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宋词-后记:宋词中的宋人生活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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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王国维《人间词话》

    [1]宠昵

    隆兴元年(1163年),南宋孝宗皇帝即位的第一年,五月三十日晚,已是花甲之年的老臣胡铨在后殿内阁接受新君的盛情款待。胡铨在笔记里不厌其烦地记述了这一场君臣“私宴”的种种细节:孝宗用玉荷杯,自己用金鸭杯,于第一轮对饮时,孝宗命潘妃唱《贺新郎》,又亲自解释说:“贺新郎者,朕自贺得卿也……”这首《贺新郎》有“荆江旧俗今如故”之句,孝宗继续解释说:“卿流落海岛二十余年,得不为屈原之葬鱼腹者,赖天地祖宗留卿以辅朕也。”

    胡铨潸然泪下,孝宗亦黯然良久。继而迁坐,进八宝羹,洗净酒盏再饮。孝宗命潘妃执玉荷杯唱《万年欢》,这首词是当初仁宗皇帝所作。孝宗饮毕,亲唱一阕《喜迁莺》以酌酒,又对胡铨解释说:自己昨天一直在咳嗽,嗓音不免干涩;自己平日在宫里并不如此“妄作”,这首词只在侍奉太上皇的酒宴上被太上皇要求唱过一次;今夕与卿相会,心情大好,所以才作此乐,希望卿家不要嫌弃才好。胡铨的回答是:如今太上皇退位休养,陛下亲政,正该是勉力恢复山河的时候,但宴饮唱词之乐也不妨时而有之。(《玉音问答》)

    对话中提到的太上皇便是南宋第一任皇帝宋高宗赵构,胡铨之所以流落海岛二十余年,正是因为当初以倔强姿态反对和议,发出杀秦桧、扣金使、北伐中原的骨鲠呼声。所以当高宗退位、一心求战的孝宗主政之后,如此高调地为胡铨平反,便相当于为主战派竖起一面大旗,发出了一个很敏感的政治信号。

    我们且不去管政治斗争的波诡云谲,只将注意力聚焦在词的相关细节上。我们会看到帝王命妃子为大臣演唱,三者的关系完全是主、客与家伎关系的翻版。帝王不仅可以填词,甚至在私人场合里还会亲自演唱。于是较之于诗,词是表达亲昵、实行拉拢的一种温柔手段,是对三纲五常这些硬框架的一种柔顺剂。

    [2]谐谑

    王齐叟在宋代词人中绝不是什么知名的角色,但他为宋词的世界添上了些许喜感。

    王齐叟是元祐年间副枢密使王岩叟之弟,很有一些才名,更因为有兄长这个强大后盾,为人处世总嫌不甚检点。王齐叟在太原做僚属的时候,卖弄幽默的才调,写了几十阕《望江南》嘲讽府县同僚,才情勃发之际,连顶头上司也一并捎带进去了。

    上司暴怒,当众责备这个轻薄子道:“你写这些《望江南》,难道是倚仗着兄长贵显,以为本官不能惩治你不成!”王齐叟连忙施礼,毕恭毕敬,信口吟诵,却正是依着《望江南》的词牌:

    居下位,只恐被人谗。

    昨日只吟《青玉案》,几时曾作《望江南》。

    ……

    吟至末句忽然语塞,左顾右盼之下看到一位姓马的都监,于是灵感忽至,收尾道:“请问马都监。”

    上司不觉失笑,同僚们也窃笑不止,只有那位马都监张皇地站出来辩解:“我哪里知道你做了什么,你不能这样栽诬我啊!”却见王齐叟从容答道:“莫慌,莫慌,我只是借你的名号来凑韵脚罢了。”

    这句回答更博得哄堂大笑,惩治之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夷坚志》)

    [3]邪浪

    宋仁宗天圣年间,陈敏夫陪伴兄长赴任广州参军,同行者还有陈兄的一名妾室,貌美能诗,名唤越娘。陈兄没有妻室,专宠越娘。不久之后,陈兄在广州任上亡故,陈敏夫便和越娘一起收拾行李,共度归程。

    才子佳人兼孤男寡女的旅程最容易发生故事,果然在路过洪都的时候,越娘忽然吟诗一联:“悠悠江水涨帆渡,叠叠云山缓辔行”,吟毕便要陈敏夫续作。陈敏夫应声道:“今夜不知宿何处,清风明月最关情。”借着诗歌的神秘语码,撩拨与回应迅速完成了一个回合的较量。

    当夜,两人在双溪驿留宿,这偏偏是一个月明如昼的夜晚。《丽情集》于此有一段很香艳的描写:“越娘开樽,同敏夫饮,唱酬欢洽。问敏夫:‘今夜何处睡?’答曰:‘廊下,图得看月。’各有余情。夜向深,敏夫闻廊下有履声,乃潜起看,见越娘摇手令低声,迎进相抱曰:‘今日被君诗句惹动春心。’遂就寝。越娘乃吟诗曰‘一自东君去后……’”

    月娘所吟是一首《西江月》:

    一自东君去后,几多恩爱暌离。

    频凝泪眼望乡畿。客路迢迢千里。

    顾我风情不薄,与君驿邸相随。

    参军虽死不须悲。幸有连枝同气。

    词意大胆露骨。上阕说自从夫君死后,春心无处托付,泪眼望乡,长路漫漫。下阕说自己和小叔结伴同行,最后两句尤其过火:“参军虽死不须悲。幸有连枝同气”——我家男人虽死,倒也不必悲痛,幸好有小叔可以倚靠!

