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门-夜谈蓬莱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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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的个子,比自己矮了整一头,说起话来倒是半点不肯饶人。自己刚一解释,那人便把漂亮的眸子一挑,被那么一瞪,就是有多少话也都说不出来了。

    算起来,已经是整整十三年前的事了。

    想起旧事,韦长歌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韦敬悄悄走上来,低声道:“堡主,辰时了,你看……”

    韦长歌默默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下去了,又转头看着窗外。

    难得这夏夜里起了点风,吹得两旁悬挂的灯笼都轻轻地荡着,树木也好,山石也好,影子都连成一片,在地面上婆娑起舞。

    天色已经是全黑了。

    客人都已坐上桌,无数烛火把宽阔的大厅和院子映得如同白昼。据说天下堡专程从各地请来了四十位一等一的厨子,但现在,桌上还是空空荡荡,四十位名厨的杰作连影子也没见着。就只有一坛坛的酒,堆在角落里,引人眼馋。喧哗的吵闹渐渐低了下来,众人开始尴尬地面面相觑。

    “我的耐心真是越来越好了……”韦长歌喃喃自语。

    韦长歌那个已经做了十年朋友却不知道还能做多久朋友的朋友,便是洛阳苏家的大公子——苏妄言。

    苏妄言是洛阳苏家的长子,也是韦长歌迄今为止最好的朋友。

    之所以说是“迄今为止”,是因为苏妄言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苏妄言从六岁那年知道这句话之后就一直引以为金科玉律,不止如此,凡是识字多于一百的人都被他划入“负心人”的范围,无一幸免。很不幸的是,韦长歌认识苏妄言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纠正苏妄言过激的思想,于是只能长久地成为了“负心人”中的一个。

    开始的时候,行走江湖,韦长歌总有机会意气风发地宣称“我最好的朋友苏妄言”,或是“好兄弟甘苦同当”。每到这个时候,苏妄言就会在一旁淡淡地补上一句“这一刻还算是,下一刻就难保了”。虽说老被人这么抢白有点面上无光,不过还不值得恼羞成怒,所以几次下来,韦长歌也就从善如流地加上了“迄今为止”一词。

    韦长歌在等的人就是苏妄言。

    江湖中的人都知道,天下堡堡主的寿宴,只要苏家大公子没到,是绝不会开席的。

    苏妄言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苏妄言也说过:“其实迟到没什么不好,让别人等是应该的,只要你值得人等。”即使聪明如韦长歌也不能确定这些话究竟是对还是不对。他敢打赌,如果苏大公子敢把这番道理说给他爹听,不管他有没有迟到,苏大侠一定会把祠堂里供着的祖宗家法请出来。但,他也知道,如果对方是苏妄言,那不管什么时候,他也一定会等的。

    就像现在——平日里也就罢了,每年的这一天苏妄言是一定会让韦长歌等的。

    刚认识的那几年,也不必等七月七当天,一进七月,苏妄言便早早到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不到生日当天就见不到他的影子。然后到最近几年,更是一年比一年来得迟了,会不会突然从哪一年起他干脆便不再出现?

    韦长歌没来由地有些焦躁。

    他叹了口气。

    再抬起头的时候,嘴角慢慢浮起了一抹浅笑。

    “我来晚了!”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破了宾主间静默的尴尬。

    众人不约而同齐刷刷地看向门口——来人站在门口,轻裘绶带,神采飞扬,一扬眉,一浅笑,都透着一种狷狂意气,傲慢得不可一世,教人不敢直视。整个人像是走在一层薄薄的晨雾中,那眼耳口鼻,那五官眉目,都尚未看得分明,一身逼人而来的英气,却远远地就已教人心折了。

    于是又是一阵安静。

    便看他轻振衣衫,泰然自若地走进来。

    片刻才有人轰然地叫道:“苏大公子!”

    这般凛然神气、凌人气势,除了洛阳苏家的大公子,还会是谁?众人到这时方才恍然似的,纷纷立起。

    苏大公子含笑立在灯下。

    韦长歌松了口气,笑着站了起来。

    整个天下堡像是在这一刻活了过来,刹那间,又充满了欢声笑语。出自四十位名厨之手、一道道精美的菜肴流水般端了上来,堆得像小山似的美酒被一一揭开封泥,那陈年的酒香终于蓬勃地冲了出来。

    韦长歌向前迎上几步:“苏大公子架子可真不小!可算来了,让人好等!”

    苏妄言道:“你要是不愿意,不等也没关系。”

    说完微微一笑,跟着韦长歌走到他旁边的位子坐下。

    苏妄言一面落座,一面低声道:“你可知道我给你带了什么?”

    韦长歌压低了声音笑道:“韦长歌不过负心人一个,劳动苏公子大驾已是罪孽深重,怎么还好意思让你破费?”

