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彼得·吉丁(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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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被允许活着。活着的目的是为那些街道感到恶心,过去他曾梦想重建它们;活着的目的是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无所事事地等待;活着的目的是读一份善意的报纸,上面登载一篇介绍“最近的亨利·卡麦隆”的文章。而活着的意义是在某段时间里开始喝酒,从容地连续喝上几天几夜,烂醉如泥;是对那些把他逼到这种地步的人怀着仇恨和抱怨。当他被提名担任某一职务时,他们却说:“亨利·卡麦隆吗?叫我说,是不应该赞成他的,他嗜酒如命。正因为如此,他从来都接不到任何设计工作。”他活着就是从一栋著名大楼的三层楼办公室搬迁到房租低廉的只占一个楼层的办公室;再后来搬到离繁华区更远的一座建筑的一间套房里;再搬到炮台公园附近的三间房子里,面对着通风井。他之所以选择这几间房子是因为,把脸贴在办公室的窗玻璃上,视线越过一堵砖墙,他就能看得见黛娜大厦的楼顶。

    霍华德·洛克爬上通向亨利·卡麦隆办公室的楼梯,他在每一个楼梯平台处都要停下来,看一看窗外的黛娜大厦。电梯出了故障。楼梯在很久以前粉刷成难看的青绿色,现在大部分油漆已经脱落,剩下斑驳的碎块,擦着鞋底嘎嘎作响。洛克爬得飞快,仿佛要赴约会似的,胳膊下的文件夹里装着他设计的草图,眼睛盯着黛娜大厦。有一次,他还和一个下楼的人撞了个满怀。在过去两天里,这是常有的事。他走在纽约街头,频频回头,一门心思地看着纽约的建筑物。

    在卡麦隆狭窄昏暗的接待室里放着一个办公桌,上面有一部电话和一台打字机。一个头发灰白,骨瘦如柴的男子坐在桌前,穿着一件短袖衬衫,长裤的背带松松地耷拉在双肩上。他正在神情专注地打一份项目清单,手指移动的速度快得惊人。一只灯泡在他背上投下一抹微弱的黄色光晕,照着他那贴在肩胛上的汗湿了的衬衫。

    洛克走进去时,那人缓缓地抬起头来。他打量着洛克,一言不发,等着洛克开口,一双昏花而疲倦的老眼对来客一无疑问,二无兴趣。

    “我想见卡麦隆先生。”洛克说。

    “是吗?”那人说,语气中没有挑衅、冒犯或其他什么意图,“你找他有什么事?”

    “找工作。”

    “什么工作?”

    “制图员的工作。”

    那人坐着,一脸的茫然。这是一个他很久都没有面对过的请求。最后他站起身来,默不作声地拖着步子走向身后的一扇门,进去了。

    他进去时并未把门完全关上。洛克听得见他用那拖长了的腔调慢吞吞地说:“卡麦隆先生,外边有个小伙子说,他来这儿找一份工作。”

    接着就听见一个声音答话了,那声音听起来浑厚、有力,从语调上判断不出年龄。

    “什么!笨蛋白痴!把他撵出去……等等!叫他进来!”

    那个老人走出来,并不关门,不出声地朝里面一扬头,示意洛克进去。洛克走了进去,随手关上了门。

    这是一间狭长的空荡荡的办公室,没有装修过。在房间一头的办公桌前,坐着亨利·卡麦隆。他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手臂放在办公桌上。他的头发和胡子都像煤炭一样乌黑,中间夹杂着几根粗硬的银丝。他那短粗的脖颈上肌肉虬结,像盘结的绳索。他身穿一件白衬衫,两只袖子卷到了胳膊肘,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黝黑而粗糙,肌肉结实。他的脸盘很大,面部肌肉僵硬,仿佛由于压抑而老化了,乌黑的双眼炯炯有神、充满活力。

    洛克站在门槛上,他们隔着长长的办公室彼此对视着。

    一抹晦暗的光线从通风井投射进来,制图台和几个绿色文件夹上的灰尘,仿佛是由那束光线沉淀下来的朦胧的晶体。但是,洛克看到,就在两扇窗户之间的墙上,挂着一张图。那是这间房子里仅有的一张图——一幢从来不曾修建起来的摩天大楼的图纸。

    洛克的目光率先从卡麦隆身上挪开,落在这幅图纸上。他从办公室的这头走过去,驻足于前,凝神细看。卡麦隆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紧随着他,那种老于世故的眼神,就像一根细细长长的针,一端稳稳地固定住,慢慢地描了一个圈,它的锋芒穿透了洛克的身体,牢牢地将他钉住。亨利·卡麦隆打量着他那橘红色的头发以及垂在身体一侧的手。这只手的掌心向着图纸,手指稍稍弯曲,那不是手势,而是像要询问什么,抓住什么。

    “怎么!”卡麦隆终于开口了,“你是来见我的,还是看画来了?”

