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宋词-晏殊:宋词真正的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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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王国维《人间词话》

    [1]从神童到新贵

    冯煦《蒿庵词话》称晏殊为“北宋倚声家初祖”,意即宋词真正的发端是从晏殊开始的。

    这话乍听起来很有点不合情理。今天我们翻开任何一部宋词选本,都会看到钱惟演、潘阆、林逋、寇准这些名字排在晏殊之前,而范仲淹、张先都是晏殊的同时代人,其实很难严格分出先后。但冯煦自有他的道理,毕竟钱惟演、范仲淹那些人只是偶尔填一填词,词于他们而言既是可有可无的事物,他们那寥寥可数的词作也不曾对时人与后人产生多大的影响。

    只有张先,词作较晏殊为多,年纪也长后者一岁,但张先长久以来都是晏殊的僚属,甚至有几分清客的意味,所以总给人以一种附属物的印象,何况他职位太低,交游太窄,远及不上晏殊的影响力。而晏殊的《珠玉词》,更是宋人流传后世的第一部词集。

    晏殊对词坛的贡献,不仅仅要归因于他的才情,更要归因于他那超然的政治地位。晏殊在仁宗朝做了多年的太平宰相,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既然宰相喜爱填词,天下自然会兴起填词的风气,即便存心禁止都禁止不来。

    晏殊(991—1055),字同叔,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他的人生正是宋代社会特有的“知识改变命运”的最佳写照。晏殊出身寒微,父亲不过是抚州的一名狱吏。但贫瘠的土壤终于无法限制一颗饱满的种子,晏殊七岁能文,早早以神童的姿态享誉乡里。在他十四岁那年,即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见龙在田,利见大人”,朝廷重臣张知白安抚江南,将晏殊举荐朝廷,神童人生路从此不同。

    翌年廷试,晏殊与千余人并试廷中,神气不慑,援笔立成。真宗特地嘉赏,赐晏殊同进士出身。当时寇准以宰相之尊说出一句似乎泛着酸意的话:“晏殊是南方人。”真宗不以为意:“张九龄不也是南方人么!”

    这番短短的对话里饱含几多深意。传说宋太祖赵匡胤有一则政治遗嘱:“用南人为相,杀谏官,非吾子孙。”御笔亲书,镌石刻碑。所以历数宋初南人为相者,确实也只有丁谓、晏殊、章得象、曾公亮四人,自王安石以后,这种地域色彩才渐渐看不到了。

    太祖的考虑倒也在情在理,毕竟当时经历过五代十国数十年的分裂,人们自然会养成高度的地域认同感,地域认同甚至高于国家认同。然而到了真宗时候,赵宋王朝已历三代,国人已是真正赵宋子民,朝廷也不该只是北方人的朝廷了。所以宋真宗堂而皇之地搬出张九龄的例子——张九龄是唐玄宗一朝的名相,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南方人,更是所谓岭南人,即南方人中的南方人。

    更加耐人寻味的是,晏殊当时还只是个年方十五岁的新进少年,寇准却可以看到他小小身躯里的惊人潜质,不惜“过早地”祭出地域歧视的武器。寇准果然没有看错,仅仅在两天之后,晏殊在真宗心里的分量便又重了几分。

    两天之后,朝廷额外增设了一场诗赋考试。晏殊才拿到试题便交了白卷,坦言这题目是自己素来做熟的,请真宗换题再试。这既是十足的诚实,也是十足的自信,使真宗益发对他另眼相看了。试后授职,擢晏殊为秘书省正字。这是真宗特地栽培,要他有机会尽读大内秘藏图书。

    这确实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因为印刷术和造纸术虽然早已经发明出来,图书印制成本虽然大大低于前朝,但买书、读书在当时仍然有几分奢侈。

    略早于晏殊,还有一个名叫杨亿的神童走过同样的路:一样的七岁能文,十一岁便受到宋太宗的召见,一样试了诗赋,一样授职秘书省正字,后来成为真宗朝的一代名臣。杨亿和晏殊的经历极大地刺激了当时望子成龙的父母们,使太多小孩子都被逼上了艰辛的早教之路:才五六岁大就要学习五经,家长甚至会将孩子装进竹篮,挂上树梢,以隔绝一切干扰。相比之下,所谓足不出户、目不窥园这些前代勤学典范,忽然都不再值得一提了。

    这样成长起来的神童最以博闻强识见长,一旦得到皇家的刻意栽培,有了坐拥书城的机会,不几年便会成为当世第一流的知识精英。这样的知识精英倘若搞起文学创作,可想而知会走上用词典雅、用典精深的方向。换言之,他们的文学归宿不可能是“李白斗酒诗百篇”,而只会是杜甫式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显然,本色的词不是这个样子。

    [2]在西昆体的时代里

    神童杨亿确实成长为“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典范人物。史馆修书之余,他与几个趣味相投的同僚诗歌唱和,作品后来汇编为《西昆酬唱集》。杨亿为诗集作序,标榜创作宗旨:“在览遗编,研味前作,挹其芳润,发于希慕。更迭唱和,互相切磋。”

    所以这样一个诗歌小团体倒像是《红楼梦》里的海棠诗社,写诗一来是为了向前代诗人学习致敬,二来是为了增进彼此间的社交感受。写诗于是变成了一件纯粹的技术活儿,未必一定有所感才可以发之为诗。宋初诗坛上盛极一时的西昆体就是这样出现的。

    杨亿诸公以李商隐为楷模,越发雕琢字句,精选典故,炫技色彩越来越重,阅读壁垒也随之越来越高,正如元好问所谓“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论诗绝句》)。西昆体美则美矣,却必须仰仗大量的注释才可以看懂。

    《西昆酬唱集》结集于宋真宗景德四年(1007年),年仅十七岁的晏殊未与其会,这或许要算一件幸事。但是,同为神童出身的晏殊毕竟也有这样的资质,毕竟也难摆脱时代主流审美风气的感染,诗作里也自觉不自觉地溢出几丝西昆气息。但只要把他的文辞放到西昆阵营的背景下看,我们立时就会嗅到清爽的风——那是初春郊外的杨柳风,裹挟着河堤上一切属于春天的味道。

    也许晏殊的雕琢功夫尽数用在应制文章里了,写得多了,难免生出反感吧,但又有哪个御前文士没有同样的反感呢?

