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埃斯沃斯·托黑(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她站在那儿,看着他的手,等着他钻开石头的时刻。她忘记了电钻和炸药,她喜欢想象花岗岩被他的双手劈开的情景。

    她听见工头在喊她的名字。当工头走近时,她转过身。

    “我喜欢看他们工作。”她解释道。

    “是的,很像一幅画,对吧?”工头也表示赞同。“那边又有一辆满载的火车要开了。”

    她没有看那辆火车,她看见下面那个人正看着她。

    她看到了一种快乐而傲慢的眼神,那告诉她:他知道她现在不想让他看着她。她转过头去,工头的眼睛掠过矿井,停留在下面那个人的身上。

    “嗨,下面的!”他喊道,“你是来这儿挣钱的还是发呆的?”

    男人一言不发,弯腰拿起电钻。多米尼克高声地笑了。

    工头说:“这儿的人可真是让人头疼,弗兰肯小姐。他们中有些人还坐过牢。”

    “这个人有犯罪记录吗?”她向下一指,问道。

    “哦,我说不好。不能凭外表来了解他们。”

    她希望他有。她很好奇,他们今天是否还在鞭打囚犯。她希望他们那样做。想到这儿,她感觉到一阵下沉的窒息,就是那种在童年时代的梦中从长长的楼梯上掉下来的感觉,但是她感到那种感觉在胃里。

    她唐突地转过身去,离开了采石场。

    几天后她回来了,出乎意料地,她在小路旁平滑的岩石上看见了他。她猛地停住脚步,她不想走得太近,看到他这样毫无防范和没有理由地站在面前,感觉很奇怪。

    他站在那儿,盯着她。他们知道这样的亲密有些冒犯的意味。因为他们之间从没说过一句话。她首先打破了沉静。

    “你为什么总盯着我看?”她尖锐地问道。

    她很轻松地想,交谈是最好的疏远方式。她否定了一切。他一句话也不说,站在那儿,看了她一会儿。当她想到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她有些害怕了。

    他应该用自己的沉默来清楚地告诉她不作答是必要的,但是他回答了,他说:“和你盯着我看的原因一样。”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如果你不知道,你会表现得多一些惊奇,少一些愤怒,弗兰肯小姐。”

    “你知道我的名字。”

    “你一直在大声地到处叫喊。”

    “你最好不要这样无礼,你知道,我可以马上通知解雇你。”

    他转过头,在下面的人群里找人,他问:“用我喊工头来吗?”

    她蔑视地一笑。

    “不,当然不用,这太简单了。但是既然你知道我是谁,最好在我来的时候,不要再那样看着我,那样会被人误会的。”

    “我不这么认为。”

    她转过身,不得不控制自己的音量。她向旁边的岩架望去,问道:“你没发现在这里工作很辛苦吗?”

    “是的,苦得可怕。”

    “你累吗?”

    “累得不像个人样儿。”

    “那是怎样的感觉?”

    “当一天工作结束的时候,我都走不动了。到了晚上,连胳膊都动不了。我躺在床上,能数清身上疼痛的地方的数量——那恰好跟身上的肌肉块数相同,疼痛分散在各处,各种各样。”

    她突然明白,他不是在说他自己,而是在说她。他说的正是她想听到的。他正告诉她,他知道她想听这些特别的话。

    她觉得气愤,一种令人满意的气愤,因为它冷静而坚决。同时她感到一种渴望,渴望可以与他肌肤相触,渴望自己裸露的胳膊压在他的长胳膊上——就是这种渴望。

    她很平静地问:“你不是这里的,对吧?你的谈吐不像个工人,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电工,管道工,粉刷匠,很多。”

    “你为什么在这儿工作?”

    “就因为你付给我工钱,弗兰肯小姐。”

    她耸了耸肩,转身走上了小路。她知道他还在身后看着她。她没有回头看,继续走,穿过采石场,尽可能快地离开了。但是她没有回到可能会再次遇到他的那条小路上。

    2

    每天早晨,多米尼克都在对一天的期待中醒来。这是因为,为了达成一个目标,这一天被渲染得格外有意义——这一天,她不会去采石场。

    她已经失去了自己所热爱的自由。她知道那会是一场持续的战斗——抵抗由单纯的渴望带来的冲动——这本身也是一种冲动,但这都是她喜欢接受的方式,也是唯一能使他走进她生活的方法。她发现痛苦中有一种隐藏的满足感——因为那种痛苦来自于他。

    她去拜访远处的邻居,一个富裕、优雅的人家。在纽约时,她很讨厌他们。整个夏天,她没有拜访过任何人,他们看见她,既惊讶又高兴。她和一些成功人士一起坐在游泳池边。她感觉到她的周围到处是优雅的气息。当他们和她交谈时,她看到了这些人对她的尊重。她瞥了一眼池中的倒影,她比周围的任何一个人都更美丽大方。

