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彼得·吉丁(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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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想在我回家的途中顺便来看你的。我有事要告诉你。事情办得怎么样,小家伙?”

    “和我料想的一样。”

    她扯下帽子把它扔在她看到的第一把椅子上。她的头发压歪了,成了扁平的曲线,前面盖住额头,后面则直直地垂在肩上。她的头发光滑而细密,就像一顶浅色的,刨光的金属浴帽。她走过去站在窗前,俯瞰下面的城市。她没有转身,问:“你想对我说什么?”

    爱尔瓦·斯卡瑞特愉快地观察着她。他除了在没必要的时候握握她的手或者拍拍她的肩膀之外,早就放弃了任何别的企图。他已经不想那个话题了,可是他有一种朦胧的感觉,用他自己的话说出来就是:你永远无法断定。

    “孩子,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他说,“我一直在设计一个小小的方案,只是一个小变动,我考虑过我到哪里把一些事务整合到一块儿,成立一个妇女福利部门。你知道,学校啦,家庭财务啦,幼儿保健啦,青少年犯罪啦等等,加上其他一些事务,全部划归一个人负责。我看除了我的小姑娘之外,再无合适的人选了。”

    “你是说我吗?”她问,还是没有转身。

    “非你莫属。就等盖尔回来,我会让他点头的。”

    她转过身注视着他,抱着双臂,双手握住胳膊肘。她说:“谢谢你,爱尔瓦。可是我不想做。”

    “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想!”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管那样的事。”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你知道那是多大的飞跃吗?”

    “朝什么方向?”

    “你的事业。”

    “我从没说过我在计划什么事业。”

    “可是你总不想永远经营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栏目吧?”

    “不是永远。干到我厌倦为止。”

    “可是想想你在真实的比赛中能做的事吧!想想一旦你引起盖尔的注意后,他可能为你做的事吧!”

    “我可没期望去引起他的注意。”

    “可是,多米尼克,我们需要你。在今晚之后,那些妇女们将会死心塌地跟着你了。”

    “我想她们不会的。”

    “什么?我已经吩咐他们留下两个栏目的版面来报道有关会议和你的讲话。”

    她伸手拿过话筒,递给他,说:“你最好叫他们取消这个报道。”

    “什么?”

    她在一张桌子上的一些七零八碎的文件里翻出几张用打字机打印的文件,把它们递到他手里。“这就是我今晚的讲话稿。”他把那篇稿子匆匆看了一遍,一语不发,只是用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接着就拿起话筒,打电话吩咐他们对会议的事尽量一笔带过,越简要越好,对发言者的姓名只字不提。

    多米尼克看他放下了话筒,说:“好了。我被解雇了吗?”

    他神情悲哀地摇了摇头,说:“你想被解雇吗?”

    “不是非此不可。”

    他低声抱怨说:“我要压下此事,别让盖尔知道。”

    “如果你想那么做的话,随你好了。反正我是无所谓的。”

    “听我说,多米尼克——噢,我明白,我不想提任何问题——只是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做呢?”

    “什么也不为。”

    “瞧,你知道的,我听说你参加了一个虚张声势,大摆排场的晚宴,你在那里发表了讲话,谈的也是这个话题。可是后来你又把这样的东西拿到一个激进分子的集会上去讲。”

    “但是,它们却是真实的,在两方面看都是这样,不是吗?”

    “噢,当然,可是既然你选择了这个话题,难道就不能把场合变一变吗?”

    “那没有任何意义。”

    “那你做的事里就有了?”

    “没有。完全没有。不过它让我觉得有趣。”

    “多米尼克,我真是搞不懂你。你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你生活得这么精彩,又有那么卓越的工作才能。可是正当你的工作即将迈出一大步时,你却干出这么档子事来,把它给弄砸了。为什么?”

    “或许这正是原因所在。”

    “你能不能告诉我——作为朋友,因为我喜欢你,而且我对你很感兴趣——你真正追求的是什么呢?”

    “我想那很显然,我根本不追求什么。”

    他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耸肩姿势。

    她开心地笑了。

    “有什么事让你这么悲哀?我也喜欢你,爱尔瓦,而且也觉得你有意思。我甚至喜欢和你交谈,这样更好。好了,现在坐着别动,放松一下,我给你拿杯酒。你需要喝上一杯,爱尔瓦。”

    她给他拿了一只磨砂玻璃杯,里面正六面体的小冰块碰撞的声音在静寂中听起来格外清脆。

    “多米尼克,你还是个可爱的孩子。”他说。

    “当然了。那就是我。”

    她在一张桌子边上坐下来,手掌平平地撑在身后,向后靠过去,两条腿慢慢地摆来摆去。她说:“你知道,爱尔瓦,如果有一份我真正想要的工作,那就太糟糕了。”

    “唷,偏偏有这样的事!哎呀,偏偏要说这样的傻话!你是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就是说要一份我喜欢的工作太糟糕了,而我又不想失去它。”

    “为什么?”

