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彼得·吉丁(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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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并不想危言耸听。我是指所有的方面。我钦佩他。他是那么完美。无论如何,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没见过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是吗?而他却恰恰是完美的。纯粹是他自己的方式上的完美。任何其他的人都尚未完工,支离破碎,根本对不到一块。但托黑不是这样。他如一块磐石。有时候,当我对这个世界感到痛苦时,我就会聊以自慰地这样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会遭到报应的。我就想,世界会变成它该变成的样子——因为埃斯沃斯·托黑就在那儿。”

    “你想为了什么而遭到报应?”

    她看着他,她的眼睫毛张开了有好几秒钟,她的眼睛不再是矩形的,而是那么温柔,那么清澈。

    “你真聪明。”她说,“这是你说出的第一句聪明话。”

    “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从我说的一堆废话中挑选什么。所以我得回答你。我想为了自己没有什么可以被报应这一事实而遭到报应。现在让我们继续来谈埃斯沃斯·托黑。”

    “喔,我老是听人们谈论他,每个人都在说。他是那种圣徒式的人物,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不能收买的人和……”

    “你说的这些都没错。一个没有装饰的受贿者才会更安全。但是托黑就像一块识别真伪的试金石。你可以通过人们对待他的方式去了解那些人。”

    “为什么?实际上你是指什么?”

    她又靠到椅子背上,把两臂伸开来放到膝盖上,绞着手腕,手掌心向外,两只手的手指绞在一起。她安适地笑出声来。

    “居然在茶会上搞出一个讨论的主题来,没趣。还是琦琦说得对。她讨厌看见我,可是隔三差五还得请我来。而我也不能不来,因为她不想要我来的意图也太明显了。你知道,今晚我把我对罗斯通设计的那个州议会会堂的真实想法告诉了他,而他竟然不相信我。他只是咧开嘴笑,说我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小姑娘。”

    “那么,难道你不是吗?”

    “什么?”

    “一个非常有教养的小姑娘。”

    “不,今天不是。我让你那么难堪。所以我要弥补我的过失。我来告诉你我对你的看法,因为你会为此着急的。我觉得你长得很帅气,给人安全感,明明白白,很有抱负,你会侥幸成功的。而且我喜欢你。我会告诉爸爸,我对他的这个左右手很满意,所以你瞧,老板的千金也没什么可怕的。尽管我什么也不对他说可能会更好,因为我的推荐会起反作用。”

    “我可不可以把我对你的一点看法告诉你?”

    “当然可以。有多少看法你尽管说出来。”

    “我想如果你不说你喜欢我,可能还好些。那样听起来比较真实。”

    她笑了。“如果你明白这个,那我们会相处得不错。没准儿这会变成真的。”

    高登·L·普利斯科特出现在舞厅的拱门下,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他身穿一套灰色的西服和一件银白色的高领羊毛衫。他孩子气的脸看上去像是刚刚擦洗过,他还像往常那样,浑身洋溢着香皂、牙膏和户外活动的气息。

    “多米尼克,宝贝儿!”他一边叫着,一边挥着手中的杯子,“你好,吉丁。”他又敷衍了一句,“多米尼克,你躲到哪里去了?我听说你来了,我找你找了老半天!”

    “你好,高登。”她不失礼节地说。在她平静礼貌的话语里,听不出有丝毫的反感,但是在他热情的高声之后,她采用的却是那种近乎死板的平淡语调——仿佛围绕着她对其轻蔑的旋律线,这两种声音交织成了一曲多声部的乐章。

    普利斯科特没有听出来。“宝贝儿,”他说,“每一次我见到你,你看着都比以前更漂亮了。”

    “这是第七次了。”多米尼克说。

    “什么?”

    “高登,这是你和我见面时第七次这么说了。我一直在替你数着呢。”

    “你就不能严肃点吗?多米尼克。你永远也没个正形。”

    “噢,你说得对,高登。我刚才正和我的朋友彼得·吉丁进行严肃的谈话呢。”

    有一位女士朝普利斯科特挥了挥手,他赶紧抓住这个机会溜掉了,看起来很蠢。她为了希望继续和她的朋友彼得·吉丁谈话而打发走了另一个男人,想到这个,吉丁心里美滋滋的。

    可是当他转向她时,她甜甜地问:“我们刚才谈什么话题来着,吉丁先生?”然后她兴趣盎然地环视了一下整间屋子,瞪大了眼睛盯着一个形容委琐、被威士忌呛得直咳嗽的小个子男人。

    “嗯,我们在……”吉丁说。

    “噢,那边是尤金·帕丁格尔。我最喜欢的朋友。我得去向他问好。”

