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埃斯沃斯·托黑(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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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正和一个特别胖的绅士交谈着,他们争论得面红耳赤:“但是,我的朋友,我可能也不喜欢,我只是说那是历史进程中不可避免的。你或者我,是谁在反对历史的进程?”

    他正和一个不快乐的年轻建筑师交谈着:“不,兄弟,我反对的不是你设计的那座糟糕的建筑,而是你在抱怨我对它批评时所展露的低劣品位。你应该仔细些。有人会说吃不了可要兜着走啊……”

    他正和一个百万富翁的遗孀交谈着:“是的,我确实认为,捐助社会研究工作室是个好主意。加入到人类文化成就的滚滚洪流中,不会干扰你的日常工作,也不会让你吃不消。”

    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人说:“他多风趣啊!多有勇气!”

    彼得·吉丁笑得光彩照人。他感觉关注和欣赏从舞厅的每个角落向他涌来。他看着人们,那些衣着整齐,香味袭人,身上的丝绸沙沙作响的人们涂了一层光,沐浴在灯光里,好像他们几个小时前都冲过淋浴,准备好到这里,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个叫彼得·吉丁的人面前。有时他都忘记了他就是彼得·吉丁,他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他想加入到这种一致的欣赏中来。

    当人流退去,让他与埃斯沃斯·托黑面对面时,吉丁笑得就像是站在夏天小溪旁的一个小男孩,生气勃勃、精力充沛而坐立不安。托黑站在那里,看着他,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这使他的夹克下摆显得很宽,盖住了瘦瘦的屁股。他的脚很小,站得不稳,前后晃动。他的眼睛带着高深莫测的估量留意地看着。

    “现在,埃斯沃斯……这……不是个很美妙的夜晚吗?”吉丁说,就像一个孩子在问能够理解他的妈妈,还有点像个醉汉。

    “彼得,很愉快吧?你今晚十分引人注目,小彼得好像一跃成为大名人了。事情就是这样,人们从来无法准确判定什么时候或者为什么……尽管这里有个人似乎一直在故意忽视你,不是吗?”

    吉丁瑟缩了一下,他奇怪托黑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有时间注意到的。

    “哦,好了,”托黑说,“例外证明了规则。但是,太遗憾了。我总是有一种荒谬的想法,能引起多米尼克·弗兰肯兴趣的肯定是一个最不一般的人。所以当然,我曾经想到你,只是个没有根据的想法。不过,你知道,得到她的那个男人一定拥有你无法匹敌的东西,他会在这方面击败你。”

    “没有人得到她。”吉丁大声说。

    “对,肯定没有,还没有,真是令人惊讶,哦,我猜那会是一个十分奇特的男人。”

    “喂!你究竟在干什么?你不喜欢多米尼克·弗兰肯,对吧?”

    “我从没说过我喜欢。”

    过了一会儿,吉丁听见托黑在一场真诚的讨论中庄重地说:“幸福?那是中产阶级的事。什么是幸福?在生活中还有很多事情比幸福更重要。”

    吉丁缓缓地朝多米尼克走去。她站在那儿,身体后倾,好像空气对她脆弱、裸露的肩膀是个有力的支撑。她的晚礼服像玻璃一样光洁透明。他感觉他能透过她的身体看见身后的墙,她好像太脆弱了。那种脆弱就像是某种危险的力量,把她绑在这里,在现实面前,她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

    当他走近时,她注意到了他。她转过头,回应着。但是那种无聊的回应阻止了他,让他很无助,让他在几分钟后就离开了她。

    当洛克和海勒进来时,琦琦·霍尔科姆在门口迎接着。海勒把洛克介绍给她,她说话还是和平时一样,声音刺耳得像全速飞行的火箭,把一切对手都扫到了一边。

    “哦,洛克先生,我特别想见到你!我们都听说你了!现在我必须警告你,我丈夫不赞许你——哦。纯粹从艺术的观点,你明白——但是不要担心,在这里你有个同盟,一个热情的同盟!”

    “谢谢你,霍尔科姆夫人,”洛克说,“不过也许没必要。”

    “哦,我特别喜欢恩瑞特公寓!当然,我不能说那只代表我个人的审美标准,但是文化人必须对一切敞开胸怀,我的意思是,包括创造性艺术中的任何观点,我们首先必须要心胸开阔,你觉得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洛克说,“我从来不曾心胸开阔。”

    她肯定他不是故意无礼的。他的言谈并不粗鲁,方式上也没有野蛮之处,但是他给她的第一感觉就是无礼。他穿着晚礼服,它看上去和他瘦高的身躯很配,但是他却不知为何似乎不属于它。橘红色的头发配着正式的晚礼服显得很荒诞,除此以外,她还不喜欢他的脸,那张脸应该是工人或者军人的脸,不属于她的客厅。她说:“我们都对你的作品很感兴趣。这是你的第一个建筑?”

