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埃斯沃斯·托黑(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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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没意识到,好多天已经过去了。在她不断重复的自言自语中,她感到冷静和满足。一天早上,在花园的草坪上,她知道一周过去了。她已经一周没看见他了。她转身,很快走过草坪,来到小路上,她要到采石场去。

    她沿着小路走了几英里,就这样,没戴帽子在阳光下走,终于来到了采石场。她不着急,不必着急,这是意料之中的,不需要什么目的。然后……她背后还有其他的事情,那些可怕的、重要的事情。这些模糊的想法在她的头脑里膨胀,但是最重要的是再次见到他。

    她来到采石场,慢慢地、仔细地、傻傻地看着周围,傻傻地是因为她所看见的凶恶没有进入她的头脑中。她立刻看出他没有在那里,采石场满是飘荡的灰尘,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她没看见一个懒散的人。他不在那些人当中。她站在那里很长时间,麻木地等着。

    然后她看见了工头,示意他过来。

    “下午好,弗兰肯小姐……多好的天气啊,对吧?弗兰肯小姐,好像仲夏又来了,秋天也不太远,是的,秋天要来了,看这些叶子,弗兰肯小姐。”

    她问道:“你这儿有个人……一个头发是橘红色的人……他在哪儿?”

    “哦,是的,那个人,他已经走了。”

    “走了?”

    “不干了,我想他是去纽约了,特别突然。”

    “什么?一周前?”

    “哦,不,就是昨天。”

    “是谁……”

    然后她停住了。她想问“他是谁”,却问道:“是谁昨晚在这儿工作得很晚,我听见了爆炸声。”

    “那是为弗兰肯先生准备的一笔特别订单。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你知道,很棘手的。”

    “是的……我明白。”

    “很抱歉打扰您了,弗兰肯小姐。”

    “哦,没关系……”

    她走开了,她不会去问他的名字。这是她自由的最后机会。

    她突然感到轻松,走得很快,很轻松。她有些奇怪为什么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他的名字,为什么没有问过他。也许因为在看他第一眼时,她就已经知道了所有应该知道的一切。她想,没有人会在纽约找到一个不知名的工人,她安全了。如果她知道他的名字,她现在就该在去纽约的路上了。

    未来简单了,除了不用知道他的名字,她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她有了种解脱的感觉。她有了战斗的机会——她要击败它,否则就会被它击败。如果被击败,她就要去询问他的名字了。

    3

    彼得·吉丁走进办公室,开门的声音像是谁忽然吹响了嘹亮的喇叭。门洞开着,好像为了迎接一个人的到来而自动打开了。似乎在那个人面前,所有的门都要行那样的礼节。

    他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读报。他的秘书把一摞报纸整齐地堆在他的桌子上。他喜欢在报纸上看到有关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或者是弗兰肯-吉丁公司的最新消息。

    当看到今天早上的报纸对这两点只字未提时,吉丁皱了皱眉,但是他看到了一则埃斯沃斯·托黑的消息。这是个惊人的消息,著名慈善家托马斯·弗特的巨额遗产中,有十万美元遗赠给埃斯沃斯·托黑。“赠送给我的朋友和我的精神领袖——表彰他杰出的思想和对人类的真诚奉献。”埃斯沃斯·托黑接受了这笔遗赠并将之悉数转赠给“社会研究工作室”。那是一所进步学院,他在那里担任“作为社会象征的艺术”这门课的讲师。他曾经简单地讲解过,他不相信私人能传承学术,他拒绝进一步评论。“不,朋友们,”他说,“不说这个吧,”他又补充道,有一种破坏自己此时热情的感觉,“我最喜欢尽情享受奢华,我只想对吸引人心的事情畅所欲言,而我本人并非此范畴之列。”

    彼得·吉丁看了这则消息,对托黑的行为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那样做。

    继而,带着习惯性的烦躁,他思忖着,自己直到今天也没能和埃斯沃斯·托黑见上一面。托黑在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比赛颁奖典礼后不久就去巡回演讲了。吉丁参加了那次盛大的聚会,但是因为他最最希望见到的人没有到场,于是感觉那次聚会没什么意思。托黑在专栏里从未提过吉丁的名字。像每天早上那样,吉丁满怀希望地翻到了《纽约旗帜报》上《微声》一栏,但是今天的题目却是“歌曲和一切”,讲的是民歌的重要意义如何在其他音乐艺术之上,以及合唱的重要意义如何在音乐会表演之上等问题。