    虽然有了文雅修辞的遮掩,赤裸裸的邪浪氛围毕竟无法全部遮住。但是,站在功利的角度看,对越娘而言难道还存在更好的出路吗?她只是一名未育男婴的侍妾,稍纵即逝的青春是她唯一的财富,而这样一笔财富是绝不可以轻易挥霍的。她或许会被小叔卖掉,或许会在饥寒的日日夜夜里寂寞终老——她一定设想过如此种种的险恶前程,一定有过刻骨的恐惧,所以才会放下女人必要的矜持与羞耻,做出这样的引诱,写出这样的词句。

    在此引述保尔·艾吕雅的诗句或许有嫌怪诞,但陈敏夫对越娘的回应仿佛真的可以翻译成如下的语言:“我是你路上最后一个过客/最后一个春天,最后一场雪/最后一次求生的战争。”(《凤凰》)

    [4]尾声:末摘花的黑貂皮袄

    《源氏物语》中的末摘花是一个相貌丑陋、性情古怪、极不讨喜的角色。她原是显贵人家的小姐,但家道随着父亲的去世而中落,她便一直住在那座古旧而无力修缮的宅邸里,穿着怪异的、不合时宜的衣着:“现在再来描写她所穿的衣服,似乎太刻毒了;然而古代的小说中,总是首先描写人的服装,这里也不妨模仿一下:这位小姐身穿一件淡红夹衫,但颜色已经褪得发白了。上面罩了一件紫色褂子,已经旧得近乎黑色。外面再披一件黑貂皮袄,衣香扑鼻,倒也可喜。这原是古风的上品服装。然而作为青年女子的装束,到底是不大相称,非常触目,使人觉得稀罕。不过如果不披这件皮袄,一定冷不可当。源氏公子看看她那瑟缩的脸色,觉得十分可怜。”

    黑貂皮袄曾是何等尊贵的物件,“原是古风的上品服装”,然而时过境迁,唤起的却是异样的感受。在我读到这段情节的时候,眼前不知怎么便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今天的地铁车厢里,一名末摘花年纪的女子手捧一本关于宋词的书(也许就是我这本书吧),随便翻看着,而在旁人的眼里,尤其在那些如源氏公子一般的时尚新贵的眼里,应该也会觉得“到底是不大相称,非常触目,使人觉得稀罕”吧?

    事实上,在今天一些诗词爱好者的论坛上,时不时就会有“源氏公子”高调现身,甚至拿出“时尚衣料”——“所馈赠的虽非黑貂皮,却也是绸、绫、织锦等物。小姐自不必说,老侍女等所着的衣类,连管门的那个老人所用的物品,自上至下一切人等的需要,无不照顾周到。”(《源氏物语》)

    河添房江在《源氏风物集》里悉心考证了黑貂皮袄的前世今生,其结论愈细思便愈添伤感:“光源氏压根就没穿过黑貂皮衣。《宇津宝物语》中的英雄仲忠,将黑貂皮衣作为最高级的值夜用的衣物的那个时代,早已远去了。……回顾历史,貂皮,尤其是黑貂皮,曾是具有异国情趣的贸易品,亦曾是富有、高贵、权力的象征。不仅是在平安王朝,包括中国历代的王朝,古今中西概莫能外。但是,在《源氏物语》中,末摘花穿上它,非但没有令自己别具一格,反倒使得她的形象更糟糕,徒然引人发笑。黑貂皮衣本来是提高身价的威信财,在这里却居然成了过时品。尤其是年轻女性,这样的穿戴更是不合时宜,只能成为被嘲笑的对象。”

    其实,这里边倒没有什么是非对错可言,无非是时光的自然流转,人世的自然变迁,也许并不值得伤感吧。

    [北宋]欧阳修《灼艾帖》

    这是欧阳修写给友人的一封短札,传为行楷名篇。李东阳于帖后作跋:“宋代书家自不孤,当时只许蔡君谟。若将晋法论真印,此老风流世亦然。”赞美欧阳修,总少不得“风流”二字。帖子内容为:“修启,多日不相见,诚以区区。见发言,曾灼艾,不知体中如何?来日修偶在家,或能见过。此中医者常有,颇非俗工,深可与之论权也。亦有闲事,思相见。不宣。修再拜,学正足下。廿八日。”

    [南宋]李唐《炙艾图》

    “炙艾”即欧阳修《灼艾帖》所谓“灼艾”,以点燃的艾叶卷熏烤人体穴位,今天仍是中医治病的常见手段。从画面来看,宋代炙艾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患者被牢牢按住,抵死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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