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谱-第一百二十章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宋轶醒来后一直在找,找某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太子妃母家贺楼氏,不知道从哪个旮旯翻出个陈年旧案,太宰杜班被问责,魏帝轻描淡写地发了话,让杜班回府歇着,这个权倾朝野的老臣,倒也心态平和,赋闲在家,逗鸟遛狗,过得好不快活。

    至于他是胸有成竹真潇洒,还是佯装镇定假风流,就不得而知了。

    一大早皇榜发下,王赞以掳劫并杀害清河崔氏小公子崔阶之罪抄家,王赞既死,为给崔家一个交代,魏帝免了王玉龙的官职,让代父赎罪,暂收押廷尉狱,等清河崔氏族长入京再行定夺。

    清风徐徐吹过紫藤花树,缭乱了树下的焰火。

    宋轶烧掉了曾经为王赞写的传记,这是为了请君入瓮,从来没打算发布出去的传记。

    看见最后一张纸燃尽,宋轶展开新的纸张,挽袖提笔,笔下游龙走凤,这才是她要给王赞写的传记,便由她来为一代佞臣盖棺定论吧。

    “你真打算道出真相?”紫藤花树上,孙朝红枕在树上,拨拢着花藤,花瓣落下,跌在宋轶发丝上。宋轶岿然不动,仿若未闻。

    “如今北魏暗潮汹涌,太子一脉党同伐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要借机铲平杜家所有势力,而魏帝默许了。”孙朝红侧身看她,又道,“你,觉得自己还能逆转风云?”

    “真相不能因为当权者的私欲而被遮掩!”她不同情王赞,但她不能任由无辜者枉死而不得昭雪。

    王赞不过一代佞臣,从南朝逃到北魏,犹如丧家之犬,他的传记不过是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然而与王赞传记同时出来的画本,还没面世,便把身经百战的李宓给震惊了。

    李宓差一点一口茶喷出来,“你竟然用真人面目?你这分明是在向北魏的皇帝和太子挑衅!”

    宋轶不以为然,“怎么?怕被赶出北魏?”

    李宓长叹一声,算了,这个小妖精想干嘛就干嘛吧,大不了卷铺盖走人,天下之大,还怕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刘煜拿到第一本画本,佯装淡定地喝了一口凉茶压惊,转头吩咐乔三,“给卢君陌去信,准备兵力接应。”

    到底什么画本让这两位历经风雨的人都不淡定了,准确说起来,这画本只是还原了当日王赞别庄发生的事。其中有几个疑点,令人不敢忽视。

    王赞献给丘穆林的美人是个男子。这与圣谕将清河崔阶的命案全部归咎于王赞不符合。

    刺杀丘穆林的是有心人假扮的佛狸,在画像中,宋轶将这一点画得很清楚。

    射杀丘穆林的箭都淬了毒,这是非要致人于死地的意思,而弓箭手都是佛狸身边的侍卫。这表面看起来是佛狸要杀丘穆林,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就能够想到,既然准备了毒箭和弓箭手,拓跋佛狸又怎么会以身犯险,亲自动手?再则,那些侍卫虽然是他身边的,但佛狸初来乍到,不过半月时间,如何有本事让这些人效忠于他,而最有可能的结果是,这些侍卫不过是有心人安插在佛狸身边的眼线罢了,至于他们到底为谁做事,众说纷纭。但朝中百官,勋贵世家,却知道,这些人是魏帝特别派给佛狸的侍卫,就算是眼线那也是魏帝的眼线。

    王赞之死。宋轶没亲眼看见他是如何被杀的,但却画出了他死时的表情,以及一剑割喉的伤口。

    综上四个疑点,聪明人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杀人灭口,栽赃嫁祸。

    而这,并不是这个画本的最终目的,画本中指出一点,那就是假扮佛狸的人受了伤,而伤他的其中一柄剑上做了点手脚,三日之内,皮肤开始溃烂。十日之内殃及全身,没有解药不可治。

    “这个宋轶,又想耍花招。”司马长青看到抢回来的画本,饶有兴致地研读,看看里面到底给北魏贵族埋了多少隐患。

    “剑上涂毒的事是真的吗?”孙朝红很怀疑宋轶的人品。这个混蛋向来喜欢诈人。

    在太子励一脉没留下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即便你觉得破绽百出又能耐他何?无疑这一招才是关键!

    “九分真,一分假,那那分假再假你也不能掉以轻心!”