    宋真宗一朝是两宋最迷信、最荒唐的一朝。与辽国订立澶渊之盟以后,自尊心小小受挫的宋真宗为了彰显大国尊严,搞出了一连串天书、祥瑞的闹剧。文臣自然有配合演出的义务,于是凡有祥瑞,凡有祀典,他们总要认认真真铺陈出各种应制诗赋。有识之士即便明知是闹剧,也必须演得逼真。晏殊忝列词臣,便不断以第一流的才学为真宗献赋,用华美的修辞包装出各种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陈词滥调。

    人生当然会因此而变得无趣,幸而无趣的人生总有可观的回报。随着真宗驾崩,仁宗继位,晏殊一路平步青云,成为仁宗一朝著名的太平宰相。然而在顺遂的人生中,一点点挫折便会使人生出不堪重负的沮丧感。

    晏殊的一生中有过两次贬谪的经历:第一次是在刘太后垂帘听政期间,因为一个小小的过失被御史弹劾,被贬为宋州(今河南商丘)知州,第二次是在仁宗亲政以后,当初撰写仁宗生母李宸妃墓志失实的事情被揭发出来,先后被贬知亳州(今安徽亳州)、陈州(今河南淮阳)。两次贬谪,其实一来贬所并不甚远,二来好歹有个知州的官职,当真管理一方大州之政务,说来不过是小小的降职罢了,在久历宦海的士大夫看来简直无关痛痒。但晏殊毕竟因此生出了几许倦意,越发流连在诗酒之间,在对酒当歌、及时行乐的日子里悠然老去。

    他的词作,每每写于这样的酒宴,每每表达这样的心绪。

    这其实不是他的天性。夏敬观有一句很中肯的议论,说晏殊“赋性刚峻,居处清俭,不类其词之婉丽也”(《二晏词评》),似乎“文如其人”的规律在晏殊身上有些失效了。

    [3]暮去朝来即老,人生不饮何为

    时人记载晏殊的体貌与生活,说他“清瘦如削,其饮食甚微”(欧阳修《归田录》),“风骨清羸,不喜食肉,尤嫌肥膻”,饮食偏好塑造了审美偏好,所以他爱读韦应物的诗,称其“全没些脂腻气”(吴处厚《青箱杂记》)。

    宋朝厚养士大夫,官俸为历代之最高。而晏殊生活的时代正是北宋的太平年景,皇帝也乐得文武百官抛撒俸禄,在歌舞升平的酒宴里营造太平景象。大吃大喝、痛饮狂歌,这在当时是一件政治正确的事情。

    晏殊虽然天性清俭,从没有饕餮的需求,却也深陷在这一股难得的社会潮流里,最喜欢宾朋满座,所以每天都要开设筵席,每有嘉客必要挽留。至于歌伎佐觞、填词赋诗,更是宴会上的家常便饭。

    似乎晏殊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社交动物,天性喜聚不喜散,身上倒有几分贾宝玉的影子。然而晏殊的气质偏于理性,总不能彻底沉湎于眼前的相聚之欢,哪怕在酒酣耳热的时候也总还有几分克制和矜持。想来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在仕途上顺遂如斯吧。

    所以晏殊的词句里总有留恋光景的意思,沾着淡淡的伤感与幽幽的反思。“重把一尊寻旧径,所惜光阴去似飞”(《破阵子》),“不向尊前同一醉,可奈光阴似水声”(《破阵子》),“为别莫辞金盏酒,入朝须近玉炉烟”(《浣溪沙》),“暮去朝来即老,人生不饮何为”(《清平乐》)……这样的腔调谱就了《珠玉词》的主旋律,似乎不该是宰相所当有的气象。

    但晏殊毕竟是一朝宰相,超然的身份使他那荡漾在词句里的愁绪有一种格外淡雅的味道,这便是《珠玉词》所特有的“富贵气象”,是晏殊为文学史与美学史贡献出的一个别致的标签。

    [4]炫富是一门艺术

    晏殊殁后,门生欧阳修为他撰写挽词,其中有“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除去小小的蹭蹬波折之外,晏殊的一生真是这样令所有凡俗的人艳羡。那么,根据“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创作规律,富贵者也自然会歌其富贵了。

    历来的文艺评论,总是推崇“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却总是鄙薄“富贵者歌其富贵”。这简直是仇富心理作祟,实在有失公允了。无奈人类心理结构天然如此,富贵只会引发羡慕和忌妒,却很难唤起感动。“富贵者歌其富贵”,即便当事人如何直抒胸臆,如何下笔不隔,如何境界高远,却总难感人肺腑。是的,富贵即便不曾引发羡慕和妒忌,总还算一种令人愉快的事情,而笑的感染力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哭。

    从进化史的意义上看,引发悲痛的事情确实比起引发愉悦的事情更加性命攸关,自然容易攫取更多的关切。于是描写富贵以及富贵中的心态就变成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稍不留意还会露出暴发户的庸俗嘴脸。

    素来以奢华生活著称的一代名相寇准写过一联自言富贵的诗句:“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所谓“腰金”,即高官腰间所系的金印,“枕玉”即玉石制作的枕头。诗句是说人一见老,体力衰弱了,便觉得腰间的金印是个好大的累赘;躺下休息,却觉得玉枕凉意太浓,身体吃不消。

    对衰老的抱怨代代都有。今天我们总会听到老人抱怨楼梯爬不动了,菜篮子拎不动了。凡有这种抱怨的老人显然还要爬楼、买菜,生活档次一下子便在抱怨当中不经意地暴露出来。富贵人家的抱怨一定不是这样,他们所嫌弃的一定是普通人所艳羡的。譬如腰金、枕玉,无数人求之而不可得,寇准偏嫌腰金太重,枕玉太凉,而在抱怨的口吻里,富贵逼人的感觉便在有意无意间弥漫到无垠的宇宙,简直让所有生灵不敢直视。