    洛克向他转过身去。“两种目的都有。”

    他走到卡麦隆的办公桌前。以前,在洛克面前,人们往往有无所适从的感觉。但是亨利·卡麦隆在意识到这双注视着他的眼睛时,却突然体验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真实。

    “你想干什么?”卡麦隆大声问。

    “我想为你工作。”洛克平静地说。明明说的是“我想为你工作”,可那语气听上去却像是“我要跟着你干”。

    “是吗?”卡麦隆说,他没有意识到他的语气中没说出来的那层意思,“怎么回事?比我们更大更好的公司不愿意要你?”

    “我没有申请过任何别的公司。”

    “为什么不去呢?你以为我这儿是最容易起步的地方?以为谁都可以随随便便地到这儿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这正是我来这儿的原因。”

    “是谁指使你来的?”

    “没有人叫我来。”

    “那你到底为什么会瞄上我?”

    “我想你是清楚的。”

    “该死的无礼的冒失的东西,竟然以为我会要你?你断定我手头拮据到如此程度,会敞开大门去欢迎一个愿意赏光眷顾我的年少无知的朋克毛头小子吗?你早在心里盘算过了:‘老卡麦隆是一个过了时的醉鬼……’说吧,你在心里早已经这样说过了!……来啊,说吧,回答我!回答我,你这该死的东西!你瞪着我看什么?你是这样想的吗?说呀!赶紧否认呀!”

    “没有这个必要。”

    “你以前在哪里工作?”

    “我还刚刚开始。”

    “你都做过些什么?”

    “我在斯坦顿理工学院读过三年大学。”

    “噢?这位先生懒到连毕业都等不及了?”

    “我已经被开除了。”

    “太了不起了!”卡麦隆一拳擂在桌上,大笑,“太伟大了!你连斯坦顿的那个泥板鸟窝都上不了,可你却想为亨利·卡麦隆工作!他们是因为什么把你踢出来的?是因为酗酒,还是因为玩女人?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这些。”洛克说着将他带的那些草图展开。

    亨利·卡麦隆看了看第一张,然后又接着看下一张,随后他把每一张图纸都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卡麦隆轻轻地翻着一张又一张的图纸,洛克听见纸张相互摩擦时发出的哗啦哗啦声。最后卡麦隆抬起了头。

    “坐。”

    洛克顺从地坐了下来。卡麦隆瞪眼看着他,并用粗粗的手指像击鼓一样地在那一堆图纸上敲着。

    “那么,你认为它们很出色了?”卡麦隆说,“可是它们很糟糕啊。肮脏透顶,糟糕得简直没法形容。那是一种犯罪。”他猛地将一张草图往洛克跟前一推,说,“你看看,看看那个。你的思想究竟是什么?怎么能在这个面上刻上这样的图案呢?你是不是为了让它看起来漂亮些?因为你在它上面拼拼凑凑,遮遮掩掩,你以为你是谁呀?盖伊·弗兰肯,唉!真可怜!……看看这幢大楼,白痴!你有这么好的设计构想,可你却不懂得如何处理它!本来很宏伟的东西,让你弄得皱皱巴巴的,你把它给毁了!你知道你还有多少东西要学?”

    “知道。这正是我来这儿的原因。”

    “你再看看那个吧!但愿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做得像你这么好!可是你干吗非得把它弄得一塌糊涂?换上我,你知道我会怎么处理吗?瞧你这些该死的楼梯!见它的鬼!什么乱七八糟的锅炉房!你在打地基的时候就……”

    他暴跳如雷地发了一通火,嘴里不停地诅咒着,发现没有一幅素描能中他的意。但是听他的口气,洛克发觉,他好像觉得他的那些设计已经到了施工阶段一样。

    他突然闭口不往下说了。他把那些草图往边上一推,拿一只拳头压在上面,说道:“你什么时候决定要成为一名建筑师的?”

    “在我十岁的时候。”

    “男人即便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也不会这么早。你在撒谎。”

    “我在撒谎?”

    “别这样瞪着我看。你就不能看看别的东西?那你又为什么决心要做一名建筑师呢?”

    “那时候我也不懂。不过,其实是因为我从不相信上帝。”

    “快点,说正经的。”

    “因为我热爱地球。那是我所爱的一切。我不喜欢地球上的事物的外形。我想改变它们。”

    “为了谁呢?”

    “为了我自己。”

    “你多大了?”

    “二十二岁。”

    “这一套你是什么时候听来的?”

