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彼得·吉丁(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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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客户惠特福德·桑伯恩先生拥有一幢多年前由亨利·卡麦隆设计修建的办公大楼。当决定修建一座乡间庄园的时候,桑伯恩先生驳回了他妻子请其他建筑师的建议。他给亨利·卡麦隆写了一封信。卡麦隆写了一封十页的长信作答。前三行述说他已经不再执业,退休了,其余的几页讲的都是关于洛克的事。信中写了些什么,洛克不得而知。桑伯恩不会给他看,而卡麦隆也不会告诉他。但是,桑伯恩无视夫人的强烈反对,与洛克签了合同,让他来修建这座乡间宅第。

    桑伯恩夫人担任着很多慈善机构的主席,这使她对独裁统治上瘾,而这种瘾是其他副业所不能带来的。桑伯恩夫人希望在他们哈得逊的新庄园里修建一座法式的城堡。她希望这座城堡看上去庄重肃穆而古风盎然,好像是她的家族先辈遗留下来的似的;当然,她也承认,人们会知道那城堡不是先辈留下来的,但是它看起来应该像是那样。

    在听洛克详细地阐述了他对房子的理解以后,桑伯恩先生与他签订了合同。桑伯恩先生心甘情愿地点头认可,甚至都没有表示要等待审定草图的意思。“不过,芬妮,”桑伯恩先生疲惫地说,“当然,我想要一幢现代风格的房子。我早就对你说过。那正是卡麦隆可能设计出来的风格。”“卡麦隆现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她问。“芬妮,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纽约没有一座房子像他为我设计的那样。”

    争论在桑伯恩夫妇家那间黑暗、杂乱无章,却擦得发亮的维多利亚式起居室里持续了好多个漫长的晚上。桑伯恩先生犹豫不决。洛克问:“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一边用胳膊扫向周围的整个房间。“怎么!如果你想说无礼的话……”桑伯恩夫人开口说道,可是桑伯恩勃然大怒:“岂有此理!芬妮!他说得对!那正是我不想要的东西!我对此已经厌烦透顶!”

    洛克在制好草图前谁也不见。那幢朴素的粗石房子位于临河的花园里,有宽大的窗户和许多阶梯。房子像河床一样宽敞,与花园一样开阔。人们必须仔细留意,顺着路线才能找到与花园连接的台阶。阶梯的起伏非常平缓,通向每堵墙壁的路以及真实的墙体都处理得非常自然;似乎是树木川流不息地进入房子并从中穿过;仿佛房子并不是阳光的障碍,而是一个收集阳光的碗,把它聚成比户外的光线更为明亮的光辉。

    桑伯恩先生是第一个看到草图的人。他仔细地研究了一番,然后说:“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洛克先生。它太棒了。卡麦隆对你的评价一点不假。”

    等到其他人看过草图以后,桑伯恩先生对此就不再那么肯定了。桑伯恩夫人说那房子丑陋无比。于是又回到了整晚的争论中。“哎呀,唔,为什么不在那个角落里增加一个塔楼呢?”桑伯恩夫人问,“这些平屋顶上可是有足够的地方呀。”当她被说服不使用塔楼后,她又问:“为什么我们不采用带中梃的窗户呢?那又有什么影响呢?天知道,那些窗户可真够大的——尽管我看不出它们为什么非得这么大,可真是一点个人隐私都没有了——可是,洛克先生,如果你还是对此那么固执的话,我愿意接受你设计的窗户,可你为什么不在窗格上装上中梃呢?那样会使事物变得柔和些,而且还能增添一种帝王般的气派,你一定记得,就是那种封建时代的情调。”

    桑伯恩夫人急着将那些草图拿给她的朋友和亲戚们过目,他们一点儿也不喜欢那座房子。渥玲夫人说它荒谬可笑,而胡珀夫人认为那是粗制滥造。米兰德先生说白送给他他都不要。艾珀比夫人说它像一个制鞋厂。戴维特小姐瞥了一眼那些草图,赞赏地说:“噢,亲爱的,多么富有艺术性啊!是谁设计的?……洛克?……从来没听说过他……喔,老实说,芬妮,它看起来像是冒牌货。”

    家里的两个孩子对此各持己见。十九岁的珍·桑伯恩一直认为建筑师都是罗曼蒂克的,所以得知他们会请一位非常年轻的建筑师,她很高兴。但是她不喜欢他的样子,不喜欢他对她的暗示所持的冷漠态度,所以她宣称那幢房子是可怕的,还有,至少她是拒绝住进去的。理查·桑伯恩二十四岁,他在上大学时是个出类拔萃的学生,而现在却快要醉死了。他一改往日的无精打采,宣称那房子太棒了,这使他的家人大为震惊。没人能说得清他的话到底是审美的评价,还是对母亲的敌意,或者两种成分都有。

    惠特福德·桑伯恩随着各种新趋向摇摆不定。他常常嘀咕:“算了,那就不用中梃了,当然,那完全是垃圾,不过,洛克先生,你就不能为她装个檐口吗?好让我的家人平静一些,就那种钝锯齿状的檐口,它又不会破坏任何东西。它会吗?”

