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彼得·吉丁(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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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请上台去发言时,吉丁充满自信地站了起来。他可不能表现出任何畏惧。关于建筑他没什么可说的,但还是说了。他把头昂得高高的,作为同辈中的一分子,同时为了不致冒犯在场的名流们,他流露出些许的怯态。他记得自己说:“建筑是一门伟大的艺术……放眼未来,心中怀着对过去的崇敬……从社会学的角度看,建筑是所有手艺中最为重要的一种……而且,正如刚才那位令大家感到鼓舞的人所说,有三个永恒的存在,那就是真、善、美……”

    随后,在大厅外的过道里,一片乱哄哄的告别声中,一个男生用胳膊搂着吉丁的脖子小声说:“赶快回家,什么也不要吃,彼得,今晚我们去波士顿好好开心一下,只有我们几个,一小时后我开车去接你。”泰德·史林克怂恿着他:“彼得,你一定要来,没有你多没意思。顺便还要祝贺你取得的一切成功。我这个人不记仇。我希望最棒的人取得成功。”吉丁也搂了一下史林克的肩膀。他的眼睛里洋溢着一种感人的热情,仿佛史林克是最可爱的朋友。他看谁都用的是那种热情洋溢的眼神。他说:“谢谢你,泰德,好家伙。获得美国建筑师行会颁发的奖章真让我感觉糟透了。我认为获奖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可你总也搞不清那些老古董们是怎么了。”而此时,吉丁正在温柔的夜色里往家走,心里盘算着如何摆脱妈妈出去开心一晚。

    他想,妈妈为他付出了很多。正如她平素强调的那样,她是一位淑女而且受过正规的高中教育,然而却拼命地工作,把寄膳者招租到家里来——对她的家庭来说,这可是没有先例的。

    吉丁的父亲在斯坦顿开过一间文具店。行情的改变结束了小店的生意,十二年前,疝气病又要了老彼得·吉丁的命。丈夫死后留给路易莎这幢房子,它位于一条体面的大街尽头,加上从精心维持的一份保险中得来的一笔年金——她设法经营着这一切,照料着她的儿子。这笔年金虽然数目不大,不过,靠着寄膳者们交来的租金作贴补,再加上她那坚忍不拔的决心和意志,吉丁太太还是挺过来了。在夏季,儿子也会帮帮她,在饭馆做做店员,或者为草帽广告当模特儿。吉丁太太早就认定她儿子将来会在社会上占有一席之地,她紧紧抱定这一希望,像蚂蟥般柔软而又不屈不挠……说起来真好笑,吉丁还记得,曾经一度,他想成为画家,而恰恰是妈妈为他选了一个更好的领域来施展他的绘画才能。她说过,“建筑是一种体面的职业,而且,你将来在这个行业中所遇到的人也是最优秀的。”是她在不知不觉中推动他走上了现在的职业道路。想来真是有趣,吉丁已有多年没有想起那个儿时的抱负了。可笑的是,此刻想起这个理想,却让他感觉到了伤痛。那么好吧,这就是该想起它的夜晚——也是该永远忘却它的夜晚。

    他认为建筑师总能创造出辉煌的成就。而一旦成功——有人失败过吗——突然间,他想到了亨利·卡麦隆。二十年前的摩天大楼建筑师,现在则是一个把办公室搬到湖滨的老酒鬼。吉丁不禁打了个寒噤,加快了脚步。

    一路走着,不晓得人们是不是在看他。他留神看那些透着灯光的长方形窗户。每当一扇窗的帘子随风飘起,有人将头探出窗外时,他就试图猜测那个脑袋是不是探出来看他走过,即便现在不是看他,有朝一日他们也会这样做的。

    吉丁走近他家的房子时,霍华德·洛克正在游廊上坐着,双肘撑地靠向身后的台阶,伸着两条长腿。夕阳的余晖从廊柱上方洒落下来,犹如在房子与街角的路灯光亮之间拉起了一道帘幕。

    春天的夜晚,悬在半空中的路灯灯泡看着有点怪怪的。在它的映衬下,街道显得更加黑暗,也更加柔和。它兀自悬在空中,像夜幕上开着的一道裂缝,屏蔽了周围的一切,只露出长出茂密叶片的低垂着的树枝,静静地守候在光亮的缺口边上。这个小小暗示的意义重大,仿佛黑夜所包容的只有一大片浓密的树叶。灯光滤去了叶子的颜色,从而让人相信白天它们会比任何绿叶更鲜艳;灯光吸引了人们的视线,却给人一种新的感官。它既非嗅觉,也非触觉,然而却又同时具备这两种感觉——那是春天带给人的心旷神怡。

    吉丁认出了游廊的阴影里显得十分荒谬的橘红色头发,他停住了脚步。这就是他今晚想见的人。他很高兴看到洛克单独一个人,但也有点担心。

    “彼得,祝贺你啊!”洛克说。

    “噢……噢,谢谢……”吉丁惊奇地发现洛克的祝贺比今天听到的任何溢美之词都更令他开心。

    能得到洛克的认可,他感到很开心,但又有些难为情,为此他暗自在心里骂自己犯傻。“我是说……你知不知道……”他突然又问洛克,“我妈妈告诉过你了吗?”

