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宋词-欧阳修的风流与低俗文体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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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叔「人间[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共]东[春]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所以尤高。——王国维《人间词话》

    [1]盗甥案:一代文宗的龌龊阴私

    如果依照时间顺序,欧阳修这一章显然要排在苏轼的章节之前。而我之所以做了相反的安排,是为了顺应一个逻辑上的顺序:苏轼“避席畏闻文字狱”,将文学创作的热情更多地赋予“无足轻重”的小词,然而在政坛的波诡云谲里,一首最“无足轻重”的小词其实也可以毁掉位高权重者的政治生涯,欧阳修的“盗甥案”便是一个显例。

    在儒家传统里,诗总是充满各种政治讽喻的。只要脑筋稍稍活络一点,在诗句里寻找作者的“政治污点”并不是很难的事情。词只是娱乐文学,写的无非是一场场风花雪月的故事,在北宋年间并不被人看重,然而在你的政敌眼里,即便无法从你的诗句中寻找危险的政见问题,也不妨另辟蹊径,从你的词作里发掘你污秽不堪的作风问题。

    是的,词,总是最容易和生活作风扯上关系。所以比之诗的文字狱,词的文字狱总多了几分猥琐的色彩,使当事人连招架都羞于用力。

    今天的读者几乎都是从写于滁州的《醉翁亭记》认识欧阳修的,而欧阳修之所以被贬滁州,正是因为一场不堪的词狱。

    事情是由开封府审理的一起通奸案肇端的:欧阳晟的妻子张氏与男仆私通,事败见官之后,或许是出于恐惧过度,张氏除了对奸情供认不讳之外,竟然还供出了婚前的一段不伦之恋,说自己小时候寄住在舅父欧阳修家,和舅父很有一些暧昧。

    那时候的欧阳修已是官运亨通、名满天下的人物,所以张氏的供词简直在舆情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欧阳修被迫做出自辩,除了鸣冤之外,还交代出这个外甥女其实和自己并没有任何意义上的血缘关系,请世人不要妄作乱伦方面的揣测:张氏的母亲确实是欧阳修的妹妹,但她续弦于张龟年,抚养着丈夫与其前妻所生的一个女儿;后来张龟年早故,欧阳氏便带着继女投奔兄长;待这女孩子长大成人,欧阳修便以舅父的身份主婚,将她许配给了自己的堂侄欧阳晟。来龙去脉就是如此这般,那些刺激群氓肾上腺素的丑事纯属捏造。

    欧阳修自辩的重点是:这个外甥女随着继母到自家寄住的时候只有七岁,任自己再如何风流俊赏,难道会和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发生什么吗?

    欧阳修的确抓住了问题的重点,简直没有给对手留下任何可以反击的余地,但所有人都万万没有想到,面对这样的辩词,有个名叫钱勰的官员冷冷笑道:“七岁不正是学簸钱的年纪么!”

    [2]词的情色暗示

    簸钱是一种赌赛游戏,曾是在唐代的宫女间最流行的一种排遣寂寞的方式。游戏极简单,只消各自将手中的一把铜钱摇晃几下,抛在地上,以正反面的多寡决定胜负。钱勰的冷笑,是因为“簸钱年纪”恰恰与欧阳修的一首《望江南》构成了完美的呼应: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

    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

    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

    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

    何况到如今。

    并不需要任何程度的深文罗织和捕风捉影,稍有文学基础的人都可以读出这首词藏在字里行间的色情隐喻。“柳”是经典的女性意象,“阴”通“荫”,一语双关,字面义为树荫,又暗示着女孩的成熟,杜牧有诗“绿叶成阴子满枝”就是运用这种象征手法的经典之作。“江南柳”既然“叶小未成阴”,即小女孩年纪尚幼,于是“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人不忍攀折柳枝,黄莺也不忍轻率地道出春意——这一组对仗互文见义,“人”与“莺”皆指代着流连风月的男性——不妨“留取待春深”,等她长大成人之后再向她示爱好了。

    转眼她便已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词人见她“闲抱琵琶寻”的样子,不禁回忆起当年那个小女孩“堂上簸钱堂下走”的稚嫩情态。“恁时相见已留心”,那时候就已经对她有意了,“何况到如今”,何况如今她真的已到了“成阴”的美丽年华呢。

