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门-夜谈蓬莱店(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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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成然突然抬起手,重重给了自己一耳光,半边脸颊顿时红了,清晰地浮上指印。他的目光又混乱起来,其中纠结着痛苦悔恨伤心愤怒,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在绝望中自戕的野兽。

    “我竟然想让他去死,我竟然想让他去死!大哥长我二十岁,那么多兄弟姊妹,他最疼的就是我,从小到大,他连骂都没有骂过我,兄弟们都想要的东西最后他一定是给我。可偏偏就是我,偏偏就是这个他最疼的弟弟!居然希望他死!我是个畜生……畜生啊……”

    李成然揪着自己的头发,喘息着,好半天才又开口说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诅咒,没过多久,大哥就得了风寒,本来只是小病,没想到却拖了好长一段时间,从那以后,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不到三年就过世了。最后那些日子,大哥一直缠绵病榻,所以他的死大家也都不觉得突然。可我总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也许大哥本来不必死的,他本来可以活得长长久久的,就因为我想过要他去死,所以他才死了……”

    “大哥头七的晚上,我坚持要在灵堂守夜。半夜的时候,桑青来了。空荡荡的灵堂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这一次,我再也不敢看她……她给大哥上了香,突然转身问我:‘你为什么不看我?’可是我不敢看她,我低着头,我小心翼翼,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大哥的灵位就在上面,我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呼吸,都是罪证!桑青却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你为什么不看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脚步声才慢慢远去了。灵堂里,烛火阴森地摇曳着,屋外一丝月光都没有,满天阴云密布,招魂幡在风里唰唰作响,白色的影子一动,一动……我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却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就站在那里……她在看着我冷笑!什么也不说,就只是冷冷地笑……”

    李成然的声音不知不觉间低了下来,仿佛是在低吟着一般,把听的人也都拉到了那个黑黢黢的夜晚。

    那个夜里无星无月,云压得很低,屋外竹影森森,招魂幡白色的影子晃动着发出异响,灵堂里黯淡的烛光也跟着来历不明的风声飘忽不定,灵位上空,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下方,而门口,也有一双眼睛,一双女人的眼睛,一前一后,都冷冷地盯着一个人——他汗湿重衣。

    “一时间,我像是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又像是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真奇怪啊,那一瞬间我就只想着,她的嘴唇一定是擦了胭脂了,要不怎么会那么红、那么美?那殷红的唇色徘徊在我眼前,我手心冒着冷汗,但心里却有一种说不清的冲动,我像是被鬼附了体,又冷又热,看见她的眼睛就忍不住战栗!我说:‘你知道吗,是我害死了大哥。都是我的错!’她就像没听见,转身走了。于是我又想,也许那句话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说出口……”

    “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桑青来找我。我打开门,看见她站在门外,我一点也不吃惊,大约,在我心里我早知道她总有一天会来的。我没有想到的是她会说出那番话来!她站在门口,第一句话就是:‘是我害死他的,不是你。’”李成然紧紧地闭上眼睛,颤声道,“她说,三年来她每天都在大哥喝的汤里下毒,是她毒死了大哥!我问她为什么,她直直地看着我,怎么问都不说话,末了突然问我:‘你要我吗?’”

    韦长歌低声问:“你还是要她?”

    李成然一阵默然,强笑了笑:“是她毒死了我大哥,可在我看来,何尝不是我毒死了大哥?我害死的不只是大哥,我也害死了她,害死了我自己。从我第一眼看见她,我们三个人就注定一个也活不了啦……她问我:‘你还要不要我?’我看着她的嘴唇张合,然后,狠狠地把她抱住了,我抱得太紧,她喊痛,我说不要紧,我就是要把你揉到骨头里去!我知道,只有我才能解她的寂寞,也只有她能分担我的罪孽,从今以后,在这世上,我和她就只有彼此了。”