    苏妄言瞟他一眼,也不说话,只是微带笑容,一脸的得意之色。喝过几杯酒,不等净席,苏妄言便拉着韦长歌往书房走去。

    刚着人把灯点上,苏妄言已经径直走了进去,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轻轻地放在桌上,抬头看着韦长歌,慢慢把布包解开了。那布包中原来还有一层布,天青颜色,纹理细致,竟是上等的蜀锦——只这样小小的一方,花费的价钱怕已足够一户中等人家半年之用了——而一直到揭开了三层这样的蜀锦之后,里面的东西才露了出来。

    被三层上好的蜀锦郑重而仔细地包起来的,是一个小小的铜匣。半个手掌大小,四面都有浅浅的底纹,铜匣的盖子镂空成精致而惟妙惟肖的藤蔓图案,枝叶间夹杂着造型优美的花朵,然而每一朵却都是不同的颜色,或绿或紫或蓝或朱,在灯火下辉映着澄澈、通透的光芒。

    韦长歌忍不住往前踏上一步。

    那些流光溢彩的美丽花瓣,竟全是打磨成了薄片的宝石!

    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东西,贵重得值得装在这样珍贵的一个铜匣里?

    “这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韦长歌问道。

    透过枝叶间的微小缝隙,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苏妄言看了韦长歌一眼,没有回答。他一手按在盖子上,露出混合了挑战、兴奋,又有些迫不及待的神情。

    韦长歌仔细想了片刻,终于摇了摇头,无奈笑道:“我不知道。”

    苏妄言的口耳眼鼻似乎一瞬间都被那缤纷的光芒照亮了,他得意地笑了笑,缓缓打开了盒盖。

    贰 说梦

    铜匣里,是一块石头。

    一块乌黑的石头。

    虽然是石头,却方方正正,棱角分明。

    而那颜色,是最纯最完全的黑色,看得久了,就没来由地昏眩——有如最暗的夜空、最深的大海,仿佛十方世界一切宇宙中所有的光线都被这一块小小的黑色吞没了,直至荡然无存。

    韦长歌一怔:“这是什么?”

    苏妄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那块乌黑的东西拿了出来,递到韦长歌手里:“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你呢?你倒是猜猜看,它是什么?”

    韦长歌沉吟着,忽地屈起左手食指在那石头上一叩。那小小的石头竟发出一声轰然巨响,隐约有金石之声。那一声响,听来像是无限地远,又像是无限地近;像是已环绕了三年之久,却又像是从未发出过这一声轰响。

    空空洞洞。

    无所从来。

    亦无所从去。

    韦长歌脸色惊疑不定,好一会儿,才像是不能置信似的低声道:“相传,当年汉武帝为练水军,集天下征夫开昆明池,得一异物,状若黑石,天下竟无有识者。汉武问于东方朔,亦不知,然又献策,某年某月某日将有胡僧某某过某地,问之可知。后果有胡僧西来,问之则答曰:‘此乃前劫之劫灰也。’——这块东西,其色如漆,叩之有异声,应该不是世间寻常之物,莫非……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劫灰吗?”

    话音未落,只听啪啪几声掌声。

    苏妄言击掌笑道:“原来韦大堡主除了过生日的派头天下第一之外,竟还如此渊博,真真是羡煞旁人!”

    韦长歌不禁莞尔,低下头,兴致勃勃地端详着那块黑石。

    苏妄言道:“你猜得没错,这块东西就是劫灰。自汉武以来,这也许是劫灰唯一一次现世吧。”

    韦长歌略一侧头,问道:“但后世似乎也有过发现劫灰的记载?”

    苏妄言微微点头,道:“不错,是有这样的记载。但其实那些所谓的劫灰,不过是偶然采到的煤罢了,只不过因为形似,而当年现世的劫灰也早已不知去向,没有人知道详细的情况,因此就被人们误以为是劫灰。天长日久,慢慢地人们都把煤当作了劫灰,却不知道,原来这世上是真有劫灰的……”

    韦长歌点点头,轻轻把黑石放回到铜匣里,视线却依然不离那乌黑的表面:“如果这果然就是传说中的劫灰,那可真算得上是件独一无二的宝贝了。你又是怎么找到这东西的?”

    苏妄言闻言却是一怔,他看着烛火,待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韦长歌也愣了愣。“怎么回事?”他皱起眉头,看着苏妄言脸上难得地出现了恍惚的神色,“你没事吧?”

    “我只是不明白,难道世上竟真的有这样一个地方?”苏妄言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苏家西院里住了一个怪人?”