    [3]作为低俗文体的小说

    欧阳修的一些支持者深信这首词只是政敌的栽诬。

    空穴来风,事出有因,那位考据出“簸钱年纪”的钱勰正是吴越武肃王钱镠的六世孙。欧阳修编撰《新五代史》,对吴越多有贬词,这难免使人疑心钱勰借题发挥、公报私仇。《尧山堂外纪》有载:“欧公词出钱氏私志,盖钱世昭因公《五代史》中多毁吴越,故诋之,此词不足信也。”释文莹《湘山野录》则有记载说: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梯空伫立,宿雁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此词不知何人写在鼎州沧水驿楼,复不知何人所撰。魏道辅泰见而爱之。后至长沙,得古集于子宣内翰家,乃知李白所作。

    又欧阳公顷谪滁州,一同年(忘其人)将赴阆倅,因访之,即席为一曲歌以送,曰:“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而今薄宦老天涯,十年岐路,孤负曲江花。闻说阆山通阆苑,楼高不见君家。孤城寒日等闲斜,离愁无尽,红树远连霞。”其飘逸清远,皆白之品流也。公不幸,晚为憸人构淫艳数曲射之,以成其毁。予皇祐中,都下已闻此阕歌于人口者二十年矣。嗟哉!不能为之力辨。……

    释文莹与欧阳修颇有交谊,很为盗甥案不平,特地征引欧阳修一首即席创作的《临江仙》(记得金銮同唱第)以说明欧词的核心特质是“飘逸清远,皆白之品流也”,与李白《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属于同一个品类,而那些格调低下的艳词纯属敌对势力的构陷。

    以写有艳情内容的“低端文体”来栽诬政敌的生活作风,这绝不是什么新奇的伎俩。在词的兴起之前,是小说承担着这个不光彩的使命。

    在古代文学史上,小说的地位即便不比词更低,至少也同属于无足轻重的小道。今天我们所谓“四大名著”云云,是一个极具现代性的概念,绝不可能得到那些正襟危坐的古人的认同。

    唐代“牛李党争”的时候,一部叫作《周秦行纪》的笔记小说忽然在文人雅士间流行起来,据说作者就是牛党党魁牛僧孺。书中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是这样一段记载——当然,使用的是牛僧孺的第一人称:我在贞元年间进士落第,回返河南,在暮色中迷失了方向,偶然走进了一所大宅。大宅的主人竟然是汉文帝的母亲薄太后,更加离奇的是,薄太后唤出了历代绝色女子与我作陪,有王昭君、戚夫人、杨玉环、潘淑妃,然后宾主答拜,相谈甚欢。席间杨玉环问我如今是谁做皇帝,我答说是唐代宗的长子李适。杨玉环笑道:“没想到沈婆的儿子做了天子。”后来薄太后与一众美姬各自作诗以助酒兴,我也赋诗作答。待到夜色渐深、人须归寝时,薄太后使王昭君与我为伴。一夕欢好,第二天未明时依依作别。天明之后我行至大安,询问当地人,当地人说离此十余里的地方有一座薄后庙。但是,待我返回薄后庙时,只看到一片断壁残垣,全不复昨夜之所见。一切恍如梦幻,只有我衣服上沾染的香气一连十余日不歇。

    书生艳遇,这在唐传奇里屡见不鲜,但这则故事委实与众不同。牛僧孺位居宰辅,竟然自曝年轻时的荒唐,而荒唐倒在其次,那昭然若揭的僭越之心才是最令人瞠目的。所有艳遇的对象非仙非妖,非是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却是历代帝王后妃,尤其借杨贵妃之口称当时天子为“沈婆的儿子”,这是何等的轻蔑与讥诮呢。就算这不是什么认真的笔记,而是一篇第一人称的小说,以这样的笔墨也逃不脱大不敬的罪名。

    偏偏牛僧孺真的会写小说,唐文学里极著名的《玄怪录》就出自他的手笔。若说这《周秦行纪》是牛僧孺写的,在当时真会有不少人相信。

    然而史学家悉心考证之后,却发现真正的作者来自政敌的阵营,即李德裕的门人韦瓘。党争时期,各人无所不用其极,那些才华横溢、文采斐然的读书人每每编造小说攻讦对手,李党还编写过《牛羊日历》《续牛羊日历》,很有技巧地将牛党人物一一丑化。

    用形象化、标签化的语言丑化对手,这是所有政治技巧里最常用也最有效的一种。刻薄的形象总会直指人心。尖酸的标签一旦贴上,往往一辈子都揭不下来。

    [4]《十香词》冤案

    诗体其实也有轻浮的一面。我们看《唐诗三百首》这个最流行的唐诗选本,其作品的排序不像今天的通常选本一样依据作者生卒时间的次序,而是依诗体排序,依次是五言古诗、乐府,七言古诗、乐府,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乐府,五言绝句、乐府,七言绝句、乐府。