    他绵绵地吐出胸中一口长气,仿佛要把心底那无穷无尽的害怕恐惧都在这一口怅然中吐尽。

    “那天以后,我和她就在一起了。但李家祖上三代为官,诗礼传家,是凌州城里数一数二的豪门。桑青是长房长媳,我是嫡亲子弟,我和她好,就是有悖伦常,像这样的人家又怎么容得下我们?要是被人发现了,就只剩死路一条,家里的长辈们是绝不会放过我们的。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从我抱住她的那一刻起,我和她就已经谁也离不开谁了!桑青对我说:‘哪怕是死,咱们也要痛痛快快地去死。你若对我好,便不枉我这般待你;你若抛下我,下辈子我还是要回来缠你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时、一刻,我也认了!’听她这么说,我感动极了,我向她发誓,说:‘你放心,我一世真心对你,连命都可以不要,盼你莫要忘了今日的话。’她于是笑起来,不住地亲我,问我是不是真心话,我回答她就算祖宗家法放在面前,我也还是这一句。桑青听了却懒洋洋地靠在我身上,半天没有说话。她的心思我明白,她还是害怕,其实我也害怕,不过她怕的是活人,我怕的却是死人……”

    “我们本是夜里偷空在没人的地方相会,但过了没多久,桑青假装生了一场病,接着就说身子虚,搬到城外的别苑静养。我每隔几天就借送药探病的名义去和她相会,虽说没人疑心,但去的次数多了,自己也心虚起来。我们也想过要远走高飞,结果,却还是一天天地拖下来了。”

    韦长歌问道:“既然想过要走,为什么又不走了?”

    李成然道:“桑青她不肯跟我走……她本来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出身,若不是续弦,也进不了我们李家的大门,可是现在她已经当惯了少奶奶,哪里还愿意再跟我去过苦日子?”

    苏妄言突地笑道:“就只是因为她不肯吗?”

    李成然一呆,顿了顿,道:“我,我……不错,就算她愿意,我也不愿意,我怎么舍得让她过苦日子……”

    苏妄言从上往下冷冷地看着他,半晌道:“就光是舍不得吗?我看倒未必。桑青是当惯了少奶奶,你何尝不是锦衣玉食惯了?哼,你是舍不得她过苦日子,不过,只怕你更加舍不得让自己过苦日子。”

    李成然闻言竟是悚然,呆了半天,喃喃道:“不错……我总是说她放不下荣华富贵,其实我自己也是从来没有放下过……我总是在怪她,却从来也没想起过问问自己,到底是愿意不愿意,放得下放不下……”

    韦长歌静静地看着李成然,一时间,却不知道究竟是该厌恶,还是该怜悯。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可是桑青后来还是离开了凌州,带着一双儿女住在石头城附近的小村子里。”

    李成然把头埋在膝盖上,双手抱着腿,叹道:“儿女……那两个孩子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儿来的……”

    韦长歌一震,转头看向苏妄言,两人目光一碰。

    苏妄言轻描淡写地问道:“不知道哪儿来的?那是什么意思?”

    “那两个孩子是一个女人带来的。大约是五六年前的一天,有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突然找上门来。”李成然一面回忆,一面缓缓地说着,“那时候,桑青住在别苑,有一天下着大雨,我去看她。跟平常一样,我从后门进去,直接就去了她房间,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说话声。这间别苑是桑青‘养病’的地方,她又是李家的寡妇,说是要避嫌,所以一向很少有人来,嘿,外面的人,还以为李家的大少奶奶是什么三贞九烈的女子呢!”

    说到这里,李成然冷笑着,眼神一瞬间又怨毒起来。

    他接着道:“我知道屋里有别的人,吃了一惊,我想着,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人,她居然让对方进她的闺房说话,迟疑了一下决定上去敲门。桑青隔着门问是谁,我说:‘大嫂,是我,娘让我给你送东西过来。’桑青居然不开门,只说要我去花厅等她。我应了,心里却更疑惑,走了几步,便又偷偷折回来,绕到另一面墙的窗下。屋子里的人说话声音很小,只听见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孩子’‘期限’的,我小心翼翼地从窗缝看进去,桑青和一个陌生女子坐在一起,那女人穿得很朴素,长相也是平平无奇,旁边还坐着两个小孩。我还以为是她在娘家的朋友来看她呢。那母子三人很快就走了。桑青出来就怪怪的,说话做事都心不在焉,跟她说话,她也像没听见似的。我一怒之下大声说:‘你这算什么意思,那女人是什么人?她跟你说了些什么?’她像是吓了一跳,看着我欲言又止。我更是生气,转身就走,刚到门口,她却叫住我,说:‘下次他们来,你可千万别再偷听啦,他们都知道了。’”

    李成然突然叹了口气,脸上复杂的神色中竟浮现出一抹不合时宜的温柔之色:“她声音放得那么柔,话说得那么软。虽然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我满肚子的怒火却登时都熄了,那些恼怒也不知消失到了什么地方……”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时候的甜蜜光景,也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说来却带了种遥远的缅怀之意。听的几个人各有所思,竟不约而同地都微笑起来。