    “她跟我讲过了。”

    “她真不该告诉你的。”

    “为什么不应该呢?”

    “你看,洛克,你的事我感到非常的难过。”

    洛克把头向后一仰,抬头看着他。

    “忘掉它吧。”洛克说。

    “我……有些事要和你商量,洛克,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可以坐下来吗?”

    “是什么事呢?”

    吉丁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在洛克面前没什么戏可演。况且,他现在也不想演戏。他听见一片树叶飒飒飘落的声响。那是一种极其轻微的、质感透明的春的声音。

    他知道,此刻他对洛克怀有一种很强烈的情感,那是一种夹杂着痛惜、惊异和无奈的情感。

    “在你已经……我还在为我自己的事来烦你,你会觉得我这人太讨厌了吧?”吉丁轻轻地说,十分真诚。

    “我都说过了,忘了它吧。你有什么事?”

    “你知道,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很狂妄,可是我心里清楚,对于建筑,你懂得不少。我是说那些白痴们永远不懂的东西。而且我还知道你非常热爱建筑,可是他们却绝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吉丁说得很诚恳,诚恳得连他自己都感觉有些意外。

    “怎么了?”

    “唔,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该来找你。可是,霍华德,以前我从没告诉过你,可是你看,一有事我宁可听听你的看法,而不是系主任的。尽管我很可能会遵照他的意见去做,但你的观点对于我来说更有意义,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个。”

    “得了,快说吧。你该不是怕我吧,啊?你想问什么事呀?”洛克说。

    “是关于奖学金的事。我获得了去巴黎留学的奖学金。”

    “真的?”

    “是四年的奖学金。可是另一方面,前不久,盖伊·弗兰肯又在他的事务所为我提供了一份工作。今天他说那个位置还为我留着。可是我现在不知道该做何选择。”

    洛克注视着他,一边用指关节缓慢地在台阶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最后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如果你想听取我的忠告,彼得,那你已经犯了个错误。询问我的建议和询问任何人的建议都是错误的。绝不要去问人家的看法。不要向他们询问你工作上的事。难道你还不清楚你想要什么吗?要是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那怎么行呢?”

    “你瞧,霍华德,那正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总是很有主见。”

    “别恭维我了。”

    “可我是认真的。你做事怎么总是那么果断?”

    “可你怎么能让别人替你拿主意呢?”

    “可是,霍华德,你知道,我对自己没有把握,我总是拿不定主意。我也不清楚我到底有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好。除了跟你,我不愿意向任何人承认这一点。我想正因为你总是那么有把握,我才……”

    “皮迪[2]!”身后突然传来吉丁太太的声音,“皮迪呀,我的心肝!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她站在门口,身上穿着她最好的一条暗红色的塔夫绸裙子,快活的语调中透露出一丝嗔怪之意。

    “我一直一个人坐在这儿等你呢!你穿着礼服坐在那脏兮兮的台子上干什么?还不快给我起来!快进屋来,孩子们。我准备了热巧克力和小甜饼呢。”

    “可是妈妈,我有些重要的事要和霍华德说呢。”吉丁嘴里虽这样说着,却已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

    她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她进了屋,吉丁便也跟着进去了。

    洛克看着他们的背影,耸耸肩,也起身走进屋去。

    “你俩在外面商量什么事呀?”

    吉丁抚弄着一只烟灰缸,抓起一个火柴盒随即又放下,然后,他没有搭理她,把脸转向洛克,说:“我说,霍华德,你就别再装腔作势了。”他说话的调门很高,“你看我是把那份奖学金当作废物扔掉去工作呢,还是让弗兰肯等着,抓住机会去巴黎艺术学院深造,给那些乡巴佬们留个好印象呢?你是怎么看的?”

    有一种东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刚才那短暂的一瞬不复存在。

    “得啦,皮迪,还是让我来……”吉丁太太开口说。

    “噢,等等,妈妈!……霍华德,我必须仔细地权衡这件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那样一份奖学金的。你得到它说明你很出色。你知道在巴黎艺术学院深造有多重要。”

    “我不知道。”洛克说。

    “噢,该死,我知道你那些狂妄的想法,可我是说实际的,对于像我这样处境的人来说,得先把理想往一边放一放,那的确是……”

    “你并不需要听我的忠告。”洛克说。

    “我当然需要听,我这不正在问你吗?”

