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门-相思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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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秋水

    天下堡有重璧台。

    每年冬天,韦长歌总会有一半的时间在这里赏雪。

    从高台上望下去,天下堡连绵的屋宇楼阁都收在眼底,白日里披了雪,远远看去,就只见一片朦胧的玉色,如重璧连璐。

    地上放着火盆,没燃尽的细炭在灰白的余烬里露出点暗红颜色。

    杯中有鹅黄美酒。

    卷帘有联翩细雪。

    虽是苦寒天气,但世上清欢,可有胜于此者?

    韦长歌满足而微醺地叹了口气,一口气喝干了杯里残酒,击节歌道:“风触楹兮月承幌,援绮衾兮坐芳缛。燎薰炉兮炳明烛,酌桂酒兮扬清曲……”

    唱到最后一句,突然停住了,若有所思似的,叹了口气。

    韦敬在一旁侍卫,听见了,小心翼翼地上来问道:“堡主,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韦长歌看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只是这样的雪夜,一个人喝酒,未免还是寂寞了些,要是……”

    话没说完,便听远处有人悠然作歌,却是接着他先前的调子唱道:“曲既扬兮酒即陈,怀幽静兮驰遥思。怨年岁之易暮兮,伤后会之无因。君宁见阶上白雪,岂鲜耀于阳春……”

    那歌声清亮而悠扬,在冷清的夜里遥遥地传开,空渺地回荡着,又譬若风来暗香满,不着痕迹,已是慢慢地近了……

    听到那声音,韦长歌的眼睛微微一亮,不自禁地笑了——每当这时候,他的眼睛总如天上晨星一般明亮而动人。

    就连韦敬都忍不住笑起来,几步抢到门口,先把帘子掀了开来。

    凛冽冷风霎时迎面扑来。

    便见外面皎洁雪地上,一道人影踏着歌声翩然而来,翩若惊鸿,转瞬到了跟前,随着漫天风雪直闯进来。

    韦长歌早笑着起身,亲自迎了上去,亲昵地道:“来得正好!我正愁没人一起喝酒呢!”

    若说这样的雪夜里,天下堡的堡主会想起什么人,会想要和什么人相酌对谈,那无疑便是眼前的青年了——

    韦长歌迄今为止最好的朋友,洛阳苏家的大公子,微笑着跟在韦长歌身后,面上微微的薄红颜色,不知是因为赶路,还是因为外间的寒冷。裹一领雪白狐裘,目光流盼,站在煌煌灯火下,更加俊美得让人不敢直视。一进重璧台,先四周环顾了一圈,这才笑着打趣:“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韦堡主倒会享受!”

    韦敬笑着道:“苏大公子不知道,堡主刚才还在叹气呢,还好您来了!”

    韦长歌笑笑,拉了苏妄言坐到自己对面,道:“我这里风物皆宜,本来还缺个能一起喝酒的人,恰恰好你就来了,现下可真是齐全了!外面雪大,冷吗?快过来喝杯酒暖暖!”说着,亲自斟了一杯酒,放到苏妄言面前。

    苏妄言扫了一眼,却不举杯。

    韦长歌刚把杯子举到唇边,见他不喝,便也放了杯子,诧道:“怎么了?”

    苏妄言微微一笑,道:“你不问我来干什么?”

    韦长歌道:“你来干什么?”

    苏妄言一字一字道:“我来救你。”

    韦长歌一怔,笑道:“我好好的,做什么要你救?”

    苏妄言正色道:“现在虽然好好的,过一会儿可就说不定了。”

    韦长歌想了想,自己摇了摇头,一笑:“过一会儿又能有什么事?”略略一顿,转向韦敬问道,“是最近有什么人要和天下堡为难吗?”

    韦敬也摇了摇头:“没有。”说完了,扬起头,又补了一句,“即便是有人要和我们为难,天下堡又有何惧?”

    苏妄言一笑,也不说话,解下身后剑匣,双手捧了,递到韦长歌面前。

    韦长歌诧异地挑了挑眉,双手接过了。

    匣中是一把式样古朴的佩剑,乍看并无甚特别之处,但,只抽开寸许已是清辉四射,整个重璧台都猛地光亮起来。那剑光映在壁上,通透澄澈,潋滟如水波一般。

    韦长歌身为天下堡堡主,平素看惯了天下的神兵利器,但到这时候,却也忍不住低呼了一声“好剑”。

    话音未落,却戛然而止。

    一旁的韦敬也抽了口冷气——

    剑鞘完全抽开后,出现在三人眼前的,竟是一柄断剑!

    韦长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才惋惜道:“真是好剑!便是当年的太阿湛卢,怕也不过如此吧!这把剑本该是二尺七寸长的,却生生断在了一尺二寸的地方,却不知道是怎么断的!只可惜了这样一把好剑……”

    苏妄言只是含笑不语,走到火盆前俯下身,拿了火筷子,轻轻拨开火盆里堆了一层的炭灰。

    明红火光闪动,那一簇簇的淡蓝火焰,越发烧得旺了。

    韦长歌倚在案前,仔仔细细端详着掌中的断剑。

    紫檀为柄,乌金缠耳,全不见半点多余的文饰,就只有剑脊上,刻着两个小小的篆字。

    “秋水?”