    她随即站起身来,穿过房间,身体后倾着向在场者中最不吸引人的一个七旬老人走去。

    吉丁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被划在高登·L·普利斯科特那一类人当中了。或者说,那只是一个意外的事故。

    他不情愿地再次踱回舞厅里,强迫自己加入一群客人的谈话中。当多米尼克穿过人群走动时,当她站住和他人交谈时,他都在观察着她。她根本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他无法断定,他与她之间的相处是成功的还是不幸地以失败告终。

    当她要告辞时,他设法出现在了门口。

    她停住了,向他露出迷人的微笑。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她便说:“不,你不能开车送我回家。有辆车在等着我呢。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她离去了,而他站在门口,很无助,狂乱地思考着,相信自己的脸肯定红了。

    他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转过头去,发现是弗兰肯。

    “打算回家吗,彼得?坐我的车吧?”

    “可是我想你七点钟要去俱乐部。”

    “噢,没关系的。我会稍晚一点,不要紧。我开车送你回家,根本没问题。”弗兰肯的脸上有一种特别期待的表情,那很罕见,与他极不相称。

    吉丁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觉得很好笑,当他们在弗兰肯汽车上那舒适的暮色中独处时,他一语不发。

    “怎么了?”弗兰肯觉出苗头不对,问。

    吉丁笑了。“你是只猪,盖伊。你不懂得如何去欣赏你所拥有的东西。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

    “噢,是的。或许那正是问题所在。”弗兰肯神情黯淡地说。

    “什么问题,你看出哪儿有问题了吗?”

    “彼得,你认为她到底怎么样?忘掉外表吧。你会发现你很快就会忘记她的外表的。你怎么看她?”

    “唔,我想她个性太强。”

    “谢谢你的轻描淡写。”

    弗兰肯神情阴郁,沉默不语,接着他用稍许笨拙的、有点近似希望的语气对吉丁说:“你知道,彼得,我感到意外。我观察着你,你和她谈了很长时间。那太令人吃惊了。我满以为她会借一个优雅而讨厌的一流人物之手把你赶跑。或许你有可能与她很好地相处。我断定你不可能说得出她的问题。或许……彼得,你知道,我是想告诉你:如果她对你说,我不想让你与她相处——你可千万别在意。”

    他说出那个句子的严肃认真劲儿是多明白的一个暗示啊。吉丁不由自主地将嘴撮成要吹口哨的形状,可是他适时地忍住没有吹出来。弗兰肯又庄重地说:“我可一点儿也不想你对她凶。”

    “你知道,盖伊,你不该就那样走开的。”吉丁用一种自命为恩人的口气责备弗兰肯。

    “我从来不知怎么跟她说话。”他叹息道,“我从来学不会怎样跟她讲话。我无法理解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肯定有问题。她就是不能做得像个人样。你知道,她被两所女子精修学校开除过。我无法想象她大学是怎么念完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整整四年来,我都害怕打开我的信件,我一直在等待着那最终要来的消息。后来我想,好吧,一旦她独立了,我就解放了,也就不必担心什么了,可是,她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觉得你在担心什么呢?”

    “我不担心。我尽量不去担心。不必去想她的时候,我就觉得开心。我也对此束手无策。我不是做父亲的料。可有时候,我又觉得那毕竟是我的责任,尽管天知道我并不想担那份责任,然而,问题就摆在我的面前。我应该做点什么,没有别的人能担此重任。”

    “你让她把你吓住了,盖伊,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

    “你认为没什么可怕的吗?”

    “是的。”

    “或许你就是能治得了她的那个人。现在我不后悔你认识她了,可你清楚,我本不想让你认识她的。对,你能制服得了她。彼得,你……你很坚定,不是吗?——当你在追求什么的时候。”

    “唔,恐怕经常是这样的。”吉丁说着,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漫不经心的手势。然后,他往后靠在垫子上,仿佛是累了,仿佛他并没听到什么重要的事。剩下的一段路程,他一直默不作声。弗兰肯也没吱声。

    约翰·埃瑞克·斯耐特说:“小伙子们,这件事你们可得不遗余力地去做。这是我们今年接受的一宗重大委托。你们明白,钱是没有多少,但重要的是名气,还有人际关系!如果我们中标的话,难道那些大建筑师们不眼红么!奥斯顿·海勒已经坦诚地对我说了,我们是他打过交道的第三家事务所。那些大建筑师们硬要卖给他的东西他一概不会接受。所以机会该轮到我们了,小伙子们。你们清楚,要设计得与众不同,要不同凡响,但是要特别高雅,所以你们清楚,要不同凡响。那就尽最大的努力去做吧。”

    他的五个制图师在他面前站成半圆形。“哥特”神情看起来还不算很厌倦,而“大杂烩”似乎提前就打退堂鼓了,“复兴”的眼睛正跟着一只天花板上的苍蝇打转。洛克说:

    “斯耐特先生,他究竟是怎么跟你说的?”