    寇准这两句诗很为时人传诵,以为吟咏富贵的典范。晏殊却不以为然,说诗句里只是一副穷相,真正写出富贵的诗句当属“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欧阳修《试笔·谢希深论诗》)。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语出白居易《宴散》。白居易长久以来都过着富贵闲人的日子,大约是唐代诗人中最可能与晏殊发生共鸣的一位。宋人周必大独具慧眼地发现:白居易《宴散》全诗其实看不出富贵气象,但“笙歌”一联偶经晏殊拈出,感觉便迥然不同。(《二老堂诗话》)

    我们看白居易《宴散》全文:

    小宴追凉散,平桥步月回。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残暑蝉催尽,新秋雁带来。

    将何迎睡兴,临卧举残杯。

    一读到底之后,我们果真有周必大式的惊奇。

    白居易描写宴会散场,自己趁着夜色缓缓归家,余兴尚未消尽。诗的重点其实只在散宴之后的“余兴”,没有半点炫富的意思,所以读者很自然会被带入诗人的余兴里去,去感受他的心情,在他的心情里去感受当时清凉如水的夜色。“笙歌”一联只是自然落笔,对眼前事、眼前景平铺直叙罢了,在诗歌结构里承上启下,很难引起读者格外的关注。而当晏殊将这一联抽离全诗,单独摆在我们眼前,我们才会觉察到:这场宴会,就连曲终人散时都有这般惊人的排场,隐隐有一种恢宏之美,那么,我们所无缘目睹的散场之前的场面又该是如何的盛况呢!

    白居易“笙歌”一联,富贵气只是有意无意地流露罢了,但还有人以专题写富贵。譬如李庆孙,晏殊同时代的文章名家,写有一首《富贵曲》。晏殊读到其中“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的句子,颇不以为然,讥笑说:“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晏殊自己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只言富贵气象,如“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之类。晏殊常常以这些诗句语人:“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吴处厚《青箱杂记》)

    [5]富贵气象

    晏殊所谓富贵气象,正是贵族或文化精英区别于暴发户的特质。

    堆金砌玉,这总是暴发户爱做的事,毕竟这是最直观的财富炫耀,可以在立竿见影间树立自尊。但炫富炫得太过赤裸,也就丧失了美感。

    美,总需要一点含蓄,需要给人以回味的余地。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全没有华贵的字眼,但这场面越想便越觉得高不可攀,觉得“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的主人未必有资格参加这样一场盛宴。至于“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遣词造句较之“笙歌”一联更加平朴,仿佛只是寻常的景致。“楼台”一联倒还有个“楼台”彰显着主人家豪宅的档次,而“梨花”一联无非点出了院落与池塘,是郊外的小康之家也可以看到的风景。但当我们读过全诗,便一定不会以为这座池塘是院墙外属于公共区域的池塘——不,它一定是自家花园里的华丽丽的池塘。

    “梨花”一联出自晏殊的一首《无题》七律: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瑟禁烟中。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这首诗明显仿效李商隐的《无题》系列,写上流社会里的一段爱情相思:油壁香车的女子不知去向何方,只留下诗人在梨花院落、柳絮池塘的风月里痴痴思念;他想将思念写下来寄给她,却不知道信笺应当寄往何方。

    这甚至可以说是一首以失恋为主题的诗,而失恋原本就是一件奢侈品。

    恋爱和失恋都是奢侈的,需要太多的闲情逸致,普通人家往往消受不起。英国小说家毛姆有一句很伤人的名言:“爱情,在男人身上只不过是一个插曲,是日常生活中许多事务中的一件,小说却把爱情夸大了,给予它一个违反生活真实性的重要的地位。”我们不妨将这句话反过来看,它分明也意味着好的文学作品里的爱情绝不可以“只是一个插曲”,甚至应当是生活的全部。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首《无题》,它所描写的当然只是生活的一个切片,读者却似乎从这一切片中看到,诗人的全部生活只是这一切片的无限复制,刹那就这样成为永恒。

    诗的首句,“油壁香车”是钱塘苏小的标配,这就暗示出女主角的歌伎身份。与一位钱塘苏小一般精致典丽的女子发生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在一处精致典丽的环境里不断酝酿着这份爱情,所谓“富贵气象”当真就在这一番感情的沉沦里呼之欲出了。

    [6]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晏殊另有一首七律,题为《示张寺丞、王校勘》,是同僚间的寒暄之作:

    元巳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

    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

    首句“元巳”即上巳,三月第一个巳日。魏晋年间,上巳日渐被定为三月初三。这原是临水以祓除不祥的日子,后来渐渐演变为郊游踏青的集会日。《荆楚岁时记》有载:“三月三日,四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临清流,为流杯曲水之饮。”上巳与清明相邻,于是上巳的郊游渐渐移至清明。

    宋代的节假日之多足为历代之冠,清明节是北宋三大法定节假日之一,朝臣有足足七天的休假。(庞元英《文昌杂录》)假日未至,诗人只在“小园幽径独徘徊”,在春寒与春雨中用新酒来消磨宿醉,才见花落而生出无可奈何的伤感,似乎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将一去不返,非人力所能挽留,而这淡淡的伤感随即便因为燕子的归来而化解开了。归来的燕子真的就是去年离去的燕子吗?或许是,或许不是,只是“似曾相识”,那么,一切逝去的美好事物真有可以重现的吗?

    这种似是还非,似有还无的朦胧感,正是这一联最有魅力的地方。

    尾联用典:汉代梁孝王喜好文辞,于自家园林中广招天下文士,镇日里饮酒作赋,逍遥自在。晏殊也常在自家宅邸大宴宾朋,很得梁孝王的雅趣。晏殊以梁孝王自比,将宾客比作“游梁赋客”。“青钱”是指唐代所铸开元通宝中的精品,是最受欢迎的硬通货之一种,因铜钱上泛着青白色的光泽,时人便称之为青钱。唐人张以文章名世,有人如此称道他说:“张子之文如青钱,万简万中,未闻退时。”晏殊诗歌的尾联用到这两则掌故,是说宾客中不乏张一样的大手笔,自己这个主人更似梁孝王一般风雅好客,所以请大家尽情挥洒自己的文采吧!

