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彼得·吉丁(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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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不?你知道你很有魅力。但是我老在想你五十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你会两鬓斑白,你会穿一身灰色的西服——上周我在橱窗里见过一套,我想,就是它了——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建筑师的。”

    “你真这么想?”

    “怎么,当然了。”她并不是在奉承他。她连想都没有想过那可能是奉承。她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她对此感觉到太有握了,无须强调。

    他等待着那必然的一问。可是相反,他们突然谈起了在斯坦顿共同度过的时光。他笑出了声,将她抱到膝头。她瘦削的肩膀就靠在他的臂弯里。她的眼神很温柔,显得很满足。他又说起他们的旧泳装,说起她脱了丝的长筒袜,说起他们在斯坦顿的时候最喜欢光顾的冰淇淋店——他们在一起消磨了那么多夏日的傍晚——而他却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谈论那些事索然无味。他有更为急迫的事情等着向她诉说、询问。人们在久别重逢后并不会那样交谈,但是对于她来说,这样做似乎很正常。从她的神情看,就像他们从未分开过似的。

    最后,还是他先开口发问:“你收到我发给你的电报了吗?”

    “噢,是的,收到了。谢谢你。”

    “你不想知道我在这个城市里的情况?”

    “当然想知道了。你在这座城市里过得怎么样?”

    “看我说对了吧,你对此并不是十分在乎。”

    “唔,可是人家很在乎嘛!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呢?”

    “等你想说的时候,你自然会告诉我的。”

    “它对你来说无关紧要,是吗?”

    “什么?”

    “我在做着的事。”

    “唔……不,很重要的,彼得。是的,是不太重要。”

    “你真是可爱。”

    “可是,你知道,重要的并不是你做什么——只有你才是真正重要的。”

    “我什么?”

    “只要你在这儿,或者你在这座城市,或者你在世界的其他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反正就是这样。”

    “你看,你真是个傻瓜,凯蒂。你的技巧很糟糕。”

    “我的什么?”

    “你的技巧。你不能就这样不害臊地对一个男人说你爱他爱得发疯。”

    “可我的确是这样啊。”

    “可是你不能这么说呀。男人不会在乎你的。”

    “可是我并不想让男人在乎我。”

    “可是你想让我在乎你,不是吗?”

    “可是你很在乎我,不是吗?”

    “我在乎你。”他说,他的胳膊抱得更紧了,“我在乎得要命。我是个比你还大的大傻瓜。”

    “要是那样的话,就再合适不过了。”她用手指抚摸着他的头发,“对吗?”

    “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可是你瞧,我想把我的事告诉你,因为它们很重要。”

    “我确实很想听,彼得。”

    “好吧。你知道我在为弗兰肯-海耶事务所工作,而且……噢,见鬼!你甚至还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不,我明白。我在《建筑名人传》中查到他们的名字了。那上面对他们的评价非常好。而且我还问过我舅舅。他说他们是这个行业中的佼佼者。”

    “他们当然是!弗兰肯——他是全纽约最伟大的建筑师。在全国也是最棒的,或许在全世界也是。他设计建造过十七幢摩天大楼,八座大教堂,六座铁路中转站,还……天知道他还建过别的什么……当然了,你要知道,他可是个老笨蛋,一个自负的骗子,这家伙在任何事上都善于运用圆滑手段,平步青云,混得很顺利。”

    他打住了话头,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他原本不打算说这个的。以前他都不敢让自己往这方面想。

    她此时正神态安详地注视着他。

    “是吗?”她问道,“那……”

    “这个……嗯……”他一时有些语塞,而且他心知不能以另一种方式同她说话,对她不能那样,“这是我对他的真正看法。而且我对他一点敬意也没有。可是我很高兴是在为他工作。你懂我的意思吗?”

    “当然。”她平静地说。“你很有野心,彼得。”

    “你不会因为这个看不起我吧?”

    “不,那是你想要的东西。”

    “那的确是我想要的。说实话,事情还不至于那么糟糕。这是一家大公司,是全纽约最好的建筑公司。我确实干得很不错,而且弗兰肯也很赏识我。我快要出头了,我想最终我一定会得到我想要的任何职位的……为什么?就在今晚我还接管了一个人的工作,而他根本不知道,他很快就会成为无用之人了。因为……凯蒂……看我在说些什么?”

    “没关系,亲爱的,我懂。”

    “如果你真懂的话,我就该挨你的骂,而且你会迫使我收手的。”

    “不,彼得。我并不想改变你。我爱你,彼得。”

    “唉,你真没救了!”

