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埃斯沃斯·托黑(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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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这是行规。一个联盟。盟友从来不互相信任,但是这并不破坏他们的有效性。我们的动机可能相反。实际上,是相反。但是没关系,结果会是相同的。没有必要有一个共同的高尚目标。唯一必要的是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是的。”

    “那就是你为什么需要我的原因。我曾经很有用。”

    “是的。”

    “我可以比你参加过的任何一次茶话会更能伤害你的洛克先生。”

    “为什么?”

    “省略为什么。我没有询问你的为什么。”

    “好吧。”

    “那么我们之间能相互理解了?我们在这方面是盟友了?”

    她看着他,无精打采地向前坐了坐,专注地,脸上一片空白,说道:“我们是盟友。”

    “太好了,亲爱的,现在听着。不要隔三差五地在你的专栏里再提起他。我知道你每次都对他进行恶意攻击,但太多了。你使他的名字总出现在报纸中,而你不想那样做。还有,你最好邀请我参加你的那些聚会,有很多我能做而你不能做的事情。还有一点,吉尔伯特·考顿先生——你知道,加利福尼亚考顿陶器厂——正计划在东部建立分厂。他正在考虑用一个优秀的现代主义者。实际上,他正考虑洛克先生。不要让洛克得到那个项目。这是个大工程,会得到很多公众注意力。去为考顿夫人发明一种新的茶点三明治。随便你做什么,就是不要让洛克得到那个项目。”

    她站起来,走到桌前,胳膊快速地来回摆动,拿起一根烟。她点着它,转向他,冷冷地说:“你可以谈得非常快,并且直奔主题——当你想的时候。”

    “当我发现有必要的时候。”

    她站在窗旁,看着窗外的城市。她说:“实际上,你没有做过什么反对洛克的事情。我原本不知道你这么在意。”

    “哦,亲爱的,我没有吗?”

    “你在报纸上从来没提到过他。”

    “亲爱的,那就是我所做的反对他的事情,到目前为止。”

    “你最早是在什么时候听说他的?”

    “当我看到海勒公寓的图纸时。你不会认为我没看到吧,是吗?你呢?”

    “当我看到恩瑞特公寓的图纸时。”

    “以前没有?”

    “以前没有。”

    她吸着烟,并没有转向他,说道:“埃斯沃斯,如果我们当中的一个要去重复我们今晚在这里的谈话,另一个就会否定它,它永远都不会得以证实。所以无所谓我们彼此是否真诚相对,对吧?这相当安全。你为什么恨他?”

    “我没说过我恨他。”

    她耸了耸肩。

    “至于其余的,”他又说道,“我想你能回答你自己。”

    她慢慢地冲着玻璃窗上反射的微弱的烟头火光点了点头。

    他站了起来,从她身边走过,站在那里看着下面的城市的灯光,看着有棱有角的建筑物轮廓,看着那些黑乎乎的墙壁被窗户上的强光映衬成半透明状,好像墙只是覆盖在坚硬发光物体上的一层薄薄的黑色方格面纱。埃斯沃斯·托黑温柔地说:

    “看看。伟大的成就,对吗?英雄的成就。想想成千上万努力工作创造这些的人,想想那数以百万从中受益的人。据说,如果不是因为从古至今各处那十二个人的精神,不是因为那十二个人——或许不到十二个——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那也许是真的。如果是这样,则再一次有——两种可能的态度。我们可以说这十二个人是伟大的救世主。他们伟大的精神财富哺育了我们。我们怀着感激和手足之情愉快地接受。或者,我们可以说通过他们那些我们既比不了也跟不上的成就的显赫,这十二个人已经让我们明白,我们是谁,我们不要他们那些宏伟的礼物,我们觉得沼泽旁的洞穴和木棍摩擦生的火要胜过摩天大楼和霓虹灯——如果洞穴和木棍就是你创造力的极限。多米尼克,这两种态度中,你把哪个称为真正的人道主义?因为,你明白,我就是个人道主义者。”

    过了一段时间,多米尼克发现与人们交流更容易了。她学会了把接受自我惩罚当作一次容忍度的考验,好奇心促使她去发现她能忍受多少。她穿梭于正式的宴会、戏剧招待会、晚宴、舞会——优雅大方,满面春风,她的微笑使得她的脸看起来更为明亮且寒冷,就像冬天里的太阳。她漫不经心地听着那些空泛的话语,说话的人仿佛会被听众表现出来的任何热烈兴趣所污辱,好像只有沉闷才是人们之间唯一可能的关系,是他们不稳定的尊严唯一的保护。她对每件事都点头接受。

    “是的,霍尔特先生。我认为彼得·吉丁是这个世纪的英雄——我们的世纪。”