    这首七律囊括了晏殊诗词中最显著的两个特点:一、富贵气象,炫富炫的不是金珠玉石,而是梁园一般的文化氛围;二、淡淡的闲愁随聚随解,从不会浓到化不开。

    [7]《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

    所谓闲愁,是一种似乎毫无来由的愁绪,说不清道不明,也许仅仅为着花落,也许仅仅为着春归。其实闲愁说到底也是富贵气象的一种,若非养尊处优得太久,谁会有这般或嫌过度敏锐的细小感受呢?

    茅屋为秋风所破的杜甫以啼饥号寒的腔调吼出“安得广厦千万间”,被一贬到底的秦观以绝望的哭腔唱出“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激烈的情绪每每一发而不可收。晏殊却不,淡淡的情绪小小地释放一下,释放的动作甚至还未让人看清,便从从容容地收束住了,这也许正是太平宰相所应有的体统吧。

    当真在“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的时候,词往往取代了赋与诗的角色。

    词可以写得随意,移诗为词也就是顺水推舟的事情了。晏殊最著名的一首《浣溪沙》便直接移自前述那首七律: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两相对照之下,我们会发现词意显然并不曾超出诗意,下阕一联对仗更是只字未改。但这样的意思,这样的措辞,一旦化身为词,更显得自然流畅,仿佛词是原作,诗才是改写。

    这真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清人张宗橚最看出了其中的奥妙:“细玩‘无可奈何’一联,情致缠绵,音调谐婉,的是倚声家语。若作七律,未免软弱矣。”(《词林纪事》)其实七律并非不宜于情致缠绵,李商隐的七律便是一例,如“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再如“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情致缠绵更有甚之。只是七律里的情致缠绵,要有精雕细琢的书面语才好,“无可奈何”一联却平白如话,这样的修辞用于七律,约略似凡尔赛宫里撤下了巨幅油画,换上了中国文人笔下的写意小品,纵是宫殿装潢美轮美奂,泼墨写意神韵盎然,但观者总会觉得这些画作在这样的背景下显得“软弱”了。张宗橚所谓“软弱”,正是同样的意思。

    语句顺序的调整亦使《浣溪沙》较之《示张寺丞、王校勘》含蓄了许多。诗以“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收尾,分明是以诗体道出的社交语言,还端着主人翁的架子,而词将诗歌首联“小园幽径独徘徊”改易一字,放在全词的末尾,社交语言变成了私人语言,一种若有若无、欲说还休的情绪淡淡然弥漫四方,使“无可奈何”一联愈发有情致缠绵的韵味了。

    “徘徊”从来都是诗词中最常见的词汇之一,它和它的各种近义词携手构成了成人世界里的一项经典行为模式。小孩子不会徘徊,甚至连散步都不会。借用赫尔曼·黑塞的话:“孩子是从不散步的——他进了树林就是强盗、骑士或印第安人,到河边就是撑筏工、渔民或磨坊工人,到草地上不是捉蝴蝶就是逮蜥蜴。”(《童年的花园》)正是成年人所独有的各种或隐或显的心理负荷——尤其是从理性上寻不到解决方案的心理负荷——推动着他们的脚步,使他们在“散步”这个宽泛概念下走出各种徘徊、踟蹰、彳亍……于是这样一种步态在成人世界里几乎有了符咒般的力量,一经召唤,便会在所有人心里激起各样的涟漪,继而共振的效果加强到骇人的程度。

    在刻意的孤独中徘徊,幽人的心态很自然会使脚下的小径变成“幽径”,然而从《示张寺丞、王校勘》到《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幽径”易为“香径”,一字之差亦显出词人的匠心。

    “幽”字更直白,将情绪赤裸裸道出;“香”字更含蓄,它只是客观写实罢了——无论你心境如何,花开花落的小径总是芳香的。用字愈客观,愈“无情”,含义便愈含蓄,愈淡然。如果一定要用力从中悟出什么“哲理”的话,我想继续借用赫尔曼·黑塞的一段文字,它是可以作为一个诗歌意象,以意象派的手法并置过来的:“我怀着对春天的期盼,在自己的小园子里播种豆子、生菜、木犀草和水芹,并用先前的残余物质给它们施肥,回顾其过去,展望将要生长的各种植物。我同大家一样,也认为这个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循环过程是理所当然的,本是美事一桩,只有在播种和收获的时候偶尔会有瞬间想到:这事好生奇怪,在地球上的一切造物当中,唯独我们人类对事物的循环还有责难,对物质守恒不灭非但不知足,还奢望自己个人的永生呢!”(《园圃春讯》)

    [8]《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

    晏殊的小令也有浓墨重彩的写法,遣词造句虽然依旧平白如话,情绪却激烈许多,是《珠玉词》主旋律之外的变调,佳作如以下这首《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虽然以情绪的激烈论,这首词可以说是《珠玉词》主旋律之外的变调,但以“及时行乐”的主旨而论,它却符合《珠玉词》一以贯之的腔调。

    首句“向”通“晌”。“一向”即一晌、片刻。上阕是说时光飞逝,人生短暂,所以普普通通的离别也会使人黯然神伤,既然如此,何不及时行乐,不要嫌酒筵歌席太多了吧。下阕“满目山河空念远”,视角转变,人在登山临水的时候思念远人,着一个“空”字愈发凸显思念的徒劳。“落花风雨更伤春”,在对远人的徒劳思念里,情绪禁不住落花风雨的撩拨,伤春的忧郁较平日更深。词写到这里,一往情深,仿佛就要陷入不可自拔的暗色里。是的,如果换作秦观来写,结尾一定会使暗色更暗,使伤痕更深,但晏殊总有使愁绪随聚随解的特质,极少会如秦观那般失了分寸。这首《浣溪沙》虽然较晏殊一贯的写法多了几分激荡,最后却依然收得住、化得开:“不如怜取眼前人”,偏偏就这样为情绪寻到了出路。