    “这些我知道。”

    “你知道‘这些’?而且你还能这样说出来?轻松得就像在说‘你好啊,今天天气真好!’一样?”

    “怎么?为什么不能那样说?为什么要担心呢?我是爱你的。”

    “对,不要为此担心!绝不要为此担心!……凯蒂……我绝不会爱上别人了。”

    “这我也知道。”

    他将她抱得紧紧的,那样热烈,唯恐她那轻灵的小小身体会消失不见。他不明白那些话,他在内心都不曾向自己坦白过,为什么会在她面前直率地说出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跑来打算与她分享的那种胜利的喜悦此时竟然会荡然无存。但是,那并不重要。他有一种异样的自由感觉——有她在场时,他总能从那种他无法言说的压抑中解脱出来——他孤家寡人、孑然一身。现在,对他来说,重要的一切就是她那粗棉布衣衫蹭着他的手腕所带给他的感觉。

    后来他便问起她在纽约的生活情况,而她又兴致勃勃地谈起她的舅舅来。

    “他很棒,彼得。他真了不起。他相当穷,可他却收留了我,而且还那么仁慈,把自己的书房让出来给我,所以他现在只好在这儿——在起居室里工作了。你一定得见见他。他最近不在家,出差做巡回讲座去了。但是等他回来时,你一定要跟他认识认识。”

    “当然,我很乐意认识他。”

    “你知道,我本来想去工作,挣钱养活自己,可是他不让我去。‘我亲爱的孩子,’他总会对我说,‘连十七岁都不到。你总不想让我为自己感到羞愧吧?我可不信任童工哦!’你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吗?他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怪念头,我一点儿也搞不懂,可他们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所以他把事情变成这样——他养活我却反倒像是我在帮他——所以我觉得他真是相当好的一个人。”

    “你每天都在做些什么事呢?”

    “现在还没什么事儿可干。我看书,是关于建筑学的书。我舅舅有好多有关建筑方面的书呢。不过他在家时,我会帮他打出他的讲稿。我觉得他不想让我来做这个,他宁愿他的秘书帮他做。可是我很喜欢做,他就让我帮他打字了。他把秘书的薪水发给了我。我本来是不想要的,可是他硬让我收下。”

    “他从事的是什么职业呢?”

    “噢,他做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我不可能跟踪他呀。他教艺术史,这是其中之一,他算是教授吧。”

    “我顺便问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读大学?”

    “唔……至于这个嘛……哎呀,你知道,我想我舅舅不会赞成这个主意的。我对他说过我一直计划怎么上大学,而且告诉他我会半工半读,可他好像觉得那样不适合我。他倒也没说什么,只说,‘上帝造了大象去做苦力,而造了蚊子让它们飞来飞去。按常理,拿自然法则来做实验是不可取的,不过,要是你想试一试的话,我亲爱的孩子……’但他并不是真的反对,这事还是由我来作决定,只是……”

    “那么,可不要让他阻拦你哟。”

    “噢,他不会想阻拦我的。只是我在想,我上高中时功课并不怎么出色,而且亲爱的,我的数学特别差,所以,不知道……不过,也不用着急,我有充足的时间来作决定。”

    “听我说,凯蒂,我可不喜欢那样。你一直都计划着要去读大学的。要是你舅舅……”

    “你不该这么说话。你不了解他。他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我还从未见过像他那样的人。他是那么和蔼而又善解人意,他很风趣,老是开玩笑,他特别能开玩笑。当他在场时,你认为很严肃的事情似乎也没有那么严肃了。然而,他又是个非常严肃的人。你知道,他常常花上几个小时与我交谈,从不疲倦,也从未因为我的愚蠢而厌烦。他常常把罢工的事讲给我听,还告诉我贫民窟的情况,还有血汗工厂里穷人的事情。他讲的总是关于别人的事,从来不谈他自己。他的一位朋友跟我讲,说我舅舅如果努力的话,本来会很有钱的,他是那么聪明,可是他不愿意那么做,他就是对钱不感兴趣。”

    “那可不是凡人所为。”

    “你等着见见他吧。噢,他也想见你。我对他说起过你。他称你是‘T型尺’罗密欧。”

    “噢,他是这样称呼我的吗?”

    “但是你不懂。他这样叫是出于好意。他说话就那样。你们会有很多共同之处的。或许他还可以帮帮你呢。他对建筑也有所了解。你会喜欢埃斯沃斯舅舅的。”

    “你刚才说谁?”吉丁说。

    “我舅舅呀。”

    “喂,你舅舅叫什么名字?”吉丁问道,他的嗓音有点干哑。

    “他叫埃斯沃斯·托黑呀。怎么了?”