    “我不是听来的。”

    “这不像是一个二十二岁的人说的话。你心态不正常。”

    “很有可能。”

    “我这么说可不是想恭维你。”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有什么亲人吗?”

    “没有。”

    “一直是半工半读?”

    “是的。”

    “在哪方面找活干?”

    “建筑行业。”

    “你身上还剩多少钱?”

    “七美元三十美分。”

    “你什么时候到纽约来的?”

    “我昨天刚到纽约。”

    卡麦隆看看压在拳头下的雪白图纸。

    “你该死!”卡麦隆轻声说。

    “你真该死!”卡麦隆突然一声咆哮,身子向前靠过来,“我又没请你到这儿来!我不需要什么制图员!这儿还有什么图可制的?能拿到足够的活儿来保证我和我手下的几个人不至于流落到纽约波威里大街的贫民救济会就算是万幸了!我可不想让一个白痴的空想家在我这儿饿死!我可不想担这个责任!我没有揽过这档子事。我绝不想再看到这种局面了。我与这种事‘绝缘’了。很多年前我就与这种事情做了了结。有这几个满口胡话、无所造诣、也永远不可造就的白痴们,我就心满意足了。他们将来混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我就是想要这样的结果。你为什么非要到这儿来呢?你这是开始要把自己往绝路上推。你是明白这一点的,对吗?而我会加剧你的毁灭。我不想看见你。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这张脸。你看起来就像个自我主义者,又那么傲慢无礼,真让人受不了。你太自以为是了。换上二十年前,我一高兴一拳就能捣烂你的脸。你明天早晨准时九点来上班。”

    “好的。”洛克说着,站起身来。

    “周薪十五美元。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

    “好吧。”

    “你是个该死的傻瓜。你本来应该去别处的。如果你再去找别人,我就宰了你。你叫什么名字?”

    “霍华德·洛克。”

    “你要是迟到,我就开了你。”

    “知道了。”

    洛克伸出手去想拿走他的那些设计方案。

    “就搁我这儿!”卡麦隆大声吼道,“现在给我滚出去!”

    4

    “托黑,埃斯沃斯·托黑,这个人相当不错,你说是不是这样?彼得,你来读读这篇文章。”

    弗兰肯快活地从桌子上朝前靠过来,把《新前沿》的八月号递给吉丁。《新前沿》为白色封面,上面印有一个由几个图案组合而成的黑色刊徽——一个调色板,一把竖琴,一把螺丝刀和一轮初升的太阳。它拥有三万册的发行量,还有一批自称为美国知识分子先驱的员工;还没有一个人对此发表过异议。吉丁首先读的是一篇由埃斯沃斯·托黑撰写的标题为《大理石与灰泥》的文章。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大都市的天空出现的喜人景象。我们提请那些别具慧眼的人们注意,弗兰肯-海耶事务所修建的麦尔顿大厦。它通体素白,从容而安详,正是古典主义的纯粹与常识的最有力的体现。它的结构风格朴素,它所体现出的美能够让街头路过的每一位行人理解。在这一风格的发展过程中,某种永恒的传统修养和磨炼是一个有凝聚力的因素。在它身上没有丝毫奇特的表现主义,没有刻意追求的标新立异,更没有恣意放肆的自我主义。其设计师是盖伊·弗兰肯。弗兰肯之前的一代宗匠们已经证明,一些强制性的原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盖伊·弗兰肯一贯懂得如何服从于这些原则,同时也懂得如何去展示自己新颖的独创性,出于一位真正的艺术家的人文精神,他接受了古希腊罗马的古典艺术信条,尽管如此,不,准确地说,正是由于这样的艺术信条,他才得以表现出如此的独创性。顺便值得一提的是,这种信条是真正的独创性得以产生的唯一源泉……

    “不过,更重要的是这样一幢建筑物矗立在我们这座超级大都市所具有的象征意义。当你驻足于这幢坐北向南的建筑物正前方时,当你意识到它所反复采用的束带层时——它们是那么从容而优雅,从三层一直重复到十八层——你不禁会为之动容。这些修长的、笔直的、水平的线条所遵循的是温和的、水平的原则,是平等的线条。它们似乎把建筑物那傲岸的高度降低到了观察者所处的微不足道的高度。它们就是地球的线条、人民的线条,是大众的线条。它们似乎在说,没有任何个人可以过分地超越于人类普遍的、共同的高度之上;它们似乎在说,一切都在统治之下,而且都将受到象征人类兄弟关系的束带层的检验,就连这座宏伟的大厦也不例外……”

    下面还有,吉丁都读完了,然后抬起头来。“哎呀呀!”他不禁敬畏地发出一声感叹。

    弗兰肯开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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