    “不如怜取眼前人”,这一句脱胎于唐传奇《莺莺传》中的诗句“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莺莺传》写张生与崔莺莺一段罔顾礼法的爱情悲剧:张生对崔莺莺始乱终弃,后来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张生又一次经过崔莺莺的家门,不能忘情之下,请求以表兄身份相见。崔莺莺拒不肯出,以一首小诗示以决绝。这首小诗的末两句便是“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意即希望张生以旧日里对自己的情义来对待他现在的妻子。

    《莺莺传》的结尾是对当时道德礼法的一种回归,在今天读来却让人五味杂陈。而晏殊化用崔莺莺的诗句,倒也关涉着一些现实的背景。

    [9]爱情与调情的语码

    以晏殊的身份,在当时蓄养歌伎是再正常不过的。这样的歌伎称为家伎,她们总因为各种缘故成为主人家中的匆匆过客,很少可以久留。主母的妒意,便是各种缘故中主要的一种。

    苏轼有一首《减字木兰花》,为我们留下了一个金钗之年的家伎的影像:

    琵琶绝艺。年纪都来十一二。

    拨弄么弦。未解将心指下传。

    主人瞋小。欲向东风先醉倒。

    已属君家。且更从容等待他。

    词中写一名十一二岁的家伎在筵席上弹奏琵琶,还无力以心声驾驭技艺。主人嫌她年纪太小,索性将注意力转移到饮酒上去,而苏轼以客人的身份劝慰主人说:她毕竟已是你家的人了,不妨从容等待她长大吧。

    至于长大之后会是怎样的命运,那就因人而异了。宋代笔记《道山清话》记有这样一段故事:词人张先做过晏殊的下属,常去晏殊家中宴饮。晏殊新近纳了一名歌女,喜爱有加,每次张先赴宴,晏殊总会安排这名歌女演唱张先的新词。后来晏殊的夫人容不下这名歌女,晏殊只好遣她出府。某次张先又来赴宴,席间请官伎演唱新词《碧牡丹》,其中有“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的句子。晏殊不禁触绪伤怀:“人生行乐耳,何自苦如此!”于是安排家人从宅库中支钱若干,将先前那名歌女重新买了回来。

    “蓝桥”是一则唐代的爱情掌故,出自裴硎《传奇》:书生裴航在回京途中与樊夫人同舟,赠诗以致情意,樊夫人却答以一首离奇的小诗:“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裴航见了此诗,不知何意,后来行到蓝桥驿,因口渴求水,偶遇一位名叫云英的女子,一见倾心。此时此刻,裴航念及樊夫人的小诗,恍惚之间若有所悟,便以重金向云英的祖母求聘云英。这位老妇给裴航出了一个难题:“想娶我的孙女可以,但你得给我找来一件叫作玉杵臼的宝贝。我这里有一些神仙灵药,非要玉杵臼才能捣得。”裴航得言而去,终于找来了玉杵臼,又以玉杵臼捣药百日,这才得到云英祖母的应允。后来裴航与云英双双仙去,非复人间平凡夫妻。

    “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向往着裴航与云英的故事,但怎么也望不到蓝桥,只有千里暮云遮望眼,这是留恋,是希望,是不舍,是无奈,是“几重山,几重水”。

    无论张生与崔莺莺的故事,还是裴航与云英的故事,在古典文学的世界里都成为爱情的语码,而这样一些语码最宜于词。士大夫纯熟地运用着这些语码,在莫辞频的酒筵歌席里放肆地逗引着歌女的心。这是宋人一种很特殊的生活模式,或者说是宋人所独有的风雅。

    在宋人这种独有的风雅中,晏殊只是将及时行乐的人生观奉行得最彻底罢了,这是他自己的独特处。“人生行乐耳,何自苦如此”,这样的话简直像《世说新语》里有人说出来的,一派魏晋风度。今生就是全部的人生,不必费心为身后事操劳什么,一切立德、立言只如梦幻泡影露电。晏殊说这样的话,填这样的词,全无半点做作。他有死后薄葬的遗言,子孙也当真这样做了,这样的豁达在当时简直有点不近人情。

    宋人邵伯温有这样的记载:侍中张耆遗言厚葬,宰相晏殊遗言薄葬,两人同葬于阳翟。宋哲宗元祐年间,两墓一同被盗。张耆墓中堆满金银珠宝,盗墓贼在墓葬外围的所得便已经不胜其负,于是列拜而去,不再侵犯张耆的棺椁。而从晏殊墓地里辛苦挖出来的只有数十件瓦器,价值还抵不上盗墓的成本。盗墓贼气急败坏,索性劈开了晏殊的棺椁,想从尸身的腰间摘取宰相金带,却发现连腰带都是木制品,一怒之下便用斧头劈碎了晏殊的尸骨。厚葬免祸,薄葬反而致祸,这真该让人重新反思丧葬规程了。(《邵氏闻见后录》)

    其实以晏殊的达观,即便有能力预知身后事,想来也不会因此介怀。毕竟“暮去朝来即老,人生不饮何为”(《清平乐》),在精力尚好的年纪放手去博取一切快乐的因子,身后滔滔洪水与己何干?