    韦长歌喃喃念道。

    “秋水。这把剑的名字叫秋水。”

    苏妄言淡淡解释。

    韦长歌点了点头,继而抬起头看着他,惑道:“这剑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说你来救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妄言看他一眼,并不回答,悠悠然走回座前坐下了,振了振衣衫,这才慢吞吞开口。却是说了一句:“苏家有个剑阁。”

    韦长歌皱了皱眉:“剑阁?”

    “苏家男子,人人习剑。每个人一出生,父母就会为他铸一把剑,这把剑从此便会跟着主人一辈子——剑在我在,剑亡我死,真真正正是剑在人在。主人死后,照规矩,这些佩剑都会被收入剑阁供奉,以供后世子孙凭吊。哪怕人死在外头,找不到尸骨,苏家也一定会竭力把他的剑寻回来收入剑阁。到今年中秋,苏家的剑阁里已有整整四百七十六把剑了。”

    苏妄言顿了顿,自言自语地道:“四百七十六把剑,就是四百七十六位苏家子弟,数百年来,多少江湖恩怨,多少风云变幻,统统都写在了这四百七十六把剑里……正因为如此,这剑阁便是苏家最紧要的地方,除了一年一度的家祭,任何人不许私自踏入剑阁一步。”

    说到这里,苏妄言加重了语气:“敢有违者,必定重罚。”

    韦长歌一心只想把事情追问明白,好不容易忍住了,耐着性子听他说到这里,突地心念一动,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他低头看看手里的秋水剑,再抬头看看对座的苏妄言,喃喃问:“你……你该不会?”

    苏妄言哈哈一笑,拍手道:“还是你明白我!你猜得没错——我闯了剑阁,这把秋水就是我从那里偷出来的!”

    韦长歌便觉一股怒意直涌上来,就想痛骂苏妄言一顿,但话到了嘴边却又尽都成了无奈,沉下声道:“你要什么好剑,我这天下堡有的,自然是双手奉上,就是天下堡没有,我也会想法子去帮你弄了来。你偏要去偷把没用的断剑,到底是为什么?!”

    说完了,恶狠狠地瞪着他。

    苏妄言唇畔含笑,只是气定神闲迎上他目光。

    好半天,韦长歌终于长长叹了口气,言下有些恨恨:“苏妄言!苏妄言!我真盼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脾气!”

    苏妄言吟吟笑道:“我去偷它,自然有我的原因。不过现下,这都不打紧。重要的是我得赶在他们来之前救你出去。”

    韦长歌不由得张了张嘴,就要发问。

    苏妄言不等他开口,抢着道:“不得私入剑阁,乃是苏家严令。我这次私闯剑阁,盗走藏剑,闯下了大祸。偏偏运气又不好,从剑阁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惊动了守卫。你不知道,那天晚上,真是好生热闹——火光照亮了半个洛阳城,马蹄声响得几里之外都能听见——算起来,苏家怕是有十几年没这么倾巢出动过了!”

    “爹和二叔带着人一路紧追着我不放,我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脱身,反正到了附近,干脆就带着他们往你这里来了。方才在天下堡门口,守卫不敢拦我,我把爹和二叔甩在后面,就直接闯进来了。”

    “亏得韦堡主你这里规矩大,我爹行事又方正,不敢跟我一样硬闯,这才叫我躲过去了。不过……”苏妄言略略一停,笑嘻嘻地道,“现在我爹就带人守在天下堡门口,怕是明天一早就会拿了拜帖进来找你要人了。”

    说完又一笑,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

    韦长歌举着杯子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

    苏妄言看他一眼,微笑着道:“我本来是想,他们眼睁睁看着我进了天下堡,一定以为我是打算躲在你这里,我若再趁机悄悄折回去,他们必然不会料到。只是转念想想,我倒是一走了之,可苏家找你要人的时候,你却难免为难了。”

    韦长歌只觉嘴里都是涩意,咬着牙道:“也没什么好为难的!苏家来要人,索性把你交出去也就是了,倒省了以后许多麻烦!”

    苏妄言听了,竟长长叹了口气:“‘仗义每在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我还以为堂堂天下堡的韦大堡主多少会和常人有些不同,原来也一样是不能共患难的。既然如此,也不必劳烦韦堡主,我自己出去就是了。”

    作势就要起身。

    韦长歌不由得失笑,忙探身牵住他衣袖:“苏大公子还是留步吧,我这负心人还等着公子救命呢!”

    苏妄言也是一笑,面上却满是得意之色,问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了?”