    直到洛克说除非桑伯恩先生赞成原来的草图,并且在每一张图纸上面签字,否则他就不修了,争论才终于结束。桑伯恩先生签了字。

    桑伯恩夫人不久以后便高兴地得知,没有一个有名气的承包商愿意承包这座房子的建筑工程。“你明白了?”她得意洋洋地说道。桑伯恩先生拒绝明白。他找了一家不出名却愿意接受这个项目的工程公司,他们极不情愿,说接这个工程是对他的特别照顾。桑伯恩夫人得知承包商跟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上,便违背了社会惯例,甚至请他一起喝茶。她对这幢房子早已失去了有条理的见解,她只是恨洛克,而她的承包商则是恨所有有原则的建筑师。

    桑伯恩家房子的建筑工程从夏季一直持续到秋季,每天都有新的战斗。“可是,当然,洛克先生,我告诉过你,我的卧室要三个衣柜,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在一个星期五,我们都坐在起居室里,桑伯恩先生就坐在靠窗户的一把大椅子上,而且我在……那些设计方案怎么样?什么设计方案?你怎么能指望我来看懂什么设计方案?洛克先生,罗莎莉姑妈说她不可能爬螺旋形的楼梯,我们该怎么办?为了适应你的房子还得对我们的客人进行挑选吗?”“赫尔伯特先生说,那种天花板没法……噢,是的,赫尔伯特先生可是很懂建筑的行家。他在威尼斯过了两个夏天呢。”“我可怜的宝贝女儿珍说,她的房间会像地窖一样黑暗……哎呀,洛克先生,她就是那样想的。即使不是真的黑暗,可是如果那让她觉得黑暗,那还不是一样。”洛克熬上几个通宵,重新绘制草图,做一些他避免不掉的改动。而这就意味着一天天地拆掉地板,楼梯,已经砌好了的隔墙;这就意味着承包商的账单上预算数目在不断地增加。那位承包商耸耸肩说:“我早告诉过你了。既然你请一个异想天开的建筑师,这样的事情是难免要发生的。在他完工前他还要花你多少钱,你就等着瞧吧。”

    后来,随着房子逐渐地成形,洛克发现还是需要做一处改动。东边的一侧从未让他感到满意过。看着它矗立起来了,他才看出自己所犯的错误和应该修改的方法;他知道那将使房子更具有一种逻辑上的整体感。他在施工中迈出了最初的几步,而那是他初次的试验。他可以老老实实地承认这一点。可是桑伯恩先生拒不允许做这样的改动。这次轮到洛克了,洛克反过来去恳求他。一旦洛克的脑子里已经形成了房子东翼新的清晰构思,他便再也无法忍受房子保持原样。桑伯恩先生冷冰冰地说:“不是我不同意你的意见,实际上,我确实觉得你是对的。可是,对不起,我们付不起那么多的费用。”“这点改动比桑伯恩夫人强迫我做的那些无意义的改动花的钱要少得多。”“别再对我提那件事了。桑伯恩先生,”洛克缓缓地说,“如果这处改动不花你一分钱,你肯签字正式认可吗?”“当然行。如果你能变出戏法做得到的话。”

    他签了字。东翼又重新修了一遍。这笔费用由洛克自己承担。它的成本比洛克挣的设计费还要高。桑伯恩先生又有些犹豫不决了。他想支付这笔费用。桑伯恩夫人阻止了他:“那只是一种卑鄙的手段。只是一种强行推销的方式罢了。他在借你高尚的感情对你进行敲诈勒索呢。他料定你会出钱的。等着瞧吧。他会张口要的。别让他的诡计侥幸得逞。”洛克并没有开口要那笔钱。桑伯恩先生也从来没有支付给他。

    房子竣工以后,桑伯恩夫人拒绝搬进去住。桑伯恩先生愁眉苦脸地看着新房子,他已经累得无法承认说他喜欢它了,累得无法说他一直想要的就是那样一座房子了。他做出了让步。房子没有布置。桑伯恩夫人携了她本人、她的丈夫和她的女儿到佛罗里达过冬去了。“在那边,我们有一幢像样的西班牙风格的房子,谢天谢地!——因为我们买了现成的房子。每当你冒险自己修房子时,你常常会遭到这样的下场!谁叫你要请一个半吊子的建筑师呢!”令每个人大吃一惊的是,她的儿子却突然爆发出野性的力量。他拒绝到佛罗里达去;他喜欢这座新房子,除了这里,别的地方他哪儿也不去。所以,特意为他布置了三间屋子。家里人都走了,而他独自一人搬进了哈得逊河畔的这幢房子里。每当夜晚来临,人们从河上可以看得见,那座庞大的、死寂的房子中间,有一小方被人遗忘的、昏黄的灯火。