    有人说这是一种消极的人生态度,也有人持相反的意见。价值观的取向时不时会跳出来干涉审美,这也算是人类的一种先天性痼疾吧。然而孰是孰非,借用孟特勒伊夫人的台词:“西米阿纳夫人,您听我说,在这场革命的洪流中,稍一疏忽,阿方斯那无耻的罪孽就会成为众人喝彩的种子。只要风向一变,他就会受到尊敬,过去世上对他的鄙夷就会成为清白的证据,在皇家监狱里坐牢的经历,说不定就能化为一枚尊贵的勋章。世态的变化就是如此。当黄金不再是黄金的时候,白银、铜还有铝,就会大放异彩。”(三岛由纪夫《萨德侯爵夫人》)

    [10]文学价值只是词的副产品

    如果只是怀着文学欣赏的心,我们只需要读一些宋词选本就好,但如果怀了一颗史家的心,就有必要通观词家的全部作品。精选与全集往往给人截然不同的感受,最典型者莫过于柳永,倘若我们以为“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是因为“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样的句子,显然会误判宋词的世界。晏殊的词也是这样,我们通读《珠玉词》,甚至会生出一种烦躁感,因为太多的作品竟然都是陈词滥调的祝寿词——或者为皇帝祝寿,或者为自己祝寿,或者为妻子祝寿,如《喜迁莺》:

    风转蕙,露催莲。

    莺语尚绵蛮。

    尧蓂随月欲团圆。

    真驭降荷兰。

    褰油幕。调清乐。

    四海一家同乐。

    千官心在玉炉香。

    圣寿祝天长。

    今天的读者往往会觉得这首《喜迁莺》用词生僻,其实在古人那里,这些“生僻词”反而最常用,只因为这些词汇大多用在“主旋律”的创作里,要么歌功颂德,要么粉饰太平,所以注重文学性的诗词选本一般不会收录这样的作品。

    我们看这首《喜迁莺》上阕四句,“绵蛮”是拟声词,形容鸟鸣,因其出自《诗经·小雅·绵蛮》,故而有了古雅的色彩;“尧蓂”是传说中尧帝阶前所生的瑞草,尧观蓂荚以知日月;“真驭”是神仙的车驾,代指帝王仪仗。以词中节令推断,这首词当是为宋仁宗祝寿而作的(宋仁宗的生日在农历四月十四日)。仁宗驾临某个荷花盛开的风景区,侍从们张开帐幕,伶人奏乐,百官朝贺,而在儒家意识形态里,当然少不得最重要的“四海一家同乐”。宴饮的场面,写在另一首《喜迁莺》里:

    歌敛黛,舞萦风。

    迟日象筵中。

    分行珠翠簇繁红。

    云髻袅珑璁。

    金炉暖。龙香远。

    共祝尧龄万万。

    曲终休解画罗衣。

    留伴彩云飞。

    写宴饮之欢、歌舞之乐,这是晏殊的本色当行,但皇家寿宴的歌舞必须用审慎的修辞,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上阕“迟日”即春日,语出《诗经·豳风·七月》;“象筵”原指象牙制作的席子,引申为豪华的筵席。下阕“尧龄”,原指尧帝寿逾百岁,后来演变为向帝王祝寿的套语;末尾两句化用李白《宫中行乐词》“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却点金成铁,将原句中满含诗意的惆怅色彩化为毫无余韵的喜庆腔调。

    这样的词当然无甚文学价值,却可以映射出宋代士大夫社会生活之一景。词,承载着许多社会功能的意义,文学价值原本只是个副产品罢了。我们看五代《花间集》的传统,词无非一种较文雅的酒令,只是文人社交场合里一项助兴工具罢了。

    所以宴会上的社交语言,宜于词而不宜于诗,否则便容易引发尴尬。

    庆历元年(1041年),时值大雪,欧阳修等人拜谒晏殊,晏殊置酒西园。事情若按照常规模式发展,这本该是一桩文人赏雪的雅事,但欧阳修偏不识趣,即席赋诗,即《晏太尉西园贺雪歌》:

    阴阳乖错乱五行,穷冬山谷暖不冰。

    一阳且出在地上,地下谁发万物萌。

    太阴当用不用事,盖由奸将不斩亏国刑。

    遂令邪风伺间隙,潜中瘟疫于疲氓。

    神哉陛下至仁圣,忧勤恳祷通精诚。

    圣人与天同一体,意未发口天已听。

    忽收寒威还水官,正时肃物凛以清。

    寒风得势猎猎走,瓦乾霰急落不停。

    恍然天地半夜白,群鸡失晓不及鸣。

    清晨拜表东上合,郁郁瑞气盈宫庭。

    退朝骑马下银阙,马滑不惯行瑶琼。

    晚趋宾馆贺太尉,坐觉满路流欢声。

    便开西园扫径步,正见玉树花凋零。

    小轩却坐对山石,拂拂酒面红烟生。

    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

    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

    这首诗完全在借题发挥,起首一句“阴阳乖错乱五行”,就绝不是到人家做客该说的话。接下来长篇大论,满是忧国忧民的内容,还夹带着“斩”“刑”这类不祥字眼,最后回归主题“晏太尉西园贺雪”,说外面的世界虽然“阴阳乖错”,但晏殊家的花园依然“拂拂酒面红烟生”,好一个与世隔绝、歌舞升平的小世界!诗歌结尾四句直言不讳地批评主人:以您的尊贵身份,本应当与国休戚,但您在这里优游赏雪的时候,可曾想到四十多万戍边将士正在这极寒天气里瑟瑟发抖呢?

    当时北宋面临西夏边患,著名的好水川之败便发生在这一年的二月。晏殊任职枢密院,拜太尉,正是最高军事长官,所以欧阳修的讽谏也算事出有因。晏殊却不能闻过则喜,而是对旁人发牢骚说:裴度也曾宴客,韩愈也做文章,就连这两位忧国忧民的楷模也只说“园林穷胜事,钟鼓乐清时”而已,有谁会如欧阳修这般搅局!(《苕溪渔隐丛话前集》)

    如果只看欧阳修的讽谏,我们很容易相信晏殊是个耽于个人享乐而不问民生疾苦的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平心而论,晏殊对那“四十余万屯边兵”做到了尽职尽责,他只是不以公务而废私事罢了。在传统的道德观念里,我们总会推崇公而忘私式的官员楷模,要么如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要么如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晏殊却偏偏不是这样。甚至可以说,晏殊生活与工作的方式才代表了北宋的政治主流。尽职尽责是官员的本分,享受生活同样是官员的本分。所以晏殊对欧阳修的潜台词是:你总不该在我的私生活世界里以公务来纠缠不休吧,何况对公务我并不曾懈怠呢!宴饮时间就应该风花雪月,私家花园不是忧国忧民的场所。