    他搂着她的双手感觉有些发软。他坐着,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怎么了,彼得?”

    他咽了一口唾沫。她看到他的喉结猛地动了一下,然后他才生硬地说:“听我说,凯蒂,我不想与你的舅舅见面了。”

    “为什么呀?”

    “我不想认识他。是不想通过你认识……你看,凯蒂,你不了解我。我是喜欢利用他人的那种人,可我不想利用你。在任何时候。别让我利用你。我要利用的不是你。”

    “你怎么利用我了?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这么说?”

    “原因很简单:要去见你的舅舅,我这不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吗?就这些。”他大笑起来,声音很刺耳,“那么他是对建筑有所了解了,是吗?你这个小傻瓜!他可是建筑方面的重要人物。或许他现在还算不上是。但是,再过一两年他就是了。你去问问弗兰肯,连那个老鼬鼠都知道这一点。你的埃斯沃斯舅舅,等着瞧吧,他马上就要成为建筑批评家里的拿破仑了。首先,在我们这个行业,没有多少事可以劳烦动笔的,所以他是个囤积居奇的聪明人。你真该看看我们事务所的那些名人们捧着他写的文章,将里面的一字一句都奉若神明的样子。所以你说他或许能对我有所帮助?哎呀,他甚至可以打造我,他完全能。有朝一日,等我做好了准备,我再去见他,就像我与弗兰肯见面那样,但不是现在,不是通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是从你这儿认识他!”

    “可是,彼得,为什么不呢?”

    “因为我不想以这种方式去认识他。因为那样会很龌龊,我不喜欢那样做。我厌恶所有这一切!我的工作和职业,我现在做的和我即将要做的!这些是我不愿意你介入的事。凯蒂!”

    “不介入什么?”

    “我也不知道。”

    她站起身来,就站在他的臂弯里,他把脸贴在她的臀部,她抚摩着他的头发,低头看着他。

    “那好吧,彼得。当你想要见他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如果你是迫不得已,你可以利用我的。这没什么关系。那样做又不会改变什么。”

    当他把头抬起来看她时,她轻轻笑起来。

    “你工作得太卖力了,彼得。你都有点神经兮兮的了。要不要我为你沏杯茶?”

    “噢,看我,把什么都忘了,我今天压根就没吃晚饭。没时间吃。”

    “哎呀,看把这一切搞的!真讨厌!快到厨房里来,赶快!我看看能为你凑合着做些什么!”

    两小时后,他告别她走了。他走时既感觉轻松纯洁,又感到很愉快,将所有的惧怕都忘得一干二净,将托黑和弗兰肯也通通置之脑后。他只是在想,他保证明天还会再来,现在与明天之间的这段时间竟长得令人难以忍受。她站在门口,在他走远之后,她用手抚摸着他刚刚握过的门把手,心想,他还会再来,明天……或许是三个月以后。

    “今晚你干完活以后,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好的。”洛克说。

    卡麦隆脚后跟一扭,转身出了制图室。这是一个月当中他对洛克所说的最长的句子。

    洛克每天一早来到制图室,完成分配给他的任务,从未听到任何评价的字眼。卡麦隆总会走进制图室,久久地站在洛克的身后,越过他的肩头看着他工作。卡麦隆的眼神那么专注,好像故意要使那只稳健握笔的手偏离图纸上的线条似的。而另外的两位制图师,只要去想一想有这样一个人站在他们身后,便会把工作弄砸了。洛克似乎对此视若无睹。他继续制他的图,手底下不慌不忙,从容地换掉一支用钝了的铅笔,再挑出另一支。“哼——嗯!”卡麦隆常常会冷不丁地从身后发出一声嘟哝。洛克就会转过身,礼貌而专注地看着他问:“有什么事吗?”卡麦隆则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他眯上的双眼似乎在傲慢地强调一个事实——他觉得没必要回答,接着就会离开制图室。洛克便继续做他的事。

    “看起来不妙。”那个年轻一些的制图师鲁梅斯向他的老同事辛普森透露了这个秘密。“老头子不喜欢这家伙。不是我说,这个是待不长久的。”

    辛普森上了年纪,不中用了。他是卡麦隆事务所的三代元老,亲历过卡麦隆三层楼办公室的时代。他倒是始终不渝地跟随着卡麦隆,但是他从来无法理解这一切。鲁梅斯很年轻,一张脸看起来像街头闲逛的小混混。他来此处工作是因为他从太多的地方被人开除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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