    韦长歌苦笑着点点头。

    韦敬到这时才明白过来,“啊”了一声,急急道:“我明白了!苏大侠明天一早就要跟堡主要人,堡主当然不能把苏公子交给他们,但若是不交人,只怕又会得罪了苏大侠——苏大公子,这事可怎么办好?”

    苏妄言笑道:“你放心,你家堡主虽是负心人,我苏妄言却不能不学学城门屠狗人,仗义帮他一次。”

    韦长歌道:“那依你的意思,苏家找我要人,我该怎么办?”

    苏妄言眨眨眼:“天亮之前,你已经跟我一起上路了。苏家找不到你,又怎么能跟你要人?”

    韦长歌一怔,低头看了看案前美酒,又抬眼看了看帘外飘飘扬扬的细雪,好半天,才有点遗憾又有点无奈地长长吐了口气:“去哪?”

    “锦城。”

    苏妄言再喝了一杯酒,微笑着说。

    天亮的时候,韦长歌和苏妄言已经在天下堡三十里之外。

    百里挑一的良驹拉着马车快而平稳地驰在向南去的官道上。马车的窗户掩得密密实实,宽敞的车厢里暖意融融,教人几乎忘记了车外的寒冬天气。冬日的拂晓,分外静谧,唯有韦敬挥动马鞭的声音偶尔会隐约地传进车厢里。

    韦长歌把秋水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对面,苏妄言裹紧了狐裘,正倚着车壁闭目小憩。

    韦长歌悠悠叹了口气:“我还是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把剑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你宁可犯家规都要去偷它出来?”

    苏妄言微微睁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缓缓开口道:“今年,我又遇到了那个女人。”

    韦长歌疑惑地皱了皱眉:“女人?什么女人?”

    “那个女人姓凌。我第一次见到她,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苏妄言眯起眼,凝视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白烟,娓娓说道。

    那年冬天来得早,才十月,就下了雪。

    下第一场雪的那个早上,女人来到了苏家。

    女人自称姓凌,不到三十年纪,半旧夹袄,形容憔悴,却掩不住一段天生的娇柔国色,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青布包袱,也不知是装着什么宝贝。

    女人固执又难缠,偏巧这天能做主的长辈又都出了门,因此管家只得请出了在枕剑堂读书的苏妄言。但苏妄言听了女人的要求,却也是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的要求说来也很简单,来来去去,只一句,想求见苏家三公子。女人说,自己是苏三公子的故交,千里而来,有要事求见。

    世人都知道,洛阳苏家家规森严,各房各支的子弟虽多,却只有长房嫡出的子弟能被人称一声“苏公子”。可是这一年,所谓的苏三公子——也就是苏妄言最小的弟弟,才刚满五岁,甚至还没有出过苏家大门——一个五岁孩童怎么会和这个姓凌的女人是故交?他又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值得女人一大早找上门来?但不管苏妄言怎么问,女人都不肯说出来意,来来回回,只重复说着一句“告诉他有姓凌的故人相访,他自然就知道了”。

    苏妄言一来拗不过女人,二来也好奇想看看她所谓的“要事”究竟是什么,便让家人把三弟领到了前厅。不出所料,睡眼惺忪的三弟见了女人果然是一脸茫然,但苏妄言没想到的是,女人好不容易见到了自己要求见的苏三公子,竟是勃然大怒!

    女人愤愤地说:“我是苏三公子故交,远道而来,你们做什么弄个小孩子来糊弄我?!”

    苏妄言满心好奇却没见到自己想见的发展,已经有些失望,听了她的质问,就更是不快,冷冰冰地道:“夫人要见苏三公子,我苏家便只有这一位三公子。既然舍弟不是夫人要找的故人,这就请回吧。”

    就让人送那女人出去。

    本来一脸怒意的女人却愣住了,像是终于明白了苏妄言并不是在和她开玩笑,好半天,就这么呆呆站着,眼神凄楚得可怜,最后什么也没说,就这么离开了。

    苏妄言本也以为事情至此就算是结束了。但第二年的冬天,这个姓凌的女人却再一次站在了苏家门外。依旧是抱着那个青布包袱,依旧说要求见苏三公子。这一次,苏大侠亲自在书房见了她,想来可能也是夹缠不清,只说了几句话,就怒气冲天地把女人赶出了大门,跟着,又把全家叫到了一起,吩咐说,女人要是再来,就当看不见,谁也不许放她进来,更不许同她说话。

    那古古怪怪的女人却像是着了魔,从那以后,每到冬天,就会带着那个青布包袱出现在苏家的门外,每一次,都说要见苏三公子。不让她进门,女人就站在门外等,也不同人说话,一站就是一整天,总要到天全黑了才肯离开——年年如此,只是那模样,却一年更比一年憔悴了。

    苏妄言曾经躲在暗处偷看过几次。女人一个人站在门外的时候,总是把那个布包袱紧紧抱在怀里,有时候,会突然低头看着那包袱喃喃自语。那眼神,柔得像水,甜得像蜜,也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对,但不知为什么,就让人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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