    “我回头看着她,她对我笑着,我便再恼她不得。她躺在我怀里,说:‘我们这样下去始终不是办法。’这个问题从跟她在一起开始,我早想过无数次了,只是总也想不出结果。我安慰她道:‘你放心吧,总有一天咱们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她道:‘总有一天,那是什么时候?’我看着她的侧脸,她的嘴唇那么红艳,她的眼睛那么明亮,我突然就激动起来,我道:‘你若愿意,我这就带你走!咱们找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她却不说话了。我也知道她为什么不说话,那一腔的热情于是都冷了。她想了许久,说:‘我是想跟你在一起,但我也不愿意吃苦。要是有个法子,我们既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也不用放弃什么,甚至,我们可以得到更多,要是有这样的法子,你说可好?’”

    “我听她说得奇怪,再三追问,她推托不过终于都说了。原来白天那女人是南方一个巨富的家眷,因为惹上官司,丈夫一家都被收监了,家产也都被充了公。就只有这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逃了出来,她娘家在朝中为官,颇有权势,她准备回京城求援。但千里迢迢带着孩子不方便也不安全,因此想找人帮忙照顾儿女,等五年之后,她再来接孩子回家。那女人还答应了她,只要桑青帮她照顾两个孩子五年,就会给她一笔永远也花不完的财产。”

    韦长歌道:“桑青答应了?”

    李成然点点头,跟着把自己一开始如何舍不得和桑青分开,又是如何被说服同意了桑青的计划,桑青收养了两个孩子,却在一年后带着孩子突然失踪,直到半年前突然重回凌州找他的经过一口气都说了一遍。

    韦长歌略一思索,问道:“那她后来有没有告诉过你,她失踪这几年去了什么地方?”

    李成然道:“她只说顾夫人派人给她送信来说仇家到了凌州,怕会对孩子不利,要她带他们去别的地方避一避……”

    韦长歌点了点头,低下头,思索着。

    苏妄言移近过来,用极低的声音在他耳旁道:“桑青告诉他的不是实话……”他靠得极近,韦长歌可以闻到他身上不知是什么名字的香料,一阵一阵地散发着冷香,下意识地回头看去,正见苏妄言额角沁着的细小汗珠,而面目五官似乎也都因这金灿灿的夕照笼上了一层别样的光彩。韦长歌心头一荡,情不自禁地抬起衣袖,帮他把额上汗水擦去了,口中道:“热吗?”

    苏妄言也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神情自若,低低笑道:“有点儿。”

    韦长歌却似在云雾之中,只是看着他,含含混混地应了声,就不再说话,也不动弹。

    韦敬见机,上前道:“堡主,苏公子,你们都渴了吧?属下这就去前面茶馆端几杯水过来!”

    韦长歌一震,仿若大梦初醒,默然点头。抬眼看韦敬抽身去了,他怅然回头,定定地看着苏妄言,许久才转向李成然。“这些都是她告诉你的?”又问,“你信吗?”

    李成然肩头一抖,半晌颤声道:“我不信……”

    李成然顿了顿,咬着牙道:“我不信。什么顾夫人,什么财宝?若真是朝中有人,怎么会不明不白被人抄了家?既然家产都充了公,又说什么给她永远花不完的财产?她说大哥去世得早,膝下无儿,所以想收养那两个孩子,爹娘叔伯都没反对,那一年里过得好好的,可她为什么突然要走?四年了,她又突然出现,她说孩子被顾夫人接回去了,她说当初她带着孩子失踪是为了避仇,可我只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是在说谎!你们不会知道……她说谎的时候,眼睛总是特别美,那神色就好像恨不得我马上亲亲她抱住她似的……她是骗我的,我知道!”

    说到最后一句时,已如泣血。

    看他沉痛,几个人全都默然,是该骂还是该劝,是该哭还是该笑?再看看眼前这个面容憔悴的男人,一时间,竟连苏妄言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李成然默然无语,良久,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一直都知道她在骗我,可是我不在乎。我知道她对我是真的。她一心一意,要和我远走高飞,这四年来,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在外面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我爱她怜她都来不及呢,就算她真的有事不愿意告诉我,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只装作不知道罢了。可是有一件事,我却不能装作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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