    吉丁扔下《纽约旗帜报》,站起身来,恶狠狠地走到办公室的另一头,因为他现在必须面对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他已经推迟好几个早上了,这个问题就是要为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挑选一个雕塑师。几个月前,他将要放在大厦大堂里那个名为“工业”的巨型雕塑项目暂时交给了斯蒂文·马勒瑞。这项授权使吉丁很困惑,但这是斯劳尼克先生作出的决定,所以吉丁只能赞成。他已经与马勒瑞碰过面,并对他说:“您确实有非凡的能力,当然您还没什么名气。但是在完成这次委托任务后,您会声名鹊起的。像我们这样一幢建筑物,可不是随处可见的。”

    他对马勒瑞没什么好感。马勒瑞的眼睛像是没扑灭的大火留下的黑洞,从不露出笑容。他只有二十四岁,开过一场个人作品展览会,但能够拿到的委托项目并不多。他的作品奇怪且充满力量。吉丁记得埃斯沃斯·托黑很久以前曾经在《微声》里说过:“如果不是建立在上帝创造了世界和人形的假设基础之上,马勒瑞先生塑造的形象应该是很不错的。如果我们用他的石雕人体作品来作为评判依据的话,把这项工作委托给马勒瑞先生,也许他会比上帝干得更出色。或者,他会比上帝干得还出色吗?”

    斯劳尼克的选择一直让吉丁感到不解,直到他听说迪姆·威廉姆斯曾经和斯蒂文·马勒瑞同住过一间格林威治村的公寓。而斯劳尼克对迪姆·威廉姆斯的要求是来者不拒。马勒瑞被雇用了,开始设计,并且交上了“工业”雕塑的模型。当吉丁看到模型时,他知道这个雕像在他整齐典雅的大堂里看上去会像流血的伤口,像一抹燃烧的火焰。这个雕像是一个修长的赤裸人像,看上去似乎能在沙场上折断钢筋铁骨,冲破任何阻挡。它立在那里,像是一场挑战。它在人们的眼睛里留下了奇怪的印迹。它使周围的人们看上去比往常更为渺小而忧伤。看着那个雕像,吉丁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理解了“英勇”这个词的含义。

    他什么也没说。但是当模型送到斯劳尼克先生那里时,许多人愤慨地说出了和吉丁一样的感觉。斯劳尼克先生让吉丁再找一个雕塑师,并把决定权交给了他。

    吉丁重重地跌坐在扶手椅上,向后靠去,打了个响舌。他琢磨着是否应该委托给波森,一位雕塑师,是考斯摩的总裁夫人沙普夫人的朋友,或者委托给潘默,他是由哈斯比先生推荐的。哈斯比先生正计划建一个价值五百万美元的新化妆品工厂。吉丁发现他非常享受这种犹豫的过程,他掌握着两个人的命运,还有许多其他有潜力的人的命运,他们的命运,他们的工作,他们的希望,也许还包括他们肚子里的食物。无论如何,他要按照他的意愿来挑选,随便找个原因,甚至不需要任何原因,他可以抛起一枚硬币,可以用自己马夹上的纽扣来定分晓。因为那些依赖于他的人的恩赐,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然后他注意到了那个信封。

    信封就在桌上那堆信的最上面,普通且薄薄窄窄的。但信封的一角有《纽约旗帜报》的报头标志。他急忙将信封拿在手里,里面没有信,只有明天《纽约旗帜报》的一块校样。他看到了,在熟悉的埃斯沃斯·托黑的《微声》的标题下,用大字体、宽间距写了一个词作为副标题,一个词,因它的唯一而显得极其醒目,用省略的方式在对他致意。

    “吉丁”

    他扔下报纸校样,随即又捡起,读了出来。这一大段尚未斟酌的文字使他激动。报样在他手中抖动着,他的前额拧成了紧紧的粉色疙瘩。托黑写道:

    说伟大是一种言过其实,就像所有的言过其实一样,它必然导致无知。这使我们联想到膨胀的玩具气球,不是吗?但是,在很多场合下,我们不得不承认有近乎伟大的人和事——太接近了——接近我们笼统所指的伟大。这样一种伟大正在我们建筑界的天际隐隐浮现——体现在一个叫作彼得·吉丁的青年才俊身上。

    公正地说,我们已经听到了很多关于他设计的著名的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的报道,这一次,让我们超越建筑本身,来一睹那位把个性印在大厦上的建筑师的风采。

    建筑物上没有任何个性的印迹,我的朋友,但这里却蕴含着伟大的个性。这是伟大而年轻的无私灵魂。它可以同化一切事物,并把它带回它的源头——它所来自的那个世界。这个灵魂因自己光辉的才华而得以自我完善。这样一个平凡的人出现了,不是孤身一人像个怪物,而是代表着所有同道中人,来实现他们自己的所有抱负。