    可是,当有听众在场时,吉丁就表现得与刚才判若两人了。某种东西已经消失殆尽。他并不清楚这一点,可是洛克清楚,而这一点吉丁也通过洛克的表情感觉到了。洛克的眼神使他感觉不舒服,甚至使他恼火。

    “我想开始从事建筑设计,”吉丁大声地说,“而不是谈讨论它!一边是能给你带来极高声望的、古老的巴黎艺术学院,能让你置身于那些自以为会搞建筑的过气管子工之上;而另一方面,是弗兰肯事务所的一个空缺,这可是盖伊·弗兰肯本人亲自开口许诺的!”

    洛克转过身去。

    “有多少小伙子能配得上这样的工作?”吉丁妄自尊大地说,“再过一年之后,如果他们能找到工作的话,他们会夸口说自己跟着张三或李四干。而我却即将为弗兰肯-海耶事务所工作!”

    “你说得非常对,皮迪。”吉丁太太说着站起身来,“有关这样的问题,你不想征求自己妈妈的建议。这件事太重要了——我还是留着由你和洛克先生来解决吧。”

    吉丁看了看他的母亲,他并不想听她对于此事的看法。他知道他唯一的机会就是赶在她讲话之前作出抉择。她停住了,注视着他,准备转身离开屋子。他清楚那不是在装腔作势,如果他希望她离开,她会的。他想叫她走开,他甚至对此有些绝望了。他说:“哎呀,妈妈,您怎能这么说呢?我当然想听您的意见了。您……您是怎么想的?”

    她忽视了他话音中生硬的怒意。她脸上有了笑意。

    “皮迪,我没有任何看法。这事由你来决定。一直都是由你来做主的。”

    吉丁看着他的妈妈犹豫起来:“那……如果我去巴黎艺术学院……”

    “很好,”吉丁太太说,“去巴黎艺术学院深造。那可是个大地方。与你家隔着一个大洋呢。当然了,如果你走了,弗兰肯先生就会聘用别人。人们会议论这件事。谁都知道他每年都要从斯坦顿学院挑选最好的毕业生到他的事务所去工作。如果别的小伙子得到这份工作,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不过,我想那并不重要。”

    “人们……人们会怎么说?”

    “我想,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们只会说,那个孩子是他们班上最棒的——我想他会选中史林克。”

    “不!”吉丁有些气急败坏,“不是史林克!”

    “会的,”她亲切地说,“一定会是史林克。”

    “可是……”

    “可是你为什么居然要在乎别人说什么呢?你只要让自己开心就行了。”

    “那么您觉得弗兰肯……”

    “我为什么要想弗兰肯的事,对我来说他一文不值。”

    “妈妈,您想让我接受弗兰肯事务所的工作?”

    “皮迪,我什么也没想。你说了算。”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自己的母亲。可她是他的母亲呀,而且这是一个公认的事实,言外之意就是说他自然是爱母亲的,因此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对于她的一切感情都是对她的爱。他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使他应该尊重她的决定。她是他的母亲,这一点足以取代任何理由。

    “是的,当然,妈妈……可是……是的,我明白,可……霍华德?”

    他是在恳求帮助。洛克就半躺在屋子一角的长沙发上,四肢有气无力地摊开着,样子像只小猫。这总是令吉丁不胜惊奇。他以前就见过洛克这个样子,行止间具有猫一般的无声张力,又如同猫一般地克制和精确。他见过他松弛时的样子,猫一般地悠闲自在,不成体统,仿佛他的身体里没有一块骨头是硬的。洛克抬头瞥了他一眼,说:“彼得,你明白我对你这两种机遇的看法。就选择不那么令人讨厌的吧。你到巴黎艺术学院去学什么?只不过是更多文艺复兴风格的宫殿和歌剧院的装饰罢了。它们将会把你心中原有的潜质消磨一空。你偶尔还能设计出些像样的东西。如果你真想学习,那么就去工作吧。弗兰肯的确是个冒牌货,是个白痴,可是将来搞建筑的人是你。这样做有助于你更早地做好准备,将来自己干。”

    “就连洛克先生有时都能说到点子上。”吉丁太太说,“虽然他说起话来像个货车司机。”

    “你真的认为我设计得很出色?”吉丁注视着他,眼睛里似乎仍装着洛克刚才的评说——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只是偶尔,并不经常如此。”洛克说。

    “既然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吉丁太太开口说道。

    “我……我还得好好想想,妈妈。”

    “既然一切就这么定了,喝点热巧克力怎么样?稍等一下,我立马端出来!”

    她冲着自己的儿子微微一笑,那率真单纯的一笑表明了她的忠顺与感激。她走出房间,塔夫绸的裙裾簌簌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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