    “那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个吧,我也不知道!”司马长青自恃聪明,也却经常猜不透宋轶这个小妖精的心思。若用一分假,来引蛇出洞,这风险很大,谁知道对方上不上钩,而她,很可能将这一分假变成真的,对,她就是这么无耻没下限!

    这边刚说完,那个无耻没下限的家伙便找上门来了。掌柜来说有人想见画古楼的管事。司马长青冲孙朝红使了个眼色,孙朝红去了前面,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小身板。脸不一样,但身板却是一样的。孙朝红贴在鼻翼下方的那撇小胡子很不淡定地动了动。

    宋轶完全无视了掌柜,径直走到孙朝红面前,笑眯眯地说道:“孙先生,别来无恙啊!”

    孙朝红扶额,“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个嘛,简单。王赞是从画古楼得到画像,他一得到画像你便去漱玉斋通知我小心,我想来想去,你也不能是从其他地方得到消息啊,再说这画古楼的格调,的确很符合长留王殿下啊。”

    得,一句话,将画古楼老底全揭了。

    “知道这么多,真不怕被人杀人灭口?”

    宋轶但笑不语,孙朝红又扶了扶额头,叹了口气,“随我来。”

    司马长青见到宋轶一点不意外,两个妖孽一见如故,完全没有数月前还斗了个你死我活的自觉。

    宋轶拿出一叠银票,“一万两,帮我做件事。”

    宋轶拿出沮渠牧的画像,“做个陶俑,你们一定有办法送到姚琼手中。”

    司马长青把玩着那张画,“这陶俑上可是还要加点什么?”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

    宋轶又掏出一瓶药,“陶俑做好,在药水里浸泡半个时辰便好。事成之后,还有一万两。”

    “果然,那剑是没有毒的……”

    漱玉斋的画本一出,整个平城都沸腾了。普通百姓也就罢了,可关注此事的多是勋贵世家。

    这下连魏帝都坐不住了,他不敢明着派御林军包围漱玉斋给其他人落下做贼心虚的口实,只好召了画骨先生进宫面圣。

    魏帝强压怒火,艰难地端稳一国之君的威严,问刘煜道:“此案已结,漱玉斋为何出一个这样的画本?”

    刘煜气定神闲,回道:“单方面口诉难免有些偏颇,画本却能客观真实地呈现当时情形。”

    “谁又能保证这画本不是你们的片面之词?”

    “用我漱玉斋的名誉,赌上我画骨先生的项上人头,这画本,没有一点失实,皇上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不是么?”

    魏帝的脸瞬间胀成了猪肝色。

    常年陪王伴驾,刘煜岂不懂身为皇帝的那些歪歪心思,“太宰杜班势大,皇上想为储君扫平道路,不惜牺牲失而复得的佛狸皇子,这一点,我可以理解。清河崔阶枉死平城,皇上想给汉族世家一个交代,用汉人王赞当替罪羊,好过查出六镇贵胄祸乱朝纲,这也是人之常情,权谋当如是考量。但皇上可有考虑过,如此漏洞百出的说辞,真能唬住别人?清河崔氏真会轻信?丘穆林与杜家反目,就真的能扳倒杜班?冒充佛狸皇子的人一旦抓到,之前所有的筹谋都将付之东流了。皇上觉得真有必要纵容罪魁祸首吗?”

    魏帝沉默了。

    廷尉府,拓跋珲也看到了画本,沉寂已久的心血在那一刻沸腾了。

    越是走到高处,他越会谨言慎行,越容易忘记自己的初衷,凡是都以大局为重。一句大局为重,便掩饰了多少胆小怯懦,不明是非,枉顾曲直。宋轶这本画本,仿佛一下点燃了他心中沉睡着的被权势漩涡醉迷已久的雄狮,他醒悟了,迫不及待赶到漱玉斋。

    漱玉斋外,看似冷静安静,他却清楚地嗅到暗流涌动,仿佛,这就是一块肥美的鲜肉,等待四方野兽来宰杀。

    拓跋珲踏入漱玉斋,宋轶也刚刚从后门遛回来。拓跋珲找到她,说:“是我错了。我既然身为廷尉,就该以揭露真相为己任,至于上面是想掩饰还是要抹杀,这不是我的职责。”

    宋轶本不想理他的,听得这话却顿住了离开的脚,“是么?如果是你的亲兄弟,你也下得了手?”