    “因为那样我就必须依靠你——你是个极好的人,爱尔瓦,可这未必就是好事,而且我想,在你手中的鞭子下战战兢兢地工作也不好看——噢,可别说你没有,可能会是那种殷勤而礼貌的小鞭子,可正是那样,事情反而更不好看了。我得依靠咱们的老板盖尔——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这我敢肯定,只是我还从来没碰上过他呢。”

    “你这种怪诞的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明明知道盖尔和我愿意为你效犬马之劳,而且就我个人而言……”

    “爱尔瓦,不仅只是那一个方面,不仅只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如果我找到一份工作,一个计划,一个观念,或者说一个我想要的人——那我就得依靠整个世界。万事万物皆有联系。我们所有的人都系在同一根绳子上。我们都置身于一个网中,而那张网专等着有人钻进去呢——我们就是被一种渴望推进这张无形的大网的。我们需要某种东西,而且它对于我们来说是珍贵的。你知道有谁在一边准备好了要将它从你的手中抢走吗?你不得而知,你要的东西也许那么复杂那么遥不可及,可是有人已准备好了,而你惧怕他们所有的人。所以你就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然后接受他们——这样他们才不会把它抢走。看看你最终要接受的是什么人吧。”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是在对人类进行批判……”

    “你知道,这件事是如此特别——我是说我们对于一般人的观念。每当我们在描述某种严肃的、重大的见解时,我们总会有某种笼统的、强烈的想象。可是我们对它的了解只限于我们在一生中所认识的人。你看看他们。你知道这样的事吗——你觉得哪一件才是重大和庄严的呢?没有什么是重大的事情——除了在手推车前讨价还价的家庭主妇,除了那些在人行道上乱写脏话的流着口水的臭娃娃,还有那些喝得酩酊大醉的初登舞台的女演员,抑或是那些在精神信仰上与他们相当的人。实际上,当人们痛苦的时候,别人才感觉到对他们怀有某种尊敬之情。他们有某种尊严。但是,在他们开心的时候你注意过他们吗?那才是你看得出真相的时候。看看那些人——他们把自己攒下来的钱花在游乐园里和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看看那些有钱人吧,他们拥有面前的整个世界。观察他们拿什么寻开心吧。到时髦一些的非法酒吧里观察他们吧。那就是你所谓的普通人类。我连碰都不想碰他们。”

    “可是,该死!那不是看待这个问题的方式。那并不是整体的体现。在我们最邪恶的人当中也还有一些善的成分。总还是有一些可取的地方。”

    “这反而更糟糕。看着一个人表面上装出一副英雄模样,可是后来却听说他常常以看杂耍作为消遣?或者看见一个男人画出了一幅伟大的油画,却得知他常常把时间浪费在陪他所认识的每一个妓女睡觉上。”

    “你想要什么呢?十全十美吗?”

    “——否则就什么都不要。所以,你明白吗,我一无所求。”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选择我唯一向往的东西——那是一个人真正可以允许自己得到的东西。自由,爱尔瓦,是自由。”

    “那就叫做自由吗?”

    “无物可求,无望可待,无所傍依。”

    “倘若你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怎么办?”

    “我不会找到我想要的东西的。我会选择对它视而不见。它会是美好世界的组成部分。如果我选择看见它,我将不得不与你们其余的人共同分享,可是我又不愿分享。你知道,我从来不再打开我所读过和深深喜爱过的巨著。一想到别人的眼睛已经读过它,一想到读那本书的是怎样的人,就让我痛苦。这样的东西是不可能分享的,不能与那样的人分享。”

    “多米尼克,对事物感触如此强烈可不正常。”

    “那是我能感受的唯一方式。否则就根本无法感受。”

    “多米尼克,我亲爱的,”他诚挚而关心地说,“但愿我是你的父亲。在你童年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不幸的事情吗?”