    美国建筑师行会的简报上登载了这样一则消息:

    一桩奇怪的事情,虽然说不上可悲,也可说是可笑。据报道,最近著名实业家桑伯恩先生出资兴建了一座庄园。该庄园由霍华德·洛克设计,耗资超过十万美金,可是全家人却发现其不适于居住。现在,该庄园已被遗弃。这正是不称职的有力证据。

    14

    卢修斯·N·海耶的生命很顽强,他拒绝死去。他已经从中风病中恢复过来,并且不顾医生和盖伊·弗兰肯的反对,回事务所来上班了。弗兰肯想出钱买下他的全部股份。海耶拒绝了,他时常淌着眼泪的苍白双眼顽固地瞪着,其实什么也没有看。他每隔两三天便到办公室来一次;他按照惯例翻阅他信件栏里的信件;他坐在桌前在干净的吸墨纸本上画着花朵;然后他再回家。他慢慢地拖着脚走路;他的胳膊肘压住两胁,前臂向前伸出,手指半开半合,就像一只动物的爪子;手指打着战;左手根本就不能用了。他不愿意退休。他喜欢看那些印在事务所的信纸上的他的名字。

    他朦胧地感觉到他们不再把他介绍给那些重要的客户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奇怪为什么直到大楼修了一半他才看到设计草图。如果他提起此事,弗兰肯便向他提出抗议说:“可是,卢修斯,在你这种身体状况下,我不可能想到要去打扰你。换上任何一个人,老早以前就退休了。”

    弗兰肯只是让他略感迷惑,而吉丁简直令他大为困惑。当他们相遇的时候,吉丁都懒得向他问声好,事后才想起来补上。在与他说话时,吉丁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转身走了。有时候海耶向某个制图师传达一些较次要的指令,可是却得不到执行,那个制图师告诉他说,命令已经被吉丁先生取消了。海耶无法理解。他一直记得吉丁是那样一个跟他愉快地谈论着古董瓷器的小伙子。一开始他宽恕了吉丁,继而他便低声下气地、笨拙地去软化他,然后他对吉丁便有了一种没有缘由的畏惧。他向弗兰肯抱怨过此事。他采用一种他从不曾使用过的权威者的口吻发脾气说:“盖伊,你的那个小伙子,吉丁那小子,他现在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了。他对我无礼。你应该除掉他。”

    “卢修斯,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说你应该退休了。你神经过分紧张,而且你开始猜疑别人了。”

    接着考斯摩-斯劳尼克大楼的设计竞标开始了。

    好莱坞的考斯摩-斯劳尼克影业公司决定在纽约建一个宏伟壮观的中心办事处——修建一幢能够容纳一个电影院和四十层办公室的摩天大楼。为了挑选最好的建筑师,他们提前一年宣布开展一场世界范围内的设计比赛。据说,考斯摩-斯劳尼克不仅是电影艺术的领军者,而且涉足所有的艺术门类,因为它们都对电影创作有所贡献;而建筑艺术尽管曾一度遭到忽视,但作为一种高尚艺术的分支,考斯摩-斯劳尼克公司乐意使它出人头地。

    随着电影《我愿选择一位水手》演员的选定和电影《出售妻子》的开拍,关于巴台农神庙和万神殿的故事开始流传开来。莎莉·奥多恩小姐站在雷姆斯大教堂的台阶上拍照——穿的是泳装,而普拉特·珀赛尔先生,她的“搭档”也接受记者采访,说,假如没有成为一名演员的话,他一直梦想着要当一名建筑大师。罗斯通·霍尔科姆、盖伊·弗兰肯和高登·L·普利斯科特有关美国建筑的未来的论述被引用在一篇文章中,该文章是由狄米珀斯·威廉姆斯小姐撰写的,而且一篇假想的人物专访还提出,如果克里斯托弗·雷恩先生还活着的话,有可能会发表的关于电影的看法。在周日增刊上,刊登了穿着运动短裤和厚运动衫的考斯摩-斯劳尼克新星的照片,他们手里拿着直角尺和计算尺,站在画板前面。画板上面一个巨大的问号上方写着:“考斯摩-斯劳尼克大楼”。

    这次比赛是面向所有国家的所有建筑师的。这幢大楼将矗立在百老汇大街,预计耗资一千万美元。它将是现代技术的天才和美国人民的精神象征。它被提前宣称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建筑”。竞赛的全体评审员中,有代表着考斯摩的舒普先生和代表斯劳尼克的斯劳尼克先生,以及斯坦顿理工学院的彼得金教授,纽约市市长,罗斯通·霍尔科姆,美国建筑师行会的主席,以及埃斯沃斯·托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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