    “汉人有句话叫做水至清则无鱼,这是权谋的准则,却不该是执掌律令法典的廷尉的信条。若连廷尉都不能昭彰天理人伦,那设置廷尉又有何意义?”

    咦,这位一日不见就升华了,不错不错。

    “那好,这瓶解药就交给你保管了。”

    拓跋珲愣了愣神,他当然知道宋轶说的是什么解药,“你信我?”

    “如果连廷尉都不能信任,这北魏的社稷堪忧啊。”

    刘煜从宫里出来时,拓跋珲刚好离去,看见宋轶笑得跟只小狐狸似的,他便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呆毛,“又干什么坏事了?”

    宋轶将他的爪子扒拉下来,握在手里,小心翼翼问道:“那个,如果让你再碰到孙朝红和司马长青,你会不会杀了他们?”

    刘煜想了想,“大概会。”

    宋轶吞了吞口水,算了,还是不能跟男人开诚布公啊。

    漱玉斋的画本姚琼当然也看见了,太子励来探他的伤势,刻意看了一下伤口,让太医一再确定他的伤口没有溃烂迹象以及中毒迹象才放心。

    姚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太子励,这位如此关心,当然不会是因为在意他受伤,而是担心他暴露牵连到他。太子励能对丘穆林下杀手,对他自然也不会手软。

    “你身上的伤并无大碍。在府中好生静养,不几日就能痊愈。”

    姚琼拱手道谢,亲自送了太子出门。太子励的马车起步,惊醒了墙角的乞丐,乞丐慌忙收腿,怀里的一个东西骨碌碌滚了出去,恰好在姚琼三尺外停下。乞丐赶紧冲过来捡,姚琼却先他一把拾入手中。眼角跳了跳,“这是哪里来的?”

    乞丐赶紧跪地叩头,“这不是偷的,是小的画古楼丢弃的废物里找到的。可以用来盛饭喝水!”

    陶器表面脏兮兮的,还有污渍,差点就要看不出本尊模样。若不是自己将沮渠牧的模样刻印在脑海里,只是看到这一双眉眼,怕是无法辨识出来的。

    姚琼随手丢给乞丐一锭银子,拿着陶器回屋,命人打来水,清洗了半个时辰才算洗干净。

    洗完出了一身汗,又沐浴了一翻,伤口被热气一熏,有些发痒,他也混不在意。这几日里,伤口已经结疤,他并不当回事。

    这只陶器是比上次他得到的酒器要小一些,正好可以当酒杯用,姚琼自斟自饮,好不快活,翌日起床,伺候他洗漱的丫头吓得摔了脸盆,腿软在地。

    姚琼意识到身上的粘腻,随手一摸,摸出一手的黄色脓浆,而手上也不知何时出了脓疮,就着铜镜一照,顿时变了脸色。

    宋轶接到消息时,正在吃早饭,她默默地放下筷子,看着拓跋珲,道:“我在吃饭。”

    请你不要将他身上的脓疮描绘得那样绘声绘色行么?

    “三日刚过他就毒发,这是不是有点巧?”拓跋珲目光灼灼地看着宋轶,昨日才出了画本,今日就毒发,他觉得一定是宋轶做了什么手脚吧?

    宋轶小脸一扬,道:“我问心无愧!”

    拓跋珲这话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姚琼药性一上来就全身溃烂,宋轶也没想到,几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下错了药,还刻意往画古楼跑了一趟,知道画古楼做了个什么东西后,她恍然大悟。她预计的是手上粘上,浸润伤口,慢慢演变,看这情形,姚琼肯定是那那陶器当器具给用了,入了口,内外一起侵蚀,这发作起来便十分厉害。

    拓跋珲就在此时将解药在自己手上的事不动声色地泄露了出去,当天,拔拔锦厘便去廷尉府喝酒了。拓跋珲看见他,脊背都僵硬了。

    这是跟最为相投的朋友,一起长大,其他人谁都可以,独独他不行。

    锦厘提着酒,笑道:“发什么呆?太子殿下要过来,还不好酒好菜侍候着?”

    太子励?

    拓跋珲整顿精神,问:“今天怎么突然想起过来?”

    “果然忘了,再过些日子是你的生辰,正好赶上武威公主大婚,太子殿下便提议给你提前庆祝,说还定了满月楼的歌舞伎来助兴。”

    “就你们俩?”