    “不,英斯基普先生,霍华德·洛克不行。你不能选霍华德·洛克……一个冒牌货?当然,他是个冒牌货——要用你敏感的诚实去评价一个人的正直……没什么?对,英斯基普先生,当然,霍华德·洛克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大小与距离的问题——距离……不。我不那么认为,英斯基普先生——我很高兴你喜欢我的眼睛——是的,当我很高兴的时候,它们总是像那样——我很高兴听到你说霍华德·洛克什么都不是。”

    “琼斯夫人,你见过洛克先生?你不喜欢他吗?……哦,他是让人无法同情的那种人。真的。同情是一种美妙的东西。当一个人看到压扁的毛毛虫时会有这样的感觉,是一次思想升华的体验。一个人能让自己前进,伸展开来——你知道,就像是脱下紧身束带。你不必压抑你的胃、你的心和你的精神——当你有同情感的时候。你所能做的就是向下看,这个要容易得多。当你抬头向上看,你的脖子会痛。同情是最高尚的美德。它证明受苦受难是合乎情理的。世界上是必然存在苦难的,不然怎么会有高尚的美德和同情心啊……哦,它有一个反面。但那是艰难而苛求的……欣赏。琼斯夫人,欣赏。但那样要脱下的不仅仅是紧身束带……所以我说,我们不能对之感到可怜的都是邪恶之人,比如霍华德·洛克。”

    夜深的时候,她经常会来洛克的房间。她来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他,只是确定他会一个人在那里。在他的房间里,宽恕、撒谎、认同和忘却自我都是多余的。在这里她自由地去抵抗,自由地看到她的抵抗被对手所欢迎,那个对手太强大了,对比赛无所畏惧,甚至需要她的抵抗。她发现有一种意愿,让她认识到了自己的实体,没有被触碰过,也不会被触碰,除非是在一场干净的战斗中,战胜或者失败,但是无论胜利还是失败,都会被保存于其中,而不会被埋在那毫无意义的冷漠泥浆里。

    当他们一起躺在床上的时候——那是——必须是,那是那个动作最基本的要求——一种暴力。那是屈服,由于他们的反抗变得更完整了。那是一种紧张的行为,就像地球上伟大的东西都是紧张的一样。是紧张,让电流穿过金属线传递;是紧张,让水流通过水坝的遏制而产生电力。他的皮肤贴着她的,那不是爱抚,而是一种痛苦的浪潮,太多的渴望、欲望和否定在最后时刻全面爆发出来,就转化成了痛苦。这是牙关紧咬、满腔仇恨的行为,是不可忍受的剧痛的时刻——这是一个用痛苦来破坏和分解自我的时刻,痛苦的元素被破坏了、颠倒了、战胜了,卷到了对苦难的拒绝中,卷到了痛苦的反面,卷到了狂喜之中。

    她从一个派对中回来,来到了他的房间,还穿着昂贵精细的晚礼服,就像是一层冰罩在她身上——她向后靠在墙上,感觉到身后粗糙的灰泥墙,慢慢地环视着周围的每一件物品,看到了铺满纸的粗陋餐桌,看到了钢尺,看到了五个黑手指印弄脏的毛巾,看到了光秃秃的地板——她的眼神滑过自己身上发亮的缎子,滑到那只银色拖鞋的小小三角形鞋尖上,想着自己将怎么在这里脱去衣服。她喜欢在这个房间里乱逛,喜欢把手套扔在一堆杂乱的铅笔、橡皮和抹布中,把她的银色小包放在一件扔掉的脏衬衫上,喜欢啪的一声扯开钻石手镯上的扣儿,把它丢在还剩有一小块三明治的盘子里,放在一幅没有完成的图纸旁。

    “洛克,”她说,她站在他的椅子后面,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手放在他的衬衫底下,手指张开着,紧紧压着他的胸,“我今天已经要西蒙先生承诺,把他的活儿交给彼得·吉丁。三十五层楼,他希望一切都有价值,钱不是问题,只是艺术,纯粹的艺术。”她听到他偷偷地笑了,但是他没有转过头来看她,只是用手指扣紧了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拉下来,更深地探进衬衫里,紧贴着他的皮肤。然后她把他的头扳过来,弯下身子,亲吻着他的嘴唇。

    她进来时,看到一份《纽约旗帜报》摊开在桌子上,打开的那一页上登有多米尼克·弗兰肯的《你的家园》。她的专栏里有这样几行:“霍华德·洛克是建筑界的萨德[14]。他爱上了他的建筑——看看吧。”她知道他不喜欢《纽约旗帜报》,他把报纸放在那里只是看在了她的分上。他看见她已经注意到了,他脸上是那种她所恐惧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生气了,她想让他去读她写的每一样东西,她更愿意认为这会深深伤害他,他会因此躲避。后来,她横躺在床上,他的嘴吻着她的胸,她看到了他一头橘红色的乱发,看到了桌子上的那张报纸,他感觉到了她在由于兴奋而颤抖。