    带着一丝恶意的兴奋,她想到:如果这个时候他们读懂自己内心的想法,那会是怎么样的反应呢?如果他们知道她在想着采石场的一个男人,想象着和他身体的亲密接触,就像一个人不是在想另一个人的身体,而只想自己的。她笑了。但从她脸上纯洁的表情中看不出那种微笑的含义。她又去拜访过那些人——为了在他们对她的尊重中拥有同样的想法。

    一天晚上,一位客人提出开车送她回家。他是一位著名的年轻诗人,面色苍白,身材挺拔,他的嘴唇柔软而性感,眼神满是忧郁,似乎受尽了全世界的伤害。她没有注意到他那充满渴望的注视,更没有注意到那注视已持续很久。当他们在暮色中行驶时,她发现他有些犹豫不决地向她这边靠过来。她听见他呢喃着那些曾多次从男人那儿听过的慌乱企求,他停下车。她感觉他的嘴唇压上了她的肩膀。

    她猛地躲开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因为如果她动的话,就会轻轻地碰到他。她不愿意碰他。然后她猛地推开门,跳了下去,用力把身后的门一关,好像那种撞击声能掩盖他的存在。她漫无目的地跑着,跑了一会儿,停下来,浑身哆嗦着向前走,沿着漆黑的小路向前走,直到她看见了自己家的屋顶。

    她停了下来,带着惊讶第一次清楚地打量周围。这样的事情过去经常发生在她的身上,只是那时她以为很好笑,没有任何反感,也没有任何感觉。

    她慢慢地走过草坪,走向家门。在楼梯上她停住了,她想起了采石场的那个人。她很清楚地意识到前面采石场的那个男人需要她。她以前就知道。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她就知道了,但是从来没有向自己承认过。

    她笑了。她看了看周围,房子寂静、华丽,它们令这些话显得无比荒谬。她知道那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知道自己将施加给他怎样的痛苦。几天来她心满意足地来回穿梭于几个房间。这是她的领地。听到采石场的爆破声,她笑了。

    但是她感觉太肯定了,家里太安全了。她渴望通过挑战来加强这样的安全性。

    她在卧室的火炉前挑选了一块大理石板,想把它弄碎。她手握铁锤,跪在地上,尽力砸碎大理石。她猛击,瘦弱的胳膊掠过头顶,带着无助的狂怒使劲地敲下来。她感到胳膊的骨头和肩窝都有些酸痛。但她只在大理石板上砸出一条长长的划痕。

    她来到了采石场,远远地就看见了他,径直向他走去。

    “你好。”她漫不经心地说。

    他停下电钻,靠在花岗岩上,回答道:“你好。”

    “我一直在想你。”她温柔地说,停了下来,又补充说,是一种强迫式的邀请口吻,“因为我家里有些很脏的活要干。你想挣点外快吗?”

    “当然,弗兰肯小姐。”

    “你今晚能来我家吗?佣人进出的入口就在里奇伍德路上。卧室的火炉那儿有块大理石板坏了,需要换一下。我想让你把它拿出去,然后为我换个新的。”

    她期待着愤怒和拒绝。

    他问:“我什么时间可以去?”

    “七点,你在这什么工钱?”

    “每小时六十二美分。”

    “好的,我确信你值那个价,也相当愿意付给你同样的工钱。那么你知道怎么找到我家吗?”

    “不知道,弗兰肯小姐。”

    “问村子里任何人都可以,他们会给你带路的。”

    “好的,弗兰肯小姐。”

    她走了,很失望。她感觉他们之间那种隐蔽的暗示没有了,他说话的口气好像这只是一份简单的工作,是一份她同样可以提供给其他任何工人的工作,然后她感觉到了体内的深呼吸,那种常常带给她羞愧与快乐的感觉。她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沟通比以前更明白、更可怕——因为他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份不自然的提议。他已经告诉她,他知道很多,因为他一点儿也不惊讶。

    那天晚上,她让管家和他的妻子留在家里。他们的存在使这栋封建大宅显得尽善尽美。七点的时候,她听见佣人入口处的铃声。老妇人陪着他来到大厅,多米尼克正站在宽敞的楼梯平台那儿。

    她看着他走近,抬头看向她。她长时间保持着这个姿势,好让他怀疑这是个精心策划的优美姿势,就在他可能对此深信不疑的时候,她说话了:“晚上好。”声音极为柔和。

    他没有回答,只是歪着头,直接上了楼梯。他穿着工作服,背了个工具包,动作迅速而且放松,是在这个房子里不曾有过的。她想,他在这间房子里会显得格格不入;现在,却是这间房子似乎在他周围显得并不协调。

    她用手指了指卧室的门,他顺从地跟在后面。他好像没太注意他所进入的这个房间,而似乎只是进入了一个工作间,他直接朝壁炉走去。

    “就是这儿。”她说着,一只手指向大理石裂缝。

    他什么也没说,跪下来,从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金属楔子,楔子尖顶住裂缝那儿,又拿出一把锤子,干净利落地砸了下去。大理石裂开了一道很长很深的口子。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畏惧那样的表情,那是一种无须回答的表情,那暗含的笑只能感觉而无法看到。他说:“现在已经裂开了,得换了。”

    “你知道这是哪种大理石吗?哪里有卖的?”