    “唔,一次也没有。我度过了一个幸福的童年。自由自在,宁静而美好。没有任何人给我太多的干扰。喔,对了,我的确常常感觉很无聊。可是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想,你只不过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不幸弃儿——正如我常说的。我们过于玩世不恭和愤世嫉俗,我们太过颓废和堕落了。假如我们完全以一种谦恭的态度回归到那些朴素的价值观上来……”

    “爱尔瓦,你怎么谈论起那些不中用的东西了?那些话题只能用在你的社论里,而且……”看见他眼睛里的神情,她停住没有往下说。那眼神看起来很迷茫,而且有点受伤的样子。接着她便放声大笑起来,“我错了,你的的确确真的相信那一切。如果那真是信仰,或者换上你所做的任何别的事情,噢,爱尔瓦,正因为如此,我才那么喜欢你。正因为如此,我现在才又做出今晚我在那个集会上所做的事情来。”

    “什么?”他大惑不解地问。

    “就像我现在这样煞有介事地高谈阔论啊——而且是与你,一本正经地。与你这样谈论这样的事情可真好。爱尔瓦,原始人把他们的神像做得跟人很相像,你知道吗?如果为你做个塑像,那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你脱光了衣服,腆着你的大肚皮,等等,等等……”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看你都扯哪儿去了!”

    “与一切都毫无关系,亲爱的,原谅我。”她又说,“你知道,我喜欢男子的裸体雕像。别露出你那副傻样。我是说雕像。我有过一个很特别的。它应该是赫利俄斯[11]。我把它从欧洲的一家博物馆里买了出来。为了得到它真是大费周折,吃尽了苦头——当然,那不是出售的。我想我当时是爱上它了,爱尔瓦。我把它带回了家。”

    “它在哪里?咱们换一下花样,我想看看你喜欢的东西。”

    “它打碎了。”

    “碎了?一件博物馆的珍品?怎么打碎的?”

    “我把它从通风道扔了下去。下面是水泥地面。”

    “你彻底发疯了吗?为什么要打碎它?”

    “为了让谁都无法再看见它。”

    “多米尼克!”

    她猛地一甩头,仿佛要抖落那个话题似的;她那本来被压直了的浓密的金发卷起大大的波浪,如同一池半液体状的水银中漾起的一个浪头。她说:“我很抱歉,亲爱的。我并不想吓着你的。我能说给你听,是因为你属于处变不惊的那种人。我真不该告诉你。这没什么用,我猜。”

    她轻快地从桌子上跳了下来。

    “爱尔瓦,赶紧回家去吧。”她说,“时候不早了。我累了。明天见。”

    盖伊·弗兰肯读了他女儿写的文章,听说了她在招待会上的讲话以及她在社会工作者的集会上所做的发言。他什么也没看懂,可是他清楚,那些东西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这件事折磨着他的心,每念及此,他总是手足无措,惶惶不安。他有时扪心自问,他是不是恨自己的女儿。

    但是,每当他问自己这个问题时,总有一幅画面映入他的脑海,那幅画面来得不合时宜。那是她儿时的一个情景,是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早已淡忘了的夏季里,发生在康涅狄格州乡村庄园里的一幕。那天所发生的其他事情他早已忘了,想不起是什么原因促使他想起那一幕。但是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他怎么站在台阶上,看见她从草坪尽头的树篱上跳过去的情景。对她小小的身体来说,那个篱笆太高了,就在他想着她跳不过去的时候,突然,她成功地从那个绿色的屏障上飞身跃过。他记不得她是怎么开始跳的,也记不得跳完以后的情形了,可他仍然能看见那一瞬间的情景。它是那么清晰,那么真切,如同一帧电影的画面被剪切下来,定格成静止不动的永恒一样。她的身体高悬于空中,双腿突然间迈开,细瘦的胳膊向上一挥,小手在空中拉紧,白色的衣裙和金色的头发在风中平平地展开。刹那间,一个小小的身躯在一阵自由的欣喜中一闪而过——这是他平生所目睹的最让人心驰神往的自由境界。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令他终生难以忘怀。它是何等的意义重大,竟然无视时间的存在,将那一刹那为他永久地保留了下来,而许多别的更为重要的事情都已经被时间抹去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每当他为女儿感到难过时,他眼前就必定要闪现出这一幕,也不知道当他看到这一情景时,为什么会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温柔的刺痛。他告诉自己那都是他的父爱在起作用,完全违背了他笨拙的意愿,在跟自己过不去。可是,他要笨拙的、不假思索地想要去帮助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有什么困难需要让人帮她对付。

    所以他便更加频繁地注视着吉丁。他开始接受那个他不曾向自己承认过的决定。他在吉丁的人格中找到了慰藉,他觉得吉丁单纯而稳定的健全性格正是他女儿反复无常的病态性格的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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