    她坐在地板上,他的脚旁边,头靠在他的膝盖上,抓着他的手,整个拳头被握在他的手指中。她让拳头滑过他的手指,感觉出关节处硬硬的、小小的疙瘩,温柔地问道:“洛克,你想得到考顿工厂吗?你非常想得到吗?”“是的,非常想。”他回答说,没有微笑也没有痛苦。然后她把他的手抬起放到嘴边,就这样握了很长时间。

    黑暗中她下了床,光着身子穿过房间,从桌子上拿了一根烟。她弯下腰,凑到火柴亮光前,她的小腹随着她的走动,若隐若现显得十分圆润。他说:“给我点一支。”她把烟放到他嘴唇之间,然后她在漆黑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抽着烟,而他躺在床上,用胳膊肘支着身体,看着她。

    有一次她进来,发现他在桌边工作。他说:“我就快做完了。坐下,等一会儿。”他没有再看她。她坐在那里等着,不说话,在屋子最深处的角落里蜷缩在一张椅子上。她看到他由于全神贯注的工作,眉毛拧成了直线,看他嘴的形状,脖子上紧绷在皮肤下的静脉,他的手像是外科医生的手。他看起来不像是艺术家,像是个采石场的工人,像是一辆在拆墙的拖车,像一名修道士。她不想让他停下来或者是看她一眼,因为她想看到他那种苦行者的纯洁,毫无一丝肉欲,想看到——那些她所能想起的记忆中的东西。

    有些晚上,他来到她的公寓,也像她那样,没有事先预约。如果她有客人,他就说:“让他们走。”他会直接去她的卧室,而她就会把客人打发走。他们之间有一种无声的约定,不用说明就都会明白,从来不会被人看见他们在一起。她的卧室布置得很优雅,全是玻璃与淡绿色。他喜欢穿着在建筑工地上弄得脏兮兮的衣服来,他喜欢掀开床罩,然后坐在那里平静地谈论一到两个小时,不看床,也不提及她写的东西或者建筑或者她最新为彼得·吉丁找到的工作,放松的简单,在这里,像这样,让这些时间比被他们耽搁的那些时间更令人高兴。

    有些晚上,在她的客厅里,他们坐在一起,坐在俯瞰这座城市的巨大窗户旁。她喜欢看见他在那扇窗户的旁边。他站在那里,半侧身对着她,吸着烟,看着下面的城市。她会从他身边走开,坐在屋子中间的地板上,看着他。

    有一次,他起床时,她打开灯,看见他光着身子站在那里,她看着他,然后带着一种绝对真诚的绝望轻声说道:“洛克,我一生中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因为这个世界让你去年夏天在采石场上工作。”

    “我知道。”

    他坐在床角。她向前挪了挪,把脸放在他的大腿上,蜷起身子,脚放在枕头上,胳膊下垂着,手掌慢慢地在腿上游走,从脚踝一直摸到膝盖,然后再摸回脚踝。她说:“但是,当然,去年夏天,你一分钱没有,没有工作,如果由我来决定,我也会正好把你送到那个采石场去做那种工作。”

    “那个我也知道。但是也许你不会。也许你会让我成为美国建筑师行会会所里的一名洗手间服务生。”

    “是的,可能。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后背上,洛克,就这样放在那里,像这样。”她趴在那儿,脸埋在他的膝盖里,胳膊垂在床边,一动不动,好像她身体里没有了生气,只是他手下她的肩胛骨还在活动。

    她到过的客厅里,饭店里,美国建筑师行会的办公室里,人们都爱谈论《纽约旗帜报》的多米尼克·弗兰肯小姐有多么不喜欢霍华德·洛克,就是那个洛格·恩瑞特挑选的建筑业的怪人。这使洛克臭名远扬。有人说,“洛克?你知道,就是那个让多米尼克无法忍受的家伙。”“弗兰肯小姐太了解建筑了,如果她说他不好,他就会比我想象的更坏。”“天呐,但是他们两个一定恨死对方了!虽然我知道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她喜欢听到这些。埃瑟尔斯坦·比斯利在美国建筑师行会公告上他的专栏里谈到中世纪城堡建筑时这样写道:“为了理解这些建筑的威严残暴,我们必须记住,封建君主之间的战斗是很野蛮的——有点像是多米尼克小姐和霍华德·洛克先生之间的世仇。”这让她很高兴。

    奥斯顿·海勒曾经是她的朋友,他和她谈到了这件事。她从未见他这么生气过:平时脸上挖苦的魅力一扫而光。

    “你究竟认为你在做什么,多米尼克?”他低声说,“这是我看过的公众刊物上,新闻业的流氓行径最突出的表现。你为什么不把那种东西留给埃斯沃斯·托黑呢?”

    “埃斯沃斯很厉害,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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