    “知道,弗兰肯小姐。”

    “那接着干,把它拿出来。”

    “好的,弗兰肯小姐。”

    她站在那儿,看着他。很奇怪,这是一种荒唐的感觉。她感觉自己必须看他工作,好像自己的眼睛能帮助他,然后她知道是因为自己害怕看周围这个房间。然后她抬起了头。

    她看到了梳妆台。它的玻璃镶边就像昏暗之中一条窄窄的绿色缎带,还有那个水晶容器。她看见了一双白色拖鞋,镜子旁的地板上有一条浅蓝色毛巾,一双长袜扔在椅子扶手上,白色缎带散落在床上。他的衬衫满是灰尘、潮湿的汗渍和像补丁一样破旧的石屑。衣服上的灰尘勾勒出胳膊的线条。她感觉到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都被他触摸过。空气好像是满满的池水,他们已经一起跳进去了,水流抚摸着他,也抚摸着她,同样抚摸着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她想让他抬头向上看,他却一直在那儿工作,没有抬头。

    她走近他,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旁。她以前从没离他这么近过。她低头看着他脖子后面光滑的皮肤,她能数清他的每一根头发。她扫了一眼凉鞋尖儿,就在地板上,离他只有一英寸,她只需要挪动一步,轻轻的一步,就能碰到他。她向后退了一步。

    他回过头,没有抬头看,只是从包里拿出另一件工具,然后又弯腰工作。

    她大声地笑了。他停了下来,看了她一眼。

    “有什么事情吗?”他问。

    她表情严肃,回答的声音却柔柔的。

    “哦,很抱歉,你可能以为我在笑你,但不是,绝对不是。”

    她接着说:“我不想打扰你。我肯定你很着急完成这项工作,然后离开这里。当然,我的意思是说,你累了。但是,另一方面,我是按小时付给你钱的,所以,如果你想挣得多一些的话,你将时间拖延一点儿也没什么。你肯定有愿意谈论的话题。”

    “哦,是的,弗兰肯小姐。”

    “哦?”

    “我看这是个不怎么样的壁炉。”

    “真的?这间房子是我父亲设计的。”

    “当然,弗兰肯小姐。”

    “你现在讨论一个建筑师的工作没什么意义。”

    “根本没意义。”

    “我们应该谈论其他话题。”

    “好吧,弗兰肯小姐。”

    她离开了他,坐在床上,用胳膊支撑着向后仰去,两腿交叉着放在一起,成了一条又长又直的线。她的整个身体从肩膀开始无力地垂下,面部严肃的表情与身体的姿势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工作时,时不时地看她一眼。他很谦恭地说:“我要确定大理石的品质,要十分精确。能够辨别不同种类的大理石是很重要的。总的来说,一共有三种。白色大理石是石灰岩再次结晶的结果;黑色大理石是二氧化碳和钙化学反应后的沉积物;绿色大理石主要成分是硅酸镁。最后这种肯定不是真正的大理石。真正的大理石是变形的石灰岩,是由热和压力的作用产生的。压力是主要因素,它能决定最后的结果,而且一旦有了压力,就不能控制。”

    “什么结果?”她问,身体前倾过来。

    “石灰岩微粒的再次结晶和周围泥土外部成分的渗入,这些组成了大多数大理石上的彩色花纹。粉红色大理石是由于含有氧化锰。灰色大理石是碳化物。黄色大理石是铁的氢氧化物。当然,这一块是白色大理石。白色大理石有很多种类。弗兰肯小姐,你应该小心一些。”

    她坐着,身体前倾,缩成了昏暗的一团,灯光照在一只手上,那只手无力地搭在膝盖上,掌心向上,半握着,火苗勾画出每个手指的轮廓,黑色的裙子使手显得光洁漂亮。

    “一定要看准。订制的那块新的绝对要和这块品质一样。比如,用白色乔治亚大理石代替白色阿拉巴马大理石是不可以的,质地不如这个好。这是阿拉巴马大理石,品质很高,价格昂贵。”

    黑暗中,他看见她的手紧握着。他什么也没说,继续工作。

    完成的时候,他站起来,问道:“我要把这块石头放在哪儿?”

    “就放那儿吧!我会让人弄走的。”

    “我会订购一块新的。货到后付款,你想让我做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