    这样的排序肯定会令初学者感到匪夷所思,其实它暗含着古人一种特殊的逻辑:诗体以四言为最古,因为《诗经》就是以四言为主的,然后诗体流变,渐次出现五言诗和七言诗,其中古诗早于律诗,律诗早于绝句。至于各“乐府”,体例如五言古诗的就附在五言古诗之后,体例如七言绝句的就附在七言绝句之后。

    这样的次第,虽然在考据上还有细节需要纠缠,但大体而言是不差的。而在厚古薄今的思想传统里,“古”则意味着古雅、质朴,“今”则意味着华丽、浅薄。这倒也符合文学演进的基本脉络,而各个时代的诗人也会根据这样的定位来选择适合自己的诗体。譬如李白首选五古、七古,文字不须雕琢,“斗酒诗百篇”可也;杜甫首选五律、七律,对仗工整,音律铿锵,处处体现着“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旺盛斗志,而绝句无奈地成为所有诗体中最轻浮的一种,承载着太多“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这类风流倜傥、招蜂惹蝶式的内容。

    举例而言,巫山神女与楚襄王的故事激发过历代诗人的太多热情,绝句适合吟咏其浪漫、香艳的一面,如李群玉《宿巫山庙》二首:

    寂寞高堂别楚君,玉人天上逐行云。

    停舟十二峰峦下,幽佩仙香半夜闻。

    庙闭春山晓月光,波声回合树苍苍。

    自从一别襄王梦,云雨空飞巫峡长。

    然而古体诗,尤其是五言古诗,却很适宜摆出谏臣的姿态提出庄严的告诫,如苏拯《巫山》:

    昔时亦云雨,今时亦云雨。

    自是荒淫多,梦得巫山女。

    从来圣明君,可听妖魅语。

    只今峰上云,徒自生容与。

    于是,说回本章主题,如果要用诗体来栽诬一个人的生活作风,绝句显然会是不二之选。辽国贤后萧观音就是死于一组五言绝句的,是为辽史上一段有名的《十香词》公案。

    萧观音,即辽道宗懿德皇后,契丹第一才女。契丹人其时汉化很快,北宋名相富弼在《河北守御十二策》就说过辽与西夏“役中国人力,称中国位号,仿中国官属,任中国贤才,读中国书籍,用中国车服,行中国法令”,在这一新的夷夏之辨中,华夏的文明优势夷狄已应有尽有,而夷狄的劲兵骁将又为华夏所不及。辽国发展到辽道宗耶律洪基的时候,汉化程度已经相当之深,辽道宗本人便能写一手不错的汉文格律诗,怀抱着“愿后世生中国”的美好希望。如果你对耶律洪基的印象完全来自《天龙八部》,只要完全做相反的想象就对了。

    辽道宗这位才子皇帝与出身皇后世家的萧观音本是青梅竹马,但再好的感情基础也敌不过权力斗争里的人心险恶。权臣耶律乙辛诬陷萧观音与伶人赵惟一私通,一项重要的罪证就是“出自萧观音之手”的一组《十香词》:

    青丝七尺长,挽作内家妆。不知眠枕上,倍觉绿云香。

    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

    芙蓉失新艳,莲花落故妆。两般总堪比,可似粉腮香。

    蝤蛴那足并,长须学凤凰。昨夜欢臂上,应惹领边香。

    和羹好滋味,送语出宫商。定知郎口内,含有暧甘香。

    非关兼酒气,不是口脂芳。却疑花解语,风送过来香。

    既摘上林蕊,还亲御苑桑。归来便携手,纤纤春笋香。

    凤靴抛含缝,罗袜卸轻霜。谁将暖白玉,雕出软钩香。

    解带色已战,触手心愈忙。那识罗裙内,消魂别有香。

    咳唾千花酿,肌肤百和装。无非噉沉水,生得满身香。

    《十香词》据称是萧观音写给赵惟一的,以十首绝句一一描述了女人身体从头到脚的十种香气。即便不存在什么“私情”,这一组诗歌也实在香艳得不像话了。耶律乙辛的帮凶们趁热打铁,向皇帝点明萧观音的一首咏史七绝暗藏玄机:

    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

    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这首诗字面上是吟咏汉宫赵飞燕的故事,然而字里行间暗藏了“赵”“惟”“一”三个字,合起来岂不正是“奸夫”的姓名么。

    辽道宗正如任何一个得知了妻子外遇的丈夫一样怒火中烧。他的身份使他可以肆意惩罚他想惩罚的人:赵惟一被满门抄斩,萧皇后被赐白绫自尽,萧皇后所生的太子亦未能幸免——这才是耶律乙辛的真正目的。

    在自缢之前,萧皇后完成了人生最后一场文学创作,以离骚体写就一首绝命词:

    嗟薄福兮多幸,羌作俪兮皇家。

    承昊穹兮下覆,近日月兮分华。

    托后钩兮凝位,忽前星兮启耀。

    虽衅累兮黄床,庶无罪兮宗庙。

    欲贯鱼兮上进,乘阳德兮天飞。

    岂祸生兮无联,蒙秽恶兮宫闱。

    将剖心兮自陈,冀回照兮白日。

    宁庶女兮多渐,遏飞霜兮下击。

    顾子女兮哀顿,对左右兮摧伤。

    其西曜兮将坠,忽吾去兮椒房。

    呼天地兮惨悴,恨今古兮安极。

    知吾生兮必死,又焉爱兮旦夕。

    有注家以为这首绝命词就是萧皇后的自供状,根据是词中一句“虽衅累兮黄床”,表示自己确有私情。这里需要澄清一下。通篇来看这首绝命词,分明是在给自己鸣冤叫屈;以离骚体写就,大有把自身遭遇比作屈原受谗的意思。至于“黄床”一词,实无关于男女之事,其典出自扬雄《太玄》“邪其内主,迂彼黄床”,这两句历来虽无确解,但可以肯定的是,上下文是以“妻子主内”为主题的,所以绝命词之“黄床”当可理解为后宫。

    绝命词当然会有最凝重的基调,所以古雅的诗体往往成为首选,萧观音选择了骚体。再如文天祥,为绝命诗选用了《诗经》式的四言体: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唯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5]作为风流才子的欧阳修

    《十香词》冤案的亲历者王鼎有这样一段总结陈词:“懿德(萧观音)所以取祸者有三,曰好音乐与能诗善书耳。假令不作《回心院》,则《十香词》安得诬出后手乎!”(《焚椒录》)

    这样的看法当然仅仅得乎皮相,即便萧观音并非一位多才的文学女性,处心积虑的政敌难道就此束手无策了不成?但不可否认的是,政敌的栽诬确实迎合了时人心中对一位高贵的文学女性的刻板印象,所以倒也不难取信于人。那么话说回来,欧阳修被栽诬了一桩《望江南》词案,倒也符合他一贯给人的“风流”印象。欧阳修的词,给人最突出的印象正是“风流”二字。

    尤其在年轻时,欧阳修的身上一点都看不出一代宗师的影子。时人嫌他恃才放旷,诋他有才无行。这倒不是冤枉,初入官场的欧阳修确实有一点小人得志的嘴脸。好容易才从贫寒转入富贵,心态上难免有一些微妙的变化。

    幸而欧阳修甫入官场便在钱惟演手下做事。钱惟演喜欢闲适优雅的生活,最擅长的不是做事,而是不做事,欧阳修便乐得迟到、早退、旷工,和相好的同僚们吟诗作对,游山玩水,公务这等俗事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钱惟演这等老江湖,早已修炼到了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无论做事或不做事,对分寸都拿捏得极稳。欧阳修却是年轻新进,心如野马,易纵难收,稍不小心便潇洒得过了头,忽然和一名官伎谈起了一场美丽的恋爱。

    欧阳修一贯迟到、早退,视公务为无物,钱惟演非但不加督责,反而给了太多鼓励。但是,欧阳修终于玩得越界了。某天钱惟演在后园设宴,唯独欧阳修和那名官伎迟迟不至。待两人终于露面,在席间却只顾眉目传情。

    钱惟演故意责备官伎姗姗来迟。后者仓皇之下,胡乱编了一个理由:“因为天气酷热,便往凉堂小睡,醒来后发觉丢了金钗,遍寻不得,故此耽搁了时间。”钱惟演并不点破,却只道:“若得欧推官一词,我当偿付你的钗价。”

    责罚者大有雅趣,被责者亦不失急才。欧阳修即席填写了一阙《临江仙》,将官伎失钗的情景点染得如诗如画:

    柳外轻雷池上雨,

    雨声滴碎荷声。

    小楼西角断虹明。

    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

    玉钩垂下帘旌。

    凉波不动簟纹平。

    水精双枕,傍[44]有堕钗横。

    词意是说池塘上刚刚下过了雨,那雨景是温柔的:雷只是轻雷,雨只是疏雨。雨方停,小楼西角现出了一段明媚的彩虹,倚栏而立的人也许就这样痴痴地立到月亮升起的时候,陷入迷醉的情绪里无法自拔。那官伎小睡的所在最美,帘栊虽然垂下,却有燕子隔帘窥探,而那支失落的金钗,不就横在水精双枕的旁边吗?