    最宜于宴饮的文学形式当然是词,并且在重要的日子里,词还会有特殊的写法。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这是《岳阳楼记》的起首,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文字。就在这个庆历四年(1044年)的立春时节,宰相晏殊于私第宴请中书省、枢密院群僚,席间作《木兰花》以侑觞:

    东风昨夜回梁苑。日脚依稀添一线。

    旋开杨柳绿蛾眉,暗拆海棠红粉面。

    无情一去云中雁。有意归来梁上燕。

    有情无意且休论[12],莫向酒杯容易散。

    杨湜如此记载了当时的盛况:“于时坐客皆和,亦不敢改首句‘东风昨夜’四字。”(《古今词话》)

    身份最尊贵的主人既然填词侑觞,客人出于礼数,也要起而赓和。赓和要体现出尊卑、主客之别,这一来客人们所有的《木兰花》也都以“东风昨夜”四字起首。如果我们仅以文学创作的眼光来看,这是何等荒唐的事,几十上百首纯属应景的“东风昨夜”哪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但吊诡之处就在这里,文学价值只不过是词的副产品罢了。

    [11]《珠玉词》中的激愤变调

    选择即判断,任何一部词的选本都是选家审美旗帜的张扬。今天我们最熟悉的宋词选本当数“清季四大家”之一朱孝臧(一名祖谋,字古微,号彊村)所编选的《宋词三百首》。朱孝臧填词师法南宋大家吴文英,最能欣赏南宋绮丽、温婉甚至隐晦的词风,而今天我们对宋词的审美在很大程度上却是受了王国维的影响。

    王国维约略是朱孝臧的同时代人,最欣赏的却是北宋偏于质朴、感发的词风,对南宋词坛很不以为然。王国维《人间词话》有评论朱孝臧的一段:“彊村……学人之词,斯为极则。然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见及。”

    在王国维看来,朱孝臧的词是学者型的,并且写到了这一类型中的极致;而所谓“古人自然神妙处”,正是五代、北宋那种自然感发、丝毫不见用力痕迹的写法。

    所以朱孝臧《宋词三百首》于晏殊词收录十一首,尽是流连光景、伤离怀远的温婉之作,但如果王国维来编辑一部宋词选本,我以为他一定不会漏选晏殊的那首《山亭柳》:

    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

    花柳上,斗尖新。

    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

    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

    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漫销魂。

    衷肠事,托何人。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这首《山亭柳》在《珠玉词》里显得格格不入,没了富贵闲愁的淡雅,却似脱口而出的激愤语。我们或许会以为这是晏殊年轻时候的一时情绪,但它其实是词人的晚年之作。首先会引起读者惊异的是,这首词居然有个题目,叫作“赠歌者”。

    词的惯例,原本只有词牌而无题目,因为在词的萌芽期里,写作内容很窄,无非用之于宴会、付之于歌女罢了。我们试将整部《花间集》读下来,绝不会因为“无题”而生出任何阅读障碍。所以词题的出现,是填词内容扩大的体现,亦是词的私人化的体现。此后词的各种题目不但多了,长题也开始出现,继而有小序、长序,这就意味着词与诗的分野越来越小了,词也可以像诗一样成为私人语境中的文学创作。

    《山亭柳》题为“赠歌者”,是在宴会上听过歌女演唱之后填词相赠的。这是宋代文人的一种雅趣,其实并不稀奇。文人喜欢哪个歌女,或者主人家请出自己最得意的歌女,要她向客座中的文人索词,词便每每这样写了,没人觉得值得为它拟个什么题目。

    晏殊特地拟一个题目,而且是一个很隆重的题目,显然这首词无涉于男女之情,更不是打情骂俏式的逢场作戏。晏殊于庆历四年(1044年)九月罢相,出知颍州,后来辗转于陈州、许州,再转永兴军,居长安三载,在贬谪的岁月里挨过了花甲年纪。不知是在哪一场宴会上,一名青春不再的歌女触发了晏殊“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

    词以歌女第一人称的口吻自述,说自己家住西秦,精通各项才艺。“赌博艺随身”,意即以随身的博艺与他人赌赛。“花柳上,斗尖新”,在风花雪月的场所里每每与同行姐妹较量最新的歌曲、最难的唱腔。“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念奴是盛唐天宝年间的名歌手,既然唱得出念奴的水平,自然“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有听者追捧,有高额的酬劳,也不算辜负自己的才华与努力了。

    下阕突然词锋一转,“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漫销魂”,自叹一年年过去,当年的名伶已是明日黄花,只好在咸京道上往来奔波,聊以糊口罢了。“衷肠事,托何人”,心底最深处的苦闷,不知道能够讲给谁听!“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如果有缘遇到知音,遇到真正懂得我、体贴我的人,我愿意将最美的、俗人无法欣赏的歌曲全部唱给他听。但这个人,究竟在哪里呢?

    每每想到这里,总不禁伤心落泪,但歌伎哪能当着客人的面哭起来呢?只是一曲唱罢,情绪再也不能自禁。“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说的就是这样欲哭而哭不得的凄怆情景。

    这样看来,通篇都是歌伎在追忆,在悲愤,在不平,其实晏殊本人正隐在歌女的身后,借他人之酒浇自己胸中块垒罢了。他毕竟不是一个容易感情用事的人,偶有激愤的情绪,也不直接抒发,而是戴上面具再流泪。

    “抒情诗歌中最重要的人物角色便是戴上面具的诗人自身”(薛爱华语),晏殊确实找到了一副合适的面具,因为士大夫借歌伎的口吻来抒写心事,首先是因为歌伎和士大夫虽然地位上一卑一高,但实质上大有相通之处。歌伎要勤学苦练,最终靠技艺谋生,儒生也要十年寒窗苦,和来自全国各地的竞争者去“斗尖新”,一旦金榜题名,也一样“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歌伎最终的出路是要找一个终身的依靠,儒生也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一身本领需要找一个合适的买主。即便孔子亦不例外,“我待贾者也”,期待着明主的赏识、擢拔与信用。

    如果得不到赏识,或者先得到赏识又被误解,委屈的感觉便总是难免了。对歌伎来讲,后半生的归宿应该在哪里呢?对士大夫来讲,问题也是一样的,我这些阳春白雪到底还有没有机会唱给人听呢?