    斯耐特耸耸肩,风趣地看着洛克,仿佛他与洛克之间共同保守着一个有关新客户不可告人的秘密,根本无须说出来似的。

    “也没说出什么重点来——不过,小伙子们,我私底下跟你们说,他在新闻界也算精通英语,可他却不怎么会表达内心思想。他承认他对建筑一窍不通。他没说他想要现代主义的风格呢,或者是某一个时期的别的什么。他的大意是说,他想要一座他自己的房子,但是他对于修建这座房子已经犹豫了好长时间,因为所有的房子在他看来都是千篇一律的,而且看起来就像是地狱,他不明白人怎么对那样的房子怀有热情。然而,他有个理想,那就是他要一座他真正喜欢的房子。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一个有点意义的建筑。’尽管他又说,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房子,怎么个设计法。喏,他就是这么说的。没什么参考性。而且,他要不是奥斯顿的话,我本来不想答应向他提交草图的。不过我向你们保证,他的话并没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事吗,洛克?”

    “没什么。”洛克说。

    就这样,关于奥斯顿宅邸的第一次主题会议结束了。

    随后,就在当天,斯耐特让他的五个制图师挤上火车去康涅狄格州察看海勒选定的建筑场地。他们站在一个由海岸延伸过来的僻静之地,岩石丛生,离一个不怎么繁华的小镇有三英里远。他们嚼着三明治和花生,看着一段悬崖。它从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拔地而起,最后又陡直地伸入海中。裸露的岩石寸草不生,如同一根垂直的巨石柱,与漫长苍白的海平面构成一个十字架。

    “那儿,就在那儿。”斯耐特说。他手上旋转着一根铅笔。“该死,哼?”他叹了一口气,“我试图向他提议一个更有名望的地方,可他好像不怎么接受,所以我只好缄口不语。”他又旋转起铅笔来,“那就是他要建房子的地方。刚好在山顶上。”

    他用铅笔头顶着自己的鼻尖:“我试图建议他把地址选得离海远一点,可以把那块该死的石头作为一个景致,可是白费口舌。”他用牙尖咬住橡皮头,“想想那一阵阵的强风,而且测量起来也够呛。”他用铅笔头擦着他的指尖,结果是一片污迹,“那就这样吧……观察一下石头的倾斜度和品质。处理起来会很棘手……所有的测量图和照片都在我的办公室里……哎呀……谁有香烟?……那么,我想就这样吧……我会随时向你们提出建议的……另外……那趟该死的火车到底什么时候返回?”

    就这样,五个制图师开始着手他们的设计任务。其中四个人立刻动手在绘图板上忙活起来。洛克则独自一人几次三番到房址上去察看。

    在斯耐特事务所的这五个月,洛克就像那张展开在他面前的白纸。假如他曾经有什么感悟的话,他是找不到答案的,唯有这样一个事实——这五个月在他脑子里留下一片空白。如果他竭力去回想,他还能够想起那些设计草图的遭遇,但他并没有费力去想。

    但是,他却从未像他爱奥斯顿·海勒的房子这样爱过这些草图。一连好几个晚上他都待在制图室里,独自面对着一张图纸,想象着那座临海而立的悬崖。在绘制好以前,谁也没见过他的草图。

    做好草图的那个夜里,他在制图台前坐下来,看着面前铺开的一张张图纸,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他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垂在身体的一侧,血液在他的手指上聚集,使它们变得麻木,窗外的街道变成了深蓝,又变成浅灰。他并没有看眼前的草图。他感觉到一阵眩晕,异常疲惫。

    那图上的房子不是由洛克设计的,而是由它所蹲踞的那座悬崖设计的。仿佛是那座悬崖自己成长,自己完善,最终完成了它一直在等待着的使命似的。那座房子分解成几个层次,依山势走向和地形起落而建,俯仰包合,错落有致,最终达到一种圆满和谐。屋墙与山体同为花岗岩,与山势互为依托。混凝土的阶梯宽阔而突出,银色似大海一般,在回应着海浪和笔直地平线的线条。

    当人们回到制图室又开始新的一天时,洛克依然静坐台前。后来,那几张草图被送到了斯耐特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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