    “姚琼受伤,不能饮酒,便没打扰他,你知道他花样多,万一搞出点什么事情来,伤上加伤就不好了。”

    拓跋珲仔细观察锦厘,确定他没撒谎,一颗悬着的心才落回胸膛。

    两人在凉亭一坐下,锦厘眼睛便开始往旁边瞟,“那个,听说你去漱玉斋了,宋先生如何了?”

    拓跋珲近日忙碌,没留意锦厘的变化,今日一看,发觉这厮似乎清减了不少,该不会是害了相思病吧?

    似乎自从他伤了宋轶,便被画骨先生命令禁止踏入漱玉斋,啧啧……

    “你不用惦记了,宋先生有画骨先生照顾,很好!”

    锦厘直接翻了白眼,兀自低头喝闷酒。

    太子励晚了半个时辰才到,这边酒菜刚准备好,歌舞伎一助兴,三人便喝得有点多了。太子励起身出恭,见他半晌未归,拓跋励故意手一歪,将半壶酒洒在了自己身上,名正言顺地回屋换衣服。却半道碰到太子励从他住处方向过来。

    太子励道:“我来这边醒醒酒,你是怎么回事?衣服全湿了!”

    拓跋励跟他闲话了一会子,回屋,房间看不出翻动的痕迹,书架上盒子里放的瓶子还是那只瓶子,为了醒目有辨识度,他刻意用的红底白瓷瓶。而里面的药丸,一粒不少,依然有薄荷味儿,只是变得小了点。

    是夜送走了太子励和锦厘,拓跋珲便乔庄去了漱玉斋,熟门熟路摸到宋轶门前,径直推门而入,乔三阻止已经晚了。

    房内荡漾春情扑面而来,刘煜穿着宽松的浴袍,半倚在美人榻上,宋轶衣衫规整地在画画,眼中那抹色光,就差直接扑上去啃上两口了。

    拓跋珲脸色古怪地变了变,这个感觉,怎么像是画骨先生在勾引他的小徒弟呢?啧啧,南地民风竟如此彪悍!

    “那个、我有事要说。”

    刘煜瞥了他一眼,没出声,宋轶连头都没回一个,眼睛只顾在美人身上梭巡,拓跋珲换了个位置,磨蹭到宋轶身边,看了一眼画像,啧啧,这简直就是鬼斧神工,画上的画骨先生堪称人间绝色。那半张面具,魅惑又迷人。

    拓跋珲突然就好想让宋轶也给他来一张。

    “可是解药被人盗走了?”

    拓跋珲轻咳一声,收回心神,“解药我已经提前换过了。”

    其实根本不用换,宋轶早料到会有这种结果,所以给拓跋珲的根本就不是解药,而是之前一样的。当然,她还没蠢到当面告诉拓跋珲,反而夸赞道:“廷尉大人真英明!”

    那厢刘煜皱了皱眉头,“所以,人家偷走了解药,你却毛都没抓住一根?”这廷尉府的人都是饭桶吗?

    拓跋珲脸色铁青,他娘的,你就不能不要如此直白么?来的是太子,他能对一国储君用强?要画一国储君,必须有铁一般的证据,就凭他换的莫名其妙的药是根本不能取证的。

    他再懊恼,可偏偏刘煜说的就是事实,只好压下脾气,又道:“此番本是要请君入瓮,却没能当场抓住,姚琼闭门谢客,廷尉府又不能强行入府,但解药在我手里,不愁鱼儿不上钩!”

    “不必了!”刘煜发话,“过两日,他想躲也躲不了了。只要他一身烂疮暴露人前,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拓跋珲当时只是惊叹画骨先生和宋轶筹谋的能力,可等两日后,迎来那个抓捕姚琼契机时,他却由惊叹转为惊恐。

    武川外,柔然大将社仑带一万兵马压境,这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反正六镇没事就跟柔然几个部落打打停停,可这次却出了大事,社仑只有一万兵马,却攻陷武川,只用了两天时间,武川沦陷了。

    而镇守武川的阵将不是别人,正是姚琼的父亲姚崇……

    这样的大事姚琼当然不能再闭门谢客,开始若画骨先生说的机会是指这件事,在所有人都毫无察觉,甚至连武川将士都不觉得会沦陷的时候,他是如何预知的?

    拓跋珲冷汗直冒。他一直不觉得自己蠢,好歹也算是北魏的功臣良将,可怎么放到这两个人面前,犹如失了方向的扁舟,任人翻风搅雨,却无力反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