    “第五个。”

    “哦,真的?当然,多有意思。”

    她扣紧自己的手,然后转身招呼新来的客人。海勒说:

    “你想先见谁?……多米尼克·弗兰肯正在那边看着我们,过去吧。”

    洛克转过身,他看见多米尼克一个人站在房间对面,面无表情,甚至没有努力避免露出表情。他看到一张只是骨架和肌肉组合的人脸,真是很奇怪,但是没什么意义:一张脸就是简单的解剖学上的脸,像一个肩膀或者一条胳膊,不再是感知能力的一面镜子。当他们走近的时候,她看着他们。她的脚姿势很古怪,两个小三角形直直地指着,互相平行,好像周围没有地板,只有她脚下那几平方英寸,只要她不动,不向下看,还是很安全的。他感到了一种暴力的快感,因为她好像太瘦弱了,经不起他正在实施的暴行;因为对这暴行她接受得太好了。

    “弗兰肯小姐,我可以介绍霍华德·洛克吗?”海勒问。

    他没有抬高声音说出这名字,他奇怪为什么听起来好像是加了重音,然后他想可能是沉默突出了名字;但是没有沉默啊!洛克的脸礼貌地面无表情,多米尼克也得体地说:“你好,洛克先生。”

    洛克点了点头:“你好,弗兰肯小姐。”

    “恩瑞特公寓。”她说得好像她不想说出这三个字;好像她说的不是房子的名字,而是超越了房子本身的很多东西。

    洛克说:“是的,弗兰肯小姐。”

    接着她笑了,带着初次见面时常有的敷衍笑容说:“我认识洛格·恩瑞特。他基本上算是我家的朋友。”

    “我还没有这样的荣幸去见恩瑞特先生的众多朋友。”

    “我记得有一次父亲邀请他共进晚餐。那真是一次痛苦的晚餐。父亲被人们称作最好的谈话者,但是他没能让恩瑞特先生说出一句话。洛格只是坐在那里。父亲意识到对于他来说那次是个失败。”

    “我曾经为你父亲工作过。”——她正在移动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几年前,做过制图师。”

    她的手放了下来:“那么你能看出我父亲不可能和洛格·恩瑞特先生融洽相处。”

    “是的,他不能。”

    “我想恩瑞特几乎称得上是喜欢我,但是他从没原谅过我为华纳德的报纸工作。”

    海勒站在他们中间,他想他错了,这次聚会没什么奇怪的;实际上,这儿什么都没有。他感觉有些恼火,多米尼克没有像人们希望的那样谈到建筑;他很遗憾地得出结论:她不喜欢洛克,就像她不喜欢她见过的大多数人。

    这时吉利斯派夫人抓住了海勒,把他带走了。洛克和多米尼克单独留在那里。洛克说:“恩瑞特先生阅读城里的每一份报纸,它们都被送到他的办公室——社论页全被裁掉了。”

    “他一直那样做。洛格入错了行,他本应该是个科学家。他热爱事实,对评论不屑一顾。”

    “还有,你认识弗莱明先生吗?”他问道。

    “不认识。”

    “他是海勒的一个朋友。弗莱明先生除了社论那一页什么也不看。人们喜欢听他谈话。”

    她观察着他。他也很有礼貌地直视着她,任何人第一次看见她都会那样看的。她希望在他的脸上找到某种暗示,即使是原来那种嘲弄的微笑,即使嘲笑也是一种认可和交流的纽带。她什么都没有找到。他说起话来就像是个陌生人。他只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他在这间客厅里被介绍给她,并且绝对地服从于每一条传统礼仪。她面对着这种规规矩矩的尊重,想到自己的礼服曾经在他面前没有任何保护作用,想到他曾经利用她来满足一种更为亲密的需要——比他吃的食物更为有用——而现在他站在离她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就像一个人不能允许自己走得更近些。她想这是他嘲笑的方式,在他已经忘记并不会再承认的那件事之后。她想,他希望由她先把那件事说出来,他会将她带入过去的耻辱——通过先吐出那个词把它带回现实中来——因为他知道她不会放任它不被回忆。

    “那么,弗莱明先生靠什么生活?”她问。

    “他是个削笔器生产商。”

    “真的?是奥斯顿的朋友?”

    “奥斯顿认识很多人。他说那是他的生意。”

    “他做得成功吗?”

    “谁,弗兰肯小姐?我不太清楚奥斯顿,但是弗莱明先生很成功。他在新泽西、康涅狄格和罗德岛都有分厂。”

    “洛克先生,你对奥斯顿的看法不对。他很成功。如果你不接触他和我们的领域,你也很成功。”

    “那怎么做得到呢?”

    “有两种方法:根本不看别人,或者看他们周围的一切。”

    “哪种更好呢,弗兰肯小姐?”