    如果仅仅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头块垒,只能形成一件纯私人化的作品,无法走向公共化。晏殊这里的私人化,却有一种普世的意义:歌伎与知音的关系,知识分子与明君圣主的关系,其中的艰难险阻和悲欢离合是始终存在的,是许多人都有切身感触的,于是晏殊因为这首《山亭柳》而扮演了同类群体代言人的角色。一件艺术作品之所以能够流行,这是很要紧的一个原因。

    [12]歌舞升平中的靡靡之音

    词家的身份在当时并未给晏殊增添多少光彩。身为宰辅重臣,填词当然是可以的,但“偶一为之”才是合适的限度,若作品太多、太认真,就有点失了体统。同为宰辅,晏殊的前辈寇准、后辈王安石,虽然都有词作传世,手笔亦不凡,却从未如晏殊一般沉迷进去。

    若将时间稍稍向前追溯,后晋宰相和凝在填词的热情上足堪与晏殊媲美,甚至得了个“曲子相公”的称号。这称号当然不含褒义,事实上也并不准确,因为和凝填词主要是在“少不更事”的年纪。及至年高位尊,和凝便开始懊悔年轻时候的荒唐,甚至专门派人搜罗自己旧时词作,悉行焚毁,仿佛这是多么可耻的人生污点。

    官员总要有官员的体统,但今天看来颇为蹊跷的是,官员们宴饮、游玩可以不惮高调,尤其在北宋盛时愈发如此;而填词不过是零成本的私人爱好,国库不会为之多负担一分,百姓不会为之多缴纳一分,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从“政治正确”的角度来看,上流社会的铺张宴饮并不必定意味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那只是末世里的景象——而是意味着太平盛世里的歌舞升平。如果有普通百姓艳羡这样的生活,也绝没有揭竿而起的必要,因为北宋社会在相当程度上打通了阶级壁垒,“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只要通过科举,谁都有机会“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从寇准到晏殊,从晏殊到王安石,这三代宰相哪个不是由读书博取富贵的呢?

    前代令人谈虎色变的外戚专权、宦官专权,在北宋已经不成其为问题了。诱惑摆在所有人的眼前,机会也同样摆在所有人的眼前。人们读书博取功名,并不遮掩对荣华富贵的渴望。

    荣华富贵、宴饮狂欢,这在当时都不失为公职人员的体统,反而填词有点失了体统,尤其对宰相一级的高官而言。王安石拜相之后,某日读晏殊的小词,不禁失笑:“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在一旁答道:“彼亦偶然自喜而为尔,顾其事业,岂止如是耶?”当时吕惠卿亦在,当即反驳道:“为政必先放郑声,况自为之乎?”王安国正色道:“放郑声,乃不若远佞人也。”(魏泰《东轩笔录》)

    “放郑声,远佞人”是孔子的政治主张,即弃绝靡靡之音,远离奸佞小人。王安国性格耿直,疾恶如仇,但三人中反而是他对填词最有理解之同情,认为晏殊自有事业上的成就,事业之外有一点填词的爱好并无不妥。吕惠卿是宋史中著名的奸佞,却偏偏是他将词与“郑声”划为一类。王安国的反驳中隐隐有以吕惠卿为佞人的意思,两人的芥蒂由此而愈深。

    无论如何,既有这样的争议,便说明晏殊的词在当时的风评中或多或少被当作一种政治污点。传说“职业词人”柳永曾经谒见晏殊,两人发生了一段不甚投机的对话。晏殊问柳永是否还在填词,柳永答道正如您一样还在填词,晏殊不悦道:我虽然填词,却从未写过“彩线慵拈伴伊坐”这种话来。(张舜民《画墁录》)

    柳永似乎认为天下填词人都是一家,晏殊却崖岸自高,极力与柳永腔的俗文学撇清关系。尽管有学者从考据的角度质疑晏殊与柳永这一次会面的真实性,但即便这件事情本身纯属虚构,真正重要的是,这样一种虚构完全符合逻辑上的真实。

    晏殊与柳永分别代表着当时填词风气的两极,柳永作为俗文学的旗手,很希望混俗于雅,拉近自己与文人圈的关系,晏殊却会特意强调柳永作品中的恶趣味,在两人之间划分出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如果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文学艺术的发展史,常常能够注意到这样的现象。其规律一言以蔽之:底层永远想要获得精英集团的接纳,而精英永远要格外凸显自己与底层社会的审美区别。很多时候这甚至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因为一旦模糊了审美界限,往往也就随之模糊了身份界限,这绝不是人类身上的竞争基因所乐于容忍的。在任何一种精英社会里,永远是极少数的上层人士成为文化标准的决定者,引领着优雅而不同凡俗的生活风尚。精英分子在象牙塔尖上倨傲地俯瞰众生,即便他们并不乏博爱精神,心底也总会由衷地感到:“蒲公英的生命比蕨类或棕榈的生命更鲜活,蛇的生命比蝴蝶的生命更鲜活,鹪鹩的生命比美洲鳄的生命更鲜活……我的生命比为我赶马车的墨西哥人的生命更鲜活。”(D.H.劳伦斯《豪猪之死的反思》)柳永那种“畅销作家”式的大众文化明星,在精英社会里注定沦为一种代表着“自甘堕落”的反面样板。

    所以我们甚至可以做出这样的预测:如果柳永真的被晏殊接纳,那么他此后的创作风格很有可能由俗入雅,刻意与俗文学的后起之秀划清界限。在古代所谓身份社会里,这样的行为模式较我们现在这个大众文化的社会常见得多。

    是的,如今我们生活在一个大众文化的世界,所以很多人也许看不惯晏殊摆架子的模样,看不惯他“刻意脱离人民群众”的艺术追求。但是,正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有了这种士大夫的自觉,才使词有了一路雅化的发展,词的生命因此长青。往往越接地气的作品反而越是短寿,譬如元曲,今天还剩下多少读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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