃斯沃斯做的事情就像人们期待的那样完美,有时甚至超乎人们的想象。当他们开始创作的时候,约翰尼的作品展示出某种反叛的东西,让全班目瞪口呆。有一次,就一篇主题是“上学时光——金色时代”的作文,约翰尼写了一篇他是如何讨厌学校以及为什么会讨厌它的文章。埃斯沃斯则写了一首赞美学校生活的散文诗。这首诗发表在当地的一家报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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