    “哪种更难,哪种就更好。”

    “但是要选择最难的那种欲望,本身就是对软弱的承认。”

    “当然,洛克先生。然而是最不恼人的承认。”

    “如果软弱必须要承认的话。”

    这时有人飞快地穿过人群,一只胳膊搭在了洛克的肩膀上,是约翰·埃瑞克·斯耐特。

    “洛克,你竟然在这里,”他喊道,“真高兴啊,真高兴!好几年了,不是吗?听着,我想和你谈谈。多米尼克,让我和他谈一会儿。”

    洛克向她弓了弓腰,胳膊放在两侧,一缕头发垂到了前面,所以她没有看到他的脸,只有橘红色的头很有礼貌地低下去了一会儿,然后他就跟着斯耐特走进人群中。

    斯耐特说:“这几年你干什么去了?听着,你知道恩瑞特是不是真的计划要大规模地从事房地产开发,我的意思是,他还留着任何其他的建筑吗?”

    是海勒把斯耐特赶走了,他把洛克带到了乔·萨顿那里。乔·萨顿很高兴,他感觉洛克的出现消除了他最后的几个疑问,洛克的身躯就是安全的保证。乔·萨顿的手握着洛克的胳膊肘,黑色袖子上是五根粉红的短粗手指。乔·萨顿信任地喘着粗气说:

    “听着,孩子,一切都定了,就是你。不要把我的最后一分钱都榨出来。你们建筑师全是凶手和拦路强盗,但是我会给你一个机会,你是聪明人,套住了老洛格,不是吗?所以现在你也套住了我,是几乎已经套住我了。过几天我会给你打电话,我们会就合同打个狗血喷头的。”

    海勒看着他们,想他们在一起是多么不协调啊。洛克很高,苦行僧般的轮廓,带着那种修长身材特有的干净利索,他旁边的这个人像个肉球,可就是这个人的决定具有很大意义。

    然后洛克开始谈论这座未来的建筑,但是乔·萨顿抬头看他,震惊而受伤。乔·萨顿来这里不是谈论建筑的,举办宴会的目的就是为了玩得高兴,还有什么比忘记一生中那些重要的事情更快乐呢?所以乔·萨顿谈起了羽毛球,那是他的爱好。这是个贵族的爱好,他解释说,他不像其他浪费时间打高尔夫的人一样普通。洛克礼貌地听着,什么也没说。

    “你打过羽毛球,不是吗?”乔·萨顿突然问。

    “没有。”洛克说。

    “你没有?”乔·萨顿大喊说,“你没有?哦,真遗憾,哦,太遗憾了!本以为你肯定打过。你这瘦高的身材,会打得不错,你会成功的。我本想等那座建筑开工时,我们可以随便找个时间打败老汤普金斯。”

    “萨顿先生,等那座建筑开工,我不会再有时间玩了。”

    “你什么意思,不会有时间?那你用那些制图师干什么?再雇几个,让他们操心去,我会给你足够的报酬,好吗?但是,你不打,真是遗憾透顶,我想……在凯诺大街为我建房子的那个建筑师是个羽毛球高手,但是去年他去世了,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丢了命,该死的,他也是一名优秀的建筑师。现在你却不打。”

    “萨顿先生,你不是真的对此表示难过,是吗?”

    “我真的特别失望,孩子。”

    “但是你雇我事实上是要干什么呢?”

    “我什么?”

    “为什么要雇我?”

    “为什么,当然是建房子了。”

    “你真的认为我如果打羽毛球,会建造出更好的房子?”

    “哦,有生意也有乐趣,有实践也有人类的目标,哦,我不介意,我仍然想像你这么瘦,你肯定……但是,好了,好了,我们不能把所有的事情……”

    乔·萨顿离开以后,洛克听见一个欢快的声音说:“祝贺你,霍华德!”然后转过身发现彼得·吉丁正对他笑着,既神采飞扬,又带着冷嘲热讽。

    “你好,彼得。你说什么?”

    “我说,祝贺你攀上了乔·萨顿。只是,你知道,你处理得不太好。”

    “什么?”

    “老乔啊,哦,当然,我听到了大部分——为什么不行呢——那非常有趣。霍华德,那么做不对。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我会发誓说自己两岁就开始打羽毛球了。它是王公贵族的游戏,它让灵魂与众不同,懂得欣赏自己。而当他与我实战时,我会把球打得像个贵族。这又能花费你什么呢?”

    “我没想过。”

    “霍华德,这是一个秘密,一个罕见的秘密。我很乐意免费与你分享:永远要成为人们希望你成为的样子。这样一来,在你需要的时候,人们就会帮助你。我愿意免费和你分享,是因为你永远都不会用它。是的,你永远不会。霍华德,在某些方面你很聪明——这一点我一直承认——在其他方面你却像个白痴。”

    “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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