    不乏注家为贤者讳,不愿承认这首小词里的情色意味。如周汝昌有言:“欧公此处,神理不殊,先后一揆。若作深求别解,即堕恶趣,而将一篇奇绝之名作践踏矣。”(《唐宋词鉴赏辞典》)其实若放下一些敬畏的话,我们不难发现词中反复出现的情色意象:雷雨、断虹,若虚若实,结尾特意点明“双枕”,便一下子使之前那些虚实不定的意象完全有了色诱的味道。

    小词写得如此巧妙,立时博得了满堂彩声。钱惟演当下令官伎向欧阳修斟酒致谢,并批示以公款偿付钗价,使一场问罪翻为一场文坛佳话。而欧阳修虽然凭着急才化险为夷,却也从此收敛了许多。聪明人之间的事情,从来都是这样点到即止、心照不宣的。

    [6]此恨不关风与月

    成熟之后的欧阳修,填词愈发有成熟的风流韵致。因其风流,所以豪放。他虽然不以豪放词名家,却隐隐然启发了豪放一脉的词风。王国维《人间词话》有议论说:“永叔(欧阳修)‘人间[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共]东[春]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所以尤高。”

    婉约词最容易写得小家子气,豪放词最容易写得粗鄙无味。正如为人,有人标榜文雅,结果却使人觉得迂腐做作,有虚伪气;有人标榜耿直,结果却使人觉得缺乏教养,素质低下。所以孔子才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

    欧阳修的词最有“文质彬彬”的气质,王国维所列举的“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以及“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正是显例。这几句词出自同一首《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45]。欲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摆酒话别,待要承诺归期,却伤心得说不出话来。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与鸟何尝懂得溅泪与惊心呢,风花雪月皆是自然无情之物,只是承载着人生感情的投射罢了。我们此时此刻的离愁别恨亦如古往今来所有人的离愁别恨一般,是人类亘古无解的感情难题。离别的歌曲就唱到这里吧,仅一曲便足以令人肝肠寸断。但是,不要这样轻易地分别,且待我们赏遍洛阳的似锦繁花吧。

    尤其“尊前”与“离歌”四句,将伤春伤别的情绪推到极致,仿佛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但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这几句却以豪放洒脱的气魄将浓得化不开的悲情涤荡净尽。豪放之语以柔情为根,洒脱之态以浓情为本,于是才可以“于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

    南唐大词家冯延巳填过一首很有名的小词,起句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一日,冯延巳陪南唐中主李璟同游,李璟笑问他这位宠臣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甚事?”冯延巳谄媚作答:“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

    冯延巳想是生怕亦擅诗词的李璟忌妒自己的佳句,便推举出李璟的名句而谦称不及。其实若抛开这些人际关系上的试探与纠结,李璟的问题实则意味深长——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个问题就是中国一切诗歌美学的根本问题。试想若你自己也是一名诗人,当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不过是最自然、最普通不过的自然现象罢了,更何况这春风春水既不可充饥,亦不可御寒,说到底究竟关你何事呢?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欧阳修这两句词正是最好的回答。风也好,水也好,水面因风而起的縠纹也好,本与我们没有任何干系,不过因为我们心内的情痴,故而每每在风前、水前、水面因风而起的縠纹前,或触景生情,或因物起兴罢了。

    饶有趣味的是,在西方的美学传统里,这任一的风、任一的水、任一的水面因风而起的縠纹,背后都是唯一的风、唯一的水、唯一的水面因风而起的縠纹,亦即上帝或任何神祇在创世之前所产生的唯一且完美的构思,柏拉图的“理念说”便由此而来。也就是说,一切的风光物象之美,在我们而言是因心绪而美,在西方的文人看来,却是因为创世神的构思而完美。所以欧阳修“人生”二句,隐隐然道出了中国美学传统区别于西方美学的最核心的特质,当然,这是欧阳修本人不曾想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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