    “爹让我管那人叫三叔。三叔身体不好,老躲在自己那小院里,只有逢到祭祖的大日子才偶尔出来露个面。小的时候,我常常去西院找三叔说话,让他讲故事给我听。他长得真是英俊,可他的脸色总是那么苍白。他有一双非常非常好看的眼睛,可这双好看的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

    “三叔眼睛看不见,身体也不好,经年累月,就住在那个冷冷清清的小院子里,但他知道的东西却好像比任何人都多。我时常在想,三叔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事,又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地方?这些地方,这些事,他是真的都亲自去过,亲眼见过,还是听别人讲起的?若是有人告诉他的,那告诉他这些的人又是谁?”

    苏妄言一顿:“这劫灰就是三叔给我的。”

    韦长歌一呆,笑道:“这东西千载难遇,而且又是你三叔送给你的,这么珍贵,你怎么拿来给我了?你还是拿回去吧。我知道,你是有心送给我,不过放在你那里和放在我这里又有什么区别?”

    苏妄言瞥他一眼,笑道:“要真是给我的,我可就舍不得给你啦……”

    韦长歌脸上微微一热,还没说话,便听苏妄言接着说道:“劫灰是我三叔送给你的。”

    “送给我?”

    苏妄言点点头,走到一旁坐下。

    韦长歌站在原地,想了想,坐到他身边:“为什么?”

    苏妄言道:“从去年冬天开始,三叔身体就不大好,我常去西院看他。那天,三叔知道我要来天下堡,他沉默了许久,抬眼望着天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阵子才说:‘韦长歌,今年的七月七,他就该满二十七岁了吧?二十七……我常害怕,不知道这漫长的日子究竟该怎么过,原来一转眼,就已经二十多年了……’我听着奇怪,便问他:‘三叔,你认识韦长歌?’他微微笑了笑,说:‘韦长歌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曾见过他一面。那时候,他还是个婴儿呢。唉,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月光那么好,雪地又那么漂亮,他却只是哭个不停,急得我和……’三叔说到这里,突然就停住了。”

    韦长歌脸上有点发热,却还是强作镇定:“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苏妄言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定他:“你那时还是个婴儿,又怎么会记得这些事?”

    韦长歌忙打岔道:“后来呢?”

    “不知道为什么,三叔明明有话没说完,但却停住不说了。接着,他就拿了这个铜匣出来,要我带给你。我刚一打开,不由得呆了,我问他:‘三叔,这……这是什么?这东西,这东西难道就是劫灰吗?’他的手慢慢地抚摸着劫灰的表面,道:‘没错,这东西就是劫灰,你不相信是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也是不敢相信——一千六百八十万年为一小劫,二十小劫为一中劫,然后等再过四个中劫,方才为一大劫……究竟这一大劫是多少光阴?又究竟是经历了多少亿年才化出这一块劫灰?莫非那劫前的茫茫宇宙、朗朗乾坤竟都化在这一方小小的黑石中了吗?《华严经》说:于此娑婆世界释迦牟尼佛刹一劫,于安乐世界阿弥陀佛刹为一日一夜。安乐世界一劫,于圣服幢世界金刚佛刹为一日一夜。一劫、一昼夜乃至一刹那间,分明是天壤之别,但,竟又是全无区别!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冥冥中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那时候,我也是这么一寸一寸地摸着它,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几乎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了……’”

    “我看着那铜匣子,也看得出神。好一阵子,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就只是看着这块劫灰出神。我问:‘三叔,你是在哪儿找到它的?’三叔没说话,半晌才回答说:‘是别人给我的。’我便又问:‘这么珍贵的东西,不知道那个人又是从哪儿得来的?三叔,你知道吗?’听我这么问,他好像愣了愣,却点了点头,道:‘我知道……那个送给我劫灰的人,曾经告诉过我这东西的来历。他说,很多年前他在极北之地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不是普通人,十分奇怪。’”

    苏妄言停了下来,他看着韦长歌:“你知不知道那个人怎么个奇怪法?”

    韦长歌笑道:“请苏大公子赐教。”

    苏妄言轻叹一声,又重复了一遍:“那个人十分奇怪,他不是普通人。”

    “不是普通人?那是什么意思?”

    苏妄言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送劫灰给我三叔的人碰到那个人是在极北之地。据说,那个地方在昆仑以西,中原之北,有数千里之广,自天地初开便是一片冰天雪地,终年奇寒彻骨,不要说人了,就连飞鸟都不敢从那地方经过。很多很多年前,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那位前辈独自一人到了那极北之地,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那个人。”

    韦长歌正要发问,苏妄言举起手止住他,吸了口气,缓缓道:“那个人是个女人。”

    韦长歌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苏妄言看他一眼,道:“我知道,你想说,一个女人有什么好奇怪的,是不是?”

    韦长歌一笑,也不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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