    那些被赋予辨别能力的人能够从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的外形中获得彼得·吉丁向我们传递的信息,能够看出那朴实厚重的地上三层代表了支撑整个社会的工人阶级;那别无二致的、窗格向着太阳的玻璃窗象征着普通人的灵魂,象征着兄弟大同阵营里,那无数无名者的灵魂正迎向阳光;那一根根壮美的壁柱稳稳扎根于地基之中,直耸入那科林斯式的壁顶,象征着只有扎根于广阔的沃土中才能盛开不败的文化之花。

    为了回应那些把批评家当作只想毁灭敏感天才的魔鬼的人,本专栏希望对彼得·吉丁表示感谢,感谢他为我们提供了难得的——太难得了——证实我们真正使命的机会,那就是发现年轻的天才——当他在那里等待被发现的时候,如果彼得·吉丁能偶然读到这几行文字,我们不希望得到他的感激,应该感激的是我们。

    当吉丁第三次读这篇文章时,他注意到了标题下面用红色铅笔写的几行字。

    亲爱的彼得·吉丁:

    请近日来我办公室面谈。十分盼望与您会面相识。

    埃斯沃斯·托黑

    那块报样飘落在桌子上。他站起来,用手捻着一缕头发,他简直高兴得快要晕过去了。然后他转过身,来到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的图纸前,图纸挂在巴台农神庙和卢浮宫的巨幅照片中间。他看着大厦的壁柱。他从未把它们想成是大众之中开出的文化之花,但是他知道,人们会把它们想象得很美,想象成其他所有的美丽事物。

    然后他抓起电话,与声音很高但语调平淡的托黑秘书通了话。他约定明天下午四点半拜访托黑。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的日常工作变得新奇而兴味盎然,好像以前的日常活动只是一幅明亮的、单调的壁画,现在却成了一幅名贵的半浮雕,向前突出着,由于埃斯沃斯·托黑的几句话变成了三维的现实。

    弗兰肯偶尔会从他的办公室漫无目的地下来,衬衫和袜子与斑白的太阳穴很相配。他站在那里憨笑,态度和善,一句话也不说。吉丁在制图室里走过他身旁,看见他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是放慢脚步,把报纸放在他胸前口袋中浅紫色手帕的折缝里,然后说:“亲爱的,有时间看看吧!”在下一个房间中走到一半时,吉丁又补充说,“亲爱的,今天想和我共进午餐吗?在大厦等着我。”

    吃完午饭回来时,吉丁被一个年轻的制图师拦住了。那个年轻人问道:“吉丁先生,谁朝埃斯沃斯·托黑先生开的枪啊?”由于激动,声音变得很高。

    吉丁好不容易才喘着气说:“谁做了什么?”

    “枪击托黑先生。”

    “谁?”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谁?”

    “枪击……埃斯沃斯·托黑?”

    “刚才在饭店一个小伙子手里的报纸上看到的,我还没来得及自己买一份看。”

    “他……被杀死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只是看到上面说是枪击。”

    “如果他死了,是否意味着他明天不会发表自己的专栏了?”

    “不知道,怎么了,吉丁先生?”

    “去给我买份报纸。”

    “但是我得……”

    “给我买那份报纸,你这个蠢货!”

    这则新闻刊登在晚报上。今天早上,当托黑在电台前走出自己的车时,枪击发生了。他正要去那里发表一篇关于“无声与不自卫”的演讲。子弹没射中他。整个过程中埃斯沃斯·托黑一直很冷静,很理智。他的行为完全缺乏任何戏剧性,反而显得戏剧性了。他说:“我们不能让听众等。”然后就匆忙上楼来到播音间,根本连提都没有提到这次事故。他凭记忆做了半个小时的脱稿演讲,就像以前那样。枪击者在被逮捕时什么也没说。

    吉丁瞪大了眼睛——喉咙发干——他看到了枪击者的名字,是斯蒂文·马勒瑞。

    只有那种无法解释吓到了吉丁,尤其是当那无法解释存在于他心中毫无来由的恐惧感里,而不是那些有形的事实中。发生的事情和他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只是他希望枪击者是其他人,除了斯蒂文·马勒瑞以外的任何人。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希望这样。

    斯蒂文·马勒瑞一直保持沉默。他没有对他的行为作出任何解释。起初,据猜测,他可能是由于失去了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项目的委托权,被失望激怒了,因为据说他一直处于令人憎恶的贫困中。但是无疑埃斯沃斯·托黑与他的损失没有任何关系。托黑从未对斯劳尼克先生谈论过斯蒂文·马勒瑞。托黑也从未看过“工业”雕像。对于这一点,马勒瑞打破了沉默,承认此前从未与托黑会过面,也没见过他本人,也不认识托黑的任何朋友。“你是否认为托黑先生在某种程度上要为你失去这次委托权负责?”他被这样询问。他回答说:“不。”“那